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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这段时期,在我的心间,充溢着一种新奇的兴奋和甜蜜感,好像世界变了样!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脸颊泛起了红晕,眉毛也更黑了,总而言之,人人都说我变漂亮了。
  啊!生活原来还有这么美好的时刻!这是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的。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矛盾也开始产生。
  这是什么原因呢?也许就是“幸福与烦恼是一对孪生兄弟”的缘故罢!
  我常是心里不悦就不理他,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很是苦恼。我心中不悦、不理他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不知道,我自己也讲不清。当时的我还很不善于审视自己的思想,那时十九岁的青年的见识只相当于现在十五六岁的人,直到数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对他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一、我们相爱了,随着感情日渐加深,我就希望能天长地久、天荒地老永不变化。我常常怀疑李对我的感情,心里处于茫然与矛盾之中;有时我不理他,是为了考验他对自己是否执着、是否锲而不舍……这也许叫做“爱情的游戏”?二、从一些小说电影上看到的恋爱故事常常是男方向女方献殷勤。他们或向女子送鲜花,或写情意绵绵的书信,或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或痛苦得要死要活,或一个跑一个追(多数是在海边、花园)……可是我怎么没有领略到这一番情调呢?是不是他对我的爱还不够热烈呢?是不是说明他这人太木讷,太不懂感情呢?三、在我心目中理想的男子汉应当是很能干的,否则女人怎么依靠他们呢?可是李心全好像性格太腼腆。两人一起去办事时,往往要我先开口交涉,他却总是缩在后面,这令我失望。四、他的生活能力差。比如有一次他没钱用了,就拿了一双旧皮鞋去卖,他花四分钱乘车到了旧货商店,人家说他这鞋太破不能寄售,只能称斤量当废品卖,结果一称,说值四分钱,也就是说他跑这一趟,非但没赚到钱反而倒赔了。从侧面听到这件事时,起先我笑得直不起腰,接着就生气抱怨他这人太傻,还不是人家看他这副窝囊相存心宰他吗?我知道,这双鞋并没破,擦擦油整理一下他们肯定就标价寄售出去的。他这傻子哟!他的不善生活还有一例,就是被夹里破了也不缝起来,直到破口越来越大,他就干脆钻在棉花胎里睡觉了。这像什么样?!五、听人说,谈恋爱时女人应当搭搭架子,对男人要若即若离,这样效果才好。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搭架子,这可如何是好呢?想想只有后来补上了,因此我就时而理他时而不理他。
  其实,从我所受的传统教育和我对真善美的追求,我是一心一意爱李心全的。尽管他缺乏那种冲冲杀杀的男子英雄气概,也不像能学会骑马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有着一种深沉的内涵与思想,这也是优点,是我所欣赏的。
  每当我因闹思想问题不理睬他时,他就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犯愁,通常会写一封检讨书给我。信不长,但每句话实实在在,字迹也是一笔一画踏踏实实。信的内容多是这样:“……你不理我,使我心中很难过,我想一定是我有着不够的地方,请相信我会越变越好,因为我是多么热爱着你的……”看了这样诚恳表态的信以后,我就立刻将一切烦恼忘记了,我们又重归于好,又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听音乐。可是过不多久,我的思想问题又会重新冒出来,又开始闹别扭,就此反反复复,让他摸不着头脑,让他受着一种精神折磨。爱,变成了一种负担。当时有位知情的进修生说:“盛中华的情绪像喜马拉雅山的气候,大起大落变化无常……”
  听到这话我倒是有些触动,开始怀疑自己的思想方法有问题,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如何改进?我不清楚,我需要有人指点,但无人指点。
  那时我俩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我十九岁,他二十岁),又都是关在学校这单纯的环境中长大的,每天是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地循环着,对于如何处理面临的心理问题,如何认识生活,十分无知,更不懂得沟通思想、谈心的重要性。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还尤其多多。就这样,两人的误会与隔阂也随着感情的加深而同时加深。痛苦多于快乐。
  由于我的思想问题得不到真正解决,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痛痛苦苦磨到放寒假,我们一起去南京。我回家,他去探望哥哥。
  有一天他来找我,他在窗子下面叫我。事后,我的母亲说邻居付太太看到了李,说他长得一副凶相,眉毛太浓,脸色铁青,又说:“你的女儿不错,不要乱交朋友啊!”不懂生活没有主见的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慌张起来。母亲也关心起我这位男朋友的情况。不知从哪里了解到他的父母是分居。他的母亲患精神病与李的哥哥住在一起,父亲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有一个同居者。我母亲担忧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李的父亲这样对待他母亲,说不定李以后也会这样对待你呢!”一听这话我就很不高兴,也很惊慌地说:“你又不了解情况,怎好如此下结论呢?”母亲说:“我只是要你从坏处做些思想准备而已,没有其他意思,也是为了你好。”可这番话还是在我心中留下了阴影。
  在李心全那方面,他的哥哥也询问了关于我俩交往的情况,这位当支部书记的哥哥听到李叙述我怎么老是生气不理他,对他不满意等,也不作调查研究就下结论说:“爱人之间首先是同志,应互相尊重、平等相待,像她这样动不动就耍态度、看不起人的人是要不得的……”还不懂得生活、缺乏主见的李心全听了哥哥这番话,心中也“乌云密布”,对我耿耿于怀起来。
  两人都用力向两边扯,从此我们开始疏远了,但是两个人又都是痛苦的———毕竟有一份纯洁的真情。我忘记不了他,他也忘记不了我,这份痛苦啊!有一天我实在憋得难受,就对母亲说了一句心里话:“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说:“哎!这只是你现在的想法,以后你就会发现比他好的人多着呢!”
  开学以后,我俩又见面了,深深的爱还是使我们无法做到彻底绝交,有时我们仍在一起说说话,可是感情又不能推进。邻居的胡说八道,亲人的疑虑、误解,校方的压力(虽是大学生了,为了严肃校纪,抓好学习,学校里仍不提倡谈恋爱!),使我俩疲惫不堪,心中像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纠结着,严重地影响了双方的学习和身心健康。
  我们都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都开始有意回避对方。这种内心的痛苦与矛盾,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它像是对心灵进行蚕食,也可说是一种苦刑。我常常苦苦地想:为什么没有解除这种痛苦的良药呢?这是什么病呢?大概就是相思病吧?
  很快,暑假又到了,这次李心全是到哈尔滨去探望他的父亲。
  意外地,我收到了他写来的信,信中说,当他漫步在松花江畔时就想起了我,想到我梳着一条辫子时的美丽,想到我的天真活泼……他说他是多么思念着我,多么希望我能来到他的旁边……啊!我又被这意外的喜讯击晕了。
  他的深情像一泓清澈的泉水那样滋润着我那干枯的心田,我反复地看着这封信,看着这个我心上人写的每一个字句,我心中既欣喜又哀伤。按我的本愿,恨不能插翅立刻飞到他的身边,向他———这位我成年以后最亲密的人,倾诉衷肠,至少应马上回一封同样内容的信给他。可是我没有这样做,理智告诉我———不能!如果这样做了,接下来就是更大的痛苦。因为种种原因,注定了我们不能幸福地在一起。我知道。
  我想,此时,我刚刚习惯了失去他的痛苦,刚刚习惯了不再期盼什么,如果为了一时的冲动与向往,而后又如从高山上跌入深渊那般,岂不真的要粉身碎骨了么?不能,不能!我再也没有力量承受这种一次又一次希望破灭的打击了,我宁可忘却这美妙的梦!因此我没有复信。过了些日子,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我的心有点动摇了,可父母不同意我去哈尔滨,我没有勇气为此事与父亲闹翻,只好忍着心痛,放弃了这全心向往的旅行。我是多么希望啊……
  暑假结束后,我们又回到了学校,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父亲为了帮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给他介绍了一位女朋友,是弹钢琴的,父亲说:“拉小提琴的找个弹钢琴的好,二人可以互相伴奏。”家长们啊!你们想得真轻松!你们多么残忍啊!
  不管李爱不爱这位姑娘,也不管他们的恋爱是否成功(后来没有成功),这一层隔阂与伤心就此一刀斩断了我与李一息尚存的、深深的爱,我认为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我恨他的薄情与软弱。难道他就不能再等待一下吗?
  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民间音乐课正在学唱越剧,有段“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腔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我常常在心中悲悲凄凄地哼唱着它。
  虽然这段初恋维持不到几个月就以失败而告终了,但是这份隽永的感情,却像一朵永远散发不尽幽香的玫瑰,在我的心坎上存放了许多许多年,在梦境里、在冥想中……
  为了摆脱失恋的痛苦,我在寻求良方,有人说多想对方的缺点,把对方想得坏一些就可缓解痛苦。可是我却偏偏相反,会自然而然地多想对方的优点,情不自禁地回想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
  终于,在茫茫书海中我寻找到革命导师恩格斯是靠旅游来忘却失恋的烦恼;伟大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是以拼命的工作———作曲,来忘却烦恼,用他的话来说:“我没有时间去悲伤。”
  够了,我决定向他们学习,可问题又来了,我能像恩格斯那样去旅游吗?不行!一是我没有钱,二是我是学生,不能随便离校,唯一可行的就是像柴可夫斯基那样拼命地工作、学习了,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悲伤。好在我是个有志向的人,也有一定的毅力,我真的又奋发用功起来。
  在那个年代里,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很冷漠,那时不讲爱心,人间已经够缺乏温暖了,还要批“人性论”、“温情主义”,谁愿意引火烧身?谁不知少管闲事为妙?
  可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生命,一个热血动物,一个有思想的高级动物———人,难道不需要情感交流,获得思想的沟通吗?
  如果我想放松一下,由着自己的情绪,大叫几声,大哭一阵或大笑一场,人们保准以为我是个疯子,为了怕真的被当成疯子送去精神病院,我只好沉默、沉默、再沉默……我丧失了个性。
  在一次下农村劳动后的班报上,我班一位同学写了一首赞美我的小诗———题为《柔金钢》。他笔下的我是一位刚柔相济的女生(原诗记不得了),这首诗引起了同学们善意的哄笑,我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想这只是一种友爱和感想罢!
  在不久后的端午节,这位同学———秦志宏,给我带了两只粽子和两只咸蛋。当他悄悄地要我跟他去宿舍拿时,我非常惊讶。只见他热情而天真地点着头,真挚地看着我,从被子里掏出了这两样东西。
  对于我,他这个举动是多么令人感动啊!这么多年来,我在学校住读,没有一个同学想到要给这些外地同学一点儿生活上的关怀,他们有些人的家境还是挺优裕的。可现在,他———一个男同学,居然能这么细心地考虑到这一点,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他是多么善良多么善解人意啊!我反复地这么想着,随后傻愣愣地接下了这份节日的礼物,感受到一种珍贵的人情温暖。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仿佛特别需要人情温暖。也许在原来的大家庭温暖惯了,才不适应孤独?
  这时我看看他,发现他从未打扮得这么漂亮,他新理了发,头发吹得高高的,是“小包头”那种,还抹了点油,放着光,穿了一件土黄色细格子毛料西装,新皮鞋是由土黄与浅黄镶拼的花哨式样。他出身资产阶段,当然有钱装饰口罗!
  对于外表的东西,我本是不很重视的,母亲告诉我:衣服只是披上的一层皮而已,重要的是人品,是学问。
  秦志宏是班长,在各方面对自己要求都较严格,他知道自己是剥削阶段出身,懂得必须夹紧尾巴做人,他的言谈、行为都很谨慎小心,学习努力,有组织能力,人缘也好。
  他的专业是吹一种挂在身上的长长的管子,音色低沉而沙哑,我不喜欢听,可它又是一件乐队中不可缺少的乐器,总得有人去吹它。所以我认为我不应轻视他。可是我不喜欢他这个专业。
  自从送给我粽子和咸蛋以后,他有时也会借故到我琴房来遛遛,讲讲话什么的,有时我的功课上有疑问也会向他请教,他总是耐心帮助,甚至有时干脆替我完成作业。
  又一个晚上,我正在练琴,正起劲地自我陶醉着,秦走了过来,他问我愿不愿意去看场电影。看电影谁不愿意呢?可是……我又转念一想,男女一起去看电影,这就不是普通关系了,而我与他仅仅只是有那么一点儿友谊而已,答应与他一起去的话,既会引起他的误会也会引起其他人的误会,这可是个麻烦事了!权衡过后,我决定不去看电影,就对他说:“不,我不想去。我还有一大堆功课没做呢!”他知道我这是借口,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怏怏地走了。
  第二天我俩又在唱片欣赏室相遇了,只见秦志宏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剃掉了,剃成了一个近乎光头的平顶;衣裤穿得拖沓,脚上套了双旧布鞋,看上去真太不起眼了!他现在把人体仪表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搞成这副样子算是什么意思呢?我很不解。再看看他的神态,也很不对头,他若有所思,自嘲自怨似地斜倚在墙上,看到我,表情怪怪地冲我一笑,好像有点凄凉,真把我吓了一跳,我掉头就逃。
  回顾与他的交往过程,由于他的咸蛋和粽子一举感动了我,而后我也不反对与他建立友谊,虽然看电影一事回绝了他,但并不等于瞧不起他,如果他想把友谊变成爱情,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要有一个感情的积累转化过程,要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尽管我对他的专业不喜欢,也认为他个子不够高,瘦小了一点,但是只要他人品好,有上进心,性格相投,我认为我还是有可能会爱上他的。何况我当时的心境正处在失恋的空虚伤感中,正需要感情补充。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形象,把他那可说是刚够及格的形象一下子变得不及格了,也就是说他在一瞬间破坏了他给予我的美感印象,把原来高耸的头发剃掉了,鞋子又少了后跟,人就起码矮了两寸。
  就这样,在可上可下的关键时刻,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把事情弄糟了,使我失去了对他的兴趣。正在这时,两人又发生了一桩误会,这就彻底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秦志宏与我没接近多少日子,却很快被团支部注意上了。
  有一天,团支部书记找我谈话(我是团员),很关心地了解秦与我接近的情况,我就如实汇报了,但是没有讲他想请我看电影之事,只说送过两只粽子两只咸蛋和一尊贝多芬石膏像,我认为这都不是什么问题。结束谈话时团支书问我《火种》这本书是谁的,我说是秦志宏的。
  紧接着在一次学生集合的会上,团支书正色地指出:“现在,居然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想腐蚀我们的共青团员,不仅糖衣炮弹,还借给她看黄色小说,大家要提高警惕……”我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难道这是指秦志宏吗?
  事后,有人传话给我,说秦很恨我,说我出卖了他云云。
  我很紧张,赶快去找秦解释,可他就是不相信我的话,还冷冷一笑说:“早就有人把情况告诉我了,还会有错的?是你主动去揭发我的……”
  那时候就是这样,没事找事,无是生非,捕风捉影地乱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作为团员又不能欺骗组织。他们问什么我想我应当如实说,这不叫出卖。
  从此我俩不再说话了,如同陌路人。我很委屈,有苦说不出。我感到对不起他,可我错在哪里呢?———我不知道。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才发现这件事带来的后遗症。它是一颗怨恨的种子,是一个隐患。几年以后,他也让我遭遇到了一次“报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很难让人排除这种猜测。
  生活中不少事常让人想不明白,只能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呢?———答案呢,常常不对头,也不真实,这是因为,许多事是由复杂原因构成,人的内心又常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让你难以捕捉,甚至有些人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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