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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当然,有些人不善于说,但善于行动,如果行动上表现出了深深的无私而伟大的爱,也是同样能感动人的,遗憾的是他在行动上也缺乏热情。比如:一、当我的父亲患病便秘痛苦时,我焦急地去叫他,他一点不急,慢吞吞地穿衣(正在睡午觉),一脸的无奈;二、他教我骑自行车,汽车过来了,他撒下我自己先跑开;三、两人一起去买米、油,我客气,先提着几十斤重的米,他绝不会与我争拿;四、我的性格活跃,有时与他开开玩笑,比如将吃过的话梅核又重新包好递给他,他以为是可以吃的,打开一看见是个核,就生气地说:“这么大人了还开这种玩笑!”多么煞风景!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
  当然他也不全是缺点,当他去乡下时,会买许多便宜的鸡、鹅腌起来,一箱箱地带给我的家人;会买来活虾炒熟后用猪油封起来带给我;他感情专一,决不会趁妻子不在身边时就去勾搭其他女人……这一点我相信。
  如果看待庞医生的优缺点?我当时没这个思想水平进行正确的分析,我常常记住了他那些令我不愉快的事而忘记了他的好处。
  随着岁月的流逝,又随着长久的分居两地,又由于密切相处后发生的一些矛盾,我们的隔阂增加了。
  思想感情得不到沟通且不去谈它,令我生气的事一件接一件,例如在生第一个孩子时,我难产———臀位。孩子出不来,我痛苦万状,叫他快点去喊医生,他一点不急,慢吞吞地说医生们正在吃午饭,见他不急当然他们更不急了(我住在他工作的医院里),我一个人独自受苦刑: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淌下,湿透了衣衫,我怕难为情,尽量克制着不叫喊,但还是会发出断断续续像杀猪般的低嚎,每一次阵痛都好像要将我的骨肉分离,我只好绷紧肌肉来对抗这种强大的内在袭击;按说阵痛这样强烈,孩子早该下来了,可是由于胎位不正,孩子卡在里面出不来……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使我精疲力竭,当时我真想死去算了……终于,医生们吃完饭来了,一听胎音微弱,要出危险了,这才七手八脚采取行动,在半昏迷中,我只听见他们喊:“用力!用力啊!”为了快点脱离苦境,我尽最后的一点力挣扎,屏气———啊!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儿子。
  由于极度衰弱,我随即进入昏睡状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病房里,有一顶帐子罩着,闷热,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帐子里还有一只绿头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不时叮在我裸露的大腿上,又痒又烦。这时我多么希望丈夫在身旁,帮我赶走这只讨厌的苍蝇,对我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他不在,我的心寂寥,我一点力气没有,动弹不得……
  丈夫不在身边,我孤寂地躺着,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了一些时候,丈夫来了,他说他要上班,不能多陪我,拿了一些吃的过来,没有一句体己和安慰的话语。
  我沉默着、惆怅着,出院以后我就开始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临时住在庞医生单位的一间简陋空房里),每天,我要生煤球炉子,在冷水里洗衣洗尿布,自己煮饭,我没有坐过月子,丈夫不请假,天天上班。难得买一只鸡,他与我公平合理———一人一半。
  由于营养不够和心里痛苦,我没有乳汁。
  孩子还未满月,我就接到要去军垦农场劳动的通知(工作分配暂停),这时庞医生也接到随医院下放到农村的通知,我俩一共有三床被子,我问丈夫带几条,他答:“当然带两条。”这回答令我寒心,因为医院里是有机动被子可借的(到了农村,他是住在医院里)。而我要去的农场比他的地方还要冷,又是住在江边临时搭起的漏风棚子里,我冷了可是无处借被子的啊!从这件事我再次看到丈夫的自私与冷漠,心中实在不能够再爱他这个人。
  到了军垦农场劳动了二三个月后,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农场领导当即要求我堕胎。因为我们这些大学生是来劳动改造的,不是来生孩子的。我只有同意,可是部队医院的一位女主任不同意。说:“慢一点,去把你丈夫叫来商量一下。”
  庞医生接到信就乘火车来了。
  女主任问他:“你同意你妻子堕胎吗?”
  “同意。”他答。
  “为什么?”
  “因为现在提倡只生一个孩子。”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让她怀孕?”
  “……不知道。”
  “你不是一位医生吗?怎会不知道?”

  女主任又说:“堕胎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怀孕已四个月了,强行剥离对她的身体会造成损伤,可能会有严重后遗症,她还年轻,又是一个有专长的人,出于对她负责,我不同意堕胎。”
  “那农场领导不同意怎么办?”庞医生问。
  “领导的工作我去做!”
  “不行……”
  “怎么不行?”
  “我们的经济很困难,一家分几处开销大,孩子无人带……”
  “这你早应当考虑到。要知道,堕胎的痛苦是在你妻子身上不是在你身上,所以你回答得轻松……想办法克服困难吧!”
  从这件事,我又再次看到他的自私和对我的不爱护,心中又与他生出一层隔膜……我觉得我对他爱不起来。
  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半年,孩子就要出生了,在胎胞破裂、羊水淌出后,他陪我去医院,既不叫车也不搀扶一把,让我自己呻吟着在他旁边走去……我默默忍受着这种待遇,泪水夺眶而出。
  接下的问题是谁来带孩子(我马上要返回农场去劳动)。
  我的父母已替我领了一个孩子,实在无力再带一个,我考虑下来,提议将小的一个放在他父母家,请一个保姆,他的父亲、哥哥、弟弟还是可以帮帮忙的,母亲虽然半身不遂,睁眼看着孩子还是可以的,有了情况可以叫人。
  在那动荡的年代,除了互相尽力照应一把还能怎么办?可庞医生嫌这事麻烦,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自己是不肯带的,怕影响他睡觉,他想把担子再推向我家,又不好意思说,就给他父母写了一封信,内容是这样:
  “……盛家不愿带孩子,要你们带。”一看这寥寥可数的几个字的信我火气就上来了,事情难道是这么简单吗?是我家里推委困难贪图享受不愿带吗?非也!我家数口人住得拥挤不堪,已再放不下一个孩子了。他不把困难详尽陈述,他家怎会肯出力呢?
  我想和庞医生吵架,但是我很快想到与他这样的人吵是没有用的。最后还是我一家人出于对我对孩子的同情,咬咬牙接下了这副担子!
  通过这件事,我的心凉透了,怨透了,伤透了!气人的事还不止这些,有时他住在南京,孩子半夜重病,我弟弟去叫他,他从来不肯牺牲自己的睡眠爬起来,一定要等他睡足了,到了第二天,他才来看看。而在半夜里,常常是我母亲和我弟弟轮流抱着裹着厚厚衣被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去医院。一听到这类事我肺就要气炸。可是又能拿他怎么样?
  由于庞医生未亲自带过自己的孩子,他与孩子没有感情(至少我没看出来)。在我俩一同去南京探亲时常常是这样一番情景:我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他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我就想:孩子们有爸爸吗?我有丈夫吗?
  他不带孩子,但是却会管孩子,凡在他看来孩子犯了错时,他就揪住孩子的耳朵不放,孩子又痛又怕,一边哭着一边挣扎着想逃开,可他就是紧紧揪住耳朵不放,孩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脸上还带着狰狞的笑!见到此情,我父母心中很痛,我真恨不得扇他两记耳光……
  他有时也帮孩子理发,拿了一把钝剃刀就不熟练地使用起来,只见孩子龇牙咧嘴,无声地哭得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由此就知他剃得有多疼了!
  我常常不理解,怎么会自己瞎眼找了这么个冷血动物呢?
  在军垦农场时我日夜思念牵挂着这两个孩子,因为他们还太小就失去了母爱啊!每次庞医生来我这里我都恳求他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而每次他都是口头答应行动上不兑现,问他为什么不带孩子来?他答:“多麻烦哪!”
  我问他为何性格如此冷漠。他说当医生的,悲惨的事见多了,心也就变硬了,总不见得死一个他哭一个。真有这种逻辑吗?不过从他身上我发现医生并不能与高尚、爱心划等号,医生只是一个职业,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人,只有具有高尚情操和伟大爱心的人才会对病人有热情,也才不愧于担当医生这个职业,而对于缺乏爱心的医生,并无必要为他戴上一个假想的光环。
  在我还不太了解他时,每当我看到排队的病人中有出现紧急情况的就去喊他,叫他快点去看看,可这时庞总是一脸不高兴地说:“你瞎叫什么?没看见这么多病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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