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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神山冈仁波钦的一次精神之旅



    ——印度教、耆那教、本教、佛教共同信仰的世界中心,冈仁波钦,
  一座东方的万神殿、奥林匹斯、文化之山——精神之旅:与自己的相遇
  ——两百年间哪些西方人来过,来做什么——韩兴刚梦中千佛——历史
  与现实:我之关怀和焦虑的隐衷——神山的启示与加持——它给予的一
  瞥成为无限——

  冈底斯山脉是支撑起青藏高原地貌骨架的巨大山系之一。它西起狮泉河,东接横断山脉的舒伯拉岭,横贯西藏中南部绵延达千五六百公里。清康熙年间绘制青海西藏时曾被称之为“天下之脊,众山之脉皆由此起”。
  一般所用冈底斯一词,特指该山脉主峰冈仁波钦。冈仁波钦为“雪山之宝”,藏语。冈底斯之谓一般被解释为藏、梵语的组合:冈是藏语之“雪”,底斯为梵语之“雪”。著名的藏学家前辈、意大利学者杜齐教授曾认为“底斯”为象雄语。
  从地质学角度讲,海拔六千六百多米的冈仁波钦的雄伟壮观在于“近干水平的冈底斯砾岩(旧称凯拉斯砾岩)是西藏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这里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也是西藏罕见的构造地貌类型。”(《西藏地貌》)
  从文化学角度讲,作为精神之山和信仰之山,冈仁波钦则是数千年间青藏高原、南亚次大陆不断积累叠加的文化堆积层:它是一座文化之山。
  迄今仍有四种宗教:印度教、耆那教、本教和佛教的数以亿计的包括蒙古人种、雅利安人种及一些马来人种的人群尊奉它为世界中心而虔诚信仰它。冈仁波钦是这四种宗教的万神殿,奥林匹斯山。
  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即指此山。据《佛学小辞典》:须弥,山名,一小世界之中心也。译作妙高、妙光、安明、善积、善高。凡器世界之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又其上为金轮即地轮也。其上有九山八海。即持双、持轴、担木、善见、马耳、象鼻、持边、须弥之八山八海为铁围山,其中心之山即须弥山也。入水八万由旬,出水八万由旬。其顶上为帝释天所居。其半腹为四天王所居。其周围有七香海七金山。其第七金山之外有威海。其外围为铁围山。因之称曰九山八海。瞻部洲等之四大洲,在此威海之四方。
  前佛教时代的象雄本教时期,作为本教圣地,冈仁波钦被称之为“九重万字(囗)山”,为雪域藏地之灵魂。彼时有本教的三百六十位神灵居住于此。本教祖师敦巴辛绕自天而降,此山为降落之处。本教僧人历来在此修行。其中一位曾于冈仁波钦山洞中修行十二年后,身如光一闪即逝。有关这座神山的本教原始形态,阿里唯一的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一定知晓,可惜与他一再失之交臂。
  公元前六——前五世纪,在南亚次大陆与佛教同时兴起的耆那教也信奉冈仁波钦。这个耆那教在汉译佛典中被不那么友好地称之为“尼乾外道”、“无系外道”、“裸形外道”。该教曾于公元前后分裂为“无衣(裸体)派”和“白衣派”,并在中世纪得以广泛传播,直保存到现代。在耆那教中,冈仁波钦被称作“阿什塔婆达”,即最高之山,是耆那教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获得解脱的地方。
  印度人对于冈仁波钦——他们叫它“凯拉斯”——的情感源远流长,经久不衰。无须任何学者论证,凭感觉我就能理解这情感的由来:在南亚次大陆无垠的低谷平原上,北望是一排高峻奇美的冰峰雪蟑,雄伟神秘令人神往,远胜于自喜马拉雅北麓仰望它时的震动和惊叹——我是在著名的、似乎获过奥斯卡金奖的《印度之行》中,从银幕上得到这一比较的。其次,或者首要的是,北来之水灌溉着这块次大陆上的生灵田稼,洁净了人民的身心。于是,山川崇拜贯穿于古印度精神之园。早在数千年前的梵文文献《吠陀》中,河流即被一再赞颂:“啊印度河,其它河流像哞哞叫的奶牛跑向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奶汁喂养他们。当你来到这些奔流而下的河流前时,你像战场上的王,领导着自己的左右。”“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战胜的印度河,带着千川百河横过田野,快中之快,就像一匹美丽的牝马一闪而过。”……
  古代印度人在对能为人们带来基本生存条件并涤清污浊罪孽、向上导往天堂的河流,感恩之余,对于神圣河流的进一步思索,即河流的由来,诱惑他们湖流寻源,穿越喜马拉雅,并大致寻到了冈底斯山脉。冈仁波钦高耸的积雪山巅,神奇非凡。五体投地的印度人分明看到了印度河源于此山,而恒河,也如绸衣滑下。印度人就这样诚惶诚恐地发现了宇宙本原和生命本原。他们把自己信仰的诸神安置于冈仁波钦——凯拉斯山上,数千年来对它顶礼不已。
  古代印度人认定了冈仁波钦为世界中心,众水之源。日月星辰皆以此为轴心往复环绕,并各行其道。在河流方面,西藏人与印度人说法类似,都认为神圣的四条大河:狮泉河(森格藏布)、象泉河(朗钦藏布)、马泉河(当却藏布)、孔雀河(马甲藏布,印度人则称其为黄牛河)都源自冈底斯山。除孔雀河经考证为源自喜马拉雅山兰批雅山口附近(在普兰境内),另有作为雅鲁藏布江上游段的马泉河的源头之一为冈底斯外,狮、象二河确切源自冈底斯山。这些河流自阿里发源,沿途汇集了来自雪山、来自天上的各路小水,浩浩荡荡流入印度后,源于冈峰北坡的狮泉河成为印度河上游;源于冈峰西侧的象泉河被称作萨特累季河;发育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山前丘陵间的马泉河——雅鲁藏布进入印度叫作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与恒河相汇;源于喜马拉雅的孔雀河,则系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这四条河在相距不远处同时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流过不同的地域,蜿蜒跌宕大相径庭过千里万里之后,重又在同一个归宿地——印度洋中相聚。人们在这一神奇事实面前,大惑不解之余,又仿佛于冥冥中获得了神圣意味的某种启示。
  于是,作为神圣中最为神圣的,古代印度人就安排了他们的至关之神居于冈仁波钦。从佛教所认为的该山为因陀罗(帝释天)的居所分析,当是对于印度教前身的婆罗门教的移花接木。因为在早期《吠陀》中,因陀罗即是古印度的主神,是万能之神,且是万神之中最受崇敬的神。在后来的印度教中,因陀罗仍旧沿袭了天界众神之王的冠冕,主管雷电风雨。
  印度教有三位主神[注]——创造之神婆罗贺摩、保护之神毗瑟奴、毁灭之神湿婆。其中湿婆法力最大、地位最高。虽然身为毁灭之神,但他尚有无数各具特色、各司其职的化身。既可毁灭,亦能创造世界万物,所以又称再生之神。他还是苦行之神、舞蹈之神——世界因了湿婆的舞蹈而运转而节律。有关湿婆的故事,在印度教经典中,在印度的民间传说中比比皆是。印度和尼泊尔的湿婆庙内不设偶像,只以牛或男性生殖器模拟作为湿婆的象征而向之祈祷祭祀。在文学艺术的描述和塑造中,他则是一个额上有目、颈缠蛇饰、头顶新月的形象。
  作为印度教主神之一的湿婆,其宫殿理所当然位于他们的凯拉斯山上。在那儿,他或者坐在莲花座中处于冥想状态;或者坐在山巅显现着慈祥面孔,而他的妻子乌玛女神,则坐在他的膝盖上与他一起度过未来。另外一个说法是,乌玛女神每日在玛旁雍措湖中沐浴,他俩千万年的交媾使精液积为雪山,由于众神的不满和诅咒,此地才成为缺乏生命的雪线荒漠。印度古代诗人们则认为湿婆的笑是白色的,冰峰雪岭由湿婆的大笑积累而成。
  公元四——五世纪古代印度最伟大的诗人迦梨陀娑曾在他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中,详细描画了这一圣地。该诗拟一药叉的语气,请求北行之云为爱妻捎信为全诗主线。药叉小神是掌管财宝之神俱毗罗的侍从,住在大神湿婆的凯拉斯山上。因药叉怠忽职守,被贬滴去南方树林一年。他拜托云使前往家乡传达口信以解念妻之苦。为给云使指路不免就多处谈到这座神山的特征,使用了大量的有关传说之典。这是不胜其美的诗人的冈底斯——
  因积雪而皓白的高山,仿佛新折下的象牙,白色夜莲一般皎洁地布满天空。有湿婆的坐骑白牛崛起的山峰,有十面王用臂震开的峰峦关节,有纪念持斧罗摩名声的天鹅门山口,山石因有怀脐香的麝常坐而芬芳扑鼻,岩石上印有湿婆的足迹永远成为信士献祭之地……头戴新月的湿婆已去掉颈上蛇饰,正手扶乌玛以步行为乐。
  《云使》把神山宫城描绘得优美香酥,临摹了诗人当代的世俗风情:上触云霄,珠宝铺地,宫殿美女,图画音乐,悬在丝络上的月光宝石点点泻下,有天上恒河冰过的凉风缓缓吹送。药叉们走上水晶造成的宫顶平台,台上星光辉映成花朵;女郎手执秋莲,发间斜插冬茉莉,应神仙们的请求常做一种游戏,寻找那些藏在金沙里的珍宝;多情药叉每天与仙女班头倾心谈笑,朝欢暮乐,而唇如频婆果的女人的松解的罗衣,被情郎用鲁莽的手扯下,一心想鸾颠凤倒。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片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了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的路线。

  ——难怪有人说印度教是一种快乐宗教!冰清玉洁的冈底斯予文人以灵感。印度人对于圣山神殿的描绘在西藏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对于同一座山峰的感觉和描述,印度人的华美飞动、妩媚浪漫与西藏人稚拙淳朴、粗砺实在恰成鲜明对照,是全然不同的两类风情画。
  西藏本土有关冈仁波钦的传说多乎其多,如同断了线的珠宝随处散落。幸有迄今还住家在冈仁波钦峰下塔尔钦的曲尼多吉辛勤地串起了它,写成藏文的《冈底斯山简介》,发表于西藏佛协编辑的刊物上。内容包括:马年转冈底斯为何重要,世界和冈底斯山的形成;内部世界的形成;佛经中的冈底斯;噶举派对冈底斯的解说等。此刊物已发行二万七千余册,这在西藏已是可观数目。在阿里采访中,凡谈及神山圣湖者,莫不举此篇作为权威依据。我们在狮泉河便讨得一本,在科加村那幢土坯房里,就着微弱烛光,由亲爱的次丹多吉口译,我们一群记录——真够难为他的!这小伙子三年前还差不多不会使用汉字写信,要翻译这么艰涩的古典与术语,多亏了他的聪明过人。
  动笔前我曾打算摘要这一译述和采访所得,以便显示藏地人心目中的神山概貌。待到翻看了记录,立即放弃了这一事倍功半的打算。首先因为它们的琐碎,难成系统;其次因为各教派间说法各异,令人无所适从,介绍过此说,必得介绍彼说;其三则是这类传说中牵涉到数以万计的各级各类神灵、半人半神、僧俗人等。每一人皆典故,势必造成头绪繁多,大大增加讲述及阅读障碍。在藏十几年间的耳濡目染、多方求教,尚且使我难及二三,何况对西藏不可望亦不可即的人们?总而言之,面对着同一座物质的山体,不同民族、不同年代、不同宗教和教派所罗列叠加其上的文化地层,令我首先就感到了人类想象力的空间无限。这六千六百五十六米的雪峰之巅如何就承受了这么多不同的宇宙观、人生观、道德观和民族心态与风格。试举一例:转山路上有一座卓玛拉山,曲尼多吉搜集到有关传说为——
  卓玛拉的岩石上有度母化身的狼的脚印;米拉日巴脚印;将到卓玛宫殿时,有仁增的脚印、涅拉朗活佛脚印;在卓玛宫殿右边是洛桑王、引超拉姆的宫殿;左边则有大菩萨塔、护法神宫殿等。卓玛拉山上还有本教僧人色巴拉玛的脚印,有空行母作为浴池的小湖。印地语称其为“果日察”,是印度教乌玛女神的浴池。一九四○年铁龙年,湖水溢出,被认为不吉利,果然,第二年阿里就出现了“哈萨克”,许多地区包括一些寺院遭到强盗抢劫。而现在,这座湖很小,预测当年收成可看湖水高低。
  ……
  《冈底斯山简介》的主要内容和行文风格据此可略见一斑。
  这位住在塔尔钦的黑瘦的曲尼多吉,去过印度,放过十年的羊,精通英、藏文,印度文,现在是西藏旅游部门的工作人员。常年住塔尔钦,神山多多转过,对这条转山道的一石一木了若指掌,就在这篇“简介”中费神地罗列了沿五十七公里之途所发生过的所有故事及遗留的圣迹。仅脚印一项,上至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度母、罗汉、空行母、护法神、英雄格萨尔及王妃珠牡、洛桑王及王妃引起拉姆、藏传佛教各高僧活佛,法王,普通喇嘛,一一留下脚印;乃至毫无地位可言的普通妇女——这位妇女在饥寒交迫中背着孩子坚持转完了全程,神便留下了她的脚印以褒扬其虔诚。
  从文化学现象看取这些传说,无疑很有意味。在开始神山冈仁波钦之行之前,我也迫切需要了解有关它的一切。一当转山开始,在震撼与沉醉之中,我却立即丢掉道听途说的一切记忆,全身心地扑向了作为纯自然的冈仁波钦!并在两天的转山途程中,我能够迅速调整了思想和心态,对于以往并未来作出评价和抉择。我所深切地感着兴趣的,正是这座山本身;从转山开始升发直至今日,我仍坚持认为冈仁波钦乃至阿里首先是一个感受领域的世界,环绕神山是精神的旅行,是灵魂对于自我的检视过程。从这一意义讲,上述一切传说都与己无关。
  为了完整地心无旁骛地表述一次精神灵魂之旅,我仍需将有关神山的概况尽可能介绍明白。特别要补充的一点是米拉日巴的故事,这是一个转折点:自他与本教斗法获胜后,冈仁波钦才由本教圣地转而为佛教圣地。
  西藏历史上真有米拉日巴其人。他的生卒年月为一○四○至一一二三年。他之所以被奉为尊者并成为传奇人物,是因他较之其他高僧有两个显著之点。其一是他自黑业转而为白业。即他早年为报仇雪耻,从师学习黑巫术,咒杀仇人三十五人之多并降雹毁稼使全村颗粒无收。为此他悔恨不已,改投佛教大师玛尔巴门下,由于心诚得其真传;其二是他的骇人听闻的苦行。在山洞修行的多年间,他赤身露体,以尊麻叶充饥,及至后来,连毛发、肤色都成为绿色。相传他曾在冈仁波钦直热布洞中修行过。传说中的米拉日巴与本教修行者那如本穷斗法获胜的精彩场面就发生在这里。在争夺神山的比赛中,开始以歌斗智,随后比试神变,本教徒那如本穷接连受挫仍不服气。最后决定二月十五日那天以谁先到达山顶裁决胜负。
  在规定的那个日子里,那如本穷一大早就骑着鼓向冈仁波钦峰顶飞升,而米拉日巴正在睡大觉呢。当太阳即将升起时,米拉日巴穿好僧衣。当太阳的第一道光芒迸射,米拉日巴乘着光线瞬间抵达山顶。而此刻,那如本穷刚刚飞到山脖颈上。看到米拉日巴端坐山顶,一惊一乍中,作为乘骑的鼓顺着山势溜到山脚,至今山体留一垂直深壑。那如本穷妒忌地说:“你赢了,这块圣地属于你。我只请求这圣地也有我居住的权利。”米拉回答说,看在佛面上,加之你也穿了教派衣服,你就住在那边吧。说罢,抓一把雪撒在东面的山上。从此那山叫做本日山——本教神山。
  自此,神山易主。在佛教的一统天下中,本教委曲求全地侧身其中分一勺羹。
  崇拜神山一定不是佛教创始者的初衷。转神山有明确的功利动机也一定不合佛教教义。这是非常有意味的佛教本土化的演变。据称:转冈仁波钦一圈,可洗清本次轮回中的罪孽;转十圈,可洗清一“该巴”(劫)罪孽;转百圈的话,今生可以成佛。
  至于马年转山何以一圈等于十三圈,是来源于时轮经方面的说法:释迦牟尼诞生于马年。每逢马年,十方的菩萨神灵、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汇聚于此。在佛的本命年转山则会额外增加一轮十二倍的功德。
  每年的藏历四月十五日的佛诞日,是为神山树经幡的日子。今年的村经幡活动很隆重。届时转山帷幕已拉开,塔尔钦五六百顶帐篷形成集镇规模,除了西藏本地的百姓外,青海、四川也开来了卡车。不肯乘车以步行表示虔诚的四川阿坝藏族百姓,徒步走了一年多才到达。村经幡这一天,由喇嘛吹号击钹念经做法事,长达二十六点五米的经杆上事先绑好了经文。自治区佛协敬献了一块经幡,各地、县代表也各献一方。喇嘛在经杆顶部洒圣水并青稞以示吉祥,再由朝圣的汉子们以简单工具树起这巨大经杆。这一活动共有六千多人参加。由政府向百姓发放作为布施的糌粑。
  我们没能赶上这次的树经幡活动。我们到达山脚准备转山时,今年的朝圣高潮已过。这当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们终于转了向往已久的冈仁波钦神山。
  罗列传说、记叙过程是容易的,但要进入这一空前的精神之旅,我的笔却踯躅不前。有这样一句格言:“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欲待将这不可言传的心事守口如瓶,无奈灵魂难以独自承受这惊心动魄的感化。只得以此刻为我所空前痛恨的拙劣文字,强己所难,知其不可而为之吧。
  这是一个晴朗而多云的天气。越过灰蒙蒙的开阔草坝,渺远而巍峨的纳木那尼雪峰一线最早承受了金色的朝晖,连同上方的随意随形的云丝云团,连同山前平地而起的蓬勃云体。浅蓝的苍穹背景前,浓浓淡淡的灰云游移。空气清凉宜人。无风。准备一天转完一圈的人们早在四五个小时之前就启程了。此刻上路是打算在路上宿夜者。执意不肯同行转山的格勒送出我们好远,约略显出些不安地嘱咐了又嘱咐。我们快要转过前面山坡了,回头瞧瞧,他瘦长的身形还在。
  转神山的我们一行七人,南希、小杨和我三女士,扎呷、次丹多吉、杨成和韩兴刚四男士。不约而同地,我们都穿了那种善走的富于弹性的鞋子,恰好都是白色。当我们依次行走,就像一列欢乐的小白鹅在脚前脚后扑腾。
  浅黄色转经小道,在铺满砾石疏草的山基斜坡上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地伸延。心中雍塞着大片喜悦,脚下也轻松如生风。迅速地赶过了三个磕长头的朝拜者,他们是剃了发的年轻僧人,绛色喇嘛装外,特意以白布围起前襟,特制的大手套上额外套上一副木板,于是山道上便就响起有节奏的木板擦划地面的声音。我回身拍下了匍匐者的身姿和一张张无表情的面孔。他们将要如此这般地行进十数天才能转完一圈。当然,他们远道而来并非只为一圈,这要依据个人心愿转若干圈。也许他们已经这样转山几个月了。
  瘦小的曲尼多吉拄着一支特别的拐杖健步走来。今天有印度旅游团队转山,他既要安排照应他们的食宿,又兼朝圣者。请问他今年转了多少圈了,他准确回答了一个我此刻已记不起的惊人数字。他迅速走到前面去了。
  转经路上第一个磕头的地方是一很大的玛尼堆。南希他们在那儿磕长头。这面山坡蓬蓬簇簇生满了小灌丛。下了这山坡,便渐入佳境:沿山溪进入神山西南侧的谷地,两厢水平岩层的山体峥嵘挺拔,山色红褐铁黑相间,瑰丽的山崖峭壁上,有水链垂直而下,不止三条、五条。汇入眼前清蓝的涧水,轰轰响动着急流奔下,在河心岩石上碰撞出纯净的白色浪花。这个多云的晴日里,清悠的微风拂面而过。在这壮伟的神山之侧,谷底上方的长方形的蓝天与云朵令人目眩。心境平和,灵魂酥松,渴望独行,兀自领略宇宙和人生——此前虽然一再地深恐足力不济而脱离人群的。
  就是这条砾石的路,草坡的路,山崖的路,这条冬雪夏雨的路,阳光季风的路,走过了多少代人,那些操着不同语言怀有不同信念的人,那些已逝者、此在者、未生者。我就走在无数代人已走过、还将有许多代人要走来的山道上,内心平和,步伐轻快,生平第一回感到了步行的韵致,节奏,频率,风度,快感。
  那时我只感到轻快有如神助并陶然忘怀其中,还来不及深究端底。其实那时我正悠游于三维空间与多维空间之边缘,险些超越升华飘飘如仙而去。倘是天目开通之人,当能观望到神山之巅及其四围遍披华彩,卓异的圣地磁场之电光钢蓝色地氤氲迸射。然而无须天眼开通,我也能感到身处其中的,是一个沿顺时针方向涌动旋转的巨大的场。这个场由不可见的气态物质蔚成,它正托举拥推着我不走自行,平步青云。这个巨大的气场弥漫并顺遂于千百载转经山道上,由无数纤细气流总汇而成——由煨燃的柏枝桑袅袅而来,由“嗡、玛、尼、呗、咪、哞”循环往复的六枚音节喃喃而来,由每一虔诚心灵最原始地发出,由每一心愿之展履传达,由苦修者的山洞里每一深思熟虑中集结流散……终于形成这一罕见的有序的场。
  由于朝圣者所许之愿所还之愿尽皆美好纯净,这个场通体透明纤尘不染。
  由于天人合一,谐频共振,这个场所含信息呈现无级变倍。
  秘而未宣的信息有待破译。
  一切都深深地潜入静寂之下。细瀑轻吟,流水轻唱,鸟鸣与人声断续,徒增静寂而已。静寂有如走向佛家最高境界的涅槃。这氛围适于冥思和颖悟,诱人思接千载心游万仞,畅行于有关三千大世界,三十六维空间,十万八千劫之类佛家慧眼所识的无限时空中。
  然而张开的思想之翼骤然收拢,急转直下,沿着某个心灵之隙,深入到一个微型宇宙内川流不息——这一转向如果不是必然,定为神示无疑:今日之我在最适当的时间、最适当的地点,恰到好处地与旧日之我相遇,握手言欢,总结以往,共议未来。
  《昨天的太阳》的旋律伴随着轻快的脚步,起初它还不那么明晰,渐渐就昂扬起来。这歌成为此际沟通以往的契机。我边走边歌。
  “你走过漫漫长夜,不用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我回望到从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走来的自己的道路和身影。往事陡然降临于心,不是以人物,以事件,以语言诉说的形式,是以浑蒙的组合意象,以氛围,以灰白的色调背景推拉出的那一片北中国收秋后的荒凉原野。那是深烙于童年心灵的印迹,将终生铭记。所经历的不是个体家庭的悲剧,是特有的中国文化积淀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迄今这一传统若断若续:终日沉默无语的父亲,早在建国之初就承受了一击,其后整整申诉了三十年;母亲略短些,二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平反,双双落实政策。届时有人来征求意见——征求意见!就仿佛人生真的可以轮回转世循环不已以至无穷似的!母亲向来人哭诉她失掉了的工作权利——这是她老人家终生为之痛心遗憾的唯一心事。所以后来的我,就承担了两代人的职责,双倍地行使了工作权利,并努力使父母在有生之年亲见女儿的出息以慰平生缺憾。
  这缺憾足以填平了:我不仅承袭了他们的生命。从父亲那儿我还继承7宽容谦让、与人为善,从母亲那里则继承着坚忍、耐苦、偏执和决绝。而与生俱来的胸中块垒,贯穿了全部的前半生的人生旅途。正是最初的逆境强化了生命,是西藏给予青年之我以再强化。生命愈益强化,心灵则越发柔化:它敏感,良善,无所不包,易于感知美好事物。是啊!“不用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昨天的太阳》仿佛为我所写:“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噢,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易于感知美好事物的心灵就用于感知西藏,专心致志。“你走过茫茫原野,冰雪消融满怀欢欣也满怀虔诚”——我走遍了西藏。这是令人愉悦的生命灵魂之旅。在时常涌现的大片感动、大片感激之后,偶尔审察一番自己的心地,真羞愧难言:那并非本色使然的激怒强悍尖刻偏狭虽源于胸中块垒,是对于不公正事物的激烈相向,但那是矫情。我想在我感动的时刻,是柔情似水,是真切可掬。甚至就想,心灵原本卑怯羞涩,难以抬头张目,在承接原本不该属于我的一应恩惠时大大地诚惶诚恐,仿佛我根本就不该来到人间,即便到了人间也不该来西藏;仿佛我就不该混迹于优秀的人们中间,即使偶然脐身其中也不该得到那么多的关照、欣赏和宠爱。哪还有什么感伤诅咒,唯有感激而已。最后所能感激的是命运赐我以浅薄,浅薄到唯知感激。
  人生之缘在此。如果说藏北的那曲给我以情感的经历和发现的惊喜,那么阿里之行则是精神性灵的游历。少了外在的欣喜若狂,感动的层次更深。这多半固了我对这世界高处的风光早已绚烂地熟透于心,以致从容地行走其上,坦然地收受接纳。这是一种情怀。有嫩黄的花儿小心翼翼地开放在路边,有白色羊群簇拥在圣山之谷闲雅自在地涉水,两厢山峰巍峨,其上天蓝云白——这一情怀在迎向纯净大自然时豁然洞开。

    那春天总要飘然降临,
    噢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

  就这样走过青年时代。青春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其实与蒙昧同义;还走过了爱情:它曾使人如此的劳心伤神,足足需要后半生的绝对安静才能补偿。当近年间的某一天,顿悟到已走出一己之情,走过了那些曾被深深浅浅地爱过的人们,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成熟了的。在我现在这个年龄,事业和生活从跳荡的小溪流渐渐地汇成了江河与湖泊。就这样时常体验着来自深心的自我感动,向无限拥有着的自然平静地交流。偶有小小骚动,那或是前半生情感潮汐的尾声吧。我喜欢这小小的微风,在深不可测的心湖中泛起的小小涟漪。总而言之,我是告别了以往超越了从前的自己和差不多同行过的所有路人。往日无须留恋。我的O型血决定了我的善于忘怀义无返顾:爱心既柔情似水又坚如磐石。在我宽容祥和的心域中,就曾无可挽回地舍弃过原本不该舍弃之物;在我迎向未来世界的同时,多少地心怀了残忍和冷酷——这是灵魂上升中不可避免的奋斗,以及奋斗中难免的丧失,难免的情感代价。行进者总难携带全部的旧日思想和旧日情怀迎向新世界。
  不过也仅此而已。假如我再偏激些,我将更具力量;假如我再决绝些,我定能成就大事业。
  爱的超越仅是一个标志。与此相应的,是对于差不多一应身外之物的超越:工资,职称,地位,名利,享受(唯荣辱除外),就有了一种新的眼光:当我洞悉了自然的变迁和社会的变迁;就有了一种博大之爱:当我把目光由一己转而投向人类整体。
  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唯有成就感。
  特别具有深刻和长远意味的是,此刻,我走向了阿里的时空,走向喜马拉雅,走向冈底斯。并在圣山灵光笼罩下反观并肯定了半世人生——在我有限的生命已进行半数之时,我领悟到此后的生命历程将不同于昨天。
  昨天的太阳已逝,今天的太阳升起。从一己之茧中蝶化而出,从此拥有了广阔世界。

  冈仁波钦的冰雪之冠在朝圣之路上第一次闪现,是在沿山道行进了两个小时以后。路侧两座岩石山崖口之间,距离切近的冈峰突现出它金字塔般的形体。冰雪覆盖下的水平纹里如整齐的台阶直叠砌到峰顶。峰顶则在疾行的浓云间隙忽隐忽显。其上冰川流痕泼洒淋漓,使凝固的山体具有动感。已可感到凛冽寒气扑面而来,这是转山全程中最近距离的仰视:这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咄咄逼人地迫在眉睫!已可感到它坚硬牢固的质地,是金属与水晶的合金,阳刚、洁净、峥嵘、沉静的雪山之宝!莽莽苍苍浩浩淼淼的高原山族中,它以非凡的形态和气魄傲踞山结峰丛之蕊。山族中芸芸众生们,那些草的山、顽石的山、积雪的山都朝向着它,如众星拱月。
  冈仁波钦的存在是大自然的非凡创举。对于它的发现则是人类的非凡创举。鸿蒙初开人类时代的黎明熹微中,那些曾把粗陋的石器遗弃于玛旁雍措湖畔的先民们最早望见了它,便就认定了它具有一个比人类更坚实更伟大的灵魂;古象雄的部落酋长、王公臣民匍匐于它的脚下,祈求这位最具雄威的保护神之翼的护佑;那些沿印度的河流上行,一心想要攫住生命之源的古代印度人从第一眼望见它时便五体投地,几千年了也不肯起身。
  直到近代,它继续被发现。这一次是被另一半球所发现。那些赌了命来探险的人们用刚刚发明的摄影机和黑白照片把它介绍给了全世界。由此又引发了多少终生的感动和神往。
  一位杰出的当代中国作家,就曾经由一本中亚探险史插页凝视过它。作家忘记了山名,记忆和描述也略有走形,但在他成千上万的读者中,独有我读破了他的困惑——
  他追忆道,“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秘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
  ——的确冈仁波钦无疑。遍走世界,唯它风骨姿态神情独具。
  由于无以得知该山方位,作家简直不知如何到达。他说他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特克斯溯水而上,绕过玄类西行的经路——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卡伦(哨所)的波马边界攀援,紧贴着苏联国土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
  还有些感慨:“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先生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会增加一个虔诚的信者和一批绝好的赞美文。”
  这位自豪地声称拥有内蒙草原、新疆文化枢纽、伊斯兰黄土高原三块大陆的了不起的作家,至今未能到达最高的一块大陆,未能如我置身于神山脚下,任寒气扑面,任情感升沉。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可能。只有冈仁波钦,是无限至极。
  谁来到过这里,谁就懂得了神圣永恒的含义,就理解了中、南亚多神崇拜何以源远流长。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能将这颗长久地为高原的皇天后土所感动的心再次撼动的,唯有此山了。除此,还有什么能够感动和被感动呢?
  还有,还有为之怦然而动的一颗心。那是文学之心,是未泯的诗心。
  足足有两年时光,我若无其事地既不写诗也不读诗。但只要偶尔不慎,信手一翻——
  “霜打松了玉米壳……”
  “午夜一片闪亮,正午一片紫光……”
  “哪儿我能找到我的灵魂,那颗四叶草宝石啊……”
  只要瞄上那么一眼,我就觉得走火入魔,魂飞天外。所以我绝不能读诗。做诗人于我来说过于奢侈,过于的贵族。有那么多切近的现实人生问题要思虑,并为民生所系,如何去写疯狂的石榴树,如何去画疯狂的向日葵?如果一颗诗星不幸殒落,那可不是个人悲剧。两年来,我仰望的是那些文化巨人,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在北京大学的两年中,如学童一般认真听取那些历史、哲学、文化史的课程,寻找思想武器,寻找何以不如人的因由所在。当然这寻找是持久的,具体的,并且广阔深入的。于是我在三十五岁的年纪学起英语,我想使后半生改弦更辙,便把所有可能干扰这一走向的统统锁进心底——诗是首要的牺牲。
  然而,在这怦然一动中,诗心破门而出。就为这刹那的感动、长久的感动、深广的感动,该以冈仁波钦为背景为线索,写一部长长的史诗,献给我的艺术、哲学、历史和宗教。不是现在写,不是近期的将来。待到能够到达的最高境界时,待到能够以诗表达这种境界时。
  要是听到鸟鸣就动心,看见小草也感慨,望着道班工人懒散的工作也忍不住想说声谢谢,注目于晨昏月光星汉就难以自持,感受一点温情就想回应,看过草原上的白云也觉得不虚此生……就凭这样子,我当什么学者呢!
  我之不能做学者,全在于我的不经意,不细致,对于现实具体人事。正如我只能承接和享受阳光,而忽略太阳本身一样。我不耐烦留心他们日常起居中的一切细节,他们的分工及操作过程,我关注是在其上的精神和意味。这些精神和意味由繁琐的日常生活发散弥漫开来,超越了现实。
  那是文学。那是诗。那是在冈仁波钦山下的顿悟和重新获得。
  自然的变化数以亿万年计,留给地球一个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人类从冥冥中走来只有暂短片刻,却创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人文世界。纵使诗人之心不可雕为学者之心,但我想无限接近这些自然、人文学科。它们是我的文思的最坚固最广大的背景和基石。
  转经路上,时而迎面碰到按逆时针方向转神山的本教徒。其中还有一对老迈的夫妻。每回碰到,都注意询问一下从哪里来的?被问者总是友善地回答,是从贡布(林芝地区)来的;是从了青来的;是从巴青来的。总之没有阿里本地来的。在本教发源地的阿里现仅存一座本教寺一位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不多的信徒不是投奔他的教义而是信赖他高明的医术。在冈仁波钦这座原本本教大神山之侧的一座黑色小山,是本教之山,当初米拉日巴斗法获胜后应小本波请求赠送的。好在多神教的各宗教间并非如唯一神教那样排斥异端。在西藏、在国内、在印度尼泊尔,相互间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宽容。在法定印度教为国教的尼泊尔,许多人通常祭拜过印度教寺庙后,又去顶礼佛院。
  一路迤逦高高低低的玛尼堆,客观地成为路标。尊麻丛青翠招摇。只背了一个相机包的我轻松地行进,不与任何人为伍。偶尔坐在山涧石崖上休息,殷切地注视对面山崖那一线飞瀑,它飘飞如雾,它就这样岁岁年年。云遮雾障,不见神山。近旁棕色山峦钢铁一样沉默无语,我没带那个记录神山一应传说圣迹的本子,不打算核实沿途那些穿凿附会的典故,不朝拜圣迹,这是一个纯粹的感受空间,是心灵圣地。
  南希的情况不佳,她新近感冒了。忠实的扎呷不离左右,随时背上她脱下的棉衣,又随时为她披上棉衣。杨成不当车夫,独自跑在最前边。次丹多吉和韩兴刚两个自有其秘密,不放过沿途每座寺庙。小杨则因与小伙子们发生了些纠葛,赌气临时寻了一位憨厚的南方(浙江?)青年为伴。走兴正浓时,次、韩二位叉腰挡在路旁,说现在就改道,过河,去招待所住宿。用手指指西北方,一排石头屋。余者哗然高声叫嚷不累不累,真扫兴!次、韩分辩说,马上就要上一大坂,翻卓玛拉山,极难走,直到转山结束也没有第二个招待所啦,过了这村,没那店啦。我和杨成、小杨死活要走。南希说话了,她说她需要休息。
  招待所一排数间平顶小房,位于直热布寺庙之下。当初果藏巴开辟转经路,行至此处,发现一头雌性野牦牛。这野牛是森东玛(狮头空行母)的化身。果藏已明白这是引导者,便随它前行。走至一山时,野牛不见了,只见到一牦牛蹄痕(至今犹在)。果藏巴进得洞来,嫌洞太矮了吧,拿头顶了一下,留下头印(至今犹在)。果藏巴在此修行九年九月零九天,放帽子的地方留下了帽子印(至今犹在)。直热布——母牦牛角洞。我们就去直热布寺内朝圣,这个寺的简陋殿堂形同虚设,圣地是其中的直热布修行洞。此处僧人所介绍的是神母牦牛以角抵洞(而非果藏巴以头顶洞),我们果然看到了洞顶留一长长弯弯的痕迹。洞内供有果藏巴的小小塑像,是慈眉善目白面佛像。而供台上则有不知何人所献的足有一米多长的牦牛弯角。单个的一米多长,不知那牦牛有多么硕大呢!
  韩兴刚兴奋癫狂。前一次他来转神山时艰难备至,尤为惨痛的是车行至神山背后的大水中,被急流冲翻,险些丧生:车在水中浸泡了七天才被人救起;他在那七天中饥寒交迫。所幸那一次转山,当夜也宿在此地,在风雨声中他居然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梦见身处一金碧辉煌的佛殿,有多得数不清的金光闪闪的众佛分列两侧。正疑惧间,位居其中的主佛面向他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萨朱觉!自此,韩兴刚如获真谛,又如入迷津,逢人便请问这三个音节是藏语、是梵语还是汉语,是什么意思?当然,没人能解答。与次丹多吉初次相逢但一见如故,又听次丹多吉念一口好经——次丹多吉念经声音、感觉之纯正之浑厚,连专职喇嘛也惊诧——又听说次丹多吉五年西藏大学藏文系接触了许多宗教经典根基不浅,早在扎达时就迫不及待地将此梦抖落开来。次丹多吉听罢大惊:韩做梦处正是传说中的千佛殿呀’然后眼睛眨都不眨一本正经地说:“萨,是萨迦寺的萨,朱是帕木朱巴的朱,觉在藏语是佛之意,在汉语里是觉悟之意。佛的旨意暗示你与苦修之道有缘。今后你要走精勤苦修之路,方成正果。”那时我正在一旁,听了这一牵强附会之说,笑破了肚子。韩兴刚却钦敬复加惶恐地请教具体之法,鼓励得次丹多吉越发信口开河。自此他们逢洞便钻便拜。之所以坚持下榻此处,也是他俩早已密谋过的:朝拜果藏巴——米拉日巴修行地是其主要目的。
  真是无巧不成书。韩兴刚在此地所做佛殿众佛之梦,正应了一个传说:果藏巴为此地看风水,只见天呈八瓣莲花,地呈八宝吉祥,背后是千佛神殿,前面的三座深色山分别为三估主的文殊、观音和金刚手。
  心诚则灵。信则灵。吉兆对于小韩来说多多的有。小韩激动地告诉我,刚才去山上那座庙,顺便向喇嘛们提起他为今年春天刚降生的宝贝儿子所取的没意义的名字,叫加太。寺里的老喇嘛听后答曰“有意思”:今年是大吉之年,马年。又是铁马年。铁和马在一起上上大吉。藏语的“铁马”正接近加太此音。小韩听罢惊喜得险些昏厥过去。
  还没完呢,我们在这简陋的房间用简陋的晚餐时,来了两个抱孩子的藏族妇女。小韩热心地为她们倒茶,递食物,关心备至。吃完了,喝完了,一妇女从袍襟某处摸索出一镜头盖,递到小韩手上,说是刚才在河边捡到的,四望无人,但一想就觉得应该是这位身穿红蓝尼龙绸、长着大胡子的人的。
  小韩惊异不止,连称“缘分”。
  大家格外开心,独有南希一人不乐。脱离了虽然时常争执吵架的格勒的监护,南希感到孤独。尤其令她愤怒的是,她所喜爱的做甜茶的印度黄糖和奶粉忙乱中居然没带上。连说酥油没有,奶粉没有,肉也没有。方便面?没营养!肉罐头?不吃!“你们自己喜欢吃的都带来了啊!”一赌气,拿着次丹多吉在普兰桥头市场为她买的带皮花生坐在门口顾自吃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觉得这位美国学者真正是放下了架子,向我们这群年轻于她的人们撒起娇来。趁她听不懂,大骂美帝国主义、历数美国人的自私、蛮横和霸权之类。随后,杨成教她学汉语,五官。南希就压扁了嗓子大声疾呼:“鼻子!”“眼睛!”“耳朵!”
  于是众人捧腹,眼泪都笑了出来。
  黄昏时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雪。当雨止雪霁,雪水便不紧不慢地从房顶渗漏,小房间里不久就聚起几江水。别无去处,只这一间房。大家比量半天,认为充分利用空间的办法,是南北向作两排睡。但南希看好了北墙一干燥不漏雨处,东西向铺开鸭绒被。大家不免嘀咕。我心里也别扭了一下。但随即想到此前她所受到的美国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也就坦然。尤其想到她在西方一向的生活方式,能与我等同甘共苦就又心生敬意。南希在美、法、瑞士各有一套住房。其中洛杉矶那套是花园别墅,院内小桥流水。白肤色的南希具有部分犹太血统,先是毕业于美国的大学,后就学于英国东方非洲学院,后于瑞士学了藏语。起初研究尼泊尔,是在尼泊尔被她发现了藏族。就从生物遗传角度研究藏人骨系;从经济、心理等多角度研究藏人婚姻家庭方式。已有多部著作问世。听说现今的美国人中已有二十余万喇嘛教的信徒。南希则是在多年的学术考察中接触到这一宗教的,潜移默化中,南希虔诚起来,她不仅坚持转神山,转山途中,逢圣迹便跪拜,逢寺庙便布施。后来,她还把在玛旁雍措装走的一水壶圣水,带到地球背面的家中,倒进院内水池;归途中在萨迦寺她获得了一根加持过的红布条,数月后在洛杉矶,格勒见她仍系在颈间。
  此前的二百年间,来过神山的西方人大约不下百人,皆为非法入境者。其时西藏在世界地图上尚属空白,而西藏地方政府严禁外人进入,违者驱逐或杀。与南希不同,那些人的功利目的在于:一、为绘制地图、为探测河源、为采集标本的科学考察;二、经商;三、打猎和登山——西方人总是捕食动物一样历史性地扑向自然。在普兰外宾馆寻到一本英文书《神山》,我们央求南希教授拣重要处读来,请格勒老师口译,仅仅几个晚间,我们就弄明白了两个世纪以来,有哪些欧洲人来过神山,来干什么——
  第一批到达阿里并转了神山的有两人,时间一七一二年。
  一八○八年,有个叫莫尔的人来阿里购买珍贵的羊绒(经克什米尔加工成毛衣每件价值达二百美元)。此人印度人装束。他转过神山,经噶尔昆沙去往拉萨,返回时买下大批羊绒,用山羊作驮畜。行至玛旁雍措时,驮羊死去很多,当他试图去尼泊尔时,被抓获关押。
  一八四六年又有人来到神山,他想追溯象泉河的源头是否在妖湖拉昂措。结果虽各自找到了妖湖和象泉河,但未找到连接处。因为他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被发觉,只能在夜间经过普兰。
  两年后此人的兄弟沿着象泉河进入西藏到达拉昂措。这个人首次发现了神湖玛旁雍措和妖湖拉昂措之间连接的小河。他的另一贡献是在冈仁波钦搜集到大量的花的标本。
  一八六○年,有人携带着船只前往玛旁雍措,但被普兰宗本发现并杀死。
  一八六四年,有五位欧洲人在六十个尼泊尔兵士的保护下顺利越过边境。他们先行探路以便将来在这儿修通公路。宗本惧怕其人多势众,只好放行。这群人去纳木那尼,猎获了大量野羊野牛;随后去了冈仁波钦并杀死许多野兽,然后经普兰返印度。一年后又有两三人来塔尔钦继续行猎。其中一人在玛旁雍措钓鱼。这些人也想寻找象泉河源头但由于对地理学一窍不通未获成功。这样多的人来神山圣湖打猎,宗本很生气,就把其中的一位关进监狱。
  一九○四年,占领了印度的英国人进军拉萨,并在西藏开办了三个市场。其中之一是噶尔雅沙。三位英国人二十五位印度人并四十六匹马一百头牦牛在江孜向阿里进发。他们得到西藏地方政府最大的乌拉牌,沿途可支差。这是一群奇怪的人,因为他们冬天来阿里。他们从事地理工作。去了冈仁波钦、噶尔、古格、陀林,看到了横跨象泉河的英国人造的铁索桥。然后返回印度。
  另有人写了本书《西藏和英国的边境》,是从强巴人(印境内属藏缅语族的群体)那儿学的藏语。与此同时有一法国人试图攀登纳木那尼峰但未成功。
  一九○七年一些贪婪的英国人去了嘎尼玛。因当时他们在噶尔设有办事处可以大量收购羊毛。他们向强巴人索取羊毛作为税收,并怂恿强巴人经商,从印度拿商品换羊毛。
  瑞典的地理学家斯文·赫定,得到了中国的护照所以能去新疆、西藏等亚洲腹地旅行。他仅仅用了八十天就从新疆穿越羌塘到达日喀则。当地藏族同意他经阿里去往拉达克。后来他荣幸地发现了雅鲁藏布江源头,并乘船游了神湖和妖湖。那年正是马年,他转了冈仁波钦神山。然后去狮泉河。他是第一个到达狮泉河源头的人。
  一九二六年,一些登山队来到西藏。其中有一对夫妇转过冈仁波钦。他们的野心很大,企图登上神山。但山壁难行,加之雷鸣电闪非常可怕,未能如愿登顶。
  还有一位欧洲人企图攀登纳木那尼,便把头发涂黑,着印度装束。但他不会讲印地语,晚上到达普兰时假装肚子疼,未被发现。自此他便不讲话,只是经常登山。当地人感到奇怪,以为他是神,并差点儿告诉宗本。后来这人放弃了纳木那尼而去转了神山。恰巧此时阿里最高长官噶尔本也在转山。这位欧洲人最大的问题在于蓝眼睛,幸亏他低下了脑袋,噶尔本只看到他的头发是黑色的……
  《神山》一书提到的来过阿里或转过神山的还有二次大战期间的奥地利的一人,一九三五年来过的著名的意大利藏学家杜齐教授。另外,来过此地的东方人还有一位日本人,自称汉地人,装束成喇嘛,转了冈仁波钦,没碰上麻烦。后来他长期在藏为人治病,写了一本很不错的书《在西藏三年》,最终被发现是日本人而被迫离藏。还有一位印度人,自一九二八年起连续七年每年都来转山朝圣,每次待上几个月,在一九四三年逗留的六个月间,转冈仁波钦二十三圈,转玛旁雍措二十五圈。后写了两本关于神山圣湖的书,对于旅游、朝圣都是极好的参考书……
  同是转神山,东西方人功利目的如此不同,由此可见思想方法、价值观念差别之一斑。在我们这儿,没听说从前有谁关心花的标本、测量湖的深浅。

  在神山脚下度过的这一夜,无分男女,都挤在一间小屋里,连同两位年轻的背夫。鸭绒被下就是赤地,冰冷,坚硬,略得无法人睡。黄昏时那阵风雨雪花,一整夜就从房顶嘀嘀嗒嗒渗入。夜间忽觉肚痛,又千辛万苦小心翼翼从人缝中细寻放脚的地方才走出屋门。又是满天星光。前方三估主的山越发的黑,冈仁波钦峰顶融人星光夜色,只见一段黝黑山体上的层层雪阶。我视力稍差,夜间尤甚。同行者们都说可看到峰顶的。
  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五时,西部天亮得迟,约比北京晚二小时。好不容易敲打起小伙子们,点汽油喷灯烧茶,吃糌粑,背起行囊上路时是七时。仍旧夜色深沉,在星光中行路,手电筒小如萤火,烛照方寸之地。持续着昨日的兴致,又因今早的道路是全程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而格外兴奋。意念单纯,专心致志地赶路,心思也单纯得像个高中生,竟也单纯地联想到此刻不正是人类自古而今发展进步的写照!在暗中摸索道路,跌跌撞撞,所拥有的思想光芒仅及眼前有限的几步。人类仍深深浸没于无边如磐黑夜之中。
  历史曾在为数不多的时代制造了辉煌瞬间,或者说一些人类文化的辉煌瞬间点亮过历史。但在大多数时代光阴中,历史则将漫长暗夜漫不经心地弃置人间。毕竟,那几个燃烧的高光点已永远垂布于人类历史之途。诚如此际的神山圣湖之间,也曾承受过那些金光炫耀的文化光芒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投射。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和古代中国文明的光芒直接间接已及。著称于世的几大古文明纠结于圣灵壮丽的山水之间(我说这是文化纠结,而不再轻易称之为文化中心,文化枢纽),只能被认为这是天地人文毓秀所钟。
  在感觉纵向历史已逝的同时,仿佛又感到历史复又以垂直的、横向的、现实的形态作全方位展布,充塞于空间每一角落。这是我在阿里获取的新的历史观:我们与面孔尚不清晰的象雄人、古格人,与那些过往智者、高僧其实属一代人。同他们一样,永远地举目难望肯定可行的阳关大道,永远面临着举足轻重的选择,在我们假设历史之时,也同时在权衡着现实之如何走向。
  我关怀和焦虑历史的隐衷也许正在于此。
  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古代文明兴衰史。枯荣交替,生生不已。我们唯有回望的份儿,正如杨成时常高歌的那首流行歌曲:“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是啊!尽管“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无人呈送答案与谜底。在一切皆以经济为杠杆的当代,一部世界史便是一部西方史。现代一应自然、社会、人文学科皆为西方所垄断。是他们上演着并渲染着这一史剧,曾经辉煌过的东方当了群众演员,当了观众。中古之后,先是葡萄牙、西班牙,再是英法。后是美国。德国想占领世界,欧洲想控制世界,美国想统治世界,日本想买下世界(鉴于东亚日本的心态及经济,理所当然地已划入西方国家)。优越傲慢的美国以“舍我其谁”“非我莫属”的第一世界心态居高临下地以世界监护人自居,向全球兜售它的民主制度。这个号称最民主、最文明、最人道的国家,从容不迫地洗净了屠戮过原本生存于它发迹之地的一个与世无争的种族和文化的血手,招摇起人权的旗帜以作打杀他人的大棒,而它的前科却不受指控。
  尤其可恨而无奈的是,它果然先进而优越。它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气魄扶持如南希这样的学者考察和出版著述,并将当代众多学者从全球吸引来,再将他们撒布到全球去。毫无害人之心的善良厚道的中国,缺乏的是资金,堂堂的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无力为它的研究人员提供照相器材。扎呷他们骑马、徒步若干天到达一与世隔绝的制作陶器的山村,只靠眼看手记。
  时常标榜自己关心人类,为人类。思忖起来所关切者不应包括欧美。他们何以理睬我们的一厢情愿。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未来应由经济发达的国家来设计。同样无奈的是,我所钦敬的男女人类学大家,恰好都是美国人。
  难得有几位西方人安慰过中国。早在大半个世纪之前,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考察过中国之后这样写道:
  “凡珍视智慧,美好的事物,甚至淡泊生活的人,在中国会比在狂乱动荡的欧洲更多地发现这一些东西,会乐意居住在这些东西受到珍视的地方。但愿我能希望,作为汲取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回报,中国会把她的宽容大度的气量和怡然自得的心境赐些给我们。”
  另一位英国人,历史学家汤因比则在更为晚近时这样说:
  “可以确信,未来世界将不是由西方或西方化的国家,而是由中国来统—……在最近的五百年里,全世界除在政治方面外,已被西方编织成一个整体,或许今后中国的使命就是给予全世界,而不是半个地球以政治上的统一和持久的和平。”
  一九九○年初,世界著名的美国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在《2000年大趋势》中预言:已经开始腾飞的中国经济会受到香港和台湾这两支火箭的助推,到二○一○年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经济大国。
  这些美好的议论和预言也许不全是安慰,中国有能力兑现。问题在于必须调整好自己。
  与人为善,又具有实力,才谈得上对世界和平做贡献。

  从晨七时动身,翻越一个多石的漫坡大坂,再登上海拔五千七百多米的卓玛拉山顶,这段路用去我两小时四十分钟。此时天已大明,太阳刚刚升起。这一段全程中所谓最艰难之路,主要由于上坡和缺氧。小韩、杨成无牵无挂地早早上了山顶。次丹多吉最健走,由于负责保护南希,无奈地走走停停。我感到胸闷气喘,脚下绵软,但受着精神的鼓舞,一直勉励自己,感觉尚有余勇可贾。仍有兴趣回忆一个单词,想不起,便询问身后的扎呷:藏语的“风景”怎么说来着?半晌没见回音,掉头一望:天哪!扎呷已面无人色,嘴唇发青,蠕动了半天方才听得一句话:“我……实在不行了,下了山……再告诉你……”
  这个一向逞强的小小康巴汉子,做了学者就变了质,一丁点儿强悍之风也没啦。急忙招呼高处的次丹多吉,帮着背行李;招呼那个康巴背夫,拿氧气瓶来。次丹多吉上一次陪一位汉族同事来,一天转了一圈山。那同事已累个半死,次丹多吉将所有衣被行李水壶干粮全部背上,搀着那同事下了山。看来瘦弱的次丹多吉从小练就了一双铁腿:在家乡萨迦农村,他十一岁起就边读书边挣工分。去山里捡柴,早晨三、四点钟出发,翻山越岭,往返六、七十公里,到天黑之后背回五、六十斤柴回家。上了大学,去了北京,要做学问了,还是个山野的孩子。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就从没有“艰苦”二字。在西藏下乡村是他最乐意的事情。吃糌粑喝清茶,就把寻常日子打发了。想要改变自小养成的情感习惯,可真难。
  次丹多吉像个背夫,原先的背包上面,额外增加了从扎呷背上卸来的南希的分量不轻的摄影包。她有三台相机,分别拍摄黑白、反转和彩色负片。年轻人怜悯地看看我步履艰难的样子和南面隐约可见的冈仁波钦雪山,说山头之下的一圈转经小路是空行母所行之道;再往下,中间的转经路是五百罗汉所行之道;最下方我们所走的环绕山脚的大圈转经路,是六道众生所行之道。
  看着卓玛拉顶峰在望,索性走得更慢了。一群老老少少转经者二十多人从后面赶上来。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妇女盯住我打量好半天,目光里透着友善。我也冲她笑笑,于是她便问我从哪里来。我乐意攀谈,提问和回答。她就说她叫冬米。冬米,冬天的冬,大米的米,她补充说,她在改则县气象站工作,家住县医院,让我们路过改则时一定去找她。这群人都是改则县上的,乘东风大篷车来的,已经来了六天,转了三圈了。不打算久住,再转两圈就回去。
  因为今年马年,来转山的特别多。据说阿里有关部门已通知干部不要参加转山,但差不多所有人都来过了。有些单位派车是以“春游”的名义。我觉得来转山没什么不好,如同参加民间聚会和节日,至少没任何坏处。凡转山者都怀有虔诚善良之愿,是一次纯净的精神之旅。
  但是也有例外,就在卓玛拉山顶小小的碧绿湖旁,前几天有一康巴姑娘被害,各种首饰被洗劫一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在至圣神山杀人越货罪孽将倍加深重,应永世沦入地狱不得进入轮回的。这座湖就是传说中的湿婆之妻乌玛女神的沐浴湖。
  太阳升起时我走到卓玛拉山顶。同行的人们已久候在此。山顶冰雪覆盖,寒风料峭。红红绿绿的经幡交错垂挂如网。在同伴们的高声敦促下,我从一石缝中爬钻过去——早有人等此镜头。据说有罪之人是钻不过去的。
  山顶之湖小如镜面,湖畔是斑驳的雪。太阳明亮耀眼地照在上方的山上,山窝的湖则在阴影中。受不住山顶的凛冽寒气,就急着下山。上山路为缓坡,下山却急陡,狭路险且不说,融雪冻成冰,一步一滑。只好临时结伴,手拉手在峭崖石区一步步寻找路眼。毕竟是下山,心里轻松多了。不止我一人,所有人都轻松。该死的小韩和次丹多吉,事后才揭发了自己:他们开始转山时内心虔诚而紧张,按照某种迷信,他们居然回避与女人同行。翻过了卓玛拉,小韩才敢于接近我,半拉扯半搀扶地走过最难走的路段。
  此刻我们已转到神山东侧,风景大变,远不及昨日,所见之山为风化严重的碎石山,整座山仿佛一触即溃。也有许多传说,是许多神的殿堂。按照我的新观点,一概不去打听:多少年来我也没搞清西藏土著神灵的谱系与归属。不去打听,免得添乱,心里也在反驳说,看这寸草不生的乱石山,哪里像神仙住的圣地!
  神山东侧的宽谷地带仍有河水流淌,有草泽,偶有帐篷羊群。在神山脚下吃草的牛羊有福了!多年前此地肯定发生过泥石流,硕大石块密布谷底,已被流水磨去棱角,我们就在圆石上跳跃前进。在一处草坪上,又烧茶吃饭,欢天喜地,像过林卡,野餐。这一侧所见神山之巅则如圆的馒头。主体部分则被一旁世俗之山遮挡。小韩殷勤地与我结伴同行,然后海阔天空乱吹一番。在明净的自然之中心境如此姣好,真是罕见。人际关系也清纯透明如水晶,直到现在我仍惊异于那时的感觉,就总想着此生再没有比转山的那两天更愉悦的心情了吧。
  总是激动地诉说的次丹多吉一路同我交谈,文学,艺术,他的民族文化习俗,他所能想起的众多的研究课题,他的焦虑——“我看到土林的流痕,就觉得它们是我祖先的眼泪;我看到山野荒风中的断壁残垣,就觉得它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眼泪……”他比我对于职业的选择更盲目,简直就无所适从:他感兴趣并确有相应小才气的领域太多太广。在转神山的这一天他说:“我觉得我的躯体属于这个世界,而我的灵魂,则属于另一世界。”
  在一处山崖下,土红色的河水汹涌而下。次丹多吉就说,神山另一侧的清溪是神水,这一侧的浊流是药水,可治多种疾病,因为是冲刷着神山的红石崖而来。他就用这冰冷的水洗了头。我则洗了手脚。于是我们就远远落伍了。
  太阳还高,时间还早,转过这个山弯,就是几公里长的汽车道可直达塔尔钦了。次丹多吉眼睛一亮:“好像是我们的车在等我们吧!”随即他又叫了一声:“看,(格勒)老师来接我们啦!”
  我们立即加快了步伐,已能辨清格勒快步迎来的身影。一向对自己的老师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次丹多吉,这时忍不住就语无伦次起来:“我觉得,我们老师太伟大啦……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说话,都让人觉得……多亲切,多好!”
  格勒满脸是笑地迎上来。我像小女孩似地大叫大嚷:“老师!快亲我们一下!”
  身穿天蓝色鸭绒眼的格勒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把我们揽进怀里,再一左一右贴了脸——昨天早晨才分手,怎么就有隔世之感哪!
  格勒说,本意是想车接一段,但前面那几位都说不能功亏一篑,余下的路坚持步行,谁也没上车。当然,我和次丹多吉也不坐。就迎着夕阳走回去。
  就向格勒谈了这两天的主要感受和重大决定。此前,格勒曾勉励我说:“你很勤奋,可以成为一个好学者。”——对不起,嗨,我说,我不打算做学问了,这是神山给予的启示。
  另外,我又说,转山前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以往极不善走的我,一圈下来竟技状态尤佳。我觉得,这是神山给予的加持。
  当然,神山的馈赠远不止这些。
  格勒耐心地微笑。他心里一定在想,喜欢激动、夸张和多变是文学人的毛病。
  文学之路在脚下继续延伸,然而再次迈出的脚步是新鲜的。内容已有所更换,看待世界的视角也有所调整。
  这个世界不喜欢愁眉苦脸,不耐烦弱者,那么我从此不再去展示创伤,侈言苦难。
  这个世界有多种境界,且让我一如既往地远物质、重精神,避喧嚣、多沉思,终生面向优良境界,并为世界作这一方面的代言人。
  这个世界引我在它的极顶处盘桓,让我穿过昆仑山、唐古拉山,翻越横断山,走向冈底斯、喜马拉雅山,用心良苦。尽管它不喜欢傲慢骄狂,仍然默许了谦恭表象之下的卓然不群、孤芳自赏。
  我们地球被佛家看作三千大世界中一小世界。三维空间狭窄。人生苦海无边。令佛心格外垂悯。
  这个小小的,这个伟大的世界!
  亲爱的山,亲爱的、亲爱的——世界!

  在苏黎世,一位高个子瑞士朋友送我一本英文版的有关冈底斯的名为《神山》的画册。我以有限的英文能力从中随意辨识并翻译了这样的一节——
  ……凯拉斯在寒冷的月光下闪烁,永恒而难以理喻。香客们误以为它仅为朝圣所设,而作为信仰的凯拉斯是一面镜子:雄伟壮丽并反映着投射其上的神性灵光。它本身不具备更多,除了石头和冰雪。但通过对它的凝视,它给予的一瞥成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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