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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日本鬼子投降了!”梧桐村本姓苏保长的长工苏贵从县城卖秋粮回来,他吆喝马车在村街一路扯着粗大的嗓门喊、让他失望的是那些从马车旁经过的农夫们脸上并没有因此呈现出欣喜若狂,他们依旧低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相。他们对苏贵的喊话并不感兴趣,他们忧虑的是地里产下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去年多,但是保长却传下话来今秋已增添了征粮征税任务。对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足不出户的穷苦百姓来说,谁来了谁走了都没多大关系,反正谁也不会减免了他们的负担。
  苏贵见了村中任何一个人都大声宣布:“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脸上喜滋滋的神情让别人莫名其妙。
  “妈的巴子,日本人投不投降跟你有什么关系?”豁子六在村街上对他吆喝道,“又不是有人送你媳妇你高兴个球?”
  苏贵三十五六岁还没娶上媳妇,这是他的隐痛,平时最不容别人提这壶,何况你个猪狗都不如的豁子六更没有资格说。苏贵恼怒地骂骂咧咧着:“又痛又拐的豁子!你他妈的也配做中国人!”手里的马鞭便向他脸上甩了过去。
  豁子六惊叫着一瘸一拐地逃出老远,然后跳着脚骂:“苏贵,我日你个妈,我咒你一辈子找不到媳妇。”
  “你自己已经一辈子没找着媳妇了。”苏贵不禁嘲笑道。
  街上瞧见这一幕小插曲的人们哄笑起来,豁子六闹了个大红脸。
  苏贵小赢了一仗心绪忽然好了起来,他把马鞭悠得脆响,赶着马车继续往前走。马车经过文家大院时,他瞧见文家老太太不知刚从何处回来,正利索地跳下马车,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是一位瘦骨清相的女佣。他又大声宣告:“你们知道吗?日本鬼子投降了!”他看见那个女佣惊愕地抬起头,目光呆怔在望着他,她的反应让一路受尽冷遇的苏贵心里一热,便停了马车。
  “真的?”女佣问他。
  “真的!”苏贵使劲点头,“县里的学生仔正游行庆祝呢!”他诚挚地望着这个瞧上去让人从心底里舒服的女佣,他希望她相信他的话。
  女佣重新垂下眼同文家老太太进了文家大院。女佣走路的姿态美妙极了,轻盈、快捷而又飘逸。哪像他在村里见过的女人们,走起路来不是呼呼响,就是内八字外八字,穷人家的女人脚下更是像拖着两袋沙,而富人家的女人屁股却轻挑地摇得像鸭婆。女佣的身影已消失在文家大门内了,苏贵还呆呆地盯着大门。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弦儿走进老太太文嫂的房间,见她自己已经将尿盆倒了,床铺整理好了,像每一个清晨一样弦儿几乎无事可做,便坐下来同文嫂一起做针线。文嫂不时窥望弦儿一眼,犹犹豫豫地似乎有话想说,又难以说出口。
  “文嫂,有事吗?”弦儿对她的称呼还同以前一样,这样文嫂在她面前才稍梢安心一些。
  “太太,有件事我不知咋开口?”文嫂为难地说。私下里文嫂依旧恭敬在地称她“太太”,在人前她便直接说话而不带任何称呼。
  “啥事?”弦儿一脸的困惑,她知道文嫂是个快言快语的人。
  “苏贵托苏保长家的管家来向你提亲呢。”文嫂终于将这句话吐了出来,如卸重负地喘了口气。
  “哪个?”弦儿懵懵懂懂地问。
  “就是前些日子在街上喊‘日本人投降了’的那个车把式。”文嫂说。
  “我比他大十几岁呢。”弦儿不禁笑出了声。
  “太太一点儿也不见老呢。”文嫂见她笑了便也笑道。
  “我不嫁人了。”弦儿的面孔却倏地沉下来,声音也冷冷地。
  文嫂探了探她的神色,便再不敢提这个茬。
  苏贵却不死心。摧着苏管家跑了几趟没见到进展,便一次次地登门在院里嚷着要见弦儿,弦儿躲在屋里始终不肯见他一面,苏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有人说他的脸皮比城墙角都厚。一得闲他便窜到文家大院扯着嗓门对里面的弦儿说话,先前说只要弦儿跟了她,他将对她和穿针怎样怎样好,后来又自夸自己车把式和地里的活计如何如何没人比得上,最后没得说了便东拉西扯,连东家的母鸡每日下了几个蛋也要汇报汇报,惹得文家大院的下人们几乎笑破了肚子。文家却没有人出来料理他。因为文星得看着苏保长的面子,于是梧桐村便流传起一句话:苏贵找媳妇——瞎扯蛋!
  某个黄昏,文家大院里劳累了一天的下人们又象往常一样观看苏贵的滑稽表演,他们欢笑着忘却了一天的疲劳。这时,人们看见穿着一件淡蓝色闪光缎旗袍的弦儿从屋中走了出来,她的肩上随意地搭着一条薄若蝉羽的白披巾,长长的头发不是盘在脑后,而是高高的绾在头顶上,愈发显出她的脖子长而秀挺。文家大院的人从未见她如此穿戴过,都被她那超凡脱俗的样子惊呆了。她款款地径直走向苏贵,长长的白披巾被秋风掀动着向她的身后飘曳,那亦人亦仙的样子让苏贵此后再也没有忘记。当弦儿温丽静深地站在苏贵面前时,苏贵慌乱地垂下了眼,他没有勇气正视她的美丽。
  “你想娶我?”弦儿的声音静静地,他听不出一点怒气,心底便生出一股莫名的豪气,他勇敢地抬起了头,激动地说不出话,但他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头。
  “你凭什么娶我?”弦儿声音依旧很平静。
  “我是全村最好的车把式,我的庄稼活全村没有人能比得卜!”苏贵先是怔了怔,然后理直气壮地说。
  “车是你的吗?庄稼是你的吗?”弦儿微微一笑,目光却是冷漠的。
  苏贵愕然地望着弦儿,受伤的心努力挣扎着,他几乎失控地叫:“我是全村最好的男人!”
  弦儿的目光从上到下从他身上滑过,那目光几乎是藐视的接近冷酷的,他身上的衣服说不清多长时间没有洗了,硬板板地发着亮光,一只袖口短去一截,另一只袖口已破烂的布条拖下老氏,两只手肘几乎赤裸着,脚上蹬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布鞋,赤课的脚指头和脚后跟黑黑地积满了厚厚的污垢。一开口嘴里涌出一股食物溲臭的难闻气味,弦儿努力遏制着自己的厌恶:“我嫁过的男人个个比你强!”她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又说:“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呢?你知不知道你嘴里的气味很难闻?”
  苏贵的脸倏地红到了脖子根,站在光彩照人的弦儿面前,他这才感觉到自惭形秽,他男人的自尊瞬间崩溃。
  弦儿转身缓缓地走回屋,苏贵呆呆地站立许久,也转身离去,但双脚却沉重得几乎迈不动脚步,高大威猛的身子瞬间佝偻的像个百年老汉。
  就在弦儿冷酷地给予苏贵沉重打击的第二天上午,文家大院出现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是来寻访弦儿的。
  弦儿听到家丁的转告诧异地走出文嫂的房间,望见院里站着一个罗锅,他望见一身女佣装束的弦儿便迈着罗圈腿以让人惊异的快捷速度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垂着长长的手臂站立一旁,“聂太太,没想到在这里真找到了您。”
  弦儿惊愕地望着他,她已经认出他就是那个终日拿着扫帚清扫白羊县府大院的怪人。
  “日本已经投降了,如今政府也追认聂县长为烈士,他的尸骨前些日已经派专人起回省城。”罗锅说。
  “什么?”弦儿懵懵懂懂地说。
  “聂县长根本就不是汉奸,他是党国的功臣,那些年他忍辱负重眼日本人周旋是受命行事的。日本人在凤凰山一带布兵的详情都是聂县长负责向重庆政府密报,我就是他的通讯员。”罗锅说。
  弦儿呆呆地望着罗锅,心里霎时沙起石涌,她记起了那些日子聂士雄眼里的痛楚、哀伤;她记起了她向他哀求“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他说“我不能”时的深深痛苦;她记起了游击队的枪口对着他咒骂“狗汉奸”的情景……泪水从她眼里飞迸而出。
  “聂太太,我什么也帮不了你。”罗锅愧疚地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双手捧给弦儿,弦儿不知道这是他得到的所有奖赏。
  “你从省城来?”弦儿没接那包东西,只是哽噎着问。
  罗锅点了点头。
  “木瓜好吗?”这是弦儿最想知道的。
  “好,小家伙上中学了,可聪明了!”罗锅说。他知道聂士雄死去时,省城的聂太太拒绝接受弦儿。又说:“听说太太就要带他到海外去了。”
  弦儿目光哀伤地望着白云悠悠的蓝天,喃喃道,“木瓜……”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

                  2

  刚进入霜降便下起了雪。突至而来的雪弄得人们惊慌失措,许多人家的平台上还凉着大豆黄豆绿豆。地里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树枝上还挂着没有被秋风扫尽的枯黄树叶,这场毫无预兆的雪便将这一切隐没了。第二天天色放晴,平原上渺渺地望去,白茫茫一片的原野上点缀着些许由浅到深的黄色系列,那景致也别有韵味。
  文嫂的娘家舅母就是在这场雪中安然死去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娘家便来人将她接去奔丧了,直到天色暗下来她也没有回来。弦儿穿着浆洗得板板整整的蓝布斜襟褂子,头发在脑后倌着个髻,一副标准的农妇形象,她垂着头走进文嫂的房间,准备给火炉里换块煤,让她从外面回来时暖和暖和,她刚掀帘进去,身后敞着的门却匆促地关上了。弦儿蓦然回头,吃惊地望见文星堆着一脸猥亵的笑堵在门前,显然他刚才是藏在门后的。
  弦儿不动声色地转身向火炉走去,她抓起火夹子若无其事地给火炉换煤。
  “美人儿,你干这些真是委屈了。”文星颤着声慢慢走到她的身后,她弯身夹蜂窝煤时他清晰地看见了她柔韧的腰肢、圆润的臀部,它们起伏有致的曲线让他心旷神怡。他伸出双臂准备去拥抱她那灵巧的腰肢,但弦儿却倏地转过了身,她手里的夹子举着一块红彤彤的煤球,目光中有种母狼般阴冷,凶恶的东西在闪动。文星心惊肉跳地后退着,躲避着那块灼热地逼向脸面的火球,讷讷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我只是想对你好……”
  “你霸占了文家的财产还不够吗?”弦儿园露凶光,一步步地逼近他,“离我远点!把我惹急了……”她细密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文星不寒而栗,他忽地记起她是在山上跟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滚过的,他的腿便颤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便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文嫂愕然地望着举着火球一脸凶气的弦儿和自己那外强中干的儿子,突然寒下脸对文星吼道:“滚开!以后不许你再进我们这个院!”
  弦儿将煤球放回炉子里,有些诧异地望了望文嫂,在她的记忆中文嫂不没有过如此勇气训斥这个逆子。
  文星狠狠地瞪了文嫂一眼,悻悻地转过肥胖的身子,喘着粗气笨拙地离去。
  这些日子里梧桐村鸡犬不宁,人心不安,苏保长带着县保安团的兵挨家挨户征粮征税,骂声、哭声、枪托子砸门声,此起彼伏。除了文家等三两户财主,村里几乎家家交不出规定的任务,有的家甚至连来年的种子都搜走了。大雪降下后饥寒交迫也随之而来。首先是终日在四处游荡的豁子六外出逃荒,接着村里便三三两两有人出去讨饭,后来村人们便成群成群地涌了出去。许多人家甚至全家出动,村外的官道上时不时出现一两具冻僵或饿死的尸体,有本村的人也有不知来自何处的野鬼,不久又一场雪便把这些尸首掩埋了。
  文家十几个持枪的护院家丁轮班日夜不停地趴在高高的围墙上如临大敌地监视着外面的动静。文星夜里时常会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发现有谁不在岗位或者打盹,这人便会被扒了衣服撵出文家大院,一连如此打发了两个人,剩下的便不敢怠慢,终日虎视眈眈地睽视着冷寂的村街。有消息传来,邻村有饥民打死了村里的财主,抢光了其粮仓里的囤粮,文星更是终日惶惶不宁。
  冬至那天又是一场大雪,夜里文家大院上空骤然响起两声枪响,一个眼尖的家了看见村口出现了一团黑影。接着他们借着清冷的月光看清许多的黑影训练有素地仗着墙壁为屏障迅速地进了村,文家和苏保长家的家丁只稀稀拉拉地放了几枪便被这些练达的人卸了武装,接着这些人便分头冲进了这两户有武装的宅院。
  枪声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黑暗中谁也不敢点灯,各自往床底,旮旯角里躲藏,弦儿对那次文家遭匪劫的记忆被唤了起来,她惊惧地将惊醒的穿针紧紧搂在怀里,穿针在她怀里簌簌发抖,却懂事地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突然弦儿想起什么,她放下穿针,下床摸到墙角然后蹲下身子,两只手在地上探寻着,一会儿倒掀起了一块青砖,从掏空的砖下取出一个小油市包,包里藏着那支瓦蓝色的勃朗宁手枪。她将枪掖在了自己的衣襟下,直到天亮弦儿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可怖场景。
  天亮后人们发现村里到处都是穿着破旧灰布军装的兵,村外还有排着整齐队列的兵开进来,他们清理了那些全家逃荒无人居住的房屋,又四处向村人和颜悦色地借屋借麦草,看样子他们要在此休整部队。中午苏保长和文家的粮仓被他们打开,这些兵们四处唤那些无法越冬的穷人们去领粮食,喊了半天却没有人敢去,后来人们看见苏贵扛着两袋麦子,手里掂着一布袋黄豆给他独住的老娘送去了,才有人陆陆续续拿着布袋子去领粮,到了下午苏保长和文家粮仓前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文星和他的胖婆娘一直没有露面,大概被人看管起来了。文家的空房子也住满了兵,看样子还是指挥部。当官的和当兵的也无多大区别,人们只能从他们的称呼中知道,哪是兵,哪是官。弦儿看见这些显然经过长期艰苦作战的兵们在院里出来进去,他们大多破衣烂衫,有的脚上还穿着草鞋,用破布缠着的脚露出的脚指或脚后跟冻得红肿,流着脓血,但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欢快,眼里充满了在黑夜里等待太久的人即将看到曙光时的幸福。
  第二天阳光出奇的明媚。这些兵们几乎全体出动将村里房上、屋下的积雪以及村街上堆积如山的垃圾运到了村外。梧桐村顿时窗明几净比过年还要整洁。中午,兵们坐在院里晒着暖暖的太阳,个别的人惬意地打着盹,大多数人却在飞针走线地缝补衣服。弦儿在窗后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惊异地发现这些男人们几乎个个有着女人般熟练灵巧的手,他们做针线活的麻利劲毫不逊于女人。穿针就是看见他们在阳光下集体做针线活时跑出屋的,她亮亮的小眼睛在院中环视了一周,便选中了一个目标。那个人年纪看上去要比别人大,而且文绉绉地戴着一副眼镜,镜脚用一根线绳系在脑后,他正在指点一位小兵的针线活。穿针径直走过去好奇地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看他。
  “过来,小朋友。”戴眼镜的军人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穿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盯着他手里补着的衣服诧异地问,“你们的太太为什么不给你们补衣服?”院里的人哄堂大笑,戴眼镜军人身旁那个小兵笑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们还没有太太呢。”戴眼镜的军人笑道。
  “我们周军长有太太,可惜不在这里。”那个小兵爬起来认真地跟穿针说。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周军长亲切地拉起穿针的小手问。
  “我叫穿针!”穿针柔柔静静地回答道。
  院里又响起一片笑声,有的兵抱着手里的钱线活围了过来,纷纷跟穿针说笑、打趣:
  “你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周军长诧异地问。
  “你问我娘,我不知道。”穿针说着回头张望,却没有望见弦儿的身影。
  “你娘希望你长大了替她穿针线活。”那个小兵自做聪明地对穿针说。
  周军长有些困惑地望着穿针,他明明看见这个孩子是住在下人房里的,但是她身上穿的衣服质地却很好,而且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在农村很少见过这么洁净的孩子,便问道:“你爹你娘在这里做什么?”
  “我爹不在了。”穿针神色黯然地说:“我娘给他们家做佣人。”
  穿针黯然神伤的模样使周军长心里忽地一动,他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张面孔的,怎么可能呢?他是第一次到这个村,他不禁笑了。穿针见他自个傻笑,便也笑了起来。周军长怜爱地把她搂进怀里,穿针取下他的眼镜戴在自己脸上却觉天旋地转,急忙又将它还给了周军长。
  “那是老花镜。”那个小兵笑着给穿针解释。过了一会儿那些兵们便哄着让穿针唱歌,穿针使劲摇头。
  “你唱我也唱。”周军长保证说。
  穿针的眼睛转了转便唱道,“听说那老包要出征,可忙坏了东西宫娘娘,东宫娘娘烧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
  院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该你了。”穿针盯着周军长。
  周军长站起来,将眼镜取下来挂在脖子上,然后唱道,“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
  大院里的兵们都跟着唱起来,“干稻草来软又黄,金丝被儿盖身上,不怕北风和大雪,暖暖和和入梦乡。”
  喷亮的歌声从文家大院飘到村街上,村街上的兵们也随着唱了起来。
  弦儿就是在周军长站起来唱歌时认出他的,她没想到那个躺在县府后院被折磨得电奄一息的黑娃子,竟然又活得如此蓬勃,他的生命力就如同他当初的化名“老树”一样旺盛。
  一个星期后部队清扫了住过的房屋整装待发。那是个傍晚,弦儿忽然听到敲门声,然后有人喊穿针的名字,穿针听出她早已玩熟了的朋友周军长的声音,便急急忙忙地去开门。
  “穿针,叔叔要走了,这个东西送给你留做纪念。”周军长将几颗子弹壳磨制而成的五角星递给穿针,五角星做得很精致,通体磨得光光滑滑。
  穿针接过五角星,嘴角一动,便哭了起来。
  “等全国解放了,叔叔一定来看你。”周军长抱起穿针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
  “娘,我们也跟叔叔一起走吧。”穿针泪眼婆婆地对弦儿喊道。
  “叔叔打仗不能带小孩子。”弦儿走过去从周军长怀里接过穿针。
  周军长诧异地扫7一眼弦儿一这个穿着浆洗得平平板板蓝布对襟衣褂的女人从未在他视线中清晰地出现过,只偶尔有一两次他远远地望见她窈窕的身影走进厨房或茅厕,蓦地,他怔住了,然后微笑道:“聂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弦儿却冷漠地抱着穿针转过了身。
  “我欠你一条命呢。’调军长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态度,感激地说。
  这时,外面响起了行军号声,周军长连忙跟她说声,“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了。

                  3

  一解放梧桐村便闹着分田产,镇上派来一男一女两个干部抓这个区十来个村的工作,姓秦的男干部管生产及具体政策实施情况,姓姚的女干部管新政府各项政策宣传、妇女儿童中识字入学及一切东家西家吵架闹不和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弦儿先是分到了她和穿针这些年来一直居住的这间房子,然后又有一亩一分地被划出界限归她所有,同时还得到了农具和种子。
  跟母亲学了许多字又背了不少诗词的穿针进了新政府的学校,回到家就跟弦儿背诵“我爱新中国,新中国爱我,”“我爱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爱我”“我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爱人民,我是人民的一部分。”有时候她就坐在炕沿上,两条腿晃着,双手打着拍子给弦儿唱(国际歌》,唱(义勇军进行曲)。
  弦儿经常同村里的妇女们被姚干部聚集到祠堂前的大平台下,听她满怀激情地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妇女在新中国的辉煌前景,台下的妇女们望着台上神采奕奕年轻的姚干部,个个眼里充溢着钦佩、仰慕之情。此后姚干部便在各个村里开展妇女剪发运动,她说“剪掉盘结在妇女头上多年的头发就是剪掉封建残余”。村与村之间还展开了妇女剪发比赛。不久村街上走来走去的妇女们个个甩着一脑袋齐耳的短发,有些被怂恿剪去头发的妇女不好意思出门,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到一个月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妇女拒不剪发,姚干部说,“老的可以免了。”便日日去攻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
  弦儿看见姚干部第十二次走进屋时,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日子姚干部对她真是苦口婆心,说尽了好话。
  “姚干部,你再这样一趟趟地辛苦,我简直就没脸见你了。”弦儿尴尬地说。
  “你真的体恤我工作的辛苦就把头发剪了吧。”姚干部永远一副亲切的笑脸。
  “我不是思想有包袱。”弦儿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出了理由:“我,我喜欢长头发。”
  姚干部怔了好一会儿才说,“短头发多好,又干净又利索,参加劳动还省事。”她又望了望一脸苦相的弦儿,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喜欢就留着吧,喜欢!你用了‘喜欢’这个怪词,这是个多好的理由啊!”
  弦儿难堪地望着姚干部,屁股下如坐针毡。
  “你参加我们的妇女识字班吧,”姚干部却把话题一转,“听说你会写会画,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为革命工作。”
  “我能做什么?”弦儿爽快地说,她希望自己真能做点事来弥补对姚干部的歉意。
  “你可以给你们村的妇女上课。”姚干部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以后你们村的识字班就交给你了。”
  “我不会教。”弦儿吃惊地张大嘴巴慌忙说道。
  “别担心,我给你准备识字课本,你照着教就行了。”姚干部见她紧张样便笑了。
  村里的祠堂很快被清理出来做为妇女识字班的课堂。第一次上课时宽敞明亮的大祠堂里就坐满了老老少少一边做针线一边笑闹成堆的妇女们。
  弦儿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觉得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双手紧紧攥着一把汗,心脏也擂得如激越的鼓声。
  姚干部走到人们面前,用一根细竹棍敲了敲黑板,祠堂里的“嗡嗡”说话声,便消失了。她威严的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说道:“我们妇女不识字的坏处和能识字的好处我早就说过了,现在我不想再重复。以后将由弦儿同志担任梧桐村妇女识字班的教员,希望大家能尊重她的劳动,认真学习。”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弦儿,弦儿心跳加速,更是觉得紧张。
  “我们欢迎弦儿同志给大家上课!”姚干部带头鼓掌,大厅也响起一片掌声。
  弦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面去的,她看到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便觉得双腿发软,而姚干部却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于,目光平静地望着大家,心中却蹦着一只小兔。她翻开姚干部自己制作的识字课本。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女”字,字写得秀逸而又苍劲,姚干部见了那字便有些目瞪口呆,暗中惭愧自己给弦儿的识字本上的字,实在太拙笨了。她走过去将那根细竹棍递给弦儿,然后退到一边观看。
  “这个字是‘女’,妇女的‘女’”,弦儿又在‘女’字前面写了个‘妇’字,用竹棍指点着这两个字,按课本上的说:“妇女们在旧社会苦大仇深,只有在新社会才能做自己的主人。”她领着大家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然后又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面五星红旗,神情肃穆地说:“这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
  姚干部满意地望着台上的弦儿。以后的日子姚干部又请弦儿帮她绘制课本分发给大家,连村里墙上刷标语的事也找她来干。这些忙忙碌碌的日子既充实又快乐,弦儿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做这么多的事。很快她便成为妇女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那些婆婆、妈妈、小媳妇们总是用羡慕的目光追逐着她。
  深秋,弦儿看见家家户户赶着骡马车进地播冬麦时才傻了眼,她站在地头看着满地的土坷垃不知如何下手,这个时候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笨得几乎没有任何生活能力。她东张西望,见别人都先用铁耙子在地里来来回回耙,那些土坷垃便碎了。于是她也学着样子将铁耙送出去又拉回来,不到两个时辰她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腰酸臂疼,两只手上也磨出了血泡。头顶上的太阳并不很灼热,她却觉得浑身被燎得奇热难耐,她不敢抬头,目光只要一接触到亮亮的阳光便头晕目眩,恨不得倒在地上再也不爬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地头暴起一串男人洪亮的笑声,她看见苏贵大笑着从马车上跳下来:“我的姑奶奶,瞧你耙的地,还不如骡子踩出来的齐整。”
  弦儿心里窜起一股火苗,但她强忍着弯下身子继续耙地。
  苏贵从马车上取下一根特制的大铁耙,从地头弦儿耙过的地方重新耙起,不到十分钟他便超过了弦儿。弦儿呆呆地望着他,见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双手很轻巧地一送一拉,那些土坷垃随之粉碎了,他耙过的地方望上去平坦坦齐整整地,然后他又划出一条条深五公分间距十五公分的小沟,弦儿跟着他一起将小麦种子撒到沟里,最后苏贵又用耙子把地把平,再打上几根齐整的梗子,四四方方的麦地便整好了。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弦儿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苏贵,苏贵却自豪地说,“这马车已经是我的了,土地我也有了。”说完便跳上马车匆匆忙忙地走了,显然他还有什么急事。
  弦儿怔怔地望着远走的马车。许久才收拾起农具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穿针放学后,弦儿从箱底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还藏着仅剩的十几块银元。弦儿狠着心取出一块交给穿针,“把这块钱拿去交给苏贵叔叔,就说谢谢他帮我们把麦子种下去了。”
  “我明白。”已经十岁的穿针认真地说,然后紧紧地攥着那块银元跑了出去。
  功夫不大穿针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慌慌地说:“娘,苏贵叔叔追我呢。”
  “怎么了?”弦儿吃惊地说。
  “苏贵叔叔不要钱,我放下就跑了。”穿针说。
  俩人正说着话,苏贵推门进屋,他阴沉着面孔将那块银元扔在她们家的桌上,严厉地对弦儿说:“新中国解放了,你的思想还没有解放!旧社会我给大地主伪保长当长工,我们是雇佣关系。新社会是不允许剥削别人劳动力的,我给你干活是我自愿的,你不能当地主去雇佣别人干活,你的思想存在着旧社会残余下来的严重问题。”
  弦儿望着农会主席严厉的面孔,慌慌地抓起桌上那块银元,讷讷地想说什么,啜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是我思想陈旧……觉悟不高……”
  苏贵有些得意地望着慌慌的弦儿,然后像打了个大胜仗一样耀武扬威地从战场撤离。
  第二天晚上姚干部登门为苏贵做媒,弦儿当即寒下脸:“姚干部,你要说别的事,或用得着我,干什么都成。若要再提这事我屋里就不留你了!”
  姚干部一脸尴尬,自从那次剪发运动过去后,她就知道平时别看她柔柔顺顺地,其实骨子里却是个执拗的人。

                  4

  第二年秋天的某个下午,人们看见两个穿着黄色军装的人走进梧桐村村政府,接着人们又看见农会主席阴沉着面孔带着弦儿也走进了村政府。然后又看见民兵营长在村政府的前前后后派了哨兵,显然是提防着外人瞧见或听见里面的情况。这神秘的举动更引起村人的好奇心,功夫不大村政府外面就围了许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个时候弦儿正端坐在村政府一间上屋里的长凳上,坐在她对面的是两个穿军装的男人。一个年龄已经过五十岁,一个看上去却要年轻许多。一张长桌把她和他们分开了界限,两个人都神色严厉地盯着弦儿。
  弦儿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她一进门就被告知这两个是省公安局的,她不知道他们找她干什么。
  “听说解放后你在村里表现很好,也知道积极要求进步。现在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认真老实地回答。”中年男人威严地说。
  弦儿望着他点了点头,那个年轻男人急忙脱下一支黑色钢笔帽,趴在桌上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我们已经查清你就是解放前曾任白羊县长的反动派聂士雄的姨太太。”中年男人盯紧弦儿。
  弦儿点了点头。
  “现在你仔细回忆回忆,你在反动派聂士雄身边时所知道的情况。”中年男人语气和缓了一些。
  “什么情况?”弦儿困惑地问。
  “比如说,我们共产党这边有被反动派抓住的,你把你知道的都说一说。”中年男人说。
  “有一个叫‘老树’的人在县府我们住的后院关了一阵子,后来被救走了。”弦儿想了想说道。
  “这个情况我们清楚,你再说别的。”中年男人盯紧了她。
  “还有一个老董,他是被日本人抓住的,后来听说自杀了。”弦儿又说,并且神情黯然地垂下了眼睑。
  “还有呢?”中年男人双手撑着桌子,脑袋往前伸着。
  弦儿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还有谁被聂士雄他们抓到过。
  “你再好好想一想,当年‘老树’去凤凰山区的接头地点是谁告诉反动派的?还有,老董的真实身份日本人是怎么知道的?”中年男人的眼里现出了急躁。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弦儿茫然地摇摇头。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又盯紧弦儿,“你听聂士雄提到过‘红鱼’这个名字吗?”
  “红鱼?”弦儿迷茫地摇头。但她忽然想起耿副团长曾经交给她的那张纸条,于是详细地把这件事说了一遍。
  “红鱼是谁?”中年男人急问。
  弦儿急忙又摇头。
  “你不要装糊涂,一问三不知!”中年男人有些恼了,“包庇反动派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士雄从不跟我说工作上的事。”弦儿委屈地辩解。
  中年男人和那做笔录的年轻男人互相交换了眼角,中年男人又将目光投向弦儿,语气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有些事你可能记不住了,我们给你时间你好好想一想。”
  俩人都阴沉着面孔出去了。静寂的屋里就留下弦儿一个人,她呆呆地坐着,透过竹门帘可以看见外面站岗的民兵,直到天渐渐黑下来也没有人进来打扰她。后来她隐隐地听到了穿针的哭声,便跳起来往外走,站在门口的民兵却用枪把她挡了回来。
  “放我出去,我的孩子在哭。”弦儿愤怒地叫。
  没有人理睬她的叫声。她绝望地坐回长凳上,身子弯得像个虾米,脸可怜兮兮地埋在双腿间,悲戚地抽泣起来。穿针在大院外的哭叫声隐隐地飘进来,与她低低的抽泣声遥遥相应。当穿针的哭嚎声渐渐消失时,她惊悸地抬起身子,大叫着,“穿针……”又往门外冲。
  “穿针被姚干部送回家了。”一个民兵怜悯地对她说。
  弦儿怔了怔,又退回屋中。
  深夜,两个穿军装的男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又开始审问弦儿,折腾了半宿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第二天姚干部走进来,她望着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的弦儿,重重地哀叹一声道:“你何苦呢?还是跟公安局的同志说了吧,穿针昨晚哭了一夜,正等着你回家呢。”
  “我真的不知道。”弦儿哀伤地说:“我总不能编瞎话骗公安局的同志吧?”
  “你一点不记得了?”姚干部问。
  “我的记性很好,遇过的事见过的人以及别人说过的一些话我都能记住。”弦儿诚挚地说:“但是士雄从没在我面前提到过公安局同志打听的那个人,工作上的事他平时在家里从不提起的。”
  姚干部望着弦儿的目光是严肃的,探询的。这四年多的共同工作中,她觉得自己对弦儿还是了解的,她认为弦儿是一个情绪化的女人,喜怒哀乐全呈现在脸上,她不会伪装自己,隐匿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是一个纯粹的活得很真实的人。姚干部一直觉得弦儿身上最好的品质便是真诚、诚实,她相信弦儿的话。
  第三天人们看见那两个穿军装的男人神情颓丧地离开了梧桐村。接着疲惫不堪、惟悴而又哀伤地弦儿也走出了村政府。
  弦儿走进自己的家。三天没进门,家里依旧是窗明几净,穿针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目光忧伤地落在她的脸上。并没向她想象的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弦儿倦怠而又失望地躺到了床上。
  “娘,别人都说我爹是反动派!”穿针突然问。
  弦儿抬起头盯着穿针忧伤的眼睛认真而严厉地说:“别人都不认识你爹,他们愿意怎么说让他们说去2但是你要记住娘的话,不话你那样认为你爹!”
  穿针懵懵懂懂地望着弦儿。
  弦儿的脑袋沉沉地落回枕上,倦怠地合上了眼睛……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条永远不变的奔涌不息的河,河水撞击着突兀的岩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白白亮亮的水花被掀起来又向四处飞溅,水花中出现了那只白鹤,它浑身上下湿漉漉地,羽毛紧紧地贴在身上,头顶上那一撮血红让人触目惊心,它的目光绝望而又凄怆地望着脚下奔腾的河水。仰起细长的脖颈发出一串高亢而又清亮的鸣叫声……
  “娘!……娘……”穿针惊惶惶地推着弦儿。
  弦儿蓦地睁开眼,眼前是穿针惊惧的面孔,耳边响着的却是一片嘈杂的叫嚷声:“反动派狗汉奸的小老婆滚出来!”、“揪出窝藏起来的反动婆娘!”、“打倒反动派狗汉奸的小老婆!”愤怒激昂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便有无数的砖头瓦片飞向门窗,发出一阵让人心悸的响声。
  “待在屋里不许出去!”弦儿严厉地对穿针说,然后拢了拢头发挺着冰凉的脊背静静地走了出去。
  愤怒而骚动的人们看见脸色苍白的弦儿静静地走了出来,人群中霎时出现片刻静寂。但马上又躁动起来。
  “把她绑起来!”有个女人在人群中尖叫着。
  马上就有两个男人冲上去粗鲁地将弦儿五花大绑起来,又有一个女人给她脖子上挂上块牌子,上面写着,“反动派狗汉奸的小老婆!”
  这时,穿针从屋里冲出来凄楚地对人群叫道:“你们不要欺负我娘!”
  弦儿蓦地回头,目光威慑地罩住穿针:“进屋去,你连娘的话也不听了!”
  穿针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地望着娘,蓦地转身跑回了屋。
  兴奋而激昂的人群推着弦儿往村政府门前走;一路上人越聚越多,村人们愤怒地叫嚷着,批斗恶霸地主文星夫妇及枪毙苏保长的情景人们还记忆犹新,这个反动县长的小老婆,竟然在人们眼皮下做了漏网之鱼。人J怎不愤慨?
  走到村政府大门前时。弦儿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苍白的面孔被几个表现突出的妇女抓出一道道血印。这个时候人们看见苏贵走出来,他瞥了眼被五花大绑的弦儿又望了望躁动的人群,然后向弦儿走过去,许多人想起苏贵曾追求过弦儿的事情,便将目光盯紧了他。
  苏贵站在弦儿身边,目光轻蔑地望着弦儿,他伸出手将她脖子上歪挂着的牌子扶正,“反动派狗汉奸的小老婆!”他念着牌子上的字,然后藐视着弦儿:“你以为你是谁呢?臭婊子!”他厌恶地向弦儿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再将目光转向人群愤怒地说:“国民党反动派的小老婆,竟然看不起我这个世代贫农的劳动人民!她给我说什么?她让我自己洗干净!洗干净干什么?她还说我嘴巴里的气味难闻,她是什么意思?”
  人群里响起一片含糊不清的笑声。
  “是她封建的反动思想在做怪,她从骨子里瞧不起劳苦大众!”苏贵吼道。
  “打你个奥婊子!”一个瘦瘦的女人叫着脱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鞋冲上前去,照着弦儿面孔就是一阵乱打:“你也配瞧不起我们劳动人民?”
  “扒了她!”豁子六在人群中恶狠狠地叫:“让国民党的小老婆出出丑。”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接着便有几个男女冲出去愤怒而疯狂地撕扯着弦儿的衣服,弦儿的目光始终冷冷地瞪视着人群,她一直沉默着,冰冷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有青青紫紫的红肿、道道血痕。
  “你们都住手!”姚干部终于忍无可忍地从村政府里冲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神情严厉、目光阴沉的秦干部。
  “我们批斗国民党反动派的小老婆!”豁子六挑衅地望着姚干部。
  “批斗她可以,但是扒她的衣服是流氓行为!”姚干部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今天的批斗会到此结束!”秦干部冷着脸宣布。
  弦儿目不斜视径直向自家走去。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弦儿,此时好似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挺着细长的脖子,身上挂着被撕成一片片的衣服,在村街上飘过,她的脚步又轻又快,款款的身姿在人们视线中走出一道,冶人的风景。随着她缓缓的优雅的动作,她身上的衣片轻轻晃动,隐隐露出一道道让人目眩的白。
  人群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呆怔着。
  “妈的,这才是女人呢!”人群中有个男人感叹道。

                  5

  “娘!娘……”穿针突然蹬开被子黑暗中惊惧地喊道。
  “娘在这呢。”弦儿连忙应道,并且伸出手臂将穿针搂住。她知道穿针做噩梦了。
  穿针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娘又睡着了。弦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觉得脸上的肌肉火辣辣地疼。她一动不动地静躺着,以免弄醒了蜷在她怀里穿针,但脑中却有个飞轮在迅速旋转着、旋转着,一幕幕往事便在她眼前飞逝而过。这一切何时是个头呢?她历经苦难与无数悲欢离合的心疲惫不堪地跳动着,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不堪重负沉重的喘息声。她感到累,一种心力殚尽的疲累。她突然渴望结束这一切,渴望一种永恒的宁静,这种念头象蛇一样在她血脉中蠕动,渐渐吞噬了她的心脏。她静静地将一只手伸到床板下,那里有那只她用细绳固定着的勃朗宁手枪,施的手指一动便轻巧地将枪从枪套中抽了出来,她的手缓缓地升上来,枪口对着她的脑袋时她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兴奋,这种渴望死亡的兴奋诱惑着她的神经,使她的身子惬意地颤栗起来。
  “娘,好烫!”穿针的脑袋在她怀中滚了滚,含含糊糊地说。
  弦儿沸腾的血脉忽然冷却,她垂眼在黑暗中搜寻着穿针的脸,她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她像个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紧紧地偎在她的怀里,她已经失去了爱她的父亲,弦儿没有勇气再使她失去唯一的母亲,一行凉凉的泪水从眼里滑落,那种即将结束一切苦难的兴奋也消失殆尽。她的目光哀伤地在黑暗中滑动着,手又静静地伸到床板下,将枪插进了枪套。
  雄鸡发出第一声啼鸣,弦儿便下了床,她手脚麻利地生火烧水,洗脸漱口,然后一边弄早饭一边收拾家务,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熟练的农妇了。
  穿针起来后,她把热粥从锅里盛出来凉在桌上,然后将烙得黄黄的小面饼放在一边,菜碟里盛着弦儿亲手腌制的泡菜,又香又脆,这都是穿针爱吃的。穿针吃了饭匆匆背上书包往外跑,跑到院里又跑回来,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弦儿。
  “还不去上学,要迟到了。”弦儿催促道。
  “娘,你等我回来啊!”穿针叮嘱着,神情像个大人。
  “快去吧,娘今天哪也不去。”弦儿觉得穿针的神情怪怪地,便认真地说。
  穿针跑进屋使劲搂了楼弦儿脖子才又跑了出去。
  弦儿懒懒地收拾了桌子,东张西望不知该干些什么。这个时候醉醺醺苏贵走进这个小院,在院门口他碰见了笨拙地担着小半桶水的丈星,文星急忙给他让道,并且点头哈腰,满脸馅笑地打招呼,“苏同志,早啊!”苏贵理也没理他的茬,便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向弦儿的屋走去。文星难堪地望着苏贵东倒西歪的背影,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小人,醉鬼!”便挑起那小半桶水艰难地向自己的屋走去。自从解放后分了文家的田,又分了文家的房,他和老婆便被赶到这个小院里跟文嫂住在一起。前两年日子还能凑凑合合地过,因为里里外外有文嫂操持,但是开春文嫂突然死去后,他和他那胖婆娘的日子便如坠深渊。
  弦儿冷冷地盯着晃进来的苏贵,她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
  苏贵望着弦儿肿起的脸颊,哀叹一声说:“瞧瞧,受的这罪!”他像进自个家一样随便地坐到她的对面:“早嫁给我,还能……受这苦!”
  “请你出去!”弦儿寒着脸说。
  “我现在是劳动人民苏贵……而不是长工苏贵!以后我好好干,说不定能升为村长!”
  弦儿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你他妈的凭什么瞧不起我?”受了伤害的苏贵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恼怒地对弦儿吼:“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国民党反动县长的……小老婆!还是大地主文有福的……小老婆!你大概还给土匪做过压……寨夫人吧?哈哈哈……这些臭男人……哪一个是好东西?我哪一点不……如他们?”苏贵原本被酒精烧红的脸涨成了乌紫色。
  弦儿静静地坐着,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她不屑于跟他说话。
  她的冷漠她的藐视更加激怒了苏贵,他倏地掀了横在他们之间的桌子,突凸起来的眼睛悲愤地瞪着弦儿,胸脯剧烈地鼓动着,一团火球在他胸腔炸开,无数细碎的火星向他全身的血脉流窜,燎烧着他的神经,焚烧着他的血液。弦儿感觉到了危险,她迅速地站起来就往处走,但是苏贵却伸出手臂抓住了她的双肩,他呼吸粗重起来,混淆不清地说:“你跟我吧,以后会有你的……好日子过。”
  “滚开!”弦儿挣开他的手臂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苏贵摸了摸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忽然笑了起来,“打得好,打得好!我就怕你……不理我。”说着便又伸开双臂去搂弦儿,弦儿躲闪着并惶惧地大喊起来,“来人啊!”
  “喊吧,喊吧,那胖地主不……敢进来?”苏贵得意地笑着放弃了追逐弦儿的举动,他转身去将房门插上,然后脱自己的衣服,说:“我还是童男子呢,真是便宜了你。”
  弦儿忽然冷静下来,她平静地直视着苏贵:“我要到政府去告你!”
  “谁信……你?”苏贵笑着向她晃过来,“我可以说……是你引诱贫下中农。”
  弦儿愣了一下便冷哼一声:“你不要逼我!”
  “你让国民党反动派日,为什么不能让我日?”苏贵愤愤地说着,双手抓住弦儿双肩,他轻轻一使劲,便将弦儿轻盈的身子抱了起来,他以为弦儿被他征服了,没有了反抗。他兴奋地将她扔在床上,双手笨拙地去解着她的衣服,嘴里依旧愤愤地说:“反动派狗汉奸能日的女人,劳动人民出身的苏贵也能日!”
  “我几乎能当你的妈呢!”弦儿哀伤地说。
  “你不是我妈!”苏贵喘着粗气终于看到了她白白的裸体,他焦灼地盼望的是那神秘而惊心动魄的主题曲,他急火火地上了床,硬将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
  “我要杀了你!”弦儿咬着牙反抗着。
  “我是翻了身的劳动人民,谁敢动我?”苏贵火烧火燎地摆动着身子。
  弦儿将手伸到了床板下,熟练地一动便抽出了手枪,然后把冰凉的枪口抵在了苏贵的脑袋上,突然哭了起来说:“我再说一遍……我会杀了你的!”
  苏贵连头也没回。
  “砰”地一声闷响,弦儿感觉到无数的灼热的雨点喷射到自己脸上、胸口上,然后是一声沉重的“扑嗵”声,屋里随之一片死寂。许久,弦儿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望见苏贵威武的身躯栽倒在床下,他的脑袋白白红红地糊满了粘稠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
  我杀人了!一声霹雳在她胸中炸响,那支手枪从她手里滑下去,落在了苏贵的光脊梁上,她缓缓地起来,缓缓地走到水缸前,用水瓢滔起水“哗哗”地往脸上、身上冲,然后又走到床前木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穿上。做这一切时,她脑子里实际上是空洞洞地,毫无意识地,她只是自己洁净的习惯做这一切罢了。
  躲在自家窗后窥视的文星夫妇,看见穿着一件宝蓝色长裙、月白色斜襟衣的弦儿从屋里走出来,她穿得那么整齐如同过年一样,俩人相视一笑,那笑是有着丰富内容的。他们没有看见苏贵跟出来,看样子他要在这裹扎窝了。他们刚才听到了那声闷响,但他们以为是砸了什么东西。
  弦儿穿过门前村街向村外走,几乎拖地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一荡一荡地,看上去轻盈而又飘逸。上午和熙的阳光洒在村街上,有几条狗懒懒地趴在门前晒太阳,轻风拂动着树枝,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荡。偶尔有几个人在村街上遇到了弦儿,他们都诧异地望着特意穿戴起来的弦儿,弦儿宁静地投给相遇的每一个人怪怪的微笑。
  “她疯了。”有人嘀咕。
  在村口一片小树林里打麻雀的豁子六,看见弦儿飘飘逸逸地从小树林前晃过,然后走上村前那条绵长的凤凰河河堤,轻风掀动着她的长裙,渺渺地望去她伫立在高高河堤上的身影飘渺如仙。豁子六痴迷地望着那人非人,仙非仙的美丽身影,情不自禁地迈步向那个身影缓缓走去,他刚走出几步就望见那个美丽的身影跃下了河堤。他惊呼着跑上河堤时,只看见平静如旧的河水像他任何时候看见的一样别无二致,他的目光极力在河面上搜寻着,静谧的河面上什么也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

                  7

  “娘……”凤凰河河堤上传来穿针悲绝无望的呼叫。
  凤凰河静静地流向远方,无暇回答她的问话。
  “娘啊……”穿针悲嚎着顺着沉默的河水流去的地方奔跑,她悲号着哭泣着奔跑着……泪水一次又一次地迷离了她的眼睛,她才抬起手臂擦净但又纵横满面。村庄远去了,她熟悉的一切景致都隐去了。一抹冷艳的夕阳铺撒在河面上,印出一片让她头晕目眩的红,像她看见的家里床单上那片喷射的鲜血。她突然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娘啊……”她悲嚎着,站起来,又奔跑……奔跑……她的脑中失去了意识,她浑身的神经甚至失去了对疼痛的感觉,她只是机械地沿着河水疯狂地奔跑……奔跑……朦朦的夜色悄无声息地统治了苍穹,风随着夜幕拉下悄然走上舞台,在原野上无拘无束地滚动着,呼啸着,而且越演越剧。河水、草丛渐渐消失了它们模糊的轮廓,一切都深深地坠入黑色之中。最初她还能看见白白亮亮在夜色中闪着波光的河面,后来河边出现了又高又密的芦苇丛,遮住她的视线。她就如一只惶惶不知归巢的小兔在芦苇丛中冲冲撞撞,芦苇被她冲撞。踏倒时发出的“啪啪”声被风的吼声隐没了。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四周黑漆漆地一片,她的视线中只有一道无形的黑色屏障,又厚又沉。直到碰撞她脸面的芦苇消失了,她才知道自己跑出了芦苇丛,风渐渐小了下去,呼啸声也随之和缓了。蓦地,几声轰雷骤然响起,惊得草木皆动,其间还加夹着几声夜鸟受惊的鸣叫。然后几道闪电接踵而来,一明一暗地划破了黑黝黝的庞大山体。
  娴静如淑女般的晨光柔柔地撒满山川原野,树叶、草尖上的雨珠以及地上一汪汪的积水都无言地叙述了昨夜暴雨的疯狂。又高又远的天空瓦蓝而又明净,有几片棉絮似的轻云在其间飘曳着。几声猜猜的狗吠由远而近,接着一条土黄色细腰尖耳秀逸如狐的小狗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它身上已经被草叶上的雨珠浸得湿漉漉的,它转动着圆而亮的眼睛,黑色的鼻子一皱一皱地,脸上便出现了怪异的神情,它狂吠几声便飞奔起来,几个飞纵跳跃它就钻进一丛茅草中,望见枯黄柔软而湿漉漉的茅草上躺着一个满脸血口子的女孩,女孩一只脚是赤裸着,脚上也是一道道被尖厉的苇叶划破的口子,她披头散发,浑身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显然她经受了昨夜那场暴雨的洗礼。小黄狗扬颈急剧地叫着,好一会儿它的视线中才出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身上背着一管猎枪,系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两只锦鸡。
  老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小女孩冰凉苍白的小脸,又触了触她的鼻息,便对小黄狗露出皱巴巴的一脸笑容“阿娇”,她还活着呢!”老人弯身将小女孩背到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阿娇”跑了起来。他们视线中出现一个小山村的轮廓时,阿娇便狂吠起来。
  村头一间石头屋里走出一位花白头发的妇人,她听到了阿娇异样的狂吠声,便用手搭在眼前极力向村口眺望。功夫不大便瞧见老头子背着一斗紧闭双目如同死去般的小女孩出现在眼前。便惊诧地问:“哪来的?”
  “捡来的!”老人得意地说,如同捡了个无价宝。
  俩人急忙进屋,老人将小女孩放在床上,催促老婆子,“你给她擦擦,在被窝里悟悟,我去熬姜汤。”
  老婆子麻利地给她脱衣服,用一条干毛巾擦净她身上的泥水,望着她脸上、手、脚脖子以及那赤裸脚上的斑斑血迹,泪水便簌簌而下。老婆子伤感地拉开棉被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裹了起来。
  “怎么样?”老人端着一碗滚烫的姜糖水走进来惶惶地问。
  “谁家的孩子,咋忍心让她受这罪!”老婆子不停地抹眼泪,“看她的样子不定跑了多远呢!”
  老人悲悯地望着紧闭双目的女孩儿,从老婆子头上拨下银镯,狠着心颤着手在女孩儿人中上狠扎了一下,小女孩乌青的嘴角一抽,“娘啊!”一声悲唤便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老婆子惊喜地叫。
  “娘……”女孩悲哭着,细嫩的嗓子早已嘶哑。
  “你喝了姜汤暖暖身子,我们再帮你找娘。”老人怜惜地说。
  老婆子从老头手里接过碗,一边落泪一边将一勺姜汤递到她的嘴边,小女孩哀伤而倦怠的目光从他们慈祥而老迈的脸上滑过,然后安静地张开了嘴巴,一口一口地喝下了那碗姜汤。
  下午两个老人听到床上有了声响,他们悄悄地走到床前,望见小女孩已经睡醒了。
  “我已经死了吗?”小女孩认真地问他们。
  “没有,没有,你还活得好好地。”老婆子连忙说,“小小的年纪怎么会让你死呢。”
  “让我死了多好。”小女孩哀伤而又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小小的年纪为什么要死呢?”老人语气中有了些许怒气。
  “我死了就可以见到娘了。”小女孩睁开眼,望着他们静静地说。
  “你娘死了?”老婆子同情而怜爱地望着她。
  “我娘跳河了。”小女孩又黯然地闭上了眼。
  “你爹呢?”老人急忙问道。
  “我爹早死了。”小女孩悲戚地说,眼里凄然泪下。
  “可怜的孩子!”老婆子唏嘘着将小女孩搂进怀里。
  “多俊俏的女孩儿,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呢!”老人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喜悦。

                  8

  五年后。
  穿针又看见爷爷跟那个名叫商霖的已近中年的男人猜起拳来。爷爷的声音苍劲,商霖的声音洪亮,两股声音此起彼伏,如石屋中碰碰撞撞,如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分不清到底是哪一股的力量更大。
  穿针将一大盆炖野鸡块端上桌,这是奶奶的拿手好菜,是用大料、红辣椒皮加糖用文火问了大半天才起锅的,吃起来又酥软又麻辣还有甜味。爷爷刚才显然赢了一拳,他得意洋洋地向穿针做了个手势,穿针便乖巧地坐到了爷爷身边,她知道爷爷喜欢她和奶奶在旁边观战,这样他才越战越勇。五年来,穿针无数次地目睹他俩的对峙,俩人各有输赢,最终也没有真正分出胜负来。爷爷又赢了一拳,穿针高兴地蹦起来将放在桌中的一杯酒端到已经红了脸的商霖面前。
  “我是孤军奋战呢,怎么能不输?”商霖不服气地说。
  “暂停一会儿,让你喘喘气。”爷爷大度地说,扭过脸来冲穿针得意地笑。
  “奶奶,快来,爷爷又赢了。”穿针兴奋地叫。
  “我马上就来!”奶奶在外屋回了一声。
  爷爷用筷子在盆子里翻了翻,将穿针爱吃的瓜子、翅膀等部位都挑到她面前的盘子里,还细心地将粘在鸡块上的辣椒皮取下来。
  “穿针永远也长不大呢。”商霖笑道。
  “爷爷,我又不是小孩子!”穿针的脸羞红了,对爷爷嗔目叱之。
  “不理他,他看着眼红呢。”爷爷笑着依旧给穿针挑着肉。直到她面前的盘子堆满了,他才罢手。”
  穿针垂下头慢条斯理地吃鸡块,她微微张着嘴,露出两排细密的小牙齿一点一点地撕着肉,别人吃十块她也吃不了一块,所以爷爷奶奶每次都先把她喜欢吃的挑出来,否则她是吃不上什么东西的。穿针听到商霖喉管里发出一串嗤嗤的笑声,便抬起头,望见商霖急忙垂下脸躲过她的目光,但他垂下去的脸依旧偷笑着。穿针知道他在笑她吃东西的样子,便气恼地将手中的骨头砸向他,那块骨头偏巧落进了他的脖领里。走进来的奶奶和爷爷同时暴起一阵开心的大笑。
  “对,就这样做,看谁敢欺负我们的穿针!”爷爷故意恨声恨气地鼓励穿针。
  商霖狼狈地从衣服里摸出了那块骨头,望着奶奶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然后从盆子里捞出一大块肉默默地吃起来,但是他吃肉的样子却是学穿针的,微微张着嘴,用牙齿尖一点一点地撕咬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爷爷和奶奶不禁被他的怪样子逗得大笑起来。
  “你这个坏蛋!”穿针怒斥着商霖,脸都涨红了,她目光左右搜寻,好象是在找什么合适的东西惩罚他。爷爷连忙拨出别在腰后的匕首递到穿针手里,匕首锋利无比,是爷爷平时宰杀野物、剥动物皮的利刃,穿针拿着匕首对商霖怒睁双目,但商霖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她,并且将脖子长长地向穿针伸过去,又将衣服往下拽了拽。
  穿针望着手里的匕首又望了望商霖那粗壮的脖子颓丧地坐回凳子上,将匕首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眼里便噙了泪水。
  “娇气!”商霖对穿针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又冲爷爷笑道:“她若敢杀人,我服了她呢。”
  “我每次杀鸡宰野物,她都躲远远地,见不得血,一见就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她哪敢杀人。”爷爷又笑了起来。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穿针竟然真的杀了个男人,在西部监狱里待了整整二十年。
  “我才不杀你呢。”穿针恨恨地对商霖说,“留着让山里的野兽吃吧。”
  商霖故意惊惧地瞪大眼,“以后上山我可要小心了。”
  “别老欺负我们穿针。”奶奶不满地给商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商霖才放过穿针。
  穿针垂下头继续吃自己的东西,爷爷和商霖又开始划起拳来。爷爷每次一赢穿针便兴奋地给爷爷嘴里塞上一块肉,并且狠狠地蹬上商霖一眼。她恨他恼他,从她来到这里后,他总逗弄她,直到把她弄哭他才开心。当商霖摇摇晃晃走出他们的石屋时,穿针站在门口目送着他高挑的身子弯曲着像个虫子一样往前蹭着走,当他撞到一棵树上时,穿针暴起一串惬意的大笑。她站在门口一块青石板上,望着隐在草木之中的邻家屋顶,说是邻居,每户之间实际上相隔一里地。这个山村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大多是以打猎为生,平时也种些蔬菜、玉米、山芋等农物。这里与外界几乎隔绝,感受不到外面的狂风骤雨,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非常和睦、亲切。宁静而又安逸的生活使穿针几乎忘记了过去的伤疼。她呼吸着山林潮湿的气息,望着商霖越晃越远,然后消失在一丛草木后,那里是他的小木屋,他跟穿针一样是一个无意中闯进来的外来者,近十年来村里的人们早已把他当成了跟自己一样的人。
  第一场雪下来后,村里的男人们联合去山里围猎。冬季围猎很辛苦,女人们给男人们准备好干粮,他们通常要十天或半月才能回来。在等待男人们归来的日子里,每天都如同在水深火热中煮熬似的,因为时常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谁都有可能突遭厄运。
  第七天深夜穿针突然被惊醒,接着她便隐隐地听到了阿娇急惶惶的吠叫声,这不祥的叫声使她四肢冰凉,她倏地翻起来在黑暗中惊悸地叫,“奶奶!奶奶!”
  “做恶梦了?”奶奶的耳朵已经有些背了,她没有听到远处的狗吠。
  “是‘阿娇’在叫!”穿针慌忙下床,摸索着点燃了桐油灯。
  “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奶奶说着就慌了手脚。
  穿针跑出去站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借着苍白的月光向远处眺望,隐隐地看见一团黑影出现在村口,而且“阿娇”狂吠的声音也越发清晰了。
  “爷爷!”穿针惊悸地叫着迎着那团黑影跑去。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中,她跟爷爷奶奶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她已经离不开他们了,他们中任何一人出点意外她都将无法忍受。
  “别怕,爷爷没事!”爷爷听到了她的呼唤声,连忙大声回答。
  穿针觉得爷爷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她的心脏依旧紧张地“砰砰”直跳,她在雪地上拼命地跑着,终于看清迎面奔来的爷爷身上背负着一个人,村里一个第一次参加围猎的小后生仔在后面提着那人的双腿,急惶惶的“阿娇”在他们身前左右跑来跑去。
  “怎么了?”穿针急问。
  “商霖被野猪撕伤了……又滚下了山。”爷爷喘着粗气说。
  穿针的心忽地一紧,然后坠下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她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四肢麻木而失去了知觉。怎么会呢?商霖跟爷爷一样是村里绝好的猎手,许多时候爷爷靠得是经验取胜,而商霖却是靠力量和智慧战胜无数凶残的野兽。他怎么会被野猪撕伤呢?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穿针的心一阵针刺般疼痛,她记起了一个月前自己那句可怕的诅咒。
  穿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她灰白的脸色,失魂落魄的眼神吓了奶奶一跳,她吃惊地捏住穿针冰凉的双手,“你怎么了?”
  已经将商霖放到床上的爷爷回过身望了望穿针嘀咕道,“这孩子胆也太小了。”又对奶奶说,“把酒给我拿来!”
  奶奶急忙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酒壶递给爷爷,爷爷抬起商霖的脑袋,给他灌了两口酒。穿针站在床前望见商霖的胸口血肉模糊,衣服都被树枝挂成了碎片,赤裸的肌肤几乎遍体鳞伤。
  “怎么弄成这样?”奶奶痛心地问。
  一直呆在一旁的后仔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害怕了……不到时候就放了枪……商大哥是为了救……”
  “已经这样了哭什么!”爷爷不耐烦地对他斥着,他最见不得男人落泪。
  奶奶用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商霖身上破烂的衣服。在山上爷爷已经给他的伤口上撒了云南白药,血已经止住了,但衣服紧紧地粘在了伤口上。奶奶要把这些布片一点点地除去,然后再给他清洗伤口。当奶奶掀他胸口上血迹斑斑的布片时,商霖发出一声呻吟倏地睁并了眼,他的脸苍白无血色,紧紧地咬着牙,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便落到神情呆滞的穿针脸上,他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小穿针,你看我真得被野兽吃了,不过它胃口大小,这次没吃完。”
  穿针原本灰白的脸色更是煞白,她张着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都弄成这样了还逗她。”爷爷不禁笑了。他就钦佩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
  “我没让野兽真吃你……我……”穿针失血的嘴唇哆嗦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都怨我……我不该诅咒你……”
  “不怨你,不怨你!”商霖被穿针失神的样子吓着了,不敢再跟她开玩笑,慌忙一迭连声地说。他一急便挥手臂,胸口上的伤口被手臂牵扯着,疼得呲牙咧嘴。
  “都怪我连累了商大哥。”那个后仔悲戚地说。
  “谁也不怪,怪我自己手脚不麻利。”商霖强忍着疼痛说。
  “行,行,还能说话就没事。”爷爷跟商霖笑道,“你在家养着吧,我们这就走。”他们都知道山上围猎是少不得人的。
  “我是因祸得福了。”商霖又笑着说。
  “我可不愿享这福,代价太大了。”爷爷笑着拍拍后生仔的肩,俩人匆匆而去。
  穿针呆呆地望着商霖,这么大的伤疼他和爷爷既然能说说笑笑,这是怎样的男人?奶奶俯下身又开始小心翼翼地剪他身上的衣服,穿针紧紧地咬着牙也俯下身去,用指尖轻轻地掀他身上的布片。
  “你别动,都是血!”商霖阻止穿针,他知道她平时见了血就头晕。
  穿针固执地继续帮奶奶掀那些与他血肉紧紧粘连在一起的布片。
  商霖手里紧抓着酒壶,不时咬着牙往嘴里灌上一口。
  穿针的动作又轻又柔,她的手指每掀动一下他身上的布片,她的心便抽一下,眉头也随之惊跳一下,仿佛疼痛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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