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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倾天籁


作者:唐帼丽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一个人类历史长河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杜甫这样以麻鞋蓝缕奔赴光明之路的诗人笔下诞生出;它续唱着楚歌那句“路漫漫兮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振聋发聩的渴盼真善美的绝响,它也开扬了后代人们为真善美这一人类之绝对精神和绝对理念憔悴不悔坚韧不退的追求精神。中华民族五千年上下,浩浩历史卷河,在窣窣的落页声中,拼死谢知的刺客、迎刃必书的史官、抱璧砥柱的忠臣、绝弦伤逝的知音,为着精神境界和理想信念的求存驻守,摩肩接踵,屡踣屡作,还有比这一页镌写着他们对真善美之理念如此执著用情更感人泪下、摧人振奋的吗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对真善美之精神境界和理想信念的追求世代相沿,永无漫灭。《平湖秋月》以鲜活的文学形象和它的审美意义,具体而直接地表现出在今天物欲横流的嚣嚣红尘中,仍然有一种清越的、超群拔俗的人类精神在挺立着,这就是令人肃然钦敬的葵倾天籁的精神。它并不仅仅是操琴人对自然界的天籁之声的摹求通过文学形象的审美体现,它真正展示出的是人类对真理、对真善美、对载清载淳思美无邪之精神境界的追求!
  《平湖秋月》的审美意义,具体体现在作品意义与感性内容的统一关系上。杜夫海纳在他的《美学与哲学》一书中谈到对审美价值的认识:“美是被感知的存在在被感知时直接被感受到的完满”,它完全蕴涵在感性事物的意义的特殊世界中,而“每个特殊世界都是真实世界中的一个可能的世界”。因此,审美价值是一种审美对象所具有的内在价值,它意味着感性形式中实现的感性内容与意义的高度统一。任何被认识和被描述的对象,都是作为感性事物被认知的;但是它不是作为一般感性事物而存在,它被认知的根本原因则是由于它自身被赋予的审美价值和审美意义,必定要通过它的存在而体现出现。
  《平湖秋月》的主人公徐白筹建琴社的活动,是一种客观的感性活动,然而对这一活动的真正表现,却建立在作者主观的意识干预之下,力图以这样一种有意识的干预解释人物行为的目的和人物形象所蕴涵的审美意义。在现代小说中,这种主观的干预行为愈来愈明显坦率,有意造成读者与客观感性事物视观上的分离,迫使读者在参与的境外审视人物、审视人物的内心、审视人物身上的寄托意义。伴随着徐白筹建琴社的过程,是一个他所走过的“漫长”的心理发展过程。对徐白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的探视,始终是本文的第一叙述视角,徐白的心理行程便是客观感性内容中的时间和地点的发展与转换。这里,用不确定或不指定的时间延续方式淡化情节客观性,突出强调了人物活动的主观认识性。但是,作者并没有将这篇小说写成缺乏层面的寓言或者神话,而是依据对情节发展顺序的需要,适时安排了三组人物的矛盾冲突,逼真地再现小说的客观感性氛围,形成客观真实与主观意义在文学创作上的统一,有效地展示其审美价值和审美意义。
  客观感性的三组人物冲突,即徐白与红路的夫妻冲突、徐白与徐华的兄弟冲突和徐白与李子明的朋友冲突,填充了主观人物徐白的精神活动历程——对天籁之精神境界的把握和追求。这种主观心理的叙事视角辅以客观感性的矛盾冲突,使小说在真实可信又引人入胜的基础上,产生出作用于读者认识的两个审美意义:第一,以客观冲突制造人物生存环境的离索性和尴尬性,强迫人物在众叛亲离的情感窘境下作出选择。当读者看到徐白在美丽静谧的西湖岸边,带着刺伤的心灵创痛离妻踽踽而去,听到他“琴曲有畅,有操,有引,有弄。其中忧愁而作,命之曰操,志在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之铿铿叹论,目睹徐白以那双“世家子弟琴家传人”的秀手掰住兄弟的肩膀,抵之于墙角时的歇斯底里的愤怒之态,聆听到他充满着深情倾诉“大音希声”之深刻而富有哲理的乐理琴道,瞻仰他与那个几乎失语半生的兄弟徐元共同弹唱“云山苍莽兮,君远游”之《泉下铭》的泠亮清姿,那种对真理、对真善美、对思美无邪的天籁境界不可推诿的决绝选择精神,不禁强烈地震撼了读者的心。而这种在审美意义上的震撼,不能不拉近了读者与历史上所有走过这条艰难而又壮丽的人生之路的贤人志士的情感距离,对他们蹈火捐躯以告慰精神之所为怆然涕下第二,三组矛盾冲突实质围绕着一个选择——物质还是精神同时,小说中客观感性内容的地点选择,作者也将其作为物质抑或精神选择的衬托。在人物心理视角的摇转下,映现出两个特定的环境地点——西湖的平湖秋月和平湖秋月边的平湖茶楼。这两个自然存在环境,以中国传统文化之精粹传沿来看,本应是汩于红尘澄汰俗虑的清静之地,然而,在作者主观意识的作用下,它们竟成为物欲洪流浸泡啄蚀后的现代文化拼盘。它们与小说中所有的矛盾冲突桴鼓相应,烘托出时代的心理动向和行进动向,使小说的命题扩展为时代的命题,由此对时代行为和随之产生的社会流弊提出警示、作出批判,也使最为关切自身存在和自我选择的现代读者成为小说的倾诉对象。这样,作品由于时代和读者的需求选择了主题,选择了它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意义,对读者对社会发挥出它的审美教育作用。
  《平湖秋月》的审美意义,还具体体现在作者对人物意象的主观把握上。萨特认为,作家给读者带来了审美快乐。审美快乐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它包括地位意识和非地位意识。“在审美快乐中,地位意识是一种使世界在其整体中意象化的意识,这一世界即是存在的又是必须如此的,即是完全属于我们的又是完全陌生的,它越是属于我们就越陌生。非地位意识真实地包含了人类自由的和谐总体,因为它造就了普遍信任和迫切需要的客体。”(《什么是文学》)文学作品应当是真实可信曲折生动的,但是,仅仅引导读者深入其境不应当是文学的根本目的或惟一功用。缪尔曾经把散文小说划分为四种主要形式,他认为其中最简单的形式就是传奇小说和行动小说。这种小说是真实客观的,对于客观存在的感性表现是符合读者生活经验和认识经验的自由和谐体。它的目的“是激起读者的好奇心,愉悦读者。对于激动人心的事件所怀有的不负责任的愉悦感,便是这种小说的魅力之所在。”(《小说的结构》)而散文小说中另一重要类型人物小说,它的“人物不被视作情节的组成部分;相反,他们独立存在,行动依附于他们。”同上 这类小说已经跨越了单纯的客观真实的范畴,以它鲜明的主观意图和形象意象提示于读者的认识,向他们传递审美思想和审美意义,这也就是萨特所说的地位意识。现代小说中,由于思想认识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其思想的包容量已是愈来愈大,运用形象意象的表现方式,运用形象的寄托含义,可以拓展有限的形象表现空间,也可以因种种细微差别的形象所带有的寄托含义,表现出不同层面的更为复杂而深刻的思想内涵。
  《平湖秋月》利用人物的意象表现,突出了对天籁之精神境界执拗“痴迷”的主观审美意识。作者组织安排了两组人物意象,一组是红路、徐华、小燕、李子明,他们是矛盾冲突的存在一方,是小说情节中不可缺少的元素,是客观真实的感性内容。然而,他们更是作者主观中的群体意象,他们代表着家庭和社会,在他们的思想中积蕴着社会的整体意识。他们作为一个个真实自由和谐的个人,做着充满个性化的动作;而掩卷暝思,读者便会分辨不出谁是红路(或者徐华、小燕和李子明)谁是自己身边存在过的某个人了。作者以寄予主人公徐白身上的主观意识与这些代表着社会整体意识的群体意象,形成对立之势,无疑加重了作品审美表现的沉重感和震颤感。当然,作者在作品的结局部分,并未将矛盾冲突处理成绝对的不可逆的冲突,而是以每一个人物的心灵,都因徐白和徐元耿介拔俗的精神境界和人格力量的感召而产生不同程度的觉醒,宽释了对立冲突。这也是作者在群体意象上寄予的充满着希望和光明的审美意识,是全文饱绽人性力量的厚重之笔!另一组人物意象是徐白、徐元和徐韵生。通过他们独特人物特征的表现和他们行为的“一点痴迷”,表现了人类无论处于何种境遇之中,对真善美之天籁境界的追求的坚韧意志和决心,从来未曾有过更改。
  三个人物,其执拗和“痴迷”的性格特征是同一的。但是对于执拗“痴迷”的程度和形式,作者又做了三种不同的表现,以增强作品形象表现的审美力度。徐韵生作为陪衬人物,着墨不多,对他特立独行的操琴人的品格,作者仅在表现他与徐白兄弟们的关系时稍作映带。以这种方式,作者不仅仅将他的行为为徐白徐元的行为的实现作下铺垫,更展现出琴家品性的渊源所自,追踪出天籁之精神境界模式化发展的迤逦行迹。徐白的人物活动是在一个相对广泛的层面上的活动,他的对音乐理论和古琴演奏的悟性和对天籁境界的不可磨灭的追求信念,并不是在人物意象的活动中逐步找到而归位的,而是从一开始红路对他的琴声发出“实在是太散淡了”的感叹起,就奠定了这个人物意象的“痴迷”动机。在此之下,作者又主观地让它统摄住诸多性格特征,使这个人物身上的“痴迷”性由于有了它们的滋补,才更有了有喜有悲有歌有泣有爱有愤的丰满诠释。作者对徐元人物“痴迷”的表现,是最具神彩的一笔。为这个人物意象设置创伤失语,迫使他进入一个无声表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物意象仍然以他生来的正直与善良,分辩红尘中的转蓬与菡萏,用言说以外的方式表达他对天籁之精神境界的认识。作者用穿插的笔墨,断断续续地写了他对父亲和兄弟的孝敬与爱心,写了他对艰苦生活的无怨与承受,写了他对徐白筹建琴社深意的领会。正是这些活生生的感性之笔,将他的极度“痴迷”的主观性融汇进他的真实可信行为的感性性,使读者接受了这个人物意象的某些不可解行为,并且最终接受了他在哑噤半生后发声吟唱这一极端的“痴迷”行为,将人物意象的“痴迷”动机引向作品审美意义的最深处。
  真正具有时代使命感的作品,应当把艺术的社会教育作用和审美教育作用提到首位。在今天,将审美的认识和审美的意义看做克服社会矛盾的一种手段,至少作为克服那些摧残腐蚀人的灵魂的物欲行为的一种有力的手段,应该说是对社会所做出的积极姿态。在这一点上,《平湖秋月》以它对古琴操演和赓续的精深认识,以它对人物心灵的悉心熟视,以它对人物行进历程的琢力把握,实现了饱蘸深刻寓意的审美认识意义。它以恳悃壮慨之声告诉人们:人类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环境,但可以选择自己立世的标准和立足的高点。同时,它也向正在困顿和惶惑着人们,发出葵倾天籁之真善美之精神境界的深情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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