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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桌上放着庐隐的信,评梅看了不止三遍,心地善良的姑娘,为她海滨故人的不幸遭遇,黯然流泪。
  曾经与评梅约定,发誓一生独身主义的庐隐,被郭梦良的爱情摧毁了她的信念。她热烈地渴望爱情,渴望结婚,渴望生儿育女,渴望美好的生活。她结婚了,她生了一个女儿薇萱。但是不幸总是和有才华的人过意不去,一切有作为人的生活常是坎坷不平的。仅仅一年,郭梦良因为肠胃病竞一病而逝,抛下了庐隐和薇萱。
  庐隐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心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她忍着痛苦,带着女儿,扶送郭梦良的灵柩回他的故乡福州安葬。
  庐隐在福州郭家居住期间,曾到福州女子师范任教,夜晚进行写作。但是郭梦良的母亲百般虐待她,她点油灯写作,都要遭到婆婆的恶毒咒骂。那恶婆哪里懂得,寄居郭家门下的遗孀,是何等的苦痛;她哪里懂得,连夜晚点灯都要遭到恶骂的媳妇,居然是旧中国黑夜里一颗灿烂的明星!在中国新文学的史册上,占有光辉的一页!
  大约是女人更理解、更同情女人的遭遇。郭梦良的原配夫人待庐隐如同亲姐妹。当庐隐遭到恶婆的辱骂,她偷偷跑来安慰她;当庐隐遭到恶婆的虐待,她常常帮她分忧。庐隐对她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庐隐终究不堪忍受恶婆的虐待,带着女儿离开了福州。庐隐临走,向梦良夫人千恩万谢,表示有生之年,定当感恩图报!
  庐隐来到上海,担任大夏大学的女生指导,同时在附中任教。但是她的生活仍然很艰苦,常是满面愁容,双耸的瘦肩,显得更消瘦了。
  于是,庐隐愈发怀念她自幼生长的北京,怀念她北京的好友评梅。因为在她看来,评梅的一生,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凄艳的长诗,是一部动人魂魄的哀婉的悲剧。评梅的生活曾经给了她许多灵感的启迪。她的许多作品就是取材于评梅的生活。评梅是她可以揭开心幕交谈的挚友,只有见到评梅,才可以一倾别愁,尽叙离恨!
  庐隐渴望回到北京。
  虽然已是半夜,但炉火正旺。评梅把庐隐的信又看了一遍,连夜给庐隐写了回信。她知道庐隐是在悲苦中挣扎着,庐隐现在需要友谊,需要温暖,需要支持。她在信的结尾,特别说明,——

    ……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盼望你能来北京。不
  过这两年,我在北京看见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
  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觉恍非人间,
  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
  地告诉你。不过,小鹿最近几天就要赴沪,我告她到
  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
  我一样。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小鹿负伤,萍又
  被捕入狱,请你好好抚慰。慰她那颗惊颤的心。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
  着我的窗纱,像一头猛兽来袭,我惊惧地握笔给你写
  信,不知你现在做什么?也许是眼睁睁地盼我的信?也
  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
    回来吧,庐隐!昔日京城的朋友,大多云散四方,
  所剩无几,回来正可作伴。不过连梅窠旧梦中的三个
  女孩儿,恐怕也将只剩我们俩了!


  第二天,评梅把给庐隐的信发出去,便急忙赶到“绿屋”,为陆晶清南下送行。
  “三.一八”惨案之后,女师大的研究科被迫解散,小鹿被校方一封“函该生知悉”的信,而驱逐出校。她愤然离开女师大,寄住在宣外教场头条“云南旅京学会”的一间小屋。
  评梅记得,小鹿刚搬来那间小屋时,是她去帮助收拾的。
  斗室小屋,尘土堆积,蛛网封闭,碎砖破瓦,朽木烂柴,伸不进手,插不进足,就连门窗墙壁也凋落坏损得不像样子。
  评梅帮她收拾,筹划装饰,使那间残破的小屋,焕然一新。根据评梅的提议,房里多用绿色,窗帘围墙自不待说,就连桌布也是绿色。加上许多花草,这间小屋,简直成了一个绿色的小王国。
  评梅把它命名为“绿屋”!
  评梅几乎天天来绿屋,为小鹿买药,换药。小鹿吊着评梅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根子,亲热地悄声说:
  “梅姐,你待我,真像我死去的母亲。”
  评梅憋住笑,白了她一眼。小鹿撒娇地说:
  “就是嘛!就是像嘛!”
  多情善感的姑娘,听了小鹿的话,不觉心头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唉,可怜的小鹿!
  自从“三.一八”惨案,小鹿的恋人萍被捕,自己又负了伤,被驱逐出校,异乡漂泊。是评梅,抚慰了她那颗幼小的受伤的心。评梅恋着死的,挂念着生的。她的苦心,终于使小鹿猛醒了!她不再在评梅面前无端地流泪了,她不愿再给评梅那颗苦心增加忧烦!梅姐的心灵负担,已经够重的了。
  “绿屋”存在于宣武门外校场头条,虽然不足一年,但是在评梅的一生中,却占着重要的一页。
  她是“绿屋”的半个主人!小鹿惊喜地发现:
  “绿屋”中的评梅,和“梅窠”中的评梅相比,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经过“女师大风潮”的战斗洗礼,她和刘和珍、许广平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成了极好的朋友;她与鲁迅的接触也愈来愈频繁。经过“三.一八”惨案之后,她的思想感情起了深刻的变化。她虽然每个礼拜天照旧去陶然亭畔哭高君宇,虽然照旧用她的泪水去滋润君宇坟茔的青草树木,虽然照旧在君宇墓前忏悔她前尘的罪过,忏悔她的终生遗恨。但是,她变得深刻沉默了,变得忧国重于忧情了!
  而且,评梅常常邀集一些朋友到“绿屋”来,探讨中国的前途,探讨人生的真义。每当送走朋友们之后,小鹿夸她变了,她总是说:
  “我是在追求真实的生命!只是悲苦流泪,只是忏悔知罪,那不是评梅!我只有走君宇的路来纪念君宇,才是我真的爱他,才是我真的忏悔了!”
  小鹿伤好以后,评梅动员和她朝夕相伴、死也舍不得分手的小鹿,离开北京这座沉闷的死城!到南方,到革命风起云涌的地方,开辟新生命!去年6月,广州国民政府已经出师北伐,7月进入长沙,9月拿下汉口,10月攻占武昌,11月占领九江,把直系军阀吴佩孚、赵恒惕打得落花流水。北方的革命却已经处于低潮,转入地下。老是蹲在这座白色恐怖的死城里,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
  “鹿鹿,”评梅说,“今年暑假,等我和附中的聘约合同期满,我也要离开北京的。我还是期望比较的有作为一点,不仅是文艺家,并且是社会革命家呢!”
  经过评梅的鼓动,陆晶清终于下决心离开北京,南下投奔革命。
  评梅又多方为小鹿奔走,到底找到了李大钊。李大钊委派一个叫隋大姐的到绿屋来,帮助陆晶清决定南下之后投奔何香凝。大钊又为陆晶清写了求见何香凝的介绍信,给了她做为川资用的30元钱,以及用细纱布写的一份“工作报告”缝藏在皮袍里,请她带给何香凝。
  一切准备就绪,小鹿明天就要启程离京南下了。评梅给庐隐的信发出之后,便赶到绿屋.和小鹿商量今晚请几个朋友,为她饯行。

  评梅没有让小鹿破费,好留做她路上用,一切都是评梅操办的。好在所用不多,只买两瓶红葡萄酒,几样现成的熟食下酒菜,评梅又亲手炒了几样热菜。总共七八个平时常来探讨中国命运的女孩子,聚一聚,喝两杯分别酒,为小鹿鹿壮行。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七八个女孩儿,就差没把屋顶给鼓飞了!
  少女的感情总是易于激动的,情绪变化的节奏也总是快的。
  她们吃着,喝着,笑着,说着。谈到小鹿南下投奔革命,她们一个个慷慨激昂,觥筹交错,豪饮而近乎于狂放。——
  一会儿鼓动小鹿要冒枪林弹雨,横刀立马,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一会儿叫小鹿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战略家;一会儿又让她乘一叶扁舟,从巴东三峡漂泊到鹦鹉洲畔,游遍名山大川,阅尽人间美景,步李杜后尘,做一个浪迹天涯的风流名士。
  可是,提到前年死去的高君宇、孙中山先生,提到去年死去的刘和珍、邵飘萍,提到已经离京南下的鲁迅以及兰辛、邵乃贤,提到被捕的萍,提到送别小鹿的离情别绪;想起当年在京的朋友们,如今被杀的被杀,被捕的被捕,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一个个风流云散,这些远离家乡、漂泊京城的女孩子,在绿屋里便又抱头痛哭,哭做一团。
  小鹿想起自己原本是个无父母的孤儿,恋人入了狱,自己负了伤又被驱出学校,如今又得和胜似一奶同胞的亲人评梅姐姐分手。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床上,哭得泪人一般。
  过去最爱哭的评梅。今天咽泪装欢,劝了这个,劝那个。小鹿这才抽抽嗒嗒坐到床沿上,要不是还有六七个人在场,她真想扑到评梅怀里哭个痛快。
  评梅走过去。坐在床沿儿小鹿身旁。小鹿把头靠在评梅的肩上。
  “小鹿鹿,”评梅拍着她的肩,抚摸着她,亲切地低声说道,“小鹿鹿,今天我把你从我身边送走,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以为我舍得你离开我吗?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亲人,你走了,我该多么孤独,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可是我送你南下,是要你辟一新的生命!小鹿鹿,你懂吗?”
  小鹿抽泣着,孩子似的点点头。评梅又说:
  “你今年已经是整二十岁的人了,不再是孩子了。凡事都要自己珍重,谨慎行事。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要咬紧牙关。挣扎着去做。一切痛苦让它都积存在心底,有酸泪不要在人前提。你留着归来时再向我哭诉!”
  小鹿乖乖地点了几下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边的泪花,轻声说:
  “梅姐,我一定听你的话!我要忍耐一切痛楚,收藏起所有的眼泪,将笑靥呈现在人前。我只盼着重新归来见你时,我再放声大哭,告诉你我别后的一切遭遇,哪些可悲,哪些可泣、哪些可惊惧,哪些可慨叹!梅姐,我记住了,留着眼泪,回来对你哭!”
  评梅又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为小鹿送别干杯i诲:人都和小鹿碰了杯,每个人干杯之前都和小鹿说JL句临别赠畜。
  临到评梅了,她举着杯,走到小鹿跟前。四目瞩望,千言万语,只化作几行无声的泪水。今夕举杯话别,明朝汽笛一声,从此地北天南!两个漂泊相逢的姐妹,一个将在冰天雪地里踽踽南行,一个将继续独守京城,在故地寻觉旧梦。这是多么令人惆怅的呀!
  评梅才思敏捷,和小鹿碰杯时,随口吟道,——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这杯里注满了浓醴,请你痛饮个沉醉。
  门前的车马已鞍辔全备,只等你丝鞭一挥,
  朋友啊!你此去,何时再见这帝都斜晖?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咽下去,咽下去,你不要再为了命运凄悲。
  看!抽刀将一腔烦恼斩去,
  假如人间尚有光明的火炬,这宇宙顷刻变成灰!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自从丁香花落到如今,人情世事日日非。
  原也想,洒鲜血把灰色的人生染紫绯,
  怎禁住,一递一下的铁锤击得你芳心碎!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且欢乐,收拾起离情怅惘惜别的泪。
  紧紧记,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
  这一别,天涯海角,何处何年我们重相会?

  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
  愿你烟尘起处扫阴霾,重造天地百折不回!
  你此去,似扁舟任雷暴轰击风浪吹,
  我虔诚地祷告,愿你在波澜中登上重峦迭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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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评梅为送小鹿南行于1927年1月19日所著《别宴》一诗,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1927年1月31日,第155号上。这里是选录。

  真不愧是京都文坛著名诗人!曹子建七步成诗,评梅成诗却原地未动,只在挥手举杯之间!她敏捷的才思,清妙的诗句,使在座的女友们为之震惊!
  可是小鹿心头却猛吃一惊:“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这岂止是一句凄艳的诗?这不是一句永诀的话吗?莫非梅姐料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梅姐心中,深藏着对死者的悼亡追悔,对生者将死的预感,她的心,何等的沉重,何等的悲苦!
  梅姐刚才吟到“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掩埋”这句时,她是用那样悲楚的眼神凝视着小鹿,小鹿注意到了。她吟诵这句诗时,速度放慢了,语气加重了。而且一字一板,仿佛字字是泪,字字是血,字字是绝唱,字字都是她一颗苦心凝聚成的将身后事对小鹿的属托!小鹿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却使她悚然心惊,不寒而栗,浑身猛地连续颤抖了几下!
  小鹿放下手中的杯,抓住梅姐的手,神情紧张,声音也有些哆咳:
  “梅姐,你这是想到哪去了?”
  评梅凄然一笑,低声说道:
  “放心吧,小鹿鹿,我哪会去死呢?你我相好一场,情同手足。姐姐这一生,只有一件事,唯有求你了。”
  “梅姐,”小鹿极其真诚地说,“小鹿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替你办!”
  评梅笑笑,她笑得很坦然,笑得很深沉,然而小鹿却不禁打了个寒噤!
  “鹿鹿,”评梅说,“我与君宇‘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这就是我对你的嘱托。你今天不走,我还不会说。你今天一走,不知何日再重逢。我把身后的事托付给你,如果你还念及你我姐妹情谊一场,你就不要忘记我生前的嘱托!”
  小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叫一声:“梅姐!”便一下扑到评梅身上,紧紧地抱住她。

  第二天下午,评梅她们七八个人,到前门火车站送小鹿南下。
  前门车站南来北往的,上车下车的,接人送人的,穿着摩登入时的绅士小姐,衣着槛楼的乡下人,军警,学生,公务员,商人,——他们,走动着,拥挤着。不时传来几句咒骂声,夹杂着小商贩的叫卖声。
  联军入关,占领京津。段祺瑞虽然从执政的交椅上被推了下去,然而革命也被迫处于低潮,第一次国共合作瓦解,革命统一战线溃散。时局动荡,白色恐怖的阴云越来越浓重,许多革命党人纷纷南下。
  也是这次车,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去年的8月26日评梅来这里送鲁迅、许广平南下,今天来送小鹿。明年又来送谁呢?是她自己吗?
  小鹿哭得有些站不住了,趴在评梅肩头抽泣着。看看火车快开了。评梅再四嘱咐她、到了上海一定要去看庐隐,如果她要回北京,就让她回来吧,古都还有我!来了,我也许会帮她的。还有。到了南方,一定设法去南昌看望刘和珍的母亲。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儿,来到北京求学读书,竟然惨死在军阀的屠刀下。母亲怎能不悲痛欲绝,哀伤心碎?刘和珍的爱人方其道,已经愤然投笔从戎,参加革命,上了前线。小鹿,你可一定要去南昌、看看刘和珍的母亲哪!
  小鹿听了,愈发哭得不行。哦,梅姐!我的心地善良的好姐姐吁!你已经够苦的了,可你还要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你的沉重的苦心,只有我知道,我理解。我走之后,还有谁理解你。和你说知心话儿?姐姐,多保重啊!我只担心你,担心你的心会被忧郁击成碎瓣呀!
  火车启动了!
  它载着一颗投奔革命的年轻的心,载着评梅五年来的知音,度关山,越大江,奔向硝烟弥漫的南方!
  梅花小鹿,这一对生死之交的朋友,今生今世,还会不会再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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