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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三爷似乎玩驴玩亏本儿了……
  古泉居茶楼上再没见到他的身影儿,听说他把那小瘸驴儿无偿奉送给陈爷后,就直奔老城根儿小公园就任鸟协秘书长去了。
  但老掌柜却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
  这是怎么了?自从白三爷这一甩手儿走了不久,御拴马石旁便骤然出现了许多瘸驴拉的木轱辘车。从茶楼窗口向下望去,你喊我叫,熙熙攘攘,乱哄哄得实在可以。而且争比高低,竟创名牌,相继打出了“老驴肉陈”、“真驴肉陈”、“当代驴肉陈”、“嫡传驴肉陈”、“不折不扣驴肉陈”、“货真价实驴肉陈”种种牌号。致使不到几天工夫,这位十代单传的老光棍儿,竟意外地新添了许多诸如侄子、侄孙、外甥、干儿、干闺女、叔伯堂弟、同辈七哥等等亲属。有一位年轻主儿,愣认定自己是这位末代驴肉陈的亲生儿子,不但引用自己老娘的临终忤悔来加以证明,而且还一个劲儿指着自己的后背嚷嚷:
  “瞧瞧!我是不是也带点罗锅儿?……”
  这一来不要紧,直把大裤裆搅了个乱乱哄哄、真真假假,食客们晕头转向,主顾们眼花镣乱,几乎被这骤然掀起的“驴肉热”给淹死了。到后来,修脚李竟也大谈起这位老罗锅儿年轻时的罗曼史,而且还得到了老伙计的点头赞同。但这位骤然有了许多儿女和情妇的当事主儿,却竟然不闻不问、不吭不哈、不反驳、不辩解、更不避谣,只顾得自个儿睹驴思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足不出户,整日里坐在歪脖子树下发懵。
  老掌柜隐隐感到要出什么事儿了……
  果然不出所料。日子一久,麻烦也就跟着来了,这一股竞创名牌儿的浪头随之便泛滥成灾了。真真假假,又把人们冲得对一切都产生了疑心。上刍上够了,就连烧饼刘的芝麻火烧、杂碎赵的辣油杂碎汤、爆肚儿张的风味嫩爆肚儿、肉串杨的现烤的羊肉串儿等等,全都跟着卖不出去了。大裤裆胡同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阴影,一时间竟变得萧条不堪。
  老天爷!这真叫祸从“驴”起……
  为此,大裤裆胡同的各路英雄好汉,便又纷纷拥进古泉居茶楼研究对策。对!一正压百邪,还得请陈爷亲自出山!真正的汤褪驴肉推出来了,那乱七八糟的冒牌货也就不战自退了!但谈何容易,大伙儿簇拥着老掌柜亲自去请这位驴财神,一请、二请、三请,这位虽然没有一句词儿驳大伙儿的面子,可就是愁眉苦脸地守着那小瘸驴儿纹丝不动。
  好您哪!这才叫睹物思人哪!
  也难怪,人们只看到他不知要了多少驴的小命儿,却没看到他对驴竟还有这么深的感情。而白三爷却独具慧眼看到了:杀驴的是他,爱驴的也是他!要知道,自从九世驴肉陈死了之后,他大半辈子几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尤其是最后那头小瘸驴儿,竟伴着他人不人不鬼地度过了近二十年,日夜厮守,对月相望,比他妈个老伴儿还亲呢!一旦撇下他死了,他能受得了这份儿刺激吗?多亏了白三爷玩出了这头一模一样的小瘸驴儿,才使他感到又有了活头。可大伙儿硬生生把这么个好人儿从他身旁逼走了,这让他能受得了吗?
  老掌柜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
  更令人不安的是最后那一次,老掌柜和伙计们刚一垂头丧气地迈出陈爷的门儿,就迎面又碰到两位来请陈爷的主儿。老掌柜只觉眼前一晃,再抬眼一瞧,唉呀!这不是那位要买白三爷驴的娘儿们吗?洋妆打扮,光彩照人,恰和这古色古香的财神府邸形成鲜明对比。陪同前来的还是那位甘当三孙子的小匪派儿。两人一块儿捏着鼻子,扭着身子,好一副耍杂技走钢丝的模样儿。老掌柜和伙计们当即停步了,傻帽儿似地瞅着这两位不速之客。那女的还是冷若冰霜,见人爱理不理。而那男的却瞧着大伙儿,竟嘻嘻哈哈地来了这么一句:
  “谢谢诸位了,多帮忙!”
  “犯贱!”女的当即骂了他一句。
  虽然如此,老少爷儿们也受不了啊!等再回到古泉居茶楼上,就变得更忧心忡忡。好在第二天烧饼刘便打听回消息来了。听说那骚娘儿们是去动员陈爷参加他们商行的。而那油头粉面的男匪派儿就说得更绝,说什么要把陈爷弄出国展览,要让美国大总统也拜倒在汤褪驴肉的脚下,并且特地声明:
  “美国的驴比中国多,比中国的好!……”
  问题变得更严重了,这两个男女匪派儿要卖国,要把大裤裆胡同的风水给拔走了。于是茶楼之上顿时紧张起来,老伙计们又相聚在一起纷纷商量对策。研讨的结果是大家一致认为:关键在于必须把陈爷留住,而且尽快地得请他出山!为此,老掌柜又感慨系之地第一个发言了:
  “干吗呀?既然人家白三爷主动给大伙儿露了底儿,咱就该趁势头儿将他留住,憋什么劲儿呀?”
  “也是!也是!”大伙儿竟纷纷应承。
  “其实,白三儿这人挺厚道,老实,有人缘儿,大伙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又纷纷响应。
  “人家玩驴选定落凤枝,又碍谁的事儿啦?肉烂了总在锅里,出不了大裤裆胡同!现在这可好,唉!”
  “唉!唉!”马上就是一片叹息。
  “瞧瞧吧!没了这汤褪驴,烧饼刘你那芝麻火烧卖不动了吧?烧饼不夹驴肉,那不是嚼泥吗?连我这茶楼里跟着缺了那份儿热闹,茶喝不出味几啦!茶卖不出去,准还出汗?谁还洗澡?谁还想得到修脚?唉!”
  “唉!唉!”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叹息。
  “全他妈的害了红眼儿病!把白三儿给逼走了,大伙儿都跟着倒霉,怪不得老主顾们都扯开嗓子骂大街!”“就是!就是!”大伙儿竟像说别人似的。
  老掌柜又唉了一声儿,不言语了。茶楼里顿时一片寂静,大伙儿也只顾低着头儿品茶了。但要把陈爷弄出国外的事儿却在老主顾们间沸沸扬扬传开了,汤褪驴肉的众多爱好者便开始群起兴师问罪,发誓要坚决清除大裤裆胡同里的红眼儿病。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烧饼刘、修脚李、杂碎赵、爆肚儿张等等,便无形中被列入了讨伐之列。于是,当天下午便在古泉居茶楼里又兴起一股表白明誓之风。
  “我操他祖宗!”修脚李首先骂上了,“谁干那号缺德事儿,生个孙子也没屁眼儿!”
  “缺他妈的大德!”烧饼刘也不甘落后,“谁干那号事儿,他妈卖了!”
  “谁冤枉好人,”杂碎赵一跃而起,“准他妈的不得好死!”
  “天地良心!”爆肚儿张更是义愤填膺,“让刀子捅了!”
  骂到这时候,人们才更体会到白三爷的厚道、老实、有人缘儿。于是便纷纷公推茶楼老掌柜亲自去“三顾茅庐”。好您哪!没有白三爷出场能牵出那头犟“驴”吗?而祸从“驴”起,还必须祸从“驴”消,只要白三爷能再把这驴财神玩出来,那大裤档胡同这点儿风水就算保住了。
  得!各路好汉这回总算服了白三爷……
  但常言说得好:三顾不如一哭。老掌柜深知其中的奥妙,便又径直来找那位甘愿子孙成群,情妇成堆的主儿。
  您还甭说,老掌柜这一招儿使对了。要知道,这一辈子有谁像白三爷这样对待过驴财神?没!眼瞅着大伙儿愣把这么好个人儿逼走了,他心里能不难受吗?不能!可自个儿又结巴带窝囊,
  阻止不了,于是白三爷这一走,便把他的魂儿也勾去了。只留下小瘸驴又有什么用?它会陪笑脸儿吗?它会解闷儿吗?它会讨好说话儿吗?它会出主意想点子吗?
  一句话,驴身上有人的影儿……
  老掌柜这一登门说明原由,驴财神一听要给自己请回白三爷,那积极性大了,当时就牵着小瘸驴难得地出了府邸。刚一到白三爷家的门口,便是一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号陶,愣把白三爷吓得一下子就蹦出了自己那“茅庐”。一见面,陈爷似有千言万语要往出结巴,可白三爷却先搂着那小瘸驴儿委屈地抽泣起来。
  瞧!伤心却仍不忘玩驴……
  “三爷!”老掌柜这时才开了口,“瞅瞅这情份儿,您还能不回去么?”
  “您哪!”白三爷哽咽得更厉害了,“真不愧姜是老的辣,可您就不该愣把我往这是非窝儿里扯啊!”
  “不扯?”老掌柜声儿也很凄凉。“事儿可就闹大发了!陈爷不出山,大裤裆胡同可眼瞧着给毁了!”
  “那是陈爷的能耐!”白三爷坚持认为。
  “瞧您!”老掌柜有点儿发急。
  “凭我白三儿能有什么本事?”白三爷仍不退让。
  “好、好!”老掌柜也来了绝的,“那就听听陈爷怎么说吧!”
  “哇!……”陈爷却又是一声惨人的号啕。小驴儿也马上嘶叫着呼应了。
  “您?!……”老掌柜还是只顾盯着白三爷。
  “我?!……”白三爷还是只顾得痛苦地摇着头儿。
  “哇!……”又是一声绝望的号啕,又是一声呼应的嘶叫。
  “三爷……”老掌柜又恰到好处地轻轻呼唤一声。
  “这……唉!”白三爷只得仰天一声长叹,“老掌柜,真有您的!我白三儿还能说什么呢?就是火坑,我白三儿也只好咬着牙往下跳了!”
  “够意思!”老掌柜及时地一伸大拇指,“我老头子替大裤裆胡同烧高香了!”
  陈爷也难得地咧嘴乐了……
  不知白三爷是能避邪还是能压阵,说也奇怪,自从他一回到陈爷府邸,那御马石畔的瘸驴和木轱辘车就少了一多半儿。又过了半天,就连那位自称是驴财神亲儿子的小玩闹也骤然改了口:
  “谁给爷儿们造谣?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他!红眼圈儿、烂眼边儿、不满五尺的老罗锅儿、内渍麻花地他配狗去吧!”
  得!驴财神又跟着倒了大霉!
  古泉居茶楼外,正气显然一转眼就回升了。人们一开头还总嘀咕,白三爷是不是和这帮子争创名牌的各种驴肉陈有什么关系?但一细瞧,大伙儿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子事情。即使只剩下了一个冒牌货,也架不住人家眼勤、腿勤、嘴勤,嚷嚷的声音能把整个大裤裆胡同灌满了,喊得连茶楼都直颤悠:
  “诸位、诸位!谁爱卖驴肉我管不着,可有一点儿,千万别沾陈字这个边儿!话说前头了,我白三儿受陈爷委托,就专管这冒名顶替的事儿!诸位、诸位!该姓什么您还姓什么,驴肉陈这块老招牌可不愿招苍蝇!要不然,可别怪我白三儿告你坑、蒙、拐、骗、外带诈!”
  瞧!冒牌货果然闻声逃窜了!一正避百邪嘛……
  更绝的一手是,人家回来刚不几天,十代单传的汤褪驴肉就又热气腾腾地出锅了。这天一大早,就听得古泉居茶楼前一阵小鞭炮儿乒乒乓乓山响,人们刚让震到路两边儿,就只见那头小瘸驴儿拉着那辆木轱辘车,又肉香扑鼻地轱辘过来了。驴车后还是
  跟着那么位油渍麻花、不吭不哈的小罗锅儿,只不过如今年龄大了点儿。
  像梦、简直像是一场梦……
  如果没有那小瘸驴儿身上的披红挂彩,大伙儿一定会以为时间又倒退回好几十年了。多亏了这位驴财神虽然身段儿毫无变化,但脸上却添了许多抽抽巴巴的皱纹儿。就凭这个和那个鞭炮儿震响,才总算又把大伙儿给拉回此时此地来了。
  老少爷儿们!活幌子又打出来了……
  于是紧跟着驴车停下,人们稍一愣怔,便轰一下把一锅真正的、嫡传的、名副其实、不折不扣、期待已久的汤褪驴肉给抢购一空,临了还差点把驴财神挤压在驴车下。玄了!
  可为民造福的白三爷呢?……
  尊重陈爷也不该尊重得不露面儿了?大伙儿正在捧着热腾腾的驴肉纳闷儿,就猛听得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小鞭炮声。惊魂未定,就又觉眼前闪起一片火树银花。光焰刚落,就只见古泉居茶楼上意外地闪现出一块白底黑字儿大招牌。硝烟散尽,这才在招牌下显出了幕后英雄白三爷。可就在这工夫,他也是一手拿着营业执照,一手恭恭敬敬地搀扶着惊魂未定的陈爷。也正因为这样,才衬托出那自底黑字儿大招牌的古色古香、光明正大!致使大伙儿一瞧,便不由得肃然起敬。忙抬眼向前望去,只见招牌上堂堂皇皇写着十个大字:
  驴肉陈驴肉开发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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