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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碧云天……
  一架中国民航的波音飞机从纽约机场起飞了。
  大地渐渐地变小:白云象一群绵羊,大批羊群从地平线上涌来,飞机迎着它们爬高。
  在一片白云中,机身渐渐地凝聚成一个闪光的银点。
  机舱内,叽叽喳喳的人语与嗡嗡的飞机引擎声混杂在一起。服饰端庄、面容姣好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穿梭在舱位之间,为旅客送来各种饮料、糖果、糕点。
  尾部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着咖啡灯芯绒拉链衫的华人青年。从上飞机他就默默地坐着,紧抿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圆圆的机窗折射进的日光云影掠过他瘦削的脸,使他的脸部呈现出一种激动不安和忧虑重重交织着的奇怪的表情。他的宽宽的额下有一双与他高高的身躯并不相符的温柔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盛满了心事,有点忧郁,那视线象是越出了飞机,落在很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乘坐中国民航的飞机……我们的终点是北京,途经东京、上海……祝旅客们旅途愉快!……Wishyouhaveapleasantjourney!”
  广播器里传出亲切悦耳的声音。
  青年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
  愉快吗?当然。留学两年,取得硕士学位,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归家的飞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说,结束了两年紧张的奋争和焦渴的苦熬——整天只就着干面包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通宵不眠地写论文、暑期里到餐馆和超级市场干零活、对家乡对亲人绵绵不绝的思念……他应该感到轻松,甚至应该感到幸福,然而,为什么心里面总象是多出点什么或者少了点什么似地不踏实?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又象是惧怕着什么。
  难道……难道就是那本《黄历》上预言着的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运?!他不由得锁起了眉,象要躲避什么似地旋转头,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去。
  无边无际的云层在告诉他,这就是天,他已经登天了。天原来就这样简单吗?简单得令人失望!
  云,一朵朵,立体的,象野蘑菇,甚至看得见筋络,一朵挤着一朵,铺成团,连成片……那翻腾起伏着的云层多么象一望无垠的大海呀!
  啊,大海。
  银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大海模模糊糊地衔接在一起,沙粒反射着闪问烁烁的阳光,海面上笼着飘渺的水雾,这景象,让人品尝到遥远而开阔的宁静,忘却尘世的一切风风雨雨……
  “喂,晓易,傻坐着干啥?下海呀!我们一块儿下海去!”米娜欢叫着闯入视线。她穿着粉红的三点式泳衣,迎着阳光眯着眼笑着,不无挑逗地炫耀着她女性完美的神秘,她结实的乳房几乎要从那两点粉红中弹出,她雪白丰盈的肌肤在沙与海的衬托下闪着锦缎般的光泽……宁静被彻底打破了,沙砾那么刺眼,海水那么喧腾,不由得人浑身燥热,血液突突地涌向大脑,心脏无限地涨大而隐痛……
  你是个三十五岁的盛年汉子,体魄健壮而魁伟,感情充沛而深蕴;你有个美丽的娇妻,你们相爱得很深,你曾经从她身上尝到人间最醉人的琼浆。然而你离别了她,远渡重洋来留学,单身煎熬了整整两年。难怪迈耶教授听说你已结婚时竟然惊呼:It'sinconceivable!(不可思议!)”并将你的梵梵称作“世上最伟大的女性”。
  噢——梵梵!梵梵决不会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人跟前的,梵梵倘若这样放肆,你会不会扇她一个耳光?那么,你呢?你动摇了吗?仿佛是梵梵睁着忧悒的大眼在看着你。没……没有。于是,心渐渐地收拢了,血液渐渐地平稳了,你释然地将目光跳过米娜娇艳的身子,投向大海及彼岸……
  “同志,同志,”空中小姐耐心地连连唤了他儿声,“您要喝什么?”
  “谢谢!”他抱歉地笑笑,要了杯可口可乐,冰凉的饮料引起的清醒感从舌尖一直蔓延遍整个神经。
  机身微微地颤动着。机窗外,云推云,云挤云,云叠云,云无端地变幻着千姿百态。日光为云镶上了一层银边,勾勒出那云的姿态竟然酷似女子美妙的侧影:那平滑的前额,那挺直的鼻梁,那圆浑可爱地向前翘起的下巴……这个侧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太熟悉了!
  “米娜!”在他的胸腔深处某一点上,象被火星的着似地痛了一下,他在心里呻吟着唤了一声,视野里已是一片模糊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写绝了人世间的离情别绪。此时纽约,正是落叶金秋之节。
  米娜为俞晓易饯行,执意要上价钱昂贵的蓝宝石餐厅。她不是摆阔,俞晓易知道她的心意,推辞不得的。
  米娜精心打扮了,一袭青莲色的长裙披在她丰满高大的身上,女王一般地高贵。她把脸掩在餐桌中央那束天蓝色的康乃馨花后面,只露出两只幽幽的眼睛与俞晓易相对。“彼尔……呢?”俞晓易问。彼尔是米娜的未婚夫,彼尔的父亲是米娜公司里最有实力的股东。
  “他不来了。”幽幽的眼睛垂下来,“是我没叫他。今晚,只是我送你……”
  他们举起玻璃的酒杯——米娜是马提尼酒,晓易是威士忌,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叮喳声,总该说些什么吧?
  距自己的嘴唇两尺远的地方,那两只幽幽的眼睛里涌出湍流激泉般的依恋和哀怨,俞晓易觉得喉咙被一条细细的绳索束起来了。
  人世间的起承转合实在是太富有戏剧性了。
  圣诞晚会上,迈耶教授把一位浓妆艳抹的华人女子领到晓易面前:“易,今晚你不会寂寞了吧?我很高兴,你们都是我满意的学生。”
  那女子对着晓易笑,那张隐藏在白粉和蓝眼膏后面的脸似乎非常眼熟,晓易觉得,记忆中很遥远的一个地方有个东西被轻轻地触了一下。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她一把捏住不放了。他有些尴尬,她却仰起脸把一串串珠子般的笑喷向五光十色的圣诞树。
  “博士,她……”他求援地看看迈耶教授。
  “米,你说你们早就相识的吗?”迈那教授疑惑地朝她扬起了眉毛。
  “博士,他存心不理我,从前他就爱欺侮我的。”她快活地对迈耶教授说着,仍不松手。
  “你是……”晓易竭力搜索着记忆……
  “哼,真是贵人多忘事!”她狠狠地用了下力,把他的手指捏得生疼。
  “米娜……真是你?”他小心翼翼地问。
  又笑了,随着笑,披肩的长发瀑布般地抖动。
  他是不应该忘记她的呀。初中时,在学生课余文工团里,他们俩同台演戏,老是他演爸爸,她演妈妈,因为他们俩都长得高。后来,同学中间就传说他们俩如何如何了。后来,团支部就找他们谈话了。他们都说,没有那种事的。后来初中毕业了,他考取了高中,她没有考上。后来……
  “我们是在我家弄堂口分手的,记得吗?”米娜眯起眼,唇边挂着一丝回首往事时的感慨的笑。
  他点点头。记起了,那天,他带着一份《青年报》,报上登载着几名上海青年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的先进事迹,他给她看,激动地对她说,有志青年应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边疆去,于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还说:“你先去,等我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一定要求分配上那儿工作。”没想到,她竟然那样冷漠地拒绝了,宁愿在家当寄生虫。当时,他是多么鄙视她、恼恨她!
  “临走时,你满脸的厌恶,仿佛我就是弄堂口的那只垃圾箱,我曾经发誓,永远把你忘掉,可是真奇怪,忘不掉,而且浮在眼前的老是那张恶狠狠的面孔,都二十年了……”眼帘垂下,心灵的窗户悄悄掩起了。片刻,又打开,目光里神采飞扬:“你怎么一点都不老?我老得厉害吗?不过,也许你早就把我年轻时的模样忘得干干净净了!”
  米娜的亲昵把他们二十年漫长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仿佛又回到那单纯的学生时代。于是,他也用随意的口吻回答:
  没见面对,真是以为忘记了,见了面,才发现一点儿也没有忘记。”
  “你说,我们俩是不是真有点缘份?无影无踪了二十年,又碰上了!”米娜欢喜得有些失常,整个晚会上她一步不离地拉着晓易说话,那热络的劲儿使得迈耶教授不时地投向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善意的揶揄。
  每逢佳节倍思亲,正因为思念妻子而心情抑郁的晓易,异国客地竟遇上少年时的女友,这使他猝不及防地产生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一大群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朋友中,米娜深褐色的双目和圆鼓鼓的鼻尖对他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他感到一种柳暗花明遇知音的兴奋和轻松。他没有对他的梵梵隐瞒这种感情,他根本没想到要隐瞒。深夜了,他睡不着,给梵梵写信,仔仔细细地描绘和米娜邂逅相逢的一切细节,包括米娜的穿着打扮,以及她眼角上为白粉掩盖不住的细纹……
  梵梵,原谅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在我认识的朋友中有米娜这个人,说真的,在和你相识以前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总相信命运,那么,你替我掐算一下,是不是命运之神让她此刻来助我一臂之力的?米娜竟然已是Plank电脑公司的经理了。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在我的印象中,她只是一个爱吃零嘴又受不起委屈的娇小姐。只有她那热情奔放的性格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已经答应替我在波士顿、华盛顿、圣路易斯等地介绍熟人,为我去那儿收集论文资料提供一切方便,老天,她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梵梵,你一定会替我高兴的,你不是总担心我在异乡他国太孤单太寂寞,以至会憋出心病来的吗?你还担心我在外出旅行的路上会不会遇上歹徒而……现在可以放心了。米娜说,她一定抽空亲自开车送我去波士顿、华盛顿和圣路易斯……
  除夕夜,米娜约晓易去TimeSquare(时代广场)守岁。
  “每年这个时候,旧岁即逝,新年将临,我便默默地祈祷,愿老天保佑我事事顺心。心诚则灵,人家都说我运气好,你看呢?”米娜褐色的眼珠闪闪发光地看着晓易。
  “女人嘛,总是喜欢相信命运,男人却崇拜意志和毅力。”晓易回答,他想起他曾对梵梵说过这样的话。
  时代广场上灯火璀璨,人山人海。米娜拉着晓易挤进节日盛装的人群,他们被拥得很贴近。米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香水味,弄得他有些头晕,他不习惯这种气味,(梵梵从来不涂香水,梵梵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清新!)于是晓易高高地仰起脸,以免让鼻尖碰到米娜的头发梢。深蓝的夜空显得非常沉静,时光老人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新年,它那庄重而威严的脚步声随着人们蹦跳的心脏洪亮地在宇宙间回荡……
  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了,广场上的人们一起齐声地数着:“……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呕——!新年到啦!”
  “Happynewycar!新年快乐!”
  人们互相祝贺、拥抱、亲吻……
  晓易觉得自己被米娜紧紧地搂住了头颈,他低下头,看见米娜双颊绯红地看着自己。
  “吻我!这是这儿的规矩!”米娜命令道。
  晓易用嘴唇点了点她的额头,可是,米娜却把涂着唇膏的嘴唇按到他的嘴唇上来了。晓易象被电流猛击了一下,浑身一麻,他慌忙挪开脸,悄悄地挣脱了米娜的搂抱。
  今天晚上,梵梵在干什么?也许在音乐厅演出?也许,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喝酒?不,晓易太了解梵梵了,她一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他给她的信,淌眼泪。
  梵梵来信了,她问他:米娜长得漂亮吗?晓易读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梵梵真懂事,还夹了张便条给米娜,感谢她对他的帮助,亲热而得体。
  米娜读了梵梵的信,反反复复地看着梵梵的照片,照片是晓易珍藏在身边的。米娜问他:“你妻子很美……她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吗?”
  “差不多……”晓易从来没有作过这种比较,女人的心真细。
  “(Yourdishes,please。你们的菜来了。)”一位着红外套黑领结的年轻侍者殷勤地说着,同时,意味深长地看看米娜,又看看俞晓易。
  俞晓易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米娜抿了口酒,问。
  “没……噢——真想吃一顿真正的中国菜呵……”话刚出口,俞晓易便知道失言了,愧疚地看了眼米娜。
  “快了……”米娜呻吟般地轻轻说,咬了咬嘴唇,“再过二十几个小时,你就要和她在一起了,很激动,是吗?”
  “要回家了嘛……害了两年的home -sick(思乡病)……”晓易竭力用很轻松的口吻回答。
  “两年了,真快,就象两天一样……”米娜叹了口气,盯着他,恳求道:“此刻,不要去想她,好吗?”
  “……”晓易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呢,而我和你,只剩两个小时了。”从来没有听到米挪用这么凄凉的声音说话,不过脸上依然笑盈盈的。
  “哦,你想和我诀别吗?我可不答应。我还打算请你和彼尔上我家做客呢!米娜,来,干了这杯,衷心地感谢你。”晓易觉得自己的开心话说得很蹩脚,他不敢看米娜的眼睛,生怕看到那里面的怨恨。
  “真要你谢,就怕你酬谢不起呢!”米娜冷冷地笑了笑,猛地甩了甩脑袋,长发抖动着,她象把许多东西甩掉了。等她再抬起脸,那脸上已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了。“啊哈,差点给忘了,我把那本《黄历》带来了,临别时,替你算个好命,权作礼物吧!”米娜恢复了俏皮中带点嘲弄的语调,她从她精巧的蛇皮小包中拿出了一本陈旧的线装书。
  米娜跟晓易说起过这本《黄历》,它是祖母留给她的“宝贝”,那里面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排列着六十个干支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个时辰所对应的命相,每个命相都用两句诗来表示,米娜告诉晓易,当年,父母过世,她投奔侨居海外的叔叔,临走,祖母为她算了命,命里注定她“花未逢时蝶难求,独占春风待来年”。现在看来,这个命相还真准呢。
  “我可是不相信命的。”晓易对此不感兴趣。
  米娜坚持要算,硬叫晓易报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翻开《黄历》,仔细地查起来。晓易看她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笑着说:“你可象个巫婆啦。”
  米娜没有反唇还击,也没有笑,她的眼眼盯在一页黄纸上,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找到了吗?读给我听听。”
  “算了算了,反正你不信命的。”米娜把《黄历》一合,说。
  米娜神色不对,晓易反倒起了疑心,夺过书自己翻了起来。
  “喏,在这儿。”米娜指给他看了:“一生劳碌筑旧窠,万事皆空竟为谁?”
  “什么意思?”虽说不信命,晓易读着这两句诗毕竟有些不舒畅。
  “你不应该回去,不应该回去!”米娜恨恨地叫起来。
  俞晓易把《黄历》推到她的面前,静静地说:“米娜,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机场了吧?”……
  在S.S.C.经济发展中心举办的世界经济研究会上,晓易的论文《论亚洲地区经济发展的趋势》获得了公众的好评,舆论赞扬晓易是极有希望的青年经济学家。
  由德高望重的迈耶教授推荐,ΦBK联谊会(全美大学优秀生荣誉组织)吸收晓易为会员,弗吉尼亚大学研究生院提前授予晓易经济学硕士学位。
  晓易亲自烧了一桌中国菜请迈耶教授吃饭,米娜作陪。其实晓易哪里会做菜?他只是把鸡丁、肉块、虾仁,青椒丝、蘑菇片等等进行排列组合,一律放进油锅里炸,然后加上糖和盐。米娜吃得直皱眉头,说:“这么好的原料都被你糟蹋了。”可是迈耶教授非常满意,胃口极好,几乎把每只盘子都扫空了,他实在没有吃过真正的中国菜,让晓易滥竿充数了。
  酒足饭饱,迈耶教授的大鼻子红红的,非常得意地宣布:“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史密松博物院非常需要研究中国大陆经济的人才,我跟他们讲妥了,你去那儿工作,同时修博士学位的课程,怎么样?难得的机会呀!”
  晓易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稍稍愣了一下。他看见米娜拼命对自己挤眼睛、皱鼻子。
  “过几天我就带你去见他们的院长,你把论文打印一份送给他,这是最好的见面礼。”迈耶教授又说。
  “博士,您总是帮助我,太感谢了。”晓易真诚地说,米娜在暗暗地朝他摆手。“可是……博士,我打算回国了!”
  “什么?”迈耶教授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滑脱,他逼视着晓易问:“你说什么?”
  “我打算打两个月短工,筹足路费,就回国。”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迈耶教授以为眼前这个中国学生发疯了,史密松博物院资料齐备、薪金又优厚,多少美国学生都盼望着这个职位呢!
  晓易为自己不得不忤逆迈耶教授的好意而感到内疚,他无法让迈耶教授体味自己的心情,但他必须打动迈耶教授的心。
  “博士,我妻子来信了,她催我回去呢,”晓易从抽屉里捧出一大叠梵梵的来信。
  迈耶教授泄气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易,为了你的妻子,我不能阻止你。只是太可惜了。不过,以后倘若你还想来美国深造,我愿意帮助你。”
  “博士……”晓易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们是朋友,易。”
  送走了迈耶教授,米娜格格笑着倒在沙发里,拍着掌说:“想不到你变得如此机灵。刚才,我真为你捏把汗,生怕你答应去史密松博物院工作。在那儿搞中国的经济研究,势必要收集提供许多有价值的数据。学术与情报,以后很难辩解清楚,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沾手的。”
  “米娜,你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子。”
  “《诗经》上有句话: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我毕竟还是龙的传人呀!”米娜高兴地笑了,“晓易,留下来,到我的公司里来当经理。我们俩在一起,这个公司会大有发展的,我甚至有这样的野心,把它发展成全球性的企业。”
  “老天,你真是女中豪杰!”
  “除了你,我决不会把经理的位置让给任何人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奉献。”
  “米娜!”晓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忘记你的情谊的……可是,我必须回国了。”
  米娜眯起眼看着他,不无讥讽地说:“你变了,变得儿女情长了。你的男子汉的气魄到哪儿去了?你的大丈夫的雄心到哪去了?”
  “米娜,随你把我想象成怎样没出息的人吧,我承认,我是变得儿女情长了。在国外这两年,仿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看着别人的长处,便想着如何去改变我们的短处。这两年毕竟是学了些看了些,回去,也许对探讨研究我们国家的经济改革有些用处呢!”
  “噢——老共青团员同志,祖国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是吗?”米娜调侃地瞟了他一眼,“什么信仰,什么主义,我早看透了,我现在崇拜的是人的实力和实际利益!”
  晓易知道米娜的父母都是有成就的科研人员,十年动乱中死于非命,她是伤透了心。“米娜,你很要强,然而,是不是有点冷酷呢?”
  “我不想跟你辩论,就用你的话来说,人生在世,事业第——”
  “可我的事业在祖国呀。”
  “你想过没有,那样的环境和条件,能让你的才能得到发挥吗?鸟儿尚知择良枝而栖呢!”
  “我还知道动物也有归窠的本性。米娜,你不能再用老眼光去看我们国家了!”晓易翻出一本剪报,递给米娜,“你看看,这些是我这两年读《人民日报》收集起来的资料。我们的国家在改革,经济要起飞,一切旧的陋习弊端都在清除之中,广开门路,启用人才,哈,我此时回国,正可以痛痛快快地于一番事业呢!”
  “算了,别说漂亮话了!”米娜生气地打断了他,“直说吧,就是为了你的家,你的……她!”
  “当然,也是为了梵梵……”最近,梵梵在来信中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惶恐和猜疑,她担心丈夫是不是会抛弃自己留在那异国他乡?有一股恶毒的谣言包围了她,都说俞晓易在国外和某个女人同居了!F大学经济系党总支还派人到梵梵所在的合唱团调查她的动向!梵梵那娇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这些委屈?晓易恨不得插翅飞到梵梵身边,用自己宽厚的胸膛去庇护她,他没有把这些告诉米娜和迈耶教授。
  米娜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吐了口气,走到晓易身边,攀住他的肩,柔声说:“那末……就把她,接来吧,我……”她是真诚的,虽然嗓音在颤抖。
  晓易轻轻地拍了拍她搁在他肩上的手,“米娜,谢谢,我必须回去,不仅仅为了梵梵……”
  米娜哀怨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我拴不住你的心。”
  晓易轻轻地替米娜披上外衣,“你累了,我送你回家吧。”
  米娜由着晓易,默默地穿衣,默默地走到门边,默默地拉开门……突然,她定住了,仰起脸,双颊燃着火,双目炯炯问亮,抖着嘴唇说:“你,为什么总要赶我走?还记着二十年前的事?讨厌我?恨我?”
  “米娜!”
  “今晚,我不走了!”米娜把门重重地关上,郑重地宣布:“我等了你二十年……晓易!”她猛地抱住了他的双肩,把头伏在他的胸膛上。
  晓易的手心、额头、鼻尖都在冒汗,男子汉浑重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心脏有力而急速地跳跃着……
  “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米娜喃喃地说,“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吻我?快抱我,快……哪怕只有今晚……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为着二十年前不应该失去而失去了的,是不是可以有一次,仅仅一次……呢?晓易的太阳穴胀得很痛,浑身象被火点着一般,他已经受不了了!
  “米娜!别……这样!”他艰难而又坚决地推开了米娜,他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破例地点起了一支烟。
  夜空高远而静溢,含着一个笑,象梵梵。
  “你,胆小鬼!你害怕,怕梵梵知道,是吗?我可以发誓,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米娜激愤地喊,眼角进出了眼泪。
  “你错了,倘若一件事是我愿意做的,我就不会畏惧任何人的。”
  米娜一下子泄气了,哑着嗓门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有彼尔……”
  “米娜,我理解你,希望你也理解我。”晓易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他爱怜地望着颓丧而显得憔悴的米娜,“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他紧紧地捏住了她冰凉的手。
  “原谅我……”她把满是泪的脸埋在他的手掌中……
  晓易给米娜留下了终生的遗憾,然而他却可以毫无愧疚地回到祖国,回到梵梵身边了!他在给梵梵的回信中曾经这样写道:“……梵梵,如果有人说我‘暴病’、‘遇车祸’甚至‘失踪’而投奔自由世界了,如果有人告诉你我与其他女人同居而丢弃了你,你千万千万别信!你想想我的模样吧,我总是我,一个记得祖宗的炎黄子孙……”
  云聚拢来了,又散开去了。
  米娜的面影渐渐地隐没在那云海雾涛之中。
  云层象条破棉絮,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有窟窿,窟窿里闪过划成格子的黄绿色的田野。
  “别了,米娜!”他在心里伤心地喊。临上飞机前,他陡然涌起对米娜的无限依恋,他热烈地拥抱了她。米娜伏在他的耳边说:“我不相信《黄历》送给你的那两句鬼话……不过,万一你在国内不顺利的话,我随时随刻等着你……”飞机起飞了,他远远地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一条迎风飞舞着的黑纱巾,那是米娜的黑发呀!他奇怪地想:米娜送他,甚至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她却一滴泪都不流,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
  两年前,梵梵送他去留学,当时说好只去一年的,可梵梵却象生离死别,早在行期前三天就开始哭,到了机场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进检票口时拽得他肩膀肌肉麻辣辣地痛。
  梵梵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他,而米娜只是感情上需要他。
  米娜以及与米娜联系着的那段生活,应该和周围的流云一般地逝去而不再复返了。
  他仰起脖子,把一杯可口可乐痛快地倾倒进干燥的喉咙。
  四周渐渐地暗了下来,原来天上也有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机身下,有一把把五彩缤纷的珍珠撤在黑沉沉的大海里。他看见月亮了,离得很近,所以显得愈加清寒。
  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安稳,他觉得头痛,眼皮酸而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地合上了眼,为了躺得更舒服些,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的手触到了衬衣口袋里装着的薄薄的几层纸。临走前,突然收到F大学经济系伊教授的信,短短数语,频频催归,那扑朔迷离的措辞和潦草纷乱的字体显出了伊教授的心烦意乱和难言之昔。当初,是伊教授大力举荐,送他出国深造,老人拳拳之心,再三叮嘱门生要专心攻读,不要思家。如今一反常态,实在令人费解。联系起F大学经济系党总支接二连三的公函,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他的脑海。偏偏又会想起《黄历》上的那两句话:一生劳碌……万事皆空……屁话!去他妈的!你还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你还算是个攻读现代经济学的硕士吗?
  他终于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已见微光中的晨曦。云很低。灰浊的,茫茫一片,极辽阔。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旅程已过去了一半,很快就到家,很快就能看见梵梵了,梵梵可爱的小脸和孩子般的身段、梵梵把它称作“宫殿”的他们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梵梵经常演出的舞台、梵梵经常光临的食品商店和服装店、梵梵好了吵吵了好的许多朋友们……和梵梵联系着的有那么多,正是那么多的以及更多的东西牵扯着他的心。当它们象一股激泉冲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感觉到压抑不住的激动,浑身每个细胞都象久旱盼雨的幼苗一样焦渴地张着嘴,他为了强忍住这种激动而觉得呼吸十分困难起来,这种感觉在第一次想亲吻梵梵的时候也有过……
  云愈来愈白,愈来愈薄。
  阳光把天照得透明晶亮。
  梵梵,你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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