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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宣统二年(一九一0年)正月初六这一天,弦儿所坐的马车慢悠悠地驰进了梧桐县一个名叫梧桐村的地方。漫天飞雪。所经之处全是白蒙蒙一片。看不见一切景致,唯有大团的雪花被风卷着飘过她的视野。那个中年汉子和老车夫彼此无话,唯有风声马蹄声和木轮辗在雪地上发出“咯嚓嚓”刺耳的声音响了一路,单调而蛮横地充斥着她的耳鼓,使她在以后的多日里常会莫明地反复听到这种木轮辗进雪地发出的刺耳声。
  弦儿团坐在马车上,她的身下铺着厚厚的棉被,身上也裹着同样的东西只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脸。她的身于在棉被里发着抖,乌紫的嘴唇咬着,昏昏沉沉有种似在梦游的感觉。
  老车夫一声吆喝,马蹄声消失了,木轮辗雪的刺耳声也消失了。弦儿受惊般猛地睁大了眼,首先撞入她眼帘的是一座又高又大的门楼,门楼两边分别坐着两个被白雪覆盖得失去了威严的石狮子。大院围墙下种着一圈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它光秃秃的躯干在风雪中极力向上伸展着,向这个冰冷的世界展示着它的高傲。它所展示的傲然姿态在弦儿最初的触觉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铁门“咣啷啷”一阵响,走出几个模样干炼、衣着整洁的人。前面两个青壮汉子每人手持一把芨芨草扎成的长把扫帚,他们并排站立,一左一右两把扫帚舞动着,瞬间便扫到了他们的马车前。两个中年妇人从扫过雪的地方笑盈盈地走过来。其中一个对那中年汉子招呼道:“文管家回来了!”
  那中年汉子只略微点点头,便跳下了马车。
  两个妇人走到马车前,掀起车前那道被风吹着形同虚设的市市,她们探进脑袋齐声殷勤地说:“姑娘到家了。”
  弦儿像没有睡醒的婴儿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
  “姑娘进家吧。”两个妇人向她伸出白白净净的手,“太太正在屋里等着您呢。”
  弦儿向她们分别伸出自己的手,她的身躯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
  “冻着了。”一个妇人说。
  “不会吧?”文管家闻言急忙往马车里探看,“那么厚的被捂着呢。”
  “可能是坐的时间长,腿麻了。”另一个妇人说。她将自己的双手伸进棉被抓住弦儿的双腿一紧一松地摸捏了一会儿。然后俩人将弦儿连抱带搀地弄下了马车。
  弦儿在她们拥搀下走进大院。她觉得这个院子好长、好大,房子都很高,每间房子前都种着几棵树木。她记得自已被她们带着走过了5个门坎,奇怪的是偌大院子里,除了她俩她再也没有碰到别的人。终于她们在一间挺大的房前停住了。弦儿发现房门前贴着春联上的字写得苍劲老练,可见书写者的功夫已有些时日了。“太太,我回来了。”文管家站在门前对屋里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
  “快进屋吧!”屋里传出一个妇人亲切和善的声音。
  他们进屋。弦儿看见一位穿紫红色缎面棉袄的妇人坐在床沿上。妇人面色白净,慈眉善目的,看样子有四十岁左右了。她望着弦儿笑,对她招手,“到我这来。”
  弦儿走近她身边,她便一把将弦儿揽进怀里端详着。
  “太太,姑娘长得像一朵花呢。”刚才送弦儿来的一个妇人说。
  “我那本家姊姊挑得还有差?”太太笑盈盈地捏着弦儿的手看,又看她裹得很精致的脚,满意地直点头。
  “太太如果再没有什么事吩咐,我就出去了?”文管家说。
  “文兄弟,你出这趟远门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过了年告诉老爷,让老爷好好谢谢你。”太太和蔼地说。
  “太太别客气,就这几天的路程,还有马车坐,不辛苦!不辛苦!”文管家连忙说。
  “文嫂,文兄弟才回来,你回去照料照料。”太太对站在弦儿身边的那个妇人说。这时,弦儿才知道这个妇人是文管家的媳妇。弦儿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正往外走的文管家停下脚歉意地望着弦儿,太太冲他们两口子挥了挥手,忙着吩咐另一个叫刘嫂的妇人给弦儿准备热水洗脸烫脚、熬姜汤给她驱寒。
  那个叫刘嫂的妇人腿脚麻利地跑前跑后,给弦儿用热水洗了身子,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衫。然后将她拉到火炉边坐下来,给她喝滚烫滚烫的红糖姜汤。弦儿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过来,她一边喝汤一边望着坐在床沿上的太太,她觉得她是那么亲切。这么短的时间里,弦儿已经对她有了种亲人般的感觉,这种感觉那么陌生,那么甜密,像这烫烫的红糖水一样暖融融地。
  “你叫什么名儿”太太问她。
  “弦儿。”
  “这名字好雅气,你姓什么?”
  弦儿摇摇头。
  “几岁进去的?”
  弦儿还是摇摇头。
  “可怜的孩子。”太太悲悯地叹了口气。又说,“我们家姓文,以后你跟了老爷就也姓文吧。”
  弦儿柔顺地点了点头。暖暖的炭火烤得她浑身麻酥酥地,她四肢发软,眼皮也越来越沉,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太太怜惜地看看她对刘嫂说,“就让她先睡我这吧。”
  弦儿挺难为情地望望白亮亮的窗外,她知道离天黑睡觉还早呢。但她却怎么也止不住地连连打哈欠。
  “困了就睡吧。”太太说,“这一路上也够辛苦的了。”
  刘嫂将弦儿搀到床上躺下。太太回过身替她拉了拉被子。弦儿对她笑了笑轻轻说“谢谢太太。”然后合上了眼。
  弦儿沉沉睡去。直到夜幕降临,犀里燃起一盏豆油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迈着八字步踱进屋来时,她还在沉睡。
  “老爷回来了。”太太仰起脸招呼道,她男人一大早去邻村朋友家坐客去了。
  文老爷见她在昏暗的豆油灯下做针线便说:“这些活让下人们去做吧,你又自己做。”
  “闲着没事呢。”太太说。
  “那就点蜡烛吧。”文老爷关切地说,“别熬坏了眼。”
  太太感激地望着他,她觉得自己很有福气,跟了这么一位知冷知热的男人,何况这些年来她一个也没有生养。像他这样有着殷实家底的男人别说有这么大的理由,就是毫无理由娶个三房四妾也算不了什么。偏偏他只知道在书房内没完没了地泼墨,闲下来关注的是他那些良田的收成、骡马的繁育,却忘了做为文家长子他无后的天大罪责。
  “老爷,你过来看。”太太对老爷向自己身后撇了撇眼。
  文老爷走过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她身后睡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睡得很甜,双手合十垫在自己侧过的脸下,一副很讨人怜爱的模样。
  “谁家的女孩儿?”文老爷诧异地问。
  “你的呀!”太太笑盈盈地说,“今天刚到,赶了这么远的路把她累坏了。”
  “你直接来了一个!”文老爷吃惊地望着太太。这些年太太一直催着他娶二房,说她不愿担下罪责将来没脸见文家的列祖列宗。他一拖再拖,直到这个年前太太突然说,她娘家有个远房姊姊在省城一家有名的妓院管事。这原本是没有脸面的事情,她也一直没说起过。她说她这个姊姊很会调教女孩儿,她调教出的女孩儿一个个乖巧可人,能书会画。像文老爷这样的人娶个庄户女子他多半不情愿,可那些能舞文弄墨的大户人家小姐也不见得肯给他做小。于是她就提议去姊姊那里买一个没“开苞”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回来给他做妾。当时文老爷便斥她“胡闹!”没想到她不吭不哈地真把人接来了。他估磨着一定是派管家去接的,怪不得这些天没见到他的人影。这些日子,他忙着见客和外出做客也没注意。
  “你可真有本事!”文老爷的脸冷了下去,“这么大的事瞒着我说做就做了。”
  “我还不是为你嘛。”太太轻声说,“你再看看,多好看的一个女孩儿呢。”
  “这么小,我可以做她爹了。”文老爷没好气地说。
  “不小,已经14岁了。”太太连忙分辩,“再说你过了年才40,还年轻着呢。”
  “胡闹!”文老爷依旧冷着脸。“在那个地方买个女孩来,让人知道了不笑话才怪呢。”
  “不会有人知道的,我给管家交代好了,就说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父母都没了。”太太说着突然垂头用衣袖抹起眼泪
  “我这个样子,我能不为你想吗?给你找个能写会画的女孩儿陪着你,再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有脸去见文家的祖宗呀
  “哭什么?这不正说着嘛。”文老爷望着抹泪的太太无奈地悦。
  这个时候弦儿在床上动了动,她的梦中又出现了那条曲里拐弯,流经无数沟沟壑壑的河流。她的眼睛又在那条河流上空搜寻着。每次这条河流出现,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在河里或者在岸上。但她每次都寻找不到自己的身影。她的眼睛在河流上空飘曳、寻觅……她突然看见河中跳出一张窄窄的尖嘴小眼的面孔,她痉挛地抖动着,恐惧地叫:“老鼠!”“老鼠!”
  弦儿翻个身,脸上呈现着一种痛苦而恐惧的神情。
  “做恶梦了。”太太轻声对丈老爷说。
  “还是个孩子呢。”文老爷叹道。

                  2

  朦朦胧胧中的弦儿听到熟悉的风箱声,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红唇园”后院的厨房里。接着她又听到了陌生的鸡啼、牛叫、马鸣,嗅到了一种荡气回肠的气息。这种气息跟她嗅惯了的脂粉气截然不同,她还不知道这就是乡村特有的气息。她猛地睁开眼,觉得神清目明。
  弦儿看见昨天见过的那位慈善的太太依旧坐在床沿上。那个文管家的媳妇文嫂正从热水盆里绞了一条烫毛巾递给太太。太太一边擦脸一边跟她轻声慢语拉着家常。弦儿翻身坐起来。
  “醒了?”太太回转脸对她微笑。
  弦儿点着头。这才相信昨天的际遇并不是一场梦,自己的确时来运转,遇到了天下最好的人。
  “给姑娘拾掇拾缀吧。”太太对文嫂说。
  文嫂答应着重新打来一盆热水,绞好毛巾递给弦儿。然后又拿过一把木梳替她梳头。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太太一直面含微笑地看着弦儿。她的目光那么慈爱,像一位骄傲的母亲注视着自己不知不觉已长成人的女儿。她不由自主流溢出的温情让弦儿一阵感动。
  “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太太说。
  弦儿探头向四下张望,屋里除了太太和文嫂再也没有旁的人。来之前鸨母和柳姐都给她说得明明白白,她是被人家买来做小的。她没有看到那个“老爷”,她不知道自己此生将要伺候的人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老爷他们都在前院呢。”太太说。然后向她介绍老爷是怎样一个好心肠的男人,平时爱读书、爱写字。
  “门上的春联就是老爷写的吗?”弦儿问。
  “不光是咱们家的春联,方圆百十里地许多人家的春联都是求老爷写的呢。”太太骄傲地说。
  弦儿想,有着那样一手苍劲、漂亮字体的男人一定很超凡脱俗。
  太太又向她介绍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是老爷的母亲。她平时一个人住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套院里,吃斋念佛喜欢清静。老爷是文家的长子,名叫文有福,他下面有三位兄弟。二爷名叫文有禄是位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三爷名叫文有寿去日本留学多年,这两年也没有音信;四爷名叫文有仁只长弦儿三岁,现在私塾读书。
  这时,刘嫂端进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她们俩人的早餐。
  文嫂将一张小桌放在太太面前的床上,刘嫂将托盘里的两碗米粥、一碟豆沙包和几小碟菜放在桌上。
  “早饿了吧?”太太招呼弦儿“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吃一起睡了。老爷昨晚见过你了,他说你还小着呢,让你先跟着我,过两年再圆房。”
  太太这番话对弦儿来说莫过于最大的喜讯。她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绪一下沉淀下来,她更加相信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了。
  “吃了早饭先去后面见见老太太。”太太说“老爷那边就不用去了,他一大早就被邻村周老爷请过去了。”
  吃罢饭,弦儿下床,刘嫂将床上的小桌收走。太太吩咐文嫂带弦儿去见老太太。弦儿心里有些紧张,她求助般问太太,“太太不去吗?”
  “我腿脚不方便。”太太看出她紧张的神情便对她笑道,“没事的,老太太很和气。”
  弦儿诧异地望着太太,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从走进这个屋以来,一直见太太坐在床沿上,并没有见她下过地。
  “我腿上的骨头变形了。”太太叹道,“走不得路了。”
  弦儿的心随之一颤,她觉得那个看不见的上苍太不公平了!太太这样好心肠的人竟然让她遭这样大的罪。而她在“红唇园”所见过的那些坏人却一个个身强体壮,吃得肥头大耳,活得逍遥自在。她不禁为太太难过起来,眼里随之噙满了泪。
  “不打紧的。已经好些年了,我也习惯了。”太太见弦儿难过便安慰道。她见弦儿对自己这么亲近,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弦儿被文嫂领着走出屋。她发现院里的雪已经被人打扫干净了。窗下有两棵她从没有见过的树,树下部包着一圈厚厚的麦草。
  “这是玉兰树。”文嫂给她介绍,“春天开了花才香呢,太太用玉兰花瓣泡茶。”
  弦儿一边随着文嫂往前走,一边回头留恋地望着玉兰村那灰褐色的树枝,想象着它开花时的美丽景致,更盼望着玉兰花瓣泡茶的滋味。
  她们又跨过两道门坎,顺着高高的围墙往后走,院里很静。围墙外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木轮滚动声。没有风,和曦的晨光倾泻在院里暖暖的,让人感受不到冬日的寒意。清澄的空气中漾漫着一种炊烟与被火燎过的粮食的清香,隐隐地还有新鲜的马粪、牛粪味在空中飘过来。这一切新鲜的东西刺激着弦儿的视感、触感、嗅感,让她心旷神。抬。心中那惬意的感觉让她面孔鲜红,目光迷离。文嫂真实地感觉到了弦儿的心醉。
  前面传来一阵响亮而有节奏的“锵锵”声,这刺耳的声音使弦儿迷离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她的视线中出现一个怪异的人,那人“走”在她们前面不远的路上。他几乎没有下半截身子,上半截身躯“坐”在一张四方竹凳上,长长的手臂撑在地上,手掌上大概套着一个铁皮之类的套子。他每移动一下,手掌与地上铺着的青砖相触时便发出刺耳的“锵锵’声,让人浑身不自在。
  “那是二爷。”文嫂悄声给弦儿介绍道。
  弦儿放慢了脚步,尽量跟前面的二爷拉开一段距离,最初那种惶惧不安的心愫又袭了上来。说不清为什么,她对这个二爷产生一种莫明的恐惧感。她盯着前面的二爷,发现他的双肩宽而厚实,身躯修长,笔挺的脊梁透着冷冷得坚毅,这样的身躯原该属于一个健强的男人。
  “二爷的腿是被山上的石头砸碎的。”文嫂又说。
  弦儿不说话,她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二爷进了前面一间房门,那房子的门槛很高,可二爷几乎毫不费力便消失在那道门里了。
  “那就是老太太的屋。”文嫂说。
  弦儿走两步停了一会儿,磨蹭了好半天才挪到那房门前。
  “老太太,姑娘来看您了!”文嫂在门口提着嗓门说。
  屋里沉静了片刻,才听到一个老太太清清嗓子说,“带她进来口巴。”
  弦儿跟文嫂迈进屋。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她刚从眩目的雪地里走进来,一时间眼前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
  “老太太,这就是太太吩咐去省城带回来的姑娘。”文嫂说。
  弦儿亮亮的眸子转动着,首先嗅到一股浓烈的香味,然后才看见距自己几步远的正前面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穿绿缎子棉袄的老太太,慌忙下跪,“老太太早安!”
  “起来吧。”老太太的声音含含糊糊,嘴里像是含了个什么东西。
  弦儿闻言站起,看清老太太很瘦小,她坐在太师椅里脑袋才跟椅背平齐,脸上更是清癯无肉。双手合在膝前,手掌上挂着一串已被磨得又黑又亮的木珠。她身后摆着一个神龛,神龛前的香炉里燃着几支紫红色的檀香。然后她才看见老太太身边立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位没了双腿的二爷,她惊异地发现二爷竟然长得浓眉大眼,眼里透着一种让人心怵的寒意;另一位是个修长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的脸微垂着,望上去很秀逸,但眼神中有种倦怠,浑身流露出一种忧郁的气质。弦儿猜测这大概是四爷了。
  老太太蹙着眉上下打量着弦儿,弦儿那双不安份的充满灵气的亮亮的眼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隐隐地预感到这个女孩的不凡,这种不凡让她不安。她突然说。“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不知道。”弦儿自卑地垂下了眼。
  老太太发了一会儿怔,才转过脸对文嫂说,“带她回太太那去吧。”
  文嫂答应着对老太太躬了躬身,搀着弦儿走了出去。
  老太太望着弦儿消失在门外,身子剧烈地抖着,嘴里喃喃道:“讨债的来了!”
  “妈,谁讨债?”四爷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紧闭着双眼,脸色灰白,手上的木珠串飞快地转动着,嗫嚅道:“我和她前世有怨啊!”
  “又来这名堂!”四爷对母亲的神神道道明显地表示着不满。
  “那就撵她走。”二爷说。
  “是祸躲不过。违了天意更要大祸临头。”老太太恐惧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前世有怨?”四爷没好气地说:“说不定还是前世缘呢。”
  “是怨不是缘,我知道。”老太太说,“我佛已经警告了我。”说着她掀起自己的衣袖和裤腿,他们吃惊地发现老太太胳膊、腿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疙瘩。

                  3

  弦儿在太太屋里住下来,俩人之间很快便建立起一种不同寻常的情谊。她们既像母女又像姐妹还如同朋友。更多的时候太太坐在床沿上做针线活,弦儿坐在她的对面,俩人亲密地聊大。最初弦儿见太太的针线做得很好,觉得有趣,便提议跟太太学一学。她在“红唇园”学写字学画画学唱曲学下棋学弹琴,却唯独没有人教过她们这些女儿活计。可太太却不肯让她学做这些活计,说这是粗人做的事,她的手只该抚琴或给老爷研墨和铺纸。
  老爷这次外出做客过了两天还没有回来。弦儿和太太更是终日斯守在一起。终日守在屋里的太太终于有了个伴,便觉得格外的舒心。一次,太太准备绣一对枕套,她找出一堆花样左瞧右瞧尽是些眼熟的,便吩咐文嫂到外面去找些稀罕的来。
  “方圆几十里地的花样都叫太太收齐了,还叫我到哪里去找?”文嫂笑道。
  太太也不禁笑了。的确,周围一带的人家没有人比她收集的花样更多。
  “我画上一幅试试?”弦儿问太太。
  “你能画呀!”太太兴奋起来,“我本该知道你会画的。”太太急忙让文嫂去书房取纸墨。
  功夫不大文嫂便取了纸墨跑回来,弦儿歪着头问太太,“画什么呀?”
  “随你的便。”太太说。
  弦儿略一思索,想起从前见过一本西洋画册,那些画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便提笔画出一只卧在草地上的羚羊,它的头高高地仰起,回望着身后一只站立的小羚羊,神情温柔慈爱得让人感动。小羚羊睁着稚嫩的眼望着远方,远处有着葱葱翠翠的山峦,它前面的双蹄调皮地高扬着,随时都准备飞奔而去。
  “天啊,这是咋画出来的?”太太吃惊地说,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真不敢相信一个女孩子不但能像老爷那样握笔,而且能画出这样好的东西。她被画中那只羚羊眼里流露出母性的东西打动了。
  “我一定把它绣出来。”太太喃喃地说,又有些不安地问文嫂她们,“我能把它绣出来吗?”
  “能呀!”文嫂和刘嫂给太太打气,“太太的手巧着呢,姑娘能画出来太太就能绣出来。”
  弦儿也一个劲地鼓励太太,太太便自信地开始绣这幅“母子羚羊图”,并且吩咐她们不要告诉旁的人,她要等绣好了让他们大吃一惊。
  文老爷是三天后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是傍晚,弦儿与太太已经吃了晚饭,她们正在似明似暗的屋中聊天。文老爷在门外轻咳了一声然后走了进来,他站在昏暗的屋中间,“怎么不点火?”
  “我们说话呢,说得高兴就忘了天黑了!”太太笑道。“也不觉得黑呢。”
  这时,刘嫂进屋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弦儿已经忐忑不安地站立在床沿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文老爷。她发现文老爷跟她所见过的四爷一样是瘦高个,不同的是文老爷眉宇间有种郁抑之情,神情严肃得给人一种威慑感。他自始至终没有望弦儿一眼,只是跟太太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此后他也是每早晚来这屋里一次,跟太太说上几句家常话便离去,眼睛从不望弦儿,也从未跟弦儿说过一句话。家里的小辈除了太太,每个人每天早晨都要到老太太那边去请安。弦儿去过两次后,老太太便叫文嫂带话给她,让她以后不用去了,弦儿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见了她说话也是很客气的。只有二爷和四爷知道老太太对弦儿有种莫明的恐惧。有时候弦儿想起老太太和文老爷对自己的态度便有些伤感。文家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尊重,那些下人们更是对她另眼相看,时时地巴结她。他们对太太是一种“敬”,对她却莫名其妙地带着些“怕”。弦儿不明白自己怎么偏偏在老太太和文老爷那里受冷落。但更多时候她是快乐的,文老爷对她的冷遇使她跟太太更加亲密起来。
  弦儿没有想到她到文家后,第二个跟她建立起友谊的竟然是那个残缺的让她害怕的二爷。她和二爷的友谊是淇子之间的友谊。那个时候太太屋前的两株玉兰树开花了,那粉粉白白的玉兰一团团一簇簇地拥满树间,树枝隐在了花后,叶更是少得可怜。空气中漾漫着玉兰花浓郁的香气。夜里那香气更是幽幽地往屋里钻,搅得睡梦中都能嗅到玉兰花的芬芳。太太开始用她的玉兰花茶款待家人,每到傍晚,玉兰树下坐满了人。他们一边品着太太清纯沁香的茶水,一边谈笑风声。这其乐融融的情景让弦儿觉得恍若梦境。文老爷总是一个人躺在躺椅里看书,四爷却很少在这里出现,谁也弄不清他一天到晚躲在书房里干什么。而二爷却总是同文管家在玉兰树下下围棋。二爷嗜棋简直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偏偏棋艺不精,找不到合适的对手,成天扯着文管家陪他下棋,弄得文管家做小成别的事。后来文管家见了二爷都害怕了,远远地见着便躲开了。见不到他二爷便差人去叫。正是春忙季节,文管家家里家外地打理,每日还要给下地做农活的长工、短工们分发农具,晚上再—一清点,家里的牛马也得分心,忙得他团团转,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空闲陪二爷下棋?二爷见下人叫不来文管家便在玉兰树下发脾气,有一次甚至动手打了那个“笨蛋!连人都叫不来!”的下人一巴掌。他那终日与紧硬的青砖地面相触的巴掌使那个下人顿时口鼻鲜血飞迸。
  文老爷终于忍无可忍,他从书上仰起脸,把目光落在了弦儿身上。弦儿第一次感觉到文老爷在注视自己,便迎住了他的目光。
  文老爷便问她,“你会下棋吧?”
  弦儿眨了眨亮亮的眸子点点头。
  “跟他下去。”文老爷用命令的口吻说完,便又将目光埋进了书里。
  弦儿轻轻盈盈地走到二爷面前蹲下来,他面前的地上放着棋盘和棋子。文嫂搬过一张小凳放在弦儿身后,弦儿拉过来坐下。然后持黑子先行一步,抬起眼望着二爷,等他动手。二爷触到她的目光,脸倏地红了。他犹犹豫豫地捏起白子,俩人便无声地撕杀起来。他们彼此有输有赢,旗鼓相当,很快成了玉兰树下的另一景。渐渐地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沉默的友谊,每下到开心处他们会不约而同仰起脸相视而笑,笑过后二爷会莫名其妙地脸红,然后便许久不再把头抬起来。渐渐地玉兰花瓣纷纷飘落,树上花少叶多起来。一次弦儿的手无意间触到了二爷的手,二爷便如被电击了般剧烈颤了一下。弦儿吃惊地望着二爷,二爷仰起煞白的脸凝视着弦儿,他眼里的痛苦神情吓了弦儿一跳。从小被鸨母调教起来的弦儿心明如水,她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她的心便紧张地“怦怦”直跳。她垂下头若无其事地下了一子,他却蓦地伸手在棋盘上抓住了她那只手,她一惊,急忙回望,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嘘了一口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硬抽回自己的手。她听到他粗重地喘着气,最初见到他时的那种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4

  文老爷也是个忙人,大多数时候他骑着一匹马去田间查看,看下人们做出的农活是否合他的要求,看禾苗的长势,看骡马的身体状况。他的模样看上去更像个老练的农夫而不是什么老爷,一有空他便待在书房里,看那些枯燥的线装古史、研习古人字贴是他仅有的生活乐趣。他不善言谈,神情严肃,不怒自威。下人们对他都很信服。弦儿从下人们做事的有条不紊便看出他是个治理家园的好手。
  太太总对文老爷说弦儿手脚乖巧,应该让她给老爷打水冲茶收拾书房,为他研墨铺纸。可不知为什么老爷总不肯让弦儿待在他身边,他甚至不肯给弦儿伺候他的机会。
  跟老爷相反的却是二爷,他总是能找到借口和机会出现在弦儿面前。二爷有一双让人们害怕的眼睛,他眼里流露出的寒意让人觉得他随时都可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血脉中涌动着一种浮躁的蠢蠢欲动的东西,这种东西让文家的人为之不安。
  弦儿的心总是惶惶地,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二爷那双充血的眼睛的存在。她越来越怕见到他,但她却无法使他从她眼前消失。她心里的苦恼不知道给谁叙说,但她明白这样的惶恐是不能告诉太太的,夜里她又开始做恶梦,梦中总是那条曲里拐弯、波涛汹涌的河,不是她掉进河里,就是河里突然跳出一只丑陋的磨着尖厉牙齿的老鼠,把她从梦中惊醒,让她浑身冒虚汗。二爷频频地出现在太太的房里,不是跟太太聊天就是跟弦儿下棋。只要太太偶尔转过脸去,或埋头做针线,王爷就会迅捷地伸出他骨节突兀,青筋迸露的手捏弦儿的手或脚。弦儿不敢声张只能暗暗地挣扎,二爷的胆越来越大,他的手开始伸向她的脸,有一次甚至隔着衣衫准确的抓住她一只乳房使劲捏了一下。疼得弦儿“哟”地惊叫了一声。太太抬起头来望见弦儿那柔美的眼里噙着一团泪,便吃惊地问:“怎么了?”弦儿咬了咬嘴唇委屈地说,“被蚊子叮了一下。”
  太太怜借地说:“你在城里待惯了,乡下这个时候就是蚊子多。”然后吩咐文嫂烧蚊香。夜里睡觉时放下蚊帐,也总是细心地查看有没有蚊子隐藏在里面。
  弦儿这个时候便极想到文老爷身边去,为他做些事情,那样她会觉得安全些。这样想了几日,有一天清晨文老爷照例进太太屋跟太太道个早安,准备离去时,弦儿突然鼓足勇气叫住了文老爷,“老爷。”
  文老爷回转身诧异地望着弦儿,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呼唤他。
  “我想跟你到书房去。”弦儿轻声说,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老爷,就让她去吧,她年纪轻轻的又会看书又会写字老待在这里会闯出病来的。”太太也替弦儿央求。
  文老爷沉吟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弦儿兴奋地跳了起来,她神采飞扬两眼熠熠发光,这充满青春活力的激动让文老爷和太太不禁失笑。
  “真是个孩子!”文老爷微笑着对太太说。
  弦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文老爷的笑颜,她看看太太又看看文老爷,不好意思地把双手握在膝前做出一幅乖模样。
  “老爷,我给你看样东西。”太太得意地说,她回身从枕下取出一副崭新的枕套递给文老爷。
  文老爷诧异地接过枕套,他知道太太无事时喜欢绣东西,但平时也很少让他过目,他摊开枕套,一副栩栩如生的“羚羊母子图”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他即没见过这么细密精致的绣品,也没见过这么充满浓郁温情的构图。他所见过的画都是一些飘逸、空灵、含蓄的墨图。
  “不错!不错!”文老爷连声赞叹,又问太太,“在哪找的样子?”
  “弦儿画得呢!”太太骄傲地说。
  文老爷吃惊地望着弦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声说。“不错!不错!”
  至此弦儿便终日待在书房内。许多时候是与老爷以及四爷同在,他们各看各的书互不干扰。有时候文老爷写字,她就放下手里的书去给他研墨、铺纸。文老爷一写起宇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神采奕奕,双眼如炬,一下子变得年轻英武了许多。弦儿从没有见过对写字如此投入的人,这让弦儿对文老爷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文老爷做任何事时的专注、执着吸引了弦儿,他长时间不动声色坐在那看书或沉思时,弦儿便猜测他的思想,她很想知道他的心绪,很想走进他的心间,这个念头一出现以后便挥之不去,时间越久反而愈加强烈。而文老爷似乎对她并不在意,很少跟她说话,他极少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这让弦儿隐隐地觉得有些失望。
  书房后面有个小套院,弦儿常从书房的后窗看见一位白发苍苍,走路都是晃悠悠的老先生,他是文家请的私塾先生,据说是位饱读诗书却不得志的秀才。四爷每天上、下午都要按时到他那里上两个时辰的学,除了生病爬不起来绝不许中断。跟四爷一起读书的还有一个蹦蹦跳跳得顽皮的10岁小男孩,他是文管家的儿子文星。
  四爷是个忧郁的男孩,他的眼里常常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伤感。他同文老爷一样沉默寡言。弦儿发现这是文家男子的共有特性。不同的是他更乐意跟弦儿交谈,他每写一幅字都会拿给弦儿品评一番,而不大乐意给明显对书法很有造诣的文老爷看,在文老爷面前他显得有些怯弱,有时候文老爷严厉地询问他的课业时,他会微微地发抖,这多少让弦儿有些鄙视。有一次她扫书房,从四爷看过的一本书中掉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她好奇地读那些字,发现竟是四爷写的一篇散文。他用一些接近日语化的文字描绘如诉如泣的雨景,朦朦如烟的晨雾……这让弦儿对他另眼相看,她没想到他竟然有着一颗如此丰富的心灵。他那带着淡淡惆怅的忧思,那细致人微的感情触动了弦儿,扰乱了弦儿内心的宁静。她的目光便对这个忧郁的男孩关注起来。
  四爷把那张纸随手夹在书中便忘了。后来文老爷翻书时又把它翻了出来,文老爷飞快地看完那些很情绪化的文字突然大发雷霆:“无聊!”

                  5

  四爷垂着脑袋颓丧地站在文老爷面前。文老爷脸色铁青他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指着四爷骂:“你就这么不求上进!”他忿忿地将那张纸两把扯碎了扔在四爷的脸上,碎纸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地。“你真叫我失望!”文老爷疼楚地说:“让你念正经书写正经文章你一窍不通,脑子里装得尽是这些没用的花花玩意!”
  四爷垂着脑袋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弦儿从没有见文老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这时,文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书房附在文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文老爷一脸疑惑地跟他走了出去。文老爷的脚步声刚同在外面消失,四爷便伏在桌案上委屈地哭了起来,他耸动着双肩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男孩那低低的“唔唔”声让弦儿听了浑身不舒服。她走过去悲悯地望着伏在桌案上的四爷,将手方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拍,她很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叹一声。四爷仰起被泪水打湿的脸望着她。忿忿地说“这个家里没有一个有生气的人,全是僵尸!”
  弦儿愕然地盯着他,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不,除了你,你跟他们不一样。”四爷说。

  文老爷走进前院会客的大厅,看见太太的一个远房族弟正在大厅里急惶惶地走来走去。太太这个族弟在县衙做事,名堂不大,也就是扫扫大堂伺弄伺弄院里的花草。平时他们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今日不知为着何事匆匆地上门来了。
  见文老爷进门,他劈头就急问:“三兄弟呢?”
  “老三前些年去日本留学你又不是不知道。”文老爷诧异地说,“按说早该学成归来了,这两年却没一点音信了。怎么,你有他的消息?”
  “三兄弟真没回来?”他认真地问。
  “没有!”文老爷急问,“他怎么了?”
  “没回来就好。”他抹了把额上的汗,“大哥,你准备点,县衙要来人搜你的家呢。”
  “搜家?”文老爷吃惊地说,“我一个本份的良民,即没欺诈他人又没有欠交公粮,干什么要搜我的家?”
  “大哥,你不知道,我猜可能是三兄弟在外面惹了祸,上面要追查呢。”他惶惶地说,“听说他是革命党呢。”
  “别瞎说!”文老爷唬了一跳,他警觉地向门外望了望,“兄弟,这种话可别乱说,这可是杀头的罪呢。”
  “我哪敢胡说!”他认真地说,“昨天上面来了个公差,给县令一份名单,全是我们县这些年在外面做事或留学的人员,要求查一查他们最近回来了没有。我估计这两天他们可能就要行动了。”
  “出什么事了?”文老爷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你没听说呀?”他说,“半年前广州有一伙革命党入攻入总督衙门要造反,被清军镇压了。革命党人被杀了不少,也逃走了不少,正查着呢。”
  文老爷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隐隐地预感到文家大劫即将临头了。太太的族弟又提醒他几句便匆匆地离去。他一走文老爷反而平静下来。他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目前当务之急是要想个化险为夷之策。他略一沉吟,随即吩咐文管家准备了几笔可观的银两分别包在几个红绸包里。又想起三弟前些年曾有几封从东洋寄回来的信件,虽然上面也没有说什么可怕的话,但留在那里毕竟让人放心不下。他又匆匆地拐回书房,见弦儿和四爷还在那里,他也不理睬他们,急急地找出那几封信让弦儿烧了,又让四爷去通知家里所有的人速到前堂大厅里集合。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厅里站了二、三十个家人,连老太太和太太也被人弄了过来。下人们见这阵势惶惶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文老爷见人来齐了,环视了一下众人,那慑人的严厉目光罩住全场冷冷地说,“三爷去东洋留学大家都知道,可是他两年前就得了场大病害死他乡了。”

  “老爷,你说什么?”太太吃惊地盯着文老爷。
  文老爷也不理睬太太,他的目光继续盯着众人说,“记住,三爷两年前就客死东洋了!”
  “老爷……”太太急急地还想对文老爷说什么时被弦儿扯住她的衣袖安慰道:“太太,老爷怎么说你就怎么记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
  文老爷赞许地瞥了弦儿一眼。
  文老爷的话像在大厅里扔了个炸弹,惊得众人心里沙起石涌。但文老爷慑人的目光又使他们不敢彼此交头接耳,许多人只能用迷茫的目光望着文老爷。只有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太师椅上,她微垂着眼不看任何人,嘴里无声地嚅动着,谁也不知道她在默念着什么,唯看见她手里的那串木珠飞快地转动着。文老爷刚才的话对她竟然没起任何作用。弦儿怀疑她没有听见文老爷刚才在说什么。
  院外骤然响起一阵纷乱急剧的马蹄声,文老爷抬起头听了一下,干脆地对下人们说:“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下人们愣愣怔怔地纷纷散去。
  大厅里瞬间静寂下来,他们能听到深秋的风吹动院里萧瑟的草木的声音。他们都感觉到了空气凝滞的紧张。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粗暴的擂门声。老太太手里木珠捻动得更快了。
  文老爷站起来镇定地往院里走,他刚走到院里便见双扇大门已被下人打开,一队气势汹汹的清兵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位头目吆喝道:“谁是这家主人?”
  “在下便是。”文老爷急忙上前施礼。
  那头目瞥了文老爷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的高宅大院,目光深处便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板着面孔严厉地问,“文有寿在家吗?”
  “我三弟两年前就客死在东洋了。”文老爷悲戚地说。
  “你是谁?”那头目问。“在下是他的大哥文有福。”文老爷回答道,然后又说,“大人有什么事情进屋慢慢说。”
  文老爷将他让进大厅,见老太太她们已避进里屋,便吩咐下人沏茶。
  “你带人搜一搜,说不定他藏在家里呢。”那头目对另一个人说。那人答应着跑出大厅,带着一伙人到处搜查起来。霎时文家大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一个下人端着文家收藏的上等碧螺春香茶毕恭毕敬地递给那头目,那头目寒着脸接过茶饮了一口,然后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目光盯着前方。
  在里屋的女人们更是吓得簌簌发抖。弦儿紧紧搂住太太风打浮萍一样的身子。太太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咋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在紧张地倾听外屋的动静。他们听到那个头目命令人搜查的声音,太太抖得就更厉害了。唯有老太太镇定地盘腿坐在炕上,这个炕是文老爷平时睡的。老太太紧闭双目,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佛珠飞快地转动着。
  一阵纷乱的脚步响,接着几个清兵闯了进来。太太“噢!”地一声惊叫,面色变得乌青,她双手紧紧地搂着弦儿的肩,哭叫道:“赶他们出去!赶他们出去!”刘嫂和文嫂彼此互望一眼,都无奈地望着太太。
  那个清兵手里拿着标枪在屋里东捣西戳,一阵“叮铃咣啷”响,桌上的瓶瓶罐罐乃至墙上的各种挂饰被摔了一地。
  “别动我们的东西!”太太歇斯底里般狂叫,她疯狂地往前扑过去,被弦儿紧紧地抱住腰,弦儿也哭了起来,“太太你安静一下吧。”太太疯狂地挣扎着。又哭又嚎,嘴里吐着白沫。刘嫂和文嫂急忙过来帮弦儿将太太死死地按在床上。
  老太太突然睁开眼,手里的佛珠也停止了转动。她瘦小的身躯如一只猫从床上利落地弹跳而下,小脚迅捷无比地晃到弦儿面前,倏地双膝“扑通”拜倒,脑袋重重地叩在地上,哀痛地祈求道:“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不该做孽啊……你饶了我们吧!”
  “老太太!”弦儿吓得惊叫起来,她以为老太太吓糊涂了,慌忙弯身去搀拜倒在地的老太太。老太太只是一个劲地叩首,嘴里喃喃哀求着,“你饶了我们吧……你饶了我们吧……你饶了我们吧……”
  外屋那个头目还在静坐着,陆续有人进来向他通报没有搜到人。
  “大人,我三弟真的两年前就客死东洋了。”文老爷说,“别说话人,就是他的骨灰也不知撒在哪呢。”
  “爷们吃的是朝廷的奉禄,为朝廷做事敢不认真吗?”那个头目说。
  “大人们做事的确很辛苦,”文老爷会意地说。然后吩咐文管家端上他早让备好的几包银锭,“大人大老远地跑一趟实在太辛苦了,这是在下给大人们备下的茶水钱。”
  那头目瞥了眼几个红绸包,见份量的确不小,脸上的肌肉便松驰下来。他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小兵使了个眼色,那小兵马上利落地将那几个红绸包收了起来。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又进来报告,“大人,到处都搜遍了,没有我们要找的文有寿。”
  那位头目从袖管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他找到文有寿的名字,马上有人递给他一支笔,他接过笔在文有寿的名下打了个“×”批了一行小字“经查此人两年前已客死东洋。”然后下令撤兵。
  一行人吆喝着撤出了文家大院,纷纷上马,一会儿功夫便响起一阵乱嘈嘈的马蹄声,很快就远去了。

                  6

  天渐渐变冷,院里院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初冬的风中摇曳,夜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尖啸声,听起来如同女人的哭泣。
  太太如孩子般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棉被还冷得簌簌直抖。她面无人色,牙齿上下打着颤,嘴巴嚅动着含含糊糊地说着话,没有人能听清她说些什么。屋中漾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这浓重的气味压抑着人的嗅觉神经,使人胸闷气短。
  弦儿跪拜在一个香炉前,香炉后上方的神龛里摆着一尊菩萨。她虔诚地叩拜着,嘴里哀求道:“菩萨啊,你发发慈悲吧!求你保佑太太吧!”
  “别动我的玉兰树!”太太突然大叫起来。
  弦儿慌忙站起来到太太床前察看。太太的脸色已变得紫红,她眼里满是恐惧,额头、鼻尖溢着细密的汗粒。她畸形无力的双腿在棉被中徒劳地踢腾着,嘴里嚷着:“别动我的玉兰树……别动我的玉兰树……”
  “太太,你醒醒吧!”弦儿轻抚着太太的脸哭道。
  太太倏地转过脸盯着弦儿,她一把抓住弦儿的手像孩子般哭了起来。“他们要拿走我的玉兰树……”
  “玉兰树好好的,没有人拿走它。”弦儿安慰道。
  太太静静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然又惊惧地睁大了眼,“他们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大斧头,他们在砍我的玉兰树……”
  “外面没有人,只有风的声音。”弦儿说。
  “是的,他们在砍我的玉兰树!”太太惊叫着。
  “外面刮风了,那是风吹树枝的声音。”弦儿说。
  “求求你们别砍我的玉兰树!”太太悲嚎起来,她紧紧地抓着弦儿的手哀求道,“你去撵他们走吧,不要让他们砍我的玉兰树……”
  “好,我去撵他们,”弦儿答应着向门外走去,她站在门前,从窗里透出的微光倾在那两棵玉兰树上,她望着它光秃秃的树彬在风中摇曳。冷风掀动着她的衣裙使她浑身发冷。想到可怜而善良的太太被莫明的病魔折磨着,她的心一阵阵地疼痛。近一年来共同相处的日子里,她们之间早已建立起一种浓浓的情韵,彼此已有种亲人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太太对她的怜爱更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她仰望着漆黑的苍穹,对天哭泣,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太太呢?她期望替太太受苦受难,期望这些折磨都降临到她的身上,以此来报答太太对她的恩惠。
  “你们别砍我的玉兰树!”太太的悲鸣声又传了出来。”
  “滚开!”弦儿对漆黑的苍穹咆哮,她希望太太能听见她的声音,“你们滚远点!我不许你们碰太太的玉兰树!”
  风依旧刮着,漆黑的苍穹上即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没有谁回答她的咆哮。
  弦儿无助地垂着脑袋回到屋中,她悲楚地望向太太,发现太太已经安静下来了。她面含微笑地望着走进来的弦儿说,“他们走了。”
  弦儿走过去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将脸伏在她的胸前哭泣道:“太太,你不要发病了,求你快好吧。”
  太太伸手慈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低语:“你以后要对老爷好,老爷是个好人。”
  弦儿“唔唔”地哭着使劲点头。
  这时,刘嫂端着一碗药进来,她身后跟着忧虑的文老爷。
  “她怎么样?”文老爷问床前的弦儿。
  “太太现在好些了。”弦儿边回答边擦脸上的泪迹。然后接过刘嫂手里的碗,一匙一匙地将药水喂给太太,太太像个乖孩子一样蹩着眉强咽下那黑糊糊的药水。刘嫂拿过一条毛巾替太太擦去嘴角溢出的药迹。
  太太宁静地闭上眼睛,满脸倦意,身子可怜地蟋缩在棉被里。他们以为她要睡去了,可是只一会儿功夫她倏地睁开眼惊叫道:“老爷!”
  “我在这。”文老爷答应着走到她床前,俯身望着她。
  太太转动着脸将目光定在他的脸上郑重地说,“老爷,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文老爷安慰她,“你先睡会儿吧。”
  “我要你现在答应。”太太盯紧文老爷的脸。
  “什么事?你说吧。”文老爷说。
  “我要你以后善待弦儿。”太太郑重地说。
  文老爷望了眼身边的弦儿点点头“我会的。”
  太太闻言放心地闭上了眼。
  文老爷将目光落在刘嫂身上,“你今晚上守着太太吧。”
  “不,我守太太。”弦儿急忙插话。
  “你已经守了好些天了,该休息休息了。”文老爷关切地说。
  在弦儿的记忆中文老爷还没有如此温和地跟她说过话,这让她很感动。她坚决地说,“我要跟太太在一起。”
  文老爷为难地望向刘嫂。
  “就让姑娘睡在太太身边吧。”刘嫂说,“我夜里守着。”
  这时,太太翻了个身眼睛又睁开了,她悲楚地望着文老爷说,“我的玉兰树要死了。”
  “不会的。”文老爷安慰道,“我会让下人好好照看它的。”
  “我知道它要死了。”太太说,“他们拿斧头把它砍伤了。”
  文老爷和弦儿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能打消她这莫明奇妙的忧虑。
  太太再次安静地闭上了眼,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文老爷叹口气,慢慢地退了出去。刘嫂催弦儿上床,她自己坐在蜡烛下纳一只鞋底,那“滋滋”有节奏的声音成了寂静的屋里唯一的乐章。
  弦儿紧紧地偎着太太,想着太太对自己的好处;想着在红唇园里那些难耐的日子;想着朝夕相伴的谱儿、曲儿……渐渐地便倦怠地合上了眼。
  朦朦胧胧中她觉得自己在一辆冰冷的马车上晃,她浑身冰凉刺骨。她耳鼓里充斥着单调的马蹄声和木轮辗进雪地刺耳的声音。她记起自己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去。她倏地睁开眼,望着微明的窗口。窗外传来鸡啼声,接着又传来牛叫、马鸣声,隐隐地有炊烟和烧煮粮食的香气飘进来,她知道早起的农人已在烧早饭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村庄的气息。她猛吸一口气,分辨着炊烟味、米粥味、牛马粪的新鲜味……她还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中药味。她扭过脸,看见刘嫂坐在一把竹椅上睡着了。她把视线拉近,望见太太有着细密皱纹的白皙的面孔,太太闭着眼,眉尖因痛苦拧在一起,脸色呈现着一种冷冷的灰白色。她抬起手,用一根食指触到的皮肤冷冰冰地,她怜惜地伸开手掌捂在太太的脸上,她发现太太的脸也是冷冰冰地。她想太太一定很冷,便轻唤一声:“刘嫂!”
  刘嫂闻声倏地跳了起来,急忙将目光投向床。
  “你把火盆生上,太太身子冷。”弦儿说着将手伸进太太的棉被,她握住了太太的手,发现太太的手也是冰的,她又摸,摸到的地方都是冰的,便惊叫道:“太太!”
  “怎么了?”刘嫂问。
  “太太浑身都是凉的!”弦儿带着哭腔叫道。
  刘嫂闻言慌忙奔过来。她摸了摸太太的脸又探了探太太的鼻息,“太太!”她惊叫着使劲摇太太的身子。
  太太一动不动。
  “太太!”刘嫂哭了起来,“太太死了……”

                  7

  第二年初夏。天气闷热。连日里没有风也没有雨。板结的地面龟裂着手指般粗细的缝隙,麦子刚开始抽穗便因为干渴而开始发黄了,望上去青青黄黄如发育不良而成畸形的孩童,让人心里觉得凄惶。
  弦儿站在玉兰树下仔细地察看它们,许久才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它们依旧跟冬日一样呈现着一种灰褐色,光秃秃的枝叉上没有吐出一星半点绿色。跟院里院外的那些树木相比,它显得那么孤寂、落魄、萧条。想起它昔日的辉煌,弦儿心里沉甸甸地。它的香,它的美原该属于太太那样的好人。太太走了,它也跟着去了。这样想时,弦儿的心愫才好受了些。
  这时文嫂来告诉她一个做农活的长工媳妇生孩子了。自从太太死后,老太太终日神神道道地躲在后院的屋里吃斋念佛越来越不肯视人。弦儿俨然成了文家的主妇,一些内勤事务下人们要向她请求了才敢去做。文老爷见她处理事务井井有条,而且能写会算,就放任她去做,下人们便对她更是敬畏。
  “遇了这样的事,往常太太怎么吩咐?”弦儿问文嫂。
  “送10斤红壳鸡蛋、10斤红枣和4斤红糖、4斤鲤鱼。”文嫂回答道。
  难怪文家的下人们做事都很认真、勤劳,原来文家平日里待他们这么仁厚。弦儿想着吩咐道:“还照这样吧。”
  文嫂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又不知是不是该多嘴。
  “怎么了?”弦儿问道,“有话你就说吧。”
  “今年不同往常了。”文嫂说,“遇上天旱地里打不出粮食,这么大一家子全靠吃家底呢。外头的开销都比往常节缩了呢。”
  “我看还是照原样送吧。”弦儿说,“生孩子是大事,一年也难得有户人家添丁,在这项上节俭也省不出什么名堂来。”
  文嫂答应着离去。
  弦儿款款地走向书房,她在窗外望见文老爷正在桌案上挥毫疾书,便轻蹑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进书房,她不愿打扰文老爷的思路。她站在他的身后探过头去见案上平铺的一张大纸上写着“文弦儿”三个字,那字个个饱含浓墨,深深地浸入到纸内。文老爷背对着她怔怔地站在案前,似在若有所思。她看不见他的脸,又似乎隐隐地窥到了他心灵一偶。她的心‘怦怦”地慌跳起来,如同做了贼般怕文老爷此时看见自己。她倏地转身准备偷偷离去,慌乱中却碰着了文老爷身后一把竹躺椅。
  文老爷闻声急忙回头,那只手在空中茫然地停了下来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落在弦儿的头顶上怜爱地拍了拍,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弦儿愣愣地望着文老爷离去的背影,脑中晃动的尽是他那只修长的手。她心里有种隐隐遗憾,她渴望那只手能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她突然抖了一下,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吃惊和羞愧。她慌张地将目光收回来,却又触到桌案上那饱浸浓墨充满激情的“文弦儿”三字,眼里便袭上一抹迷惘。
  日子一天天悠悠地晃过,天气闷热得常常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弦儿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走起路来轻盈而又快捷。见到文老爷时她常会毫无来由地面色绯红,神情紧张,呼吸急促,文老爷似乎觉察到她的这种变化,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弦儿在书房时,他看见了便会转身而去。弦儿现在一个人住在太太那间屋里,太太在的时候他还每天早晚进去两次,自从太太走后,他就从未迈进那间屋的门槛。每当看到文老爷远远而去的背影时,弦儿的心里就有种怅怅的失望。
  低矮畸形的麦子终于成熟了,揉在手掌上的麦粒干瘪如皱巴巴的老太婆,但这也是粮食啊2百里农庄响起了霍霍的磨镰声,家家都在打扫场院,整理骡马车辆为收割做准备。
  西边天空中毫无预兆地突起乌云,黑压压的乌云团团翻滚着越逼越近,眼看大雨即将来临。整个梧桐村倏忽间乱嘈嘈沸腾起来。文家大院外不时传来乱纷纷的人声。车辆声,都叫嚷着慌慌地往麦子地里跑。今年夏粮本就不景气,要叫大雨打了就将颗粒无收。文老爷吩咐家里所有能下地的人都去抢收麦子。上上下下的人奔跑着坐上等候在门外的马车,连文老爷和四爷都一副短衣打扮,腰扎布带像个农夫一样下了地。瞬时若大的文家大院静寂下来。
  弦儿心不在焉地在书房临摹一本古帖,耳听着外面渐起风声,风将窃纸拍打得“哗啦啦”直响。她仰起脸望了望窗外昏黄的天空,担忧着地里那些干瘪的待抢的麦子。第一次感觉到过日子的不容易。文家这么大个农庄,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要靠文老爷调理,而且都调理得井井有条,她觉得文老爷实在是个了不起的男人。这时,她耳畔响起一串有节奏的“锵锵”声,那刺耳的铁皮触及地面的声音让她一阵心悸。弦儿惶恐地将目光转向门,果然见二爷文有禄出现在书房门口,他长长的双臂灵巧地在地上一撑,身躯连同身躯下缚着的方凳轻轻巧巧地跃进了高高的门槛。他冲弦儿憨憨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白齐齐的牙齿,一双有些凸起的充血的眼睛盯着弦儿不说一句话。弦儿心里一阵发怵,慌忙垂下头继续临摹。她的手微微发抖,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控制它的抖动,而且她的心脏更是频频擂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她的心底渐渐漫了上来。
  二爷脱下自己手掌上套着的铁皮套,慢慢地“走”到弦儿身边。桌案很高他看不见她伏在上面正在干什么,他把视线下移,看见她的身躯伏在桌上出现的优美曲线,衣衫下微微隆起的胸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他盯着那两个隆起的小山包,觉得胸闷气喘,嗓子眼里干干的,嘴巴里也是干干的,他想跟她说句话,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嗓子无法发出声音,他发现她胸脯起伏的频率加速了,那两个小山包也随之微微颤抖着。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她对他的恐惧让他觉得失望。他伸出手捏住弦儿裹过的小巧的脚,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精致无比的绣花鞋,他似乎想帮助她,让她的双腿不至于抖得更厉害。
  弦儿倏地直起了腰,她的身躯僵僵地绷直着,她使劲抽了抽被他捏着的脚但她抽不动。她的脸由于气愤而胀得通红,她原本柔美的长眼睛瞪圆了,她想斥骂他一句什么,但她从未学过骂人竟不知怎么骂,从她白齿红唇里吐出的只有惶惶的两个字“走开!”
  二爷身子剧烈抖了一下,突然伸开双臂抱紧了她的双腿,他将脸埋在她的腿上“唔唔”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如同一个从千年黑洞囚禁中逃脱出来的魔音让弦儿觉得可怕。弦儿又羞又恼剧烈地挣扎着,但她的双腿被他紧紧地箍着,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挣脱不出来。她恼怒地伸出双手捶打他厚实的肩头,她的挣扎反而刺激了二爷的神经,他停止了呜咽,嘴里喃喃低语:“弦儿,我想你!我想你呀!”他的脸依旧埋在她的腿上。他的双手在她腿上摸搓着又攀沿上升到她的臀部,他疯狂地摸捏着那两国软软的肉,同时泪脸在她的大腿上蹭来蹭去,弦儿极力向后曲着身子躲避着他,她泪水飞迸绝望地喊着:“来人呀!老爷呀……”外面只有加剧的风声和隐隐的雷鸣声传来。二爷的喘息声如风箱般“呼呼”作响,他结实的胸脯像鼓起的帆,他浑身的血脉嚣张,血液如潮水汹涌澎湃。他的双膊有力地一起一落便将弦儿横抱在胸前,他的脸在她的泪脸上上上下下蹭动着,一只手臂紧紧地揽着她,另一只手疯狂地扯着她的衣衫。一探进去寻觅着那两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小山包……弦儿双腿踢腾着,双手抓打着他,但他的头执着地埋在她的脸上她的脖颈里,弦儿绝望而悲苦无助地喊:“老爷呀…”
  外面雷鸣声滚滚而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地在空中炸响着……

                  8

  文老爷阴沉着脸背着文管家那11岁的顽皮儿子跑进大院。文星的脚脖子被镰刀划破了,鲜血淋漓。尽管文老爷怀疑是这个懒惰的家伙自己故意划破脚逃避劳动,但他依旧把他背了回来。他将他背进自己的屋放在床上,解开在地里胡乱包着的布条,给他上了家里收藏的云南白药,再找来干净布条给他重新包扎上。
  文星哭丧着脸始终不说一句话,怯怯地看着文老爷给他包扎伤口。文老爷忙完了沉着脸对他说:“待在这别动!”然后匆匆地走进院里,准备赶回麦地继续干活,那轰隆隆的雷声让他心急火燎。
  这时,他隐隐地听到一声悲凉的呼唤,他的心一颤,侧耳倾听,风声雷鸣中幽幽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叫声:“老爷啊……”一道闪电劈空炸响,他立刻敏锐地分辨出那是弦儿在呼唤自己。他倏地毛发竖立,着了魔一样疯狂地迎着那声音狂奔而去。他看到了昏黄的天空下屹立的书房,弦儿悲绝无望的呼唤声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际。他如土匪一样粗暴地撞进书房,他突兀地看见他二弟横抱着弦儿正疯狂地又吻又摸,而弦儿在他怀里踢腾着无望地挣扎着。
  “蓄牲!”文老爷一声暴喝,冲上去一脚揣翻了二爷。
  骤然出现的文老爷使他们目瞪口呆。弦儿跌倒在地上忘了疼痛忘了悲嚎,她仰起泪脸悲苦地望着气得浑身发抖的文老爷唤道:“老爷呀……”
  “你住口吧!”文老爷对弦儿暴叫。
  弦儿吃惊地望着文老爷,他对她的粗暴让她更是伤心欲绝,她委屈地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打我吧!我混蛋!我该死!”二爷也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文老爷颤抖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颓丧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一阵电闪雷鸣,书房里却静得可怕,他们三个彼此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心里都沙起云涌,却又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哗”地一声剧响,外面下起倾盆大雨,天地间瞬时白亮了许多,文老爷茫然在望着那稠密的雨水。
  “哗哗”的雨声响起时,二爷止住了哭声,他双手伏地爬到文老爷脚前悲唤道二:“大哥!”
  文老爷不答腔,他阴着脸依旧望着外面的雨水。
  “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二爷哀求道:“这些年我苦啊,我没有腿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呢?求你把弦儿给我吧,家里我什么都不要,就把弦儿给我就行了,你有胳膊有腿有家业,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住口!”文老爷突然回头对他吼道,他双目圆睁,脸色忽青忽白地变幻着。
  “大哥,我求你了!”二爷“咚咚”地使劲给文老爷叩首,额头很快便溢出了血,“大哥,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呢?求你了……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不,我是老爷的人!”弦儿仰起头惊叫道。
  文老爷将脸转向她,他眼里的寒气让弦儿不禁簌簌发抖,她悲楚地唤道:“老爷呀……”
  文老爷又将目光投向外面的雨水。
  二爷依旧不停地叩着头,嘴里反反复复地哀求道:“大哥,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文老爷倏地站起来,他望了望二爷额头上的鲜血和被血迹糊了一片的地,长吸一口气冷冷地说,“好,我答应你。”
  弦儿如同听到了死神的声音,她被这个声音吓呆了,她跪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文老爷,她怀疑自己是否听清了。
  “大哥,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二爷狂喜地连着叩了几个头。
  “老爷!”弦儿完全清醒过来了,她惊叫着泪水再次飞迸。
  文老爷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僵僵地笔挺着,他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走进雨水里。
  “老爷呀……”弦儿绝望地叫着爬起来向外奔去,奔到门口时那高高的门槛把她拌了一跤,她重重地跌倒在雨地里,悲绝无望地嚎哭起来……

                  9

  弦儿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长上了一对翅膀,她扇动着翅膀,身子很软很轻盈地飘了起来,她兴奋地发现自己是一只白鹤,她依稀记得从前在某个地方自己曾经见过另外一只美丽的白鹤,期望自己也能舞动起来,可她的身子软软的怎么也跳不起来,她哀伤地说,“白鹤你怎么跳不起来呀……”
  “姑娘,求求你吃点东西吧。”文嫂在弦儿床前哀求。
  弦儿恹恹地睁开眼,她看见文嫂端着一碗粥惶急地站在自己的床前,她闻到一股麦饭的香甜气息。她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几次拒绝进食了,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敏锐地嗅到甜麦粥的香味,但她却没有饥饿的感觉了。她哀伤地望着文嫂说,“我的翅膀飞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小小的,文嫂极力分辨才能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可怜的姑娘,你不吃东西会把自己饿死的。”文嫂知道她已经产生了幻觉。
  “我要飞起来,”弦儿说,“我要去找太太。”她—一回想起太太对自己的好处;想起太太孤独地走了,把自己也孤零零地留在了这里;想起了太太临别那个晚上把自己托付给老爷;老爷明明答应太太要善待她的,可他现在却狠心肠地把她给了一个没有双腿而疯狂的家伙!想到老爷她的眼里出现恨意,她恨他!往昔那些日子里她一想起他便心跳心慌,她幻想过无数次他们今后的美妙光阴,她也设计过他们的未来,她心里甚至已暗暗发过誓,此生此世要向太太那样对他好,为他操劳为他持家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他却那样轻轻巧巧地把她给了另一个男人!他们休想如意!她即使死去也绝不跟那个可怕的二爷,她这样想着便强烈地渴望着死亡的到来……死神为什么还不来呢?她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心灵痛苦乃至肉体的饥饿,她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感觉了,可是死神却不肯降临。她听到刘嫂走了进来。她眼前的一切景致都是模糊的,但是她能真切地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怎么样?”文嫂问。
  “老爷不肯来。”刘嫂说,“老爷让我们想办法逼着她吃东西。”
  “那二爷呢?”文嫂又问。
  “他不敢来,老爷也不允许他来。”刘嫂回答。
  “这怎么办哟?”文嫂忧虑地说。
  “要不硬给她灌?”刘嫂提议道。
  “试一试?”文嫂也拿不定主意,但她知道人要真饿死了老爷是要拿她们算帐的。
  俩人正商讨着,又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人,她轻声问她们,“她怎么了?”
  俩人都吓了一跳慌忙回身,愕然地发现老太太如幽灵般站在她们身后。
  “姑娘三天没进水米了。”文嫂忧悒地说:“再这样下去再好的人也完了。”
  老太太阴郁地望了望床上的弦儿,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微闭着双眼,嘴巴无声地嚅动着,手里的木佛珠抢转着。许久她睁开眼,伸出一只青筋进露的手捏住弦儿的脉膊,弦儿冰冰的手苍白,脉膊微弱地弹跳着。老太太面含着喜色:“我佛慈悲啊!”
  “老太太,怎么办?”文嫂诧异地望着老太太,“要不我们硬撬开她的嘴巴给她灌些粥?”
  “我佛不许强难于人。”老太太说:“生死由命,天意不可逆转。”
  老太太长时间静静地注视着弦儿昏昏沉沉的容颜,嘴里喃喃低语。“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要穿大红袄……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要穿大红袄……”
  老太太喃喃的声音如梆声悠长地在弦儿命脉中幽幽地敲响着,那声音如远方的呼唤诱惑着弦儿,她极力捕捉着那声音,疲惫的身心寻觅着那声音的源头,渴望着那温柔宁静的极地,期望着那声音牵着她的手渐渐远去……她苍白的面孔也呈现出一种接近死亡的安详。
  老太太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弦儿。”文嫂轻唤道。
  弦儿听不见她的呼唤了,她在生命的甬道中慢慢走着,那里无疼无冷,前面还有微弱的火光在极地摇曳。那火光暖暖地在前方晃动,充满了诱惑。她的腿软绵绵地,那条市道那么长,她觉得困倦。她昏昏沉沉地,脑际中又出现了那条她见过无数次得曲里拐弯的河流,河水白亮亮地。被岩石暗礁冲撞着再泻向远方。她的眼又在河水上空飘曳,她要寻找站在岸边或掉进河里的自己,但她只寻觅到一只倏忽间从河水里钻出的老鼠,那老鼠转动着晶亮狡黠的小眼睛,毗着两排冷冷的尖厉的牙齿。老鼠似曾相识,是九嫂吗?不是的,这只老鼠比那只更加小巧机警,它敏捷而又矫健地在河水中跳跃着,狡黠阴冷的眼睛偷窥着空中那双飘曳的眼,它冷冷地咬着尖厉的牙,期望伺机一口吞噬那双媚眼……弦儿吓得一哆嗦,她麻木的神经中注入一抹恐惧,她倏地睁开眼,望见文嫂和刘嫂无奈地守候在床边。她动了动嘴巴挤出一个细弱的字,“水。”
  “她要水!”文嫂狂喜地叫道。
  刘嫂迅速地端过一碗水,文嫂扶起弦儿的脑袋,刘嫂小心翼翼地给弦儿喂下了那碗水。弦儿重新闭上眼,很快脑际中那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她重新睁开眼时,见刘嫂端着一碗重新温热的甜麦粥进来,她闻到了它的香甜气息。
  “姑娘,你喝点粥吧?”文嫂说。
  弦儿点点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了刘嫂给她的甜麦粥。她的四肢还是绵软无力。但她已感觉到神情目怡,她吩咐她们离去。文嫂和刘嫂面面相觑,为难地望着弦儿。弦儿知道她们不放心自己,何况老爷一定让她们一刻不离地守着呢。想到老爷,她恨恨地咬了咬牙,心里暗暗地说:“你休想让我跟了那个可恶的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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