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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真相的双重掩盖──黄公好谦


  齐国有个黄公,生了两个女儿都是国色天香的大美女。黄公有恃无恐,逢人就说:“我的两个女儿真是长得太丑了……”结果黄公的两个女儿丑名远扬,始终没有人来求婚。虽然黄公后来被迫改口,逢人就说:“我的两个女儿实际上长得很美……”但已经没有人相信。黄公的两个美貌女儿,就这样终老于闺房之中,伤春而死。
  所谓红颜薄命,大概没有比《尹文子》中的这个寓言更荒唐更离奇的了。可以发现,这是一个反面版本的“狼来了”。放羊的小孩在狼没来的时候一再大叫“狼来了”,农人急忙赶来,却发现被耍弄了。于是小孩开心地大笑。等到狼真的来了,他的真话已没人相信。还有一个比伊索寓言更早的史实,甚至可以说是一切“狼来了”故事的原版:周幽王为了引冰美人褒姒一笑,点起了狼烟,诸侯急忙赶来,却发现狼烟下没有狼,只有色狼周幽王。诸侯们的狼狈相,引得褒姒忍不住大笑。等到犬戎真的来袭,狼烟已经叫不来任何勤王之师。
  说得刻薄一点,黄公如此谦虚,也是为了引来更多的“色狼”──或曰新郎,不料反面广告做过了头,把所有的色狼都吓走了。等到他再改口说实话时,色狼们再也不相信他了,于是他的两个女儿终于没能找到自己的新郎。
  放羊娃的谎称狼来了,仅仅是孩子气的开玩笑,他从没想过把自己的撒谎标榜为美德。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称得上古往今来最大的恶作剧,但历史学家也从未称之为美德。只有黄公及其同道,才把这种掩盖真相的撒谎,称之为中华文明的基本美德──谦虚。所以我认为,黄公比放羊娃和周幽王更加可恶。放羊娃的撒谎只是一个凭空虚构,农人赶来一看,就知道真相是什么:狼没有来。周幽王的撒谎也只是一个凭空虚构,诸侯赶来一看,也知道真相是什么:犬戎没有来。而黄公的撒谎并非凭空虚构,而是歪曲了活生生的事实,于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了鼓里,他们永远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他的两个女儿是大美女。另外,为放羊娃的撒谎付出代价的,是放羊娃自己:他被狼吃了;为周幽王的撒谎付出代价的,也是周幽王自己:他被犬戎杀了。但为黄公的撒谎付出代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两个女儿:她们的青春和幸福,被他的谎言葬送了;而黄公却赢得了“谦虚”的美名。当然,这种掩盖真相的“谦虚”,只有在一种畸型的文化中,才会被认为是美名。
  但黄公之所以受到尹文子的无情嘲笑,实际上是因为出世太早,生不逢时。黄公生在谦虚的草创之世,尚未恭逢谦虚的盛世。所谓谦虚的盛世,就是奉承的盛世。表面上看,谦虚是君子的美德,而奉承是小人的恶习。君子与小人似乎势不两立,殊不知经过两千年的反复演练,双方早已充分掌握了这一精神体操的辩证规律,因此无须任何彩排,一旦需要即兴发挥,立刻能够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地上演丝丝入扣的对手戏。所以,君子与小人的对立只在观念上存在,在现实中,小人却是君子的帮忙和帮闲。中国的君子,只对观念上的小人深恶痛绝,只对现实中不帮自己忙,而专帮别人闲的小人深恶痛绝。君子与小人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好搭裆,就像后脚短的狼与前脚短的狈,是分不开的“好一对儿”那样。假如君子的真值是五分,君子一定谦虚说只有四分,帮闲立刻反驳说有七分。君子尝到了甜头,顿时来了劲,竭力证明自己并非谦虚,刚才说有四分甚至还夸了口,实际上只有三分。帮闲知道搔到了痒处,就再接再厉,竭力证明自己不是奉承,刚才说有七分还是认识不足,实际上足有九分。君子对帮闲抱拳说,“哪里哪里,你说得好!”帮闲对君子拱手道,“哪里哪里,远比我说的还要好!”于是正如沪地儿歌形容打乒乓那样:“老太婆削,老头子抽,削抽削抽有妙头。”一来一去,双方展开太极推手,终于把真相越推越远,也把正直与廉耻越推越远。可见君子虽然不好意思自夸,却永远好意思接受小人的奉承。只有等君子终于听到小人代自己说出了肉麻之极的谀词,他才会无限过瘾地鸣金收兵。
  黄公的撒谎,既不是放羊娃的孩子式稚气,也不是周幽王的情郎式傻气,而是出于真正的老谋深算。老谋深算的中国君子说话,永远是正话反说。所谓正话反说,是老奸巨滑的祖师爷老子的辩证法名言“正言若反”的通俗说法。所以凡是哭穷的人,一定有钱;凡是夸富的人,一定穷得像阿Q。凡是谦虚天下大乱的时候,一定是形势大好;凡是自夸形势大好的时候,一定已天下大乱。谦虚是高雅的,奉承同样是高雅的。谦虚谓之“会说话”,奉承也谓之“会说话”,只有说真话谓之“不会说话”。一个永远说真话的人,就是一个“一点不会说话”的人。所以,以谦虚为美德的中华民族,也以奉承为美德,只有说真话永远不是美德。一部中国历史,真相就永远被掩盖在谦虚和奉承的双重撤谎之中,非老奸巨滑的老法师,永远摸不着头脑。
  中国的君子永远不肯正视现实,因为他们不想或无力改善现实,所以只好寄希望于用“做文章”来使现实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好一些。所以只有会做文章的人,才有资格在中国做官,才有资格做谦虚的君子;只有会说话的人,才有资格做官的亲信,才有资格做奉承的帮闲。我这个人最不会做文章,所以大庙不收,小庙不纳,既不配做官,也不配做君子;我这个人更一点不会说话,所以也更不配做奉承的帮闲和帮忙的小人,只配在家里写这种煞风景的老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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