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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六班



高诺夫

  1944年夏我小学毕业,我们全班被保送到延安中学,编为六班。同学们感到无比的高兴。踏进中学的门,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最突出的感觉是自由了;除上课之外,不再像小学时管理那样严格。但是在开始一个时期,班上的秩序也真够乱的,吵架、打架时有发生。也有人迟到早退,随便说话,顶撞老师。晚上熄灯后还说话……表现好的同学往往受到讽刺、挖苦。要办成一件事困难很多。比如出墙报,一般号召没人写稿,便硬性摊派;不能全刊登时,有的同学又骂大街。又比如读报,组长指定某个同学读,他不读,反过来质问组长:“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叫我读呢?”组长只好说:
  “那就轮流读吧!”又有人不同意,说有的人读的声音小,听不到,或者听不懂。闹得小组长也没办法。
  有一次潘同和老师给我们讲数学,是复习小学的课程。班上一些同学公开起哄,大喊大叫:“我们学过了,要求教代数!”
  潘同和老师说:“不行!按照学校规定,必须复习小学的课程。”
  同学们吵个不停,简直乱得像一窝蜂。一连好几天,课程无法进行。潘老师耐心地给大家解释也无济于事。潘老师说:
  “你们这样闹下去哪行呢?这样吧,我出一个题,大家能答上来,就讲新课,答不上来就继续复习。”同学们一听,高兴地异口同声说:“行!”大多数同学很自信,心想算术题难不倒我们。潘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什么是定理?”几个字,然后把粉笔头一丢,拍了拍手走下讲台。这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潘老师走上讲台问:“怎么样?能答上来吗?”没有人回答。又过了几分钟,有几个同学小声地说:“算了,复习吧!”潘老师笑了笑说:“怎么样?是不是答不出来?那就继续复习小学的算术。”从此以后,同学们只好安下心来复习算术。
  两个月以后开始讲新课。讲代数时,潘老师要求每个题除用代数计算外,还必须再用算术计算一遍。有不少同学只会用代数计算,却不会用算术算。潘老师对大家说:“你们该明白了吧!算术是数学的基础,如果这个基础打不好,将来学高等数学也会遇到困难。学了代数就把算术忘了,那怎么行?”一席话说得同学们心服口服。


  星期六晚上是最不好过的。那时延安没有电影院,没有戏院,就连今天最普通的收音机也没有。有家的同学回家了,个别会跳舞的同学去鲁艺或边区医院跳舞。剩下的同学便感到孤独无聊。于是,有人就不断想出调皮的新花招。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去舞会逛了一圈,返回宿舍的途中,发现我们学校第二大灶的一只母狗在一间破房子里下了一窝小崽,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弄一只小狗煮着吃,改善一下生活。”经过一番研究,大家推选足智多谋的王银生去狗窝里抓狗。王银生答应了,他真不愧为智多星,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见他猫着腰,慢慢地向狗窝接近,我们埋伏在四周担任警戒、瞭望和掩护。王银生快接近狗窝时,向破房子投去一块小石子,没有动静,证明母狗不在窝里,王银生三步并作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进破房。在黑暗中,听到小狗吱吱地叫,他低头一看,有六七只小狗抱作一团,说时迟,那时快,他抓了两只塞到棉衣里面,翻身出了破房子。我们四面埋伏的人不约而同地跑了过去。这个问:“抓住没有?”那个问:“几个?有多大?”王银生气喘吁吁地说:“两个!别问了,回去再说。”我们大家非常高兴,好像打了胜仗一样,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我们大家一齐来到王银生住的宿舍。他把小狗从怀里掏出来放到地上,一只是黑的,一只是花的,垂着尾巴,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大家说太好玩了,有的说不要杀了,我们把它喂起来。王银生说:“那不行!要让学校知道了,追查下来那还了得;赶快动手吧!”大家一想也对,不能叫外人知道,便让王银生和我杀狗,还派了两个人在门外放流动哨,有人来就吹口哨;派刘育法去另外一个宿舍给那个宿舍的人讲《水浒》和《三国》,借以牵制住他们。
  王银生找了一根绳子,套在小狗脖子上,我们两个死劲拽,小狗不动了,我们以为死了,可是绳子一松,小狗又站起来了,在地上走来走去。我的心软了,说:“算了吧!别勒了,还是把它们养起来吧!”王很生说:“不行!一不做,二不休!重来!”又把绳子套在狗脖子上,我们两人握住绳子的两头,两人脚对脚,身子向后,使尽全身力气,又让一个人用镰刀猛击狗头,这才把狗勒死。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王银生毫无倦意,活像一个熟练的屠夫,用绳子拴着狗腿,吊在床头上,很快地将两只狗的皮剥下,内脏送到山沟里挖坑埋掉,狗皮留着做胡琴用。狗肉放在一个铜脸盆里,上边再扣上一个脸盆,架在木炭火上煮。又派了一个人去伙房想办法弄了一把盐。不一会儿,肉煮熟了,我们把派出去讲故事和放瞭望哨的同学撤回来,大家围坐一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由于警戒已撤,突然间,涂首奎闯进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他说:“哈哈!好香啊!你们做什么吃?哪来的肉?
  ……”我叫他坐下吃吧,要他不向任何人说。小狗肉又香又嫩,好吃极了,小骨头都能咬动,最后我们把汤也喝光了。


  进入1945年以后,班上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班上建立了党支部,真正成为一个团结战斗的堡垒,班级领导的核心。
  党组织在当时还是秘密的,没有在群众中公开,但谁是党员,同学们心里都有数。因为每个党员不但学习刻苦用功,而且团结同学,遵守纪律,吃苦耐劳,处处作同学们的表率,在同学中享有很高的威信。
  我和一些同学,对党的认识还处于朦胧状态,只看到那些党员同志个人表现很好,受到普遍的尊敬和爱戴,但对为什么要入党,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党,还不甚了解。
  1944年8月的一天,我和李波同学返回保小,看望母校的老师。雪原老师对我俩讲:“现在你们已升中学了,年龄也都大了,各方面要严格要求自己,可以考虑入党的问题了。入了党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可为革命做更多的工作……”这一次谈话对我启发很大,以后,我经常找党员同志谈心,请他们帮助我。有时还找一些有关党的知识的书看,看的最多的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和陈云的《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越看兴趣越浓,全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量。支部根据班上的现状,做了通盘部署,给党员和积极分子分配了任务,要在最短时间改变六班的落后面貌。我和李波同学于1945年7月6日入党,和我俩同一天入党的还有十二班的高世文同学。入党仪式由学校党总支主持。大概由于会议庄严,气氛严肃,心情过于紧张的缘故吧,主持人叫举起右手宣誓,高世文同志却把左手举了起来;主持人说:“错了!”高世文马上把左手放下。主持人说:“举起右手!”高世文又把左手举起,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就这样一连几次,他都是举起左手,最后还是主持人走过来用手把高世文的左手按下去,把右手抬起来。宣誓时也是结结巴巴,可见当时是多么的紧张!这以后要求入党的人更多了,班上出现了空前的团结向上的气氛。


  李星华老师教我们班语文,她是我党创始人之一李大钊同志的女儿。有一天全班同学要求她讲李大钊的革命故事,她答应了。她说:“那是18年前的事了。1927年4月,父亲每天总是早出晚归,忙着工作,有时候留在家里,埋头整理书籍和文件,把有字的纸投到火炉里烧了,我在旁边看,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烧掉呢?怪可惜的。”
  “局势越来越严重,许多人劝父亲暂时离开北京,母亲也劝过他几次,但他都拒绝了。可怕的一天终于来到了。4月6日清晨,母亲带着妹妹去儿童娱乐场散步。父亲在屋里写字,突然枪声大作,乱喊乱叫冲进来一批匪徒,手里端着枪,嘴里嚷着‘不要放走一个!’不由分说把父亲五花大绑拖走了,我也被带走了……”同学们听到这里肺都要气炸了,这是什么世道,怎么能随便抓人?!星华老师接着说:“那时候有什么理可讲?是中国最黑暗的时代。敌人把我带到警察厅,母亲和妹妹也被他们抓来了,把我们关在女拘留所。十几天过去了。有一天,一个警察突然叫我们的名字,说要提审。在法庭上见到了父亲,他仍然是那样的安详,身穿一件旧棉袍,没戴眼镜。父亲脸上表现得安定、沉着,他的心被一种伟大的力量占据着,这就是他对革命事业的信心。他对法官说:
  ‘这是我的妻子、女儿,一切与她们无关。’想不到这是我们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4月28日,我看到报上用头号字登着‘李大钊等昨已执行绞刑’几个字,立刻感到眼前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倒在床上了,母亲也一连昏过去三次……”星华老师泣不成声,全班同学都在流泪。过了一阵,她又慢慢地说:
  “母亲醒过来,要我们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天是你爹被害的日子……’我失去慈祥的父亲,革命队伍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同学们个个义愤填膺,对反动派恨得咬牙切齿,这一笔血债必须加倍偿还!我们现在只有努力学习,将来上前方多杀几个敌人,为李大钊同志报仇。
  李星华那时刚生了一个女孩,上课没有人照看,走时把孩子用绳子拴在床头。老鼠把孩子的脸、耳朵、鼻子都啃了,直到星华老师回来才轰走老鼠,孩子还在哇哇地哭。1947年战争爆发撤离延安时,带不走孩子,便把她送给老乡抚养,直到全国解放以后,才把这个女孩子接到北京,至今她脸上还留着伤疤。


  1945年春天,天旱少雨,边区政府发出防旱备荒的号召。
  学校组织全校师生上山开荒。每天,我们起得很早,不吃饭便上山挖地,到上午10点左右回校吃饭,饭后又上山,至下午3点钟左右收工吃饭。由于粮食紧缺,一天只吃两顿饭,里面还放了许多野菜。
  学校对岸的山坡上有一些荒地,除了种西红柿外,还种了水萝卜、圆葱、包心菜、南瓜和甜高粱等。并分工由专人负责管理,按时除草、松土、施肥、浇水,等成熟了统一分给大家吃。
  1946年秋天,王震旅长和王首道政委率领三五九旅从湘、鄂、粤突围回到延安,有一部分人住在我们学校。一年以前,我们全体师生曾在桥儿沟街上列队欢送他们,今天又在桥儿沟欢迎他们。
  有一个连住在我们班旁边,这个连伤亡很大,只剩下7个人了,然而我们看到每个战士仍是那样威武雄壮,令人敬佩和羡慕。大家一致同意把班上生产的包心菜、南瓜、圆葱全都送给他们吃。我们很多同学每天晚上都去找他们玩,请他们给我们讲战斗故事。一位副连长说:“战斗打的多了。”他的声音很低,而且有点颤抖,我们大家的心情一下紧张起来了,其他战士都低下了头,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他继续说:“仗几乎天天打,要打日本鬼子,又要打国民党反动派。战斗十分残酷,伤亡很大,我们这个连100多人,只剩下我们7个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头也更低了。我发觉他在流泪。他声音沙哑地接着说:“我们的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哭出了声。那几个战士也都在流泪。我们几个同学心如刀绞,个个都流泪了。
  有一个排长接着说:“在一次战斗中,敌人的手榴弹扔到王胡子(王震旅长)的脚下,警卫员手疾眼快地把王胡子推下土坎,他把手榴弹捡起来又扔向敌人。又有一次也是敌人的一个手榴弹扔到王胡子身旁,旅长还未发现,警卫员离得较远,那个警卫员眼见手榴弹已在冒烟,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趴在手榴弹上,轰隆一声巨响,警卫员牺牲了,王震旅长抱起警卫员流着泪说:‘好孩子,好孩子,你死得好惨啊!……’
  “突围中粮食异常困难,王震几次动员大家把他的马杀了给大家吃,但是同志们怎么忍心呢?马杀了王旅长骑什么呢?
  最后为了保存战斗力,还是把马杀了。王震旅长一连几个月没有理发,满脸胡子,战士干脆不叫他旅长,叫他‘王胡子’。这就是王震的绰号的来源。到延安时他还是满脸胡子,给毛主席汇报完工作,毛主席催他快回去理个发,把胡子刮一刮和爱人团聚去!”
  通过和三五九旅战士的接触,我们受到很大教育。战士们是那样可爱,我和我们许多同学都多么希望也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
  1946年夏天,学校放麦收假。六班和八班抽调12人组成一个生产队,由我和许忠翁带队去富县羊泉镇给老百姓割麦、除草,挣一点工资解决日常生活用品,同时在劳动中向群众学习生产知识,培养为人民服务的观念。那时的困难,今天的青年是无法想象的自来水笔多数同学没有,只能用铅笔和蘸水笔,有的同学用子弹壳做蘸水笔,倒也别有特色。把一枚步枪子弹的炸药倒掉,然后把弹丸的铅用火烧化了也倒掉,插上笔尖,就是一支蘸水笔,不用笔时,把笔尖插进弹壳,又成了一枚逼真的子弹,令人看了又称赞又羡慕。
  全班在20多天的假期生产中,共收入边币899000元,解决了大家的生活用品问题,同学们都非常高兴。
  不少同学还利用课余时间纺线挣钱。从合作社领棉花来,纺成线再交回合作社,纺1斤棉花可以挣1~2万元(边币)。
  记得有一次我用纺线挣来的钱买了4尺白布,缝了两条裤衩,还买了1个烧饼吃,真是高兴极了。


  1946年10月,张家口失守以后,延安的形势日趋紧张,各机关、学校、部队展开了紧张的备战活动,学校的正常教学活动已不能进行。学校成立了自卫军连,高鸿文是部队来的,担任连长。每班一个排,我是六班的排长。每天进行队列训练,练行军,练打背包,还进行实弹射击、站岗放哨等一系列军事训练。刚开始时,许多同学连立正、稍息、向左向右转都做不好,闹出许多笑话。不过同学们的情绪很高,恨不得马上就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针对敌人可能对延安实行空降,还特别进行了打空降兵的训练。据说伞兵着陆时有几秒钟的昏迷,要求每个人准备一根木棒,利用这个短暂时刻,迅速置敌人于死地。
  根据党中央的指示,敌人大举进攻时,延安准备放弃,人员、物资须全部进行疏散,而且到处埋上地雷,让敌人寸步难行。学校开始坚壁清野,男同学把桌椅板凳及其他家具转移到农村或者埋藏到山洞里。女同学则给前方将士织毛袜、手套。
  12月初,学校开始制造石雷,成立了炼磺、炼硝、铁末、炭火剂、石壳6个组。我和霍绍兴、陈小笙负责炼磺。炼磺就是将有杂质的硫磺升华提纯,供做炸药。我们从刘万家沟玻璃厂要来两个坩锅,砌了一个炉子,把硫磺放在坩锅里,用木炭火烧,硫磺变成蒸汽,通过一个管道到另一个容器冷凝,便成了纯净的硫磺。
  有一天晚上,学校抽调部分党员骨干到延安市工业局办公室,听兵工厂来的技术人员讲解如何造地雷。他说,制造爆炸性的武器,一要胆大,二要心细,来不得半点马虎,马虎一点就会发生大事故。他说炸药的种类很多,有的灵敏度极高,比如硝化甘油就是一种烈性炸药,一张纸触碰它即可引起爆炸。
  第一批石雷做出来,要进行试验了。那天全校师生都来参观,操场周围山坡上人山人海。石雷放置在一个土坑里,拉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麻绳子,用力将绳子一拉,轰隆一声,石头开了花,飞向四方,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成功啦!成功啦!”制造石雷的每个人,脸上都现出胜利的微笑。学校撤出延安时,杜吉宏、毛久德等同志负责在学校周围的道路上、屋门口、厨房、水井等处埋设了大量石雷,直到敌人先头部队进入延安市区时,他们才最后撤离学校。
  1947年3月战争爆发,延安中学一分为二,一部分由副校长卢勤良率领,组成第四后方医院,我们六班全体到了医院。我担任二所政治指导员。有的担任司务长,有的担任上士,有的担任通讯员,大部分人是护士。我们六班就这样结束了中学生活,进入了人民解放军的行列。
  40多年过去了,六班作为一个群体已不存在,但大部分成员还健在,很多人在党政军各部门担任重要领导职务,有一些同学出国留学,成为各种专家,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党和人民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现在,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已成为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199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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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诺夫
  男,延中六班学生。离休前为沈阳军区后勤部车船部副部长,1962年获少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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