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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乐乐有一张可爱的脸庞,当她在我没有任何准备就闯入我的体内并心安理得地安营扎寨时,我那份激动与兴奋简直是没法形容,同时我对这个小生命也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首先你一定得是个女孩,因为你的爸爸非常喜欢女孩;其次你一定要长得可爱,我不敢苛求你多美丽,因为你的母亲不漂亮,她就没有更多的漂亮基因传给你。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把你生得太丑,因为你的父亲除了瘦一些,长的还算英俊,他的英俊基因也一定会传给你;第三,你一定要在我的腹中就加强体育锻炼,让四肢修长而舒展,来弥补妈妈有些矮的遗憾。除这三个条件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你一定要有一个聪明的大脑,聪明可以成就一切。这些对于还只是一个小小肉团的你来说未免太苛刻了,但求你理解我。做母亲的可以允许月亮有圆有缺,可以允许太阳被乌云遮住,但她却渴望自己的孩子完美无缺。人都说维纳斯的美就是因为少了一只胳膊,为什么要制造这种缺憾的美呢。不,孩子,你应该是最完美的小精灵。我的期望值太高了,让腹中的你有了沉重的负担,你想离开我了,于是在我为生存去卸水泥时,你找到了台阶,在我的腹内滚动了一下,想偷偷溜走。一股红色的小溪让我无限恐惧,我绝不让你在这不该出现的溪上划着小船像片树叶一样漂泊他乡。我竭力地保护着你,连咳嗽都不敢使劲,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不再去干重活。我倚在被上织一件又一件彩色的毛衣,也为你编织着未来的彩云,那样地执著,那样地不厌其烦。当织完第七件的时候,你被我的爱心感动了,你决定留下来,于是你在我的肚子里疯似地成长起来。我的脸红扑扑的娇艳。人们说,生女孩子先漂亮娘,你一定会生个女孩子的,我听了这话总是心花怒放。为了你能果断地做我的女儿,我必须给予你无限的回赠。我不知你能不能听得见,我弄了三大本唐诗宋词元曲高声朗读。当然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不一定就互相仇视,我也读了一些“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之类的儿歌。我的女儿,我已经这样认定了,你一定是个有文学细胞的女孩。你除了对这些感兴趣之外,你还怂恿我一会想吃菠萝一会想吃桔子。不怕别人笑话,八十年代第二春,在西北小城里长大的我,还不曾见过菠萝是什么样子,别说吃了。我极羞惭地对你父亲说:“想吃菠萝。”你父亲是大城市里出生并长大的人,他肯定比我见过大世面。他说:“这地方哪有菠萝,你怎么想起吃菠萝?”
  我说:“谁知道呢,真奇怪。菠萝好吃吗?”
  他说:“菠萝好吃,酸甜酸甜的”。
  他这样一说,你即刻神仙般地让我流出了口水,我使劲咽回去但又一口涌上来,我难为情极了,连眼泪也流了出来。我买了一本看图识字,画饼充饥。
  过了几天,你父亲真的托人从很远的地方给我弄来一只菠萝,菠萝的皮已不像看图识字上画得那么金黄水灵了。我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父亲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里面肯定还是好的。”说着他拿刀把菠萝切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切开的菠萝,淡黄淡黄的,那股芳香也是我从没闻过的,与表皮截然不同,原来菠萝竟是这样的表里不一。你实在不能容忍我观赏这只已被你父亲切成片状的东西了,你牵着我让我无所顾忌地把一片菠萝吞进嘴里,又迅速滑到嗓子眼,果汁那么充盈酸甜。二十三岁的我仿佛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美的东西,我好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菠萝,好多天一回味起菠萝的甜润爽口,我都幸福极了。后来,市场搞活了,我又无数次吃到菠萝,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你怂恿我吃的那第一次的感觉。
  不论你怎样为难我,我都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摆布,我怎么也有足够的耐心宽容到你从我体内走出。
  终于到了你该走出来的日子,但你却迟迟不想出来。我不知道,你是留恋我温热的身体,还是怕出来后一切都不是你幻想中的样子。你把我的肚皮撑得像个大皮球,肚皮薄得像蚕茧,我甚至可以看到你淘气地伸胳膊又踢腿。我抚摸着你,你竟能随着我的手掌继续操练,只是动作温柔了许多。我又一次断定,你一定是我企盼的那种可爱的女孩。我对你说,你出来吧,我和你父亲虽然很穷,但也一定不会委屈了你,可你就是不出来,直到我的好友结婚,我去狠狠地吃了一顿大鱼大肉,你才有了要出来的动静。我流着眼泪对你父亲说:“孩子缺油水呢。”你父亲把我送到了医院,在产床上你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我又想哭又想笑,直到东方一抹朝霞染红天际时,你才走了出来,在霞光中舞蹈。我几乎快要休克了,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来使自己清醒,我没有听到你的哭声,只听接生的护士说:“笑了,笑了,这个孩子一生出来就会笑!”我顿时感到新生的力量是那样无穷无尽,将我从精疲力尽中唤醒,血液流得那么欢快。我看见了你,虽然护士把你放在了离我有两米左右的另一张小床上,我却看到了你在笑。你的小嘴樱桃般大小,微笑着,整个一朵需要滋润的小花骨朵。你为什么一出生就会笑呢,你是为选择我做你的母亲而快乐吗?还是你永远都会快乐地对待生活和生命?
  既然你生下来就会笑,就取名叫乐乐吧。乐乐,真的得请你原谅,肚里有点墨水,读过许多书,将《辞海》也翻过一遍的妈妈,真不知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最后无可奈何地放弃,只等待你出生的那一刻能使我生出灵感,给你起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名字。然而你迎着朝霞绽开的笑脸,我认定了你的名字就是乐乐。可你的父亲不同意,他说:“太难听,名字得叫一辈子,老了也叫乐乐?”你父亲的眼光长远极了。他真的很有眼光,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我,就断定我最适合做他的妻子,而且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样。可是老了为什么不能叫乐乐?他又实在是找不出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就说小名叫乐乐吧。他实实在在地武断了一次,他在我还没有跟他彻底沟通究竟你的学名该叫什么的时候,就瞒着我迫不及待地去给你上了户口。回来后,他把户口本递到我手上,我看到了长女的那一栏里,在他的姓氏后面写着一个“霞”字。他说:“叫霞多好,早上生的,霞光万道。”我知道你父亲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但他这样霸道不和我们俩商量,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做主了,这是他的特权,因为你是他的女儿。木已成舟,我也只好让步了,其实名字只是一种符号,叫什么不行呢,我从来没有叫过你的学名。后来你嫌你的学名不好听,你指责我说:“还有文化呢,连个名字也不会起。”我当然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把责任推卸到你父亲的身上。
  乐乐一天一个样地长大了,长成一个秀美的女孩,看着她那小白杨一样的身材,看着她那双眼皮下的笑眼,看着她那红润的小嘴,还有那不十分漂亮但也绝对不丑的小鼻子,我真是感谢上苍,把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孩赐给我。我心里虽然妒嫉别人说“你女儿比你漂亮”,但我还是无限的陶醉。
  在乐乐刚能听懂话的时候,我就对她说,你一定得读大学,这是在你生命的读书生涯中最高的奋斗目标,也是我为她设计的唯一不能更改的方向。今年,她初中毕业了,从五月份开始,乐乐就不断地从学校带回来信息,这个报考卫校了,那个报考幼师了,而且许多家长都在跑“委培”,为的是毕业后能顺利分配工作。我知道上大学的意念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任何干扰已不能让她改变,这也是我的一个成功,但我还是试探地问她:“你也报中专吧,就报幼师,你不是想当老师吗?”乐乐想当老师的愿望缘自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的班主任因为她们期中考试的成绩排在了全年级最后,站在讲台上用教鞭敲着讲桌吼道,“太丢人了!”讲台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忏悔,反而通过教鞭反馈的力量使老师的手心发麻,这更让老师火上加油。老师走下讲台,让全班同学把右手伸出来,在每个同学的手心上狠狠地抽了三下。乐乐回家伸出手对我说:“我长大了也当老师,谁不听话我就打谁。”后来经我耐心做工作,她才表示对三鞭子不再怀恨在心,也懂得了教师的职业是高尚的、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打人是不对的,但老师是恨铁不成钢;体罚是不对的,由学校给予教育。
  乐乐说:“我不当老师了,要当联合国秘书长。”
  没想到乐乐竟如此口出狂言,像炸弹炸得我一激灵。家里没有人走仕途之路,都在过着普通人最普通的日子,她怎会有如此让人不可思议的宏伟理想?这也太不现实了。我稳住了自己,决定不给乐乐泼冷水,我说:“你真勇敢,敢于有这样的理想,但理想不是说出来给人听的,有理想就得为理想奋斗,你必须得读大学,这是实现理想的第一步。”
  乐乐说:“所以我才不考中专。”
  乐乐的父亲说:“你说的都是没边的事,一个女孩子,读个中专委培有个工作就行了。”
  乐乐说:“你目光短浅。”
  “什么目光短浅,上四年大学,得花多少钱?有那些钱,能买辆车开出租了。”
  “你去开出租吧。”
  乐乐不高兴了,小脸一沉,泪也流了出来。
  我立场坚定地站在乐乐一边,对她父亲说:“正因为是女孩子,才应该多读书。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没有文化怎么行。好了,好了,乐乐,你爸说着玩呢。”
  考高中,对于乐乐来说,是很轻松的一件事。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为培养人才,高中学校要分重点班与非重点班,听乐乐老师说重点班的分数线是480分,乐乐考了499分,当然这不是最好的成绩,但是进重点班应该没有问题。整个一个假期,我的心情和乐乐的一样好,我庆幸女儿这么聪明,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来都没操什么心,更没做什么陪读妈妈,只是在考试前促一促,考试后分析分析就行了。她给了我极大的空间,让我在自己的文学天地里自由地漫游。
  前两天,虹的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去学校找找吧,这几天找的人很多,别让后门给挤出来。”
  我淡淡地笑着说:“怎么会呢,有分数管着呢。”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如今走后门的地方太多了,人从一生下来到死,许多关键的事情都要托人情,走走门子。生的时候走后门找个好助产士,死的时候走后门让殡仪工精心点儿。所以人活着挺累,因此我竭力主张顺其自然,因为太阳还是红色的。
  今天开学了,乐乐一大早就起来,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小的时候,她在穿着方面是绝对没有自主权的。那时,我有着统治者的开心,我给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的发辫也是任我随意梳理的。但是现在不行了。我觉得我的审美观还可以,可乐乐总是和我意见不同,因为我喜欢红色,她喜欢白色,而且那份固执不得不让我放弃统治者的权力。的确,她温和的性格和纯美的气质很适合白色。她就像一只白色的鸽子正在羽翼丰满,我真害怕她有一天从我的怀抱中挣脱飞得远远的。她在镜前匆匆地看自己一眼对我说:“妈,我去学校了。”说着就云一样地飘走了。我有些纳闷,往常站在镜前总要欣赏自己的乐乐,今天怎么这么漫不经心。
  大约十点钟左右,乐乐回来了,脸色不太好,我问她:“报到了?”
  “报了。”
  “哪个班”
  “二班”
  “不是重点班吗?”
  “……”
  没有听到乐乐的回答,我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了她的房间,看乐乐那张脸愈发地没有色彩,就问:
  “为什么?”
  “差一分”
  “不是说480分就录取到重点班吗?”
  “有考上中专不去读的,分数线又提高了,还得照顾教师子女。”
  乐乐说得尽量很平淡,但我已能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到她无可奈何的失落。我一大堆话涌上嗓子眼: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总是漫不经心地对待学习,你又不是神童,不学就会,你如果多考十分呢,一天少照一分钟的镜子也能多考一分。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只在嗓子眼嘀嘀咕咕,即而我又深深地内疚:我有责任,我不该和乐乐一样感觉良好,我应该听虹的母亲的建议去找找熟人,一分之差又不是考大学,总还是可以通融的。其实我也是有门子可托的,我的老师就是教育局的局长,我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张张嘴总不会是自张的。再说自己的女儿又不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我压住火小心翼翼地以征求意见的口气对乐乐说:“我去学校找找?”
  “你看着办吧!”乐乐说得淡淡的。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此刻应该哭,那才是一种自责的反省。她没流眼泪(就是我唯一的那次打她,她都不流一滴眼泪),却反而让我不安了。她越是平淡,我越是不安,本来很顺利的事怎么又节外生出枝节来!不过她的平淡却抑制住了我即刻去学校的冲动。我回到书桌旁,望着稿纸发呆,这几天我正在构思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冷静了一会儿,我放弃了去托人的念头,这不算是什么挫折,如果是挫折,也应该让乐乐能够面对现实勇敢地去承受。
  我去厨房,为乐乐精心做了午饭,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假如你多考一分呢?”
  乐乐说:“我知道你就得说这句话,我整个一个上午都在准备挨你的骂。”
  我说:“现在骂你也没用了,你现在准备承受的不应该是我的责骂,而是你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不是挫折的挫折。”
  乐乐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回避自己的失落,然后又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我说:“二班我排名第一。”
  我说:“你还想去一班?”
  乐乐说:“想,虹在一班呢!”
  我说:“我看还是不去的好,到一班你是凤尾,你就会有一种自卑感和压力。压力有时是动力,有时是负担,迫别人很费劲,这种心态对你学习并没有好处。在二班你是鸡头,这种优越感可以让你以比较轻松的心态对待学习,被人追与追别人总不是一样的感觉。依你的心理状况,我觉得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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