吕梁英雄传
第四回 维持会逼粮要款 刘二则含愤丧生

    三四天工夫,康顺风把这几家的钱都收齐了,一共二百四十块白洋,一早奔到汉家山
去。到半后晌,被捉去的人陆续回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浑身是伤。各家见了各家的人,
难受得又哭起来,但人回来总算安心了。只有辛在汉家妈,等着等着不见儿子回来,心焦得
好象坐在火上。向回来的人打问,都说,他们走时主任和他还没有动身。辛老太太听了,便
独自坐到村口上去等着。山风呼呼地吹着,好象往人身上浇凉水。但她并没有感到冷;眼巴
巴只等着儿子回来。直等到太阳落山,只见康顺风一个人回来了。辛老太太急忙上前去问,
康顺风说:“皇军说他是坚决抗日的,不放回来,我求告了半天也不抵事。”辛老太太一听
这话,一下气得倒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可怜五十多岁的寡妇老太婆,为赎儿子把牛也卖
了,如今闹得人财两空。每天和十四岁的一个女孩,哭的泪人一般,气得大病了一场。
    当天晚上,康顺风又溜到了桦林霸家中,商量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见桦林霸,高兴地
说:“锡雪哥,今天皇军可把你夸奖了个美,让你当咱们村的维持会长哩!如今江山打下
了,就请你上任接印把子!”桦林霸一听受了日本人的夸奖,十分高兴,及至听到叫他当会
长出头露面,心中却暗暗犹豫起来。想道:“自己出头可作不得,万一日本人有个山高水低
站不住,那可就砸烂沙锅了。”左来右去想了半天,忽然笑着对康顺风说:“嗨!古人说无
功不受禄,我们这天下是你一手打下的,你的功劳最大,应该你当维持会长!虽说上头委了
我,可是我上年纪了,人老眼花,胳膊腿也硬了。哈!反正你出头,我给你当军师吧!”康
顺风虽然狡猾,但到底比桦林霸少一个心眼,自己本来就想出头露面抖威风,这下真是瞌睡
给了个枕头,马上满口应承下来。
    “小算盘”听见桦林霸不愿当维持会长,心中想道:“看着一块肥肉叫别人吃了。一月
一百二,一年一千大几,可不能叫康顺风独吞了。总得有自家的个人呀!”于是连忙对康顺
风说:“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叫你侄儿佳碧帮你的忙吧!”康顺风听了连忙说:“那可好
啦!我也正有这个心思。”桦林霸没吭气,心中想道:“我不出头,先叫自己儿子帮助作点
事,就是将来新政权知道了,罪过也不大。”于是也答应了。两个人又说些闲话,康顺风这
才出来回到家中。
    第二天,康顺风就和康家败,召集了村里的王臭子、康肉肉等五六个流氓地痞,正式成
立起维持会,把康家祠堂打扫的一干二净,门上挂起维持会的牌子,里面立起火灶。维持会
这些人,每天就在一块肥吃大喝,纸烟不离嘴,见人开口就是“妈的屄”,整天吼三喝四抖
威风。从此敌人汉奸常来常往,不是催粮草,就是催捐款,今天要民伕,明天要牲口,来的
人不论官大官小,一来就得纸烟烧酒、猪肉白面待承。
    康家寨村西头,住着一家佃户,名叫刘二则,四十来岁,是个老实庄稼人,性子善的象
绵羊。夫妻两口有三岁的个娃娃,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租种了桦林霸的十五垧山地。去年
秋里一共打了六石来粮,这次敌人来烧抢了个干净。穷得连糊口的也没有了,就靠掏炭过活。
    一天下午,刘二则从炭窑上回来。一进村,就碰上维持会的王臭子。王臭子把眼瞪起
说:“你钻到老鼠洞里不出来啦?让我到处找。维持会长叫你哩!”刘二则一听维持会长康
顺风叫,知道不是好事情,但又不敢不去,连忙到了康家祠堂。一进门,见炕上躺着四五个
伪军,正在抽洋烟,炕桌上摆着一盘子花生,一盘子红枣,几盒子纸烟,地上站着本村的十
几个人。康顺风坐在椅子上,手拿户口册子念道:“周毛旦,地亩捐小米三斗二升;特别费
十一元五;爱路费五元七;警备队菜金十二元八。总共钱是三十元,米是三斗二,今天交
清。”周毛旦着急地说:“啊哟哟,今天交清?!会屙银子也屙不及呀!”忽然从炕上跳下
个伪军来,照着周毛旦“拍拍”两个耳光,喊道:“妈的个巴子,今天交不清就带上走。”
周毛旦气得胡子撅起,蹲到地上不吭气了。
    康顺风一扭头看见了刘二则,狠狠盯了一眼说:“你上月欠的建设费,户口捐,一个还
没交哩!连这次新款,总共是三十二元、小米二斗五升。也是今天交清。”刘二则又恨又
愁,连声求告道:“唉!家里连吃的也没,身上连一毛钱也掏不出来。好……好你老人家
哩!再迟几天吧!”那个伪军哼了一声说:“家里没饭吃?怎没把你饿死?真是三句好话不
如一马棒!今天谁不交也不行。快!都回拿钱去吧,我们要走了。”众人一齐求告说:“马
上交实在没办法呀!宽容上几天,咱卖房卖地交就对了。”炕上的伪军都坐起来说:“不
行!不行!我们宽容你们!皇军不宽容我们呀!为了要这几个烂钱,磨烂鞋子谁给买?”众
人还是求告,伪军只是吓唬着非马上要不行。康顺风估计马上也拿不出来,又想在村里人面
前卖好,便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限上两天吧!你们一家给弟兄们送上对鞋。”伪军们见康
顺风不断向他们示眼色,这才转了口气说:“只准两天,两天没钱就要人。鞋折了钱吧,一
双五块,省下你们买!”众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康顺风摆了摆手,众人这才唉声叹气地
散了。
    刘二则整整在炭窑里熬累了一天,受得筋疲力尽,骨节都象散了。两条腿上,好象带了
千斤石锁,重得拖也拖不动。再加上维持会要款的事在心里焦愁,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家里
走。走进家门,老婆就说:“今上午康家败又来要租子啦!他说一朝天子一路王法,租子要
照旧规定交哩!”刘二则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说中间,两扇门“砰”的开了,
气汹汹涌进几个人来。领头的便是康家败,那干萝卜头上,歪戴一顶黑缎瓜壳帽,黑缎子
袄,敞开怀,露出里面穿的粉红毛衣。戴着黑眼镜,提着马鞭子,凶神凶气,一进门就大声
喊道:“你的租子是给不给啦?”刘二则满脸陪笑说:“啊!二少呀!快上炕来暖一暖!
唔,租子我还能不给?唉!实在是没有啊!等明年……”康家败一只脚踏在炕沿上,用手在
大腿上拍了一掌抢着说:“倒等你一辈子哩!”回头对带来的人努了努嘴,说了声“搜!”
那些跟在后面的人,马上动手动脚,翻箱倒柜乱搜乱找。
    搜寻了半天,哪有半点粮食?只找见些谷糠旧菜。康家败说刘二则把粮食藏了,指着那
些人,叫把掏炭的鸭嘴镢头、箩筐、绳子一齐拿走。刘二则苦苦哀求说:“好二少爷!我就
凭这些家具吃饭咧,拿走全家人都得饿死!唉!求你行行好吧!”康家败竖起眉毛说:“你
们这号穷骨头,非给点硬的不行!真是人打出钱来,狗打出屎来,明天交来租子,二少爷不
吃你的家具,交不来,哼!送到据点里,夹棍板子试一试你的骨头!”说着就往外走。
    刘二则老婆急了,拦在门口求告。康家败顿时冒火,飞起一脚踢去,那女人“嗳呀”一
声,按着肚子坐在地上。康家败一扬马鞭,狠狠地骂了几句,领着人气汹汹地走了。
    这时,风呼呼的嚎叫,吹的房子都象在乱抖。那一盏豆大的油灯,一跳一跳的,发着昏
暗的光。家里翻成粪堆了:破皮袄烂被子扔下一地,大瓮打成了七八块。老婆哭得象泪人一
般。刘二则两手抱住头,一声不响蹲在地上,心中又气、又恨、又愁、又怕,越想越伤心。
就这样愁愁闷闷地蹲着,两人谁也不讲一句话。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刘二则忽然站了起来,那黑污的脸上,现出一层绿色。对老婆说:
“我受了半辈子欺压。这二年刚直起腰来,可是又……又……唉!明天桦林霸的租子,后天
维持会的捐款,拿甚么给呀?交不上就送据点,送进去就不用想活。以后年长日久,捐款还
多哩!那是没底子枯井呵!反正早不死,迟也是死,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老婆听着,想着
丈夫受饿受累一天还没有吃饭,鼻子一酸,不由的那泪点象断线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刘二则
突然往起一站,咬着牙,蹙着眉,在地上绕了几个圈子,猛的把心一横,走到后墙根水瓮跟
前,趁他女人不防,头向下“卜通”一声栽进去了。他女人起先吓呆了,楞怔了半天,才急
忙跑过去往外扯。怎奈吓慌了手脚,手抖得没有半点劲儿,最后连水瓮搬倒,人才算拖了出
来。霎时,刘二则的鼻子嘴里都出了血。原来清水冲了肺,死了。这女人“哇”的一声抱着
尸首嚎啕痛哭,口中数落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母子们怎么活呀,呜呜……
    要死都死吧!”娃娃也趴在炕边上嚎哭起来了。
    窗外风刮得更紧,灯光一明一暗的闪着,终于熄灭了。黑暗中,这女人站起来,倒关上
门,把心一横,举着切菜刀,摸准娃娃的头就是一刀。谁知手一软,只听“当啷”一声,刀
子早落在地上了。娃娃惊得哭声更大,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了,难受得好似滚油烧心!于是她
又抱着娃娃,把奶头塞在娃娃小嘴里。躺在炕上,心跳着,抓起一把剪子……。
    已经半夜了,月亮从破窗子上射进来,照得满窑惨白。这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娃娃
枕在她臂上睡了。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不偏不斜正正扎在心口,血流下半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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