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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暑假结束,评梅回到北京。
  她除了备课、讲课,就是抓紧写稿,还清许多报刊索稿的文债。同时把她的新作一百多首诗,汇集成一卷,交给她的朋友孙席珍。孙席珍在北大学习,晚上在《晨报副刊》工作,与焦菊隐、于毅夫、赵景深等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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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孙席珍(1906—1984)浙江绍兴人。原名彭,学名去新。1922年到北大学学习,并参与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曾参加南昌起义。建国后先后任南京大学、杭州大学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女人的心》、中篇小说《战争三部曲》等。
  ②焦菊隐(1905—1975)天津人。原名承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副院长、总导演。著名,戏剧家。
  ③于毅夫(1903—1982)黑龙江肇东人。原名成泽。建国后历任黑龙江省政府主席,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等职。
  ④赵景深(1902—1985)浙江丽水人。字旭初。建国后,任复旦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小说论集》等。


  孙席珍和焦菊隐,都是评梅的朋友,诗友,关系融洽,交谊甚密,情同姐弟。评梅把她的一卷诗集交给孙席珍,看看能在《晨报副刊》,还是在《京报·文学周刊》上发表。孙席珍为她的诗集加了个“百花诗选”的题目,考虑诗作较多,便交给了王统照,在《文学旬刊》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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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字剑三。参加过“五四”运动。建国后任全国第一、二届人大代表,山东省文联主席、文化局长等职。有诗集、散文集、杂文集等多部行世。

  评梅又和小鹿商量,她俩合出一本诗集。年仅十八岁、女高师国文科二年级的小鹿,心中有些胆怯。评梅搂住小鹿的肩膀,亲切地低声说:
  “傻妹妹,有什么不行的?哪本书不是人出的?”
  商量已定,俩人分头把自己发表过的诗,选了一些,合订成集,现成的题目,就叫《梅花小鹿》。这部《梅花小鹿》诗集,是她俩友情的表征和结晶。
  这天下午,评梅正在附中女子部主任室,最后校订《梅花小鹿》诗集。突然,小鹿从女高师打来电话,说有人找她,请她到女高师来一趟。
  评梅只好放下手头的活,雇了辆洋车,来到石驸马大街红楼。推门进了小鹿的宿舍,看见她正和几个人谈话,——两男—女都是学生模样。
  看见评梅进来,几个人都站起来了。经过介绍,才知道:那男的叫欧阳兰,那女的是他的未婚妻,叫夏希;另一个男的叫黄心素,坐得远远的,似乎没说什么话。他们都是北大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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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兰,又名欧阳畹兰,江西人,与未婚妻夏希等组织了“蔷薇社”,并邀请评梅和陆晶清加入,同时请她们出面与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妇女周刊》最初的编辑权由欧阳兰等人掌握,到1925年3、4月间,欧阳兰因抄袭事败露,被迫放弃编辑权,即由评梅和陆晶清接任。

  因为,《京报》征求有组织的社团编辑出版不同性质的几种周刊。欧阳兰想争取主编《京报·妇女周刊》,便和夏希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蔷薇社”,而欧阳兰他们没有什么名气,不使出面。因此想邀请评梅、小鹿她们参加“蔷薇社”。欧阳兰还说:考虑评梅已被文坛公认为“北京著名女诗人”,是新文化运动中写新诗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又和鲁迅等著名的学者名流来往密切。所以想请评梅和《京报》社长邵飘萍,接洽应征事宜。
  评梅听了,沉思半晌,看了看小鹿,小鹿的眼神是热切,是期待,大约是愿意干的。于是,评梅点头答应了。
  评梅疑惑不解的,是整个谈判过程中,黄心素竟然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
  第二天上午,评梅和小鹿,分别请了假。俩人出了宣武门洞,便奔了宣外魏染胡同《京报》馆。
  那是一座青砖灰瓦二层楼房,坐东朝西,上下各有七间。正门门楣上有“京报馆”三个大字,隽秀、洒脱,又不乏遒劲的风骨,是邵飘萍的亲笔题字。
  这天,邵飘萍在他的社长办公室,接待了石评梅和陆晶清她们二位女士。
  邵飘萍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对襟缎子短衫。。他那张白净面庞的高颧骨上,架着一副白色的金边眼镜。他正值不惑之年,风度萧洒,目光如炬,思维敏捷,话锋犀利,使人肃然起敬。
  当石评梅说明来意之后,邵飘萍捋了持他的分发,微微一笑,点头道:
  “石女士是当今北京文坛有影响的诗人,有你参与《京报,妇女周刊》的创办和编辑工作,我很高兴,也很放心。不过……”
  邵飘萍停顿了一下,评梅马上接着问道:
  “不过什么呢?请邵先生尽管言明就是了。”
  “不过,”邵飘萍略一思索,笑道,“《京报》曾经因为揭露曹汝霖的卖国行为,遭到查封。曹汝霖又下令抓我,我只好化妆避难上海。四年前,我重返北京办《京报》,照样抨击时弊,还为李大创、鲁迅先生开辟专栏。我是本性难移啦!今后,自然免不了还会惹怒军阀的当权者们。石女士,这,也许会牵连……牵连《妇女周刊》的吧?”
  评梅听得出邵社长的弦外之音。要想争得“妇周”的出版编辑权,必须亮明观点。
  “邵先生,”评梅沉静地说,“积弊日久,欠债愈多,作为喉舌,报纸不去抨击,谁去抨击?报纸不替民众说话,谁替民众说话?邵先生,您做得极对,我十分敬佩。不过,我们几个,才疏学浅,当然不敢效董狐之笔,步邵先生的后尘。但是我想,在邵先生的指导下,总不致于给《京报》抹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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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董狐,表秋时晋史官。孔子称其为古之良史,谓其书法不隐。后世因以董狐为直书不讳的良史的代称。

  邵飘萍颔首微笑了,心想,果然名不虚传,石女士是个才女,且又能言善谈。他说:
  “如果创办‘妇周’,不知石女士有何想法?”
  石评梅明白,她心想,这当然是社长在考问她办“妇周”的宗旨,于是她特别强调说明:今日虽然已是民国十三年,但是,仍有多少女子,在旧礼教的桎梏中呻吟,——这是对女界的摧残;仍有多少聪明智慧的女子,却努力于贤顺贞节,以为光荣,——这是女界的愚昧;仍有多少有才能的女子,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中湮埋,——这是女界命运的悲惨。“妇周”应当激起女界的觉醒,相信自己的力,可以粉碎桎梏,创造新生;相信自己的热,可以焚毁网罟,创造未来!“妇周”就算是个小小的火把吧,但是这弱小的火把,燃烧世间的荆丛,会是猛烈,光明!就算是细微的呼声吧,但是这细微的呼声,振颤女界同胞的心灵,会是悠远,警深!
  “邵先生,”评梅说完了,停了停,问道,“您说,是这样吗?”
  邵飘萍一直频频点头,听完评梅一席词色庄重的话,不觉眼睛一亮,倾心地赞赏,会心地笑了。他重新打量了评梅一下,脑海里突然蹦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几个字来。是的,唯独评梅的丰采神韵是堪配这几个字来形容的。
  小鹿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心里乐了:梅姐,你真不愧是我的梅姐:词色悲烈,严如斧钺,一定会打动邵社长的。
  果然,邵飘萍终于答应了。
  他神采飞扬,眼睛闪灼着喜悦倾慕的光,一派慷慨气度,他说:
  “石女士,我同意了。对你们应征创办《妇女周刊》,我同意了!立即着手筹办吧!年底能出第一期最好。我想,你刚才的谈话,就作为‘妇周’的宗旨吧!你把刚才说的,回去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很好的发刊词。你看怎么样?”
  从“京报馆”出来,小鹿的心情特别欢快。她搂住评梅的胳膊,兴奋地说:
  “梅姐,你真行!胜利了,胜利了!我们能在‘京报’副刊上,创办‘妇女周刊’,真是不简单!邵飘萍的‘京报’,影响可大了!”
  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鹿,一蹦一跳,娇小玲珑的身躯,今天显得格外的轻盈敏捷。
  “梅姐,今天我对邵先生的印象可好了!”她不住嘴地说,“看来,办报也需要勇气,不怕杀头!”
  是的,邵飘萍有勇有谋,而且真的不怕杀头。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段棋瑞曾经召开会议。决定中国是否参战,但却不公布会议结果。为了保密,国务院停止会客三天。中外记者使出看家本领,要抢发这一重大消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它:全世界瞩目中国,是参加协约国,还是同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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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段棋瑞(1865——1936)安徽合肥人。字芝泉,晚号正道老人。号称“北洋之虎”,是继袁世凯之后掌握北洋军阀政府大权的人。1924年第二次直本战争,直系失败,他被推为临时执政,1926年“3·18”惨案,他是镇压学生运动的元凶。同年下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曾物色他做华北汉奸傀儡,他予以拒绝,移居上海,总算成全了民族大节。

  那时,邵飘萍是上海《申报》驻京记者。他知道闯国务院肯定会被“挡驾”的。于是他借来一辆挂有总统府车牌的汽车,直闯国务院,抵达总理府的门前,却遭到段棋瑞传达长的拒绝。邵飘萍当即掏出一千元钞票,数出一半给了传达长。
  他说:“五百元送您买两包茶喝,只求您回禀一声段总理,段总理接见与否没有关系。不过,万一接见,这另外五百元当然还归您啦!”
  段棋瑞的传达长拿着邵飘萍的名片进去不久,便出来说段总理请邵先生!
  见了邵飘萍,段棋瑞绝口不提中国是否参战的决定。可是段棋瑞哪里是邵飘萍的对手?三扯两扯,七说八说,段祺瑞终于向他披露了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决定,并且要邵飘萍保证不向外界泄露。邵飘萍当即立下誓约:三天内如在北京走漏此秘密,愿受泄露国家机密之制裁!
  但是他出了总理府,驱车直奔电报局,用密码把这个特大新闻拍至上海《申报》馆。顷刻之间,10万份“号外”撤遍了大上海。当天,上海所有大小报纸.照转照发。四天以后,各种载着这条新闻的报纸纷纷流入北京城,北京这才炸了锅I
  那时津浦线尚未通车,报纸从上海运到北京最快要四天水路,况且消息是从上海倒流回北京,与邵飘萍无干!邵飘萍抓住这点,便敢作敢为!
  小鹿听了评梅的介绍,对邵飘萍越发佩服得不行。她也更加理解了为什么评梅敢于接受欧阳兰的约请,为什么见了邵社长评梅敢于用语悲烈!原来,梅姐早就知道:邵先生是个不伯死的正人君子!是个不怕死的报界英雄!
  小鹿鹿高兴得差点要疯!拍手高呼:“妇周”成功了!
  “鹿鹿,”评梅有些忧虑,“别高兴得太早。创办是一回事,怎么办又是一回事。‘妇周’的主编权还在欧阳兰他们手里,他们能按照我们对邵社长许诺的宗旨去办吗?”
  “能,能!”天真未涡的小鹿鹿,快活地说,“我看他们挺热心的!”
  评梅细细的双眉一蹙,宽容地笑笑:
  “但愿如此!希望他们真的是为女界办报,而不是办报为自己!”
  “别杞人忧天了!你今天大获全胜!没说的,请客!”
  “鹿鹿,馋死了!”评梅白了她一眼。
  小鹿缠着评梅非请客不行,而且威胁说:今儿咯要不请她一顿,她就卧轨!
  评梅笑道:
  “死鹿鹿,你要馋疯了!电车明年才能修成,现在你只能卧驴蹄子啦!”
  小鹿缠着不撒手。评梅没法,只好哄她:
  “好妹妹,姐姐回去,还得抓紧校订咱们的《梅花小鹿》诗集,出版社限期要稿子哪!等我校订完了诗集,交了稿,我请你吃螃蟹。咱俩好好聊聊。今儿不行,没空儿。”
  “那就简单点儿也行!”小鹿撒起娇来没完。
  大约,撒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种愉快,一种享受,一种满足。她说:
  “梅姐,‘中秋才过近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中秋刚过,重阳没到。去年中秋,在梅巢草亭,你请我和庐隐吃的是菊花面。今年庐隐不在,中秋也过了。你就请我吃两块花糕吧。嗳,梅姐,东四牌楼的致美斋、桂馨斋的花糕,中间夹着桃仁、松子仁、温朴、青梅,可好吃啦!”
  “那还得往东城跑,不行。”评梅说,“这样吧,就近,咱们到白塔寺,我请你喝茶汤,先打打你肚子里的馋虫!然后,我就回石头胡同改稿去。”
  小鹿特意撅着嘴,跟着评梅到了白塔寺。
  白塔寺临街的胡同口旁边,摆着好几个茶汤摊。一条条长桌,都是用蓝布蒙盖。桌后挂着蓝色横幅帐幔,上面镶着“清真八宝茶汤”几个白色大字。桌上放着把龙头作壶嘴的大铜壶,有四十几斤重,里面还有二十斤煤球,两大桶水,二分半的壶嘴,这就是冲茶汤用的大汤壶。老远就能瞅见,呼呼地喷着热气。
  评梅领着小鹿来到“茶汤李”的小摊前,悄声对小鹿说:茶汤李的糜子米,是从张家口沙城运来的,上等货,质地纯,味道好。来两碗!
  茶场李右手握壶把,把壶那么一悠,拿碗的左手叫足劲儿,往下一抖,朝上一迎,稠稠乎乎的一碗茶汤就算冲出来了。然后,再撤上玫瑰,苜蓿,黑糖,青丝红丝等果料。
  小鹿接过一碗八宝茶汤,仍旧撅着嘴,瞪了评梅一眼,说:
  “那么伟大的胜利,一碗茶汤就把我打发了?”
  评梅说:“可别小看茶汤,这是北京著名的风味小吃,比你我的名气大!在你们云南的苍山洱海,只怕见也没见过呢!”
  吃完茶汤,临分手,小鹿仍旧假装生气,撅着好看的小嘴,不理评梅。评梅搂住她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哄她说:
  “好妹妹,别生气了!等我把咱俩的《梅花小鹿》诗集稿子校改完,我一定请你到‘雨华春’吃螃蟹。鹿鹿,从现在起,你就把肚子空起来,到时候,我要让你撑破肚皮!”
  小鹿鹿终于笑了!学小猫儿,耸着鼻子,冲着评梅一伸脸:
  “咪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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