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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初恋失败,又经历了一段小插曲的两年之后,在暑假回家探亲的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位医生,我们有了来往。
  按照母亲所关照的———在外切切不要和不相识的人多搭话,因此我年年乘火车,从不与陌生人说话。
  这次也一样,一上火车,我就急急忙忙找自己的座位,安放行李。坐定以后,我看到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人,我就打量起他来。
  这是个可以称作白面书生的人,戴一副眼镜,年纪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穿一件短袖白衬衫和一条灰色的确凉长裤,表情严肃,略带一点冷漠。
  我是一向不喜欢油头粉面、打扮俗气的男性的,看到这么一个模样脱俗的人倒印象不错,但丝毫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意思。看他,就像看橱窗里的商品或模特儿那样。
  当他落座后,才发现他的位子就在我对面。火车启动了,我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看,这时就听到旁边的几位旅客开始攀谈起来。忽然,一个老者笑眯眯地对着我问:“小妹妹,你是学音乐的呀?学什么乐器呀?”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学音乐的?”老人说:“喏,校徽上不是写着了吗?”大家哈哈笑起来。白面书生也插话说:“你在哪个系呀?你认识×××吗?他是我邻居的侄子。”我答:“认识,我们在一个系,他是吹长笛的。”继而老者又问白面书生:“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呀?”他答:“医生,在江淮医院工作。”“哦,医生。医生这个职业不错,是什么科?”“内科。”“嗯———你看上去蛮像个医生的,工作几年啦……”
  一阵户口调查式的交谈告一段落后,大家开始喝茶的喝茶,吃东西的吃东西,看书的看书。
  天气真热!车厢里就更热了,太阳将车皮烤得像个闷罐子。我受不住了,放下书拿出一把扇子猛烈地扇着,一边看着窗外。无意中我发现那个医生似在注视着我,我想自己可别自作多情噢,就没在意。
  这天,我穿了件无袖黄色碎花小衫,一条玄色绸裙,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际,显出一副青春少女的生命活力。当我站起身去上厕所或去倒开水时,我发现这位医生的目光在跟随着我。我没正眼看他,只是在眼角感觉到这一切而已。
  后来,有位老人与这位医生谈起他的病来了,听着听着,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也各有病痛在身,如果和这位医生认识一下,岂不是可以对家人有所帮助吗?我的父亲有次一连拔七颗牙昏倒在地……再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曾经向往过当医生这一职业,医生在我心目中是崇高、圣洁的形象,我不反感与医生交个朋友,但当时绝无对他有其他特殊的想法。
  这么一想,我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先抬起头来看了看对方,算是打个招呼,可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正在苦着脸打瞌睡……等了一会儿他终于醒了,又东张西望起来,我就突然问了一句:“请问,你们医院在什么路上?”一听我问话他好像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噢,在山西路上。”说完马上露出微笑,好像在恭候我继续问。这时,我那与生俱来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问他在何处读的书,他的家住在哪里,我问他为什么家在上海会到南京来工作,我再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喜欢上海还是南京,工作累不累,有什么业余爱好……对这些提问他都一一回答了。但是有两个问题的回答令我不甚满意。一是问他喜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时,他回答:“无所谓喜欢不喜欢,这是工作嘛!”二是问他累不累时,他答:“哎,非常累,从早到晚面对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病人还能不累?”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他并不热爱自己的职业,反倒有种无奈感。这有悖于我对医生精神世界的崇敬。
  不过,有一个问题的回答还算令我高兴,他说他喜欢听音乐,喜欢装半导体,喜欢旅游……他说听音乐可以驱散烦恼。我问完了,就该他问我了,他问:“我以后回上海时,你能帮我买两场音乐会票子吗?”“当然可以。”我爽快地答。接着我又直截了当地问他能不能关心一下我家人的健康问题。他点头答应了。我非常高兴。
  六小时的乘车时间不算短,我不仅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还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有父母和两弟一兄,天津人。他看着我那副毫无顾忌天真烂漫的模样,又忍不住微笑了。
  下车之前,我们互留了姓名地址,当他知道眼前这位姑娘就是青年小提琴家盛中华时他有点惊讶。他想和我一起出站,可我不想与他搅得太火热了,就径自先走了。因为我只想与他交个普通朋友,并不打算与他谈恋爱。我还没有这个愿望。
  这位医生姓庞,我就称呼他庞医生。相见一次后,约摸过了二三个月,他到学校来找我了,我乍一见他竟感到十分陌生,看上去他与上一次有点不同,我想,这是由于季节不同的缘故吧!他这次穿的是灰布茄克衫,不像穿白衬衫那样显得精神。
  这次我们见面,我的心有点不安起来,毕竟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只是听他自我介绍而已,一个人怎可贸然与一个不了解的过路人往来呢?但是我想我仅仅是与他做个普通朋友而已,担心什么呢?何况他在上海的日子又不多,又住在外地。
  不过我还是怀着警惕有分寸地接待了他,他说这次是出差来上海,只呆三天就回去。
  过了几天,我收到一封庞医生的来信,字迹工整,规规矩矩,不是那种才华横溢、潇洒的字体,虽不浮华但对于这种字体我不喜欢,认为无个性,但是也不讨厌,“规规矩矩”总比“油头滑脑”要好啊!
  他在信中赞美我聪明、美丽……说希望能与我交个朋友,通通信。
  对他提出的这个要求,我考虑了许多天。我不爱他,但是没有回绝,原因是:一、这时的我,已大学三年级了,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不少同学已在找对象,毕业以后就要考虑结婚之事这是普遍规律。而我还没有碰到合意的人,这个人为何不可考虑呢?二、按照同学们对择偶标准的议论,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同学们说:声乐系的人不能找———太懒(因为要保养嗓子,就要多睡);钢琴系的男人不能找———娘娘腔(因为钢琴系大多是女同学,泡在一起被潜移默化了);管弦系的人不能找———思想太复杂;民乐系的人也不能找———太土;同班同学更不能找———太熟(引发不起激情);搞文学的不能找———文人骚客想入非非有点下流;搞体育的不能找———四肢发达大脑简单(跳舞的也同样);搞政治的不能找———只会耍嘴皮子无真才实学;演员绝对不能找———浪漫风流抓不牢心……天哪!这能找的范围还真够小的。好在没有人说医生不能找,现在有个现成送上门来的不属排斥范围的人为何不考虑呢?
  我决定与他通通信试试看,希望能引得起共鸣。
  起初写的信多是谈谈各自的情况,接下来就是谈向往,再接下来就是互相赞美,而这赞美是建筑在空中楼阁上的,并没有实际接触的基础,有点像空想社会主义。
  又过了三个月,他因要陪一位首长到上海来看病,我们又见面了,带着想象中的爱我们来来往往,有时去公园走走,有时去听场音乐会,有时去看场电影,虽然感到精神上比一个人孤独时有所寄托,可是这种愉快十分表面,说白了有点自欺欺人,但是人有时很怪,有时明知是这样还不罢休,非要试试看能不能使一株不良的禾苗茁壮成长。
  庞医生不善言谈,我俩走在一起常常无话,这一点尽管使我感到乏味,但是我又安慰自己说这正证明了他的深刻。不是有话说“半罐子水响叮当,满罐子水无声息”么?
  庞医生不善关心人,他从不问我你冷吗、饿吗、渴吗、累吗这类话。这一点尽管使我感到不开心,但是我又为他解释说这是两人还不熟悉的缘故。
  尽管两人在一起并不投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是也没吵架,每当我的心刚刚动摇起来时,我们又分手了,接下来又是靠那空中楼阁的想象感情来填补空虚的心灵,这种想象中的爱、互相赞美,使人忘记了一切不愉快……
  每到寒暑假,我们可以见面,一年一度的探亲假,他便来上海。这种分分合合的相处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我们性格不合的根本问题,又在很大程度上培养起了我们之间的所谓感情,有句话:“小别胜新婚”,就是别离和朦胧效应造成的。又如“眼不见为净”,为了求得心理满足,还有意无意地不去正视已看到的不愉快问题。
  三年来,我俩的恋爱就是这样:短暂见面的日子里,起初高高兴兴在一起,等到有什么事不满意了,已经又分开了,矛盾始终没有机会激化。他的“真面目”我始终没有看清楚过。
  我们的来往虽然主要靠纸上谈兵,但虚虚实实地也积累了一定的感情,至少已习惯了有这么个人牵挂在心中。这大概就叫感情寄托。在我大学毕业后,他提出了结婚一事。
  对于我来说,当时并无与他结婚的强烈愿望。因为我所希望的婚姻是两人有共同语言,能够默契,要心情舒畅心心相印。而和庞医生在一起没有达到这一步,可是我又疑惑有没有像我所希望的这样的理想婚姻,如果没有呢?再想想:他也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只是比较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往。我认为他的气质属粘液质一类,书上说这种人感情较专一,我想这不能说不是一个优点,谁愿意丈夫变心呢?他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喜欢音乐,没有不良嗜好(如抽烟喝酒赌博),还要怎样呢?尤其是恋爱了三年,有什么理由不结婚呢?就是不结婚,旁人也要讲闲话……想来想去,我就同意了结婚。
  我们办完了登记手续以后,仪式十分简单———只在他家里请一些亲友来吃了一顿饭算完事了。这不是他不重视这件婚事,而是60年代那年头,经过几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的折腾,老百姓手头普遍较拮据,又处在“破四旧、立新风”的势头上,许多人的婚事都简办了,我当然也就如此。
  对于这样简单的仪式,我心中是不快乐的,因为在我心目中,婚姻是件人生大事,我希望就这一次,也希望办得隆重些,不一定要排场豪华,但是至少也要像点样子,比如穿戴体面些,布置好新房,拍下一些珍贵的照片……这照片不仅是为日后看看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对下一代也有个交待———父母亲是郑重对待婚姻的,他们是正规办了婚事的,是严肃对待生活的。可是我不能如愿,这一方面是政治形势所限,另一方面是经济所限,当时的我尚未分配工作,当然没有收入,庞医生虽有一份工资,但是除了要负担有病瘫痪在床的母亲以外,还要花费不少在谈恋爱的往来上(比如乘火车),他没有积蓄。我不责怪他,只是感到这样办婚事有些遗憾,似不慎重太草率。
  结婚这天,我穿得很差。那是在寒冬,室内没有暖气,我穿了一件旧棉袄,外罩一件廉价的新花布罩衫,一条藏青色“涤卡”长裤和一双黑色旧皮鞋(还好脚藏在桌子底下人家看不清)。新郎呢?穿了一套他父亲旧西装改制的中山装,皮鞋也是旧的。
  若是两人感情弥笃,心心相印,仪式简单些,生活清苦些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一天,我的心里很不踏实,我总感到自己是一脚踩在一块不知虚实的土壤上,这一辈子就要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谁知道会是怎样呢?我们能志同道合吗?我们能相依为命吗?我们能互敬互爱吗?———不知道。我们没有深谈过这些,他只是说他爱我。我想这就够了吧!那时我不知还要谈些什么。
  结了婚,我对他的要求就与婚前不同了,在我的想法中,两人的心要像合成一颗心那样,对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对方。可是,我没有从他那儿感觉到这种意向,他没有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而是十分热衷于与他的兄弟们在一起装半导体。奇怪的是,三天以后,我看他竟像一个陌生人。我有时心中感到失落就独自跑到外面去,回来以后他无动于衷,认为我总要回来的;我回到家里,他头也不抬一抬,仍沉醉在装半导体的浓厚兴趣之中。我很生气,觉得他不在乎我,但是又不好说什么,难道他犯了什么错误吗?没有。他只是冷漠,冷漠就应受到指责吗?我还弄不清,只有生闷气。
  夫妇之间什么是原则问题呢?感情不投入算不算是原则问题?冷漠算不算是原则问题?对此我是一笔糊涂账。但是冷漠令我伤心。
  短短的婚期一过,庞医生就回单位去上班了。我们仍是分居两地。
  此后他给我的来信不再有婚前那些热情的词藻,比如“我爱你,想念你,你聪明、美丽、善良……”连称呼“亲爱的”三个字也免去了。信的内容像流水账:上星期干了什么,昨天又干了什么,明天又将干什么……总之是只谈事情不谈心情与思想。问他何以如此?他答:“都已结婚了,还谈爱岂不太肉麻了吗?”但是,难道结婚就是爱情的坟墓?就是爱的终止了吗?我想不通。恰恰相反,我认为结婚是恋爱的延续,是爱的更高形式,爱的情感交流应当自始至终贯穿在整个婚姻生活中;可他竟认为一切就此打住了,在这一点上我俩未取得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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