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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由于岗哨的神经过敏而引起隋文帝误以为是兵变,但这确定了他废嫡
  的主意。

  一队仪卫缓缓地由岐山的仁寿宫返回长安城。前有左卫大将军元宇开道,后有右卫大将军元胄护卫。杨坚坐在四匹紫骝马拉的安车上养神。他的脑际自然浮现着三日前临幸仁寿宫的情景——
  宣华夫人亲抱着刚出世的婴儿跪迎门口。身边还跪着红叶、司琴、桑妹诸宫人。宣华夫人对怀中的婴儿说:
  “快,小家伙,给父亲磕头,说万岁万万岁!”
  杨坚扶起宣华夫人,一起进了寝宫,抱过婴儿,问道: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怎么敢来?你不是同皇后有约在先,誓不再生异姓男孩?这孩子很乖,在娘胎中便洞明世事,不敢给父母出难题,循规蹈矩,乖乖地化作女儿身出世!”
  杨坚听宣华夫人说得幽默,也笑道:
  “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养个公主?”
  宣华夫人道:
  “那是理所当然,一点不差。”
  “此话可是真心?”
  “不假!”宣华夫人忽尔沉入遐想,缓缓地说道:“春秋战国时有个齐桓公……”
  “那可是顶顶有名的霸主!”
  “齐桓公有六个如夫人,六人都生下了男孩。长曰公子无亏,次曰公子亢,三曰昭,四曰潘,五商人,六雍。六兄弟各树党羽,都想当储君,都请他们的母亲向桓公恳求。那桓公是个多情男子,竟然于私下都含糊答应下来。结果,六兄弟勾心斗角到无所不用其极。老大公子无亏勾结了奸臣竖刁、易牙,趁桓公老病之际,撤换了宫禁,不准百官和五个弟弟见驾,把齐桓公活活地饿死。于是,老大公子无亏便这样杀了父亲,自立为君。老三公子昭则到宋国借兵回来,杀了老大无亏。其余诸公子又不服公子昭,再次密谋起事。这么一来,骨肉相残自不必说,齐桓公的霸业也自然落空。六兄弟要争当国君,死有应得;可悲的是一代霸主齐桓公,竟死在长子手中;几个如夫人也因儿子之累,被活活地埋了,岂不冤枉?”
  杨坚听得汗毛直竖,禁不住插嘴道:
  “夫人所言,可有所指?”
  宣华夫人淡然一笑,指指杨坚道:
  “万岁你也太多心了。你的五个儿子,非龙则凤,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哪会像齐桓公那群不肖之子?况且万岁之英明空前绝后,怎会踏齐桓公之覆辙?只是我身为女子,向来怕事,生恐将来有人将贱妾给活活埋了,所以,见这小家伙落地竟然是个女娃,实是万千之喜,大慰妾心!”
  杨坚口里不断咕噜着“为什么?为什么?”同时缓缓地睁开眼来。宣华夫人为什么要说这个令人难忘的历史故事?虽然,她似乎是纯讲历史,并特意声明他父子绝非故事中人,但最终她却将自己摆进了故事之中,担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给人活埋了……嘿,这不明明是在讲当今的事吗?莫非她已经听到风声,才借题提醒寡人?
  身下的车轮“吱呀、吱呀”地叫着,仿佛便是“是呀,是呀”为他答疑。近几年来,他往往容易紧张,常常遇事沉不住气,却原来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埋藏了一个可怕的意识,那便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继承人可能谋害他!这意识总是潜入心底抬不起头来,自然是因为继承人是他的亲儿子,哪有子杀父亲之理?所以,这潜意识总无抬头之理。宣华夫人所说的历史故事,为儿子可能杀父亲提供了有力的依据;于是,杨坚的潜意识不仅抬了头,而且再也按不下去了!
  杨坚再次闭上双眼,这回是聚精会神地向过去搜索,对往事一件一件加以过滤,拈量拈量,看看请王子有无可疑之处。
  他首先自然是审查杨勇的行为,杨勇的过失不少,但要找出企图谋害他杨坚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最令人怪异的是他于数月前建立了“庶人村”,居中过苦行僧的日子。前日去仁寿官路上,杨坚听了左卫大将军元宇提起“庶人村”的事,心中颇为感动,当即命杨素折回京师到东宫观望,以示慰问之意;如今想来,个中颇有古怪,只是怪在哪里一时却说不清。
  老三杨俊已经死去,用不着去想。老四杨秀却大大的不对头,传闻他在四川车马被服拟于天子,这却不可不防!
  老二晋王杨广那是无可挑剔,朝野谁不说他大仁大孝!嘿,这回又从塞北凯旋回朝,这庆功大宴可得办个像模像样才行。老五杨谅尚为少年,那是不必去想了。
  他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甚为古怪。他搜索枯肠原是要挑剔儿子们暗算他的蛛丝马迹,不料反而要给儿子张罗庆功大宴。他冷静一想,觉得此事实在不该草草,复又对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求索,只是事事均有两可的解释,总是愈想愈糊涂,不觉间,安车已到帝京,进了朱雀门。杨素早已迎候于道,连忙趋前低声禀曰:
  “臣临庶人村,皇太子怨恨形之于言表,恐旦夕生变,愿皇上严加防备!事出紧急,故昧死拦道奏闻。”

  北伐突厥的庆功大宴结果变成小宴。长孙晟于班师途中接到圣旨,转到朔州的大利城去安抚突厥的新附;史万岁本在朝堂候旨准备参加庆功宴,杨素却骗杨坚说史去朝贺东宫的杨勇,杨坚一怒之下便不让史万岁与宴。这样,三路北伐的总管便只杨素一人与宴,加上元帅杨广和皇帝杨坚,总共只有三人。
  席间,杨广趁兴递上启民可汗的谢表。杨坚边看边点头,后来得意地念出声来:
  “……大隋圣主怜养百姓,如天无不覆也。如地无不载也。突厥诸姓荷蒙威思,赤心归服,并将部落归投圣主麾下。或南人长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马,遍满山谷。染干比如枯木重萌枝叶,枯骨再生皮肉,千万世长与大隋典羊马也。”
  杨坚读毕哈哈大笑,这种爽朗的大笑近年来甚为少见。
  杨广记住为长孙晟请功的诺言,便趁势道:
  “这次奏捷,长孙晟功绩显著。”
  接着便把长孙晟如何设计下毒,击溃达头可汗的经过详细介绍一遍。
  杨坚听了笑逐颜开,高兴地说:
  “朕在周代便预知长孙郎必将成为名将。当年指派他为护送千金公主的副使,便是我的主意;后来开皇初,用重金将他从突厥赎回来也是朕。你们看,这回该当如何封赏?”
  杨素微微笑道:
  “说起一箭双雕的长孙晟,重赏本是正理。但说到射雕,臣却想起了江南水域的鱼鹰。鱼鹰本是鱼类的天敌,但为何它最善于捕鱼呢?原来渔人养它成长之后,硬是在鱼鹰的脖子上系一小绳,缚得不松不紧,只让小鱼通过食道。这样,便能永远保持鱼鹰的半饥饿状态以激励其不竭的进取精神。由于这种缘故,鱼鹰才最善于捕鱼。臣由鱼鹰捕鱼的故事,悟出了用兵中赏罚的奇着,因此将士颇能用命。”
  杨坚听了不吭一声,心中大以为是,从此便再不提封赏长孙晟的事。当下,又询问史万岁一路的战况:
  “朕闻史万岁追敌百余里,斩首数千级,可有此事?”
  杨素又谮曰:
  “臣闻史万岁一路根本没有敌情,史万岁生恐此行徒劳无功,便纵兵将塞上放牧的突厥人大砍大杀……”
  杨坚听了怒形于色,便也追问道:
  “此话是真?”
  杨素知他对史万岁反感,不会再加详察,便斩钉截铁道:
  “降卒之言籍籍,安能有假?”
  杨坚又默然了,心想:
  “便算杨素之言有出入,朕也以‘鱼鹰’待之便了!”
  他的心思虽是如此,然而仍以征询的目光求证于儿子杨广。杨广前见杨素巧妙地压抑长孙晟,又见他无中生有诬陷史万岁,心中虽知其非,然而口不能言。因为自己目前欲成大事,还得借重杨素的势力,若是当面戳穿谎言,责其妒贤嫉能,必然闹翻;为此,便连连点头为之圆谎,又不断称“是”,但心中则道:
  “此人借势挟我为之圆谎,足见其心术之险,今日姑且遂其心愿,他日终当除之。”
  便在此时,内侍来禀,说是大理少卿杨约有机密要事面奏。杨坚准允,杨约随传而入,礼毕,便将一封机密奏疏递给杨坚。杨坚聚精会神地展阅着,忽然手微微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杨广、杨素都凝视着皇帝杨坚异样的神态。忽地,杨坚把奏章狠摔地上,拍案大骂:
  “狗娘养的!难道帝王可凭人力企求?孔子号称大圣,都不能取得天下,何物高颎,竟敢如此痴心妄想?”
  杨广小心地捡起奏章,偷觑一眼,看清落款是齐国令韩滔,心知这是张衡重金收买的功夫见效了,于是便以眼色征询父王杨坚的同意,把奏章转交给右仆射杨素,同时心里想着:“
  “还好刚才没与他闹僵,这红脸正当由他去做,我然后来当好人便了!”
  杨素展开奏章一观,幸灾乐祸地念道:
  “……其子调高颎回:‘司马仲达当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父亲遭遇相似,焉知非福……”
  至此,杨素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人心果是难测,臣一直以为高颎以齐国公归第,定然会感戴圣恩圣德,谁知竟一至如此!”
  杨坚愤然作色道:
  “你再往下看,高颎还征问术士占卜朕之休咎,说朕十九年难过,今年国有大丧!”
  杨素看准了此刻的情势,深知这时是愈狠愈好,便是话说得大大过头,杨坚心里也只有赞他赤胆忠心,于是就激愤地说:
  “高颎希冀国灾,以为身幸。若非觑觎朝廷,便是图危社稷。为恶有状,刑兹无赦,抑有旧章,请圣上依律诛之!”
  一直立在一旁静观的杨约这时又禀道:
  “皇上,臣这里还有一道表章请皇上御览。”
  说完,递上了表章。
  杨坚尖利的眼光立时投在杨约脸上,似乎要穿透杨约脑袋,把脑中藏的一切全掏出来瞧个明白。杨约神情木然,似在表明:
  ——我杨约无他,只是一块木头,一块大理寺的惊堂木,你要看就仔细看好了!
  杨坚终于将眼光转落表章上面,接了过来,缓缓地打开,急急地展阅着。杨广见父王渐看渐喘着粗气,便悄悄地探头觑了一眼,落款是姬威,杨勇的幸臣,心中大喜,暗赞道:
  “好个张衡,连太子的心腹都买过来,现在杨勇的心脏可要爆炸了!”
  杨坚脸上红了一阵青一阵,渐而冒汗如珠,继而吃力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吭,蹒跚地离席而去,似是酩酊大醉。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吭声,也不敢上前扶持,只觉得此刻的皇帝实是变成一团炸药,只要一星火花触犯,便会炸得玉石俱焚。
  大约过了许久,杨广、杨素几乎同时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杨约。杨约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字音清晰地说:
  “太子也请术士预卜皇上的吉凶,说开皇二十年,也就是今年,国有大丧。姬威的这一揭发是致命的一击!”
  “此事是真?”杨约的哥哥杨素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杨约不满地答道。

  不知是御厨烹调有差,还是杨坚心情大恶所致,这天晚上,杨坚竟捧腹大痛。痛一阵,吐一阵,拉一阵,肠胃七上八下,吓得杨坚急急地召来太医。他坚信自己中毒无疑了,但太医望诊了一会儿,则摇头否定他的猜疑,且说服了药,明日即可康复。杨坚疑信参半,服药之后,似乎略有缓解,心情这才渐渐宁定下来。
  为了上厕所的方便,他在寝宫的后殿睡觉。半夜时,肚子又是一阵剧痛,同时咕咕噜噜直叫。他胡乱穿了衣裳,向厕所疾走,六个值寝卫士紧紧地跟上,在厕所外戒备着。杨坚拉了一阵,正想起身,却又想拉,如此反复多次,终不得离开茅房。
  “谁?”远处忽传来一声恶厉的吆喝。
  紧接着是—阵急骤而混乱的脚步声,随即,又间杂着刀剑出鞘及兵器的碰击声。声音来自东宫方向。
  杨坚打了个寒颤,立即判断:
  ——太子杨勇起事了!原来他们先在晚宴中下毒,弄得我半夜开门出恭,然后来个突然袭击谋害朕躬……好家伙!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请君入瓮”两计并用了,莫非杨勇偷窥了我那镇国之宝十八条兵家秘计?那简直是一定的了!
  杨坚不敢再往下推测,连忙拉起裤子,望寝宫的前殿狂奔而去,继即猛敲皇后独孤伽罗的房门。
  “谁?”这是外室的伺寝宫女在问话。
  “寡……寡人!”
  杨坚心想:
  ——这宫女真是该死!
  恐怖的气氛竟穿过门隙传入室中,室内传来急碎而杂乱的脚步声。许久,室内有一线灯光透门而出。似乎有人于室内往外窥视,且又问道:
  “到底是谁?”
  “朕!”杨坚狂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是皇后亲自开的,同时问道:
  “何事惶遽?三更半夜,不问清楚,能随便乱开吗?”
  杨坚立即把门闭了,上了栓,身靠门上,急急地喘气。一股恐怖气氛夹着丝丝臭气,向室中众人袭来。独孤后脸色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刷白了;掌灯宫人纤手乱抖,灯火不住摇晃;另一伺寝宫人,牙齿打架的声音竟响彻全室,旁人听了心里无不发毛。面对着不测的灾祸,造化均赐给了人们同等恐惧的本能,谁说天公是不公平的呢?
  “恐怕东宫闹事了……”
  在室中众人强烈的探询眼光催促下,杨坚终于努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一向对太子怀有成见的独孤后从心里怀疑这一说法。她详细询问杨坚听到、见到的情形后,便松开门栓,交代门外的值寝卫士到现场盘查去。
  不一会,两名值寝卫士立在门外覆旨——原来是东宫左卫率司马夏侯福,闻说前日皇帝下旨增设岗哨,以为这是皇上着手整饬军纪,因而自作聪明仿效,东宫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由于两边新设的岗哨都神经过敏,换哨时发生了误会,结果弓;出了一场虚惊。
  大家都明白无事了,但杨坚却不认为事情会像卫士所说的那么简单,总疑心内中必有什么不轨的阴谋,只不过是酝酿还不成熟,才以胡辞搪塞,掩盖其事。于是便望着皇后,疑惑道:
  “我看这卫士所言不尽是实,会不会与太子也有句连?”
  独孤后微妙地一笑,说:
  “反正这两卫士便没有同太子勾连,也是死定了……你皇上惊慌万状的神态怎可让人看到,传遍朝野?”
  两个卫士人大惊失色,连忙跪落地上,不住地磕头。
  那独孤后想了很久,似乎大是委决不下,最后言道:
  “念你们伺候哀家多年,可以免去一死,但舌头必须留下。”
  她说完,便领着杨坚进入内室,接着对杨坚说:
  “你赶快把裤子换一下。”
  原来杨坚于狂奔之际,又把大便拉在裤底,还撒了一泡尿水。
  杨坚换好裤子,这才与皇后相对而坐,惊慌总算过去了,然而心情的亢奋有增无减。杨坚半躺半靠地瘫在座床之上,十分伤感地说:
  “朕呕心沥血了数十年,虽然当了皇帝,可是年至六十,却不知欢乐为何物?朕的万里江山,寸土寸地,得来非易;倘若传人不肖,一旦化为云烟,虽在九泉之下,亦何以甚!近十来年,朕日思夜想的便是传人大事。如今看来,杨勇是决然不行了。”
  “此事哀家不早就说过了?要快刀斩乱麻!”独孤后冷静道。
  “是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杨坚道。
  由于身体疲困至极,杨坚终于朦胧入睡。睡梦中梦呓不绝,竟是一个恶梦连着一个恶梦。

  第二天,也即是开皇二十年九月戊申日,杨坚驾临大兴殿,对群臣说:
  “朕从仁寿宫回来,本应开怀欢乐,不知何故,反而郁郁寡欢!”
  这是要臣子做一道无题的文章,他以为杨勇在朝廷上,一定是怨声载道,只要开个小缺口,朝臣的弹劾表章定然会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不料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知道内情的杨素缄口不言,殿中肃默,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冷场。以谦逊著名的吏部尚书牛弘,连忙引咎自责,出来谢罪:
  “臣等不称其职,故使至尊忧劳!”
  文不对题。杨坚不愿再绕圈子,一双利剑般的眼光在班列中搜索着。左庶子唐令则,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等人,忽感脸上被烙铁灼痛似的,急急低下头来避开。
  “仁寿宫离此不远,可是朕每次还京都得严备仗卫,如临敌境,这不反常吗?昨夜东宫卫队蠢蠢欲动,意欲何作?岂非尔等欲坏我家国耶?”
  于是,杨坚下旨,绑了唐令则、邹文腾、夏侯福等人,付大理寺审讯。接着,令杨素当殿陈说东宫的事状。
  杨素一来不愿于朝臣面前暴露自己长期参与构陷太子的机密,二来还想引诱一些劲敌陷入太子党的陷阱,只故意罗列杨勇一般的劣迹和怨恨情绪,重大的案情则隐下不说。因为问题若是说得严重,会把反对派吓跑的,那就达不到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目的。
  果然,刚复职不久的左卫大将军元宇上前奏道:
  “废立大事,望陛下慎重再慎重!天子无二言,万一诏旨形成,后悔不及。构陷之辞诚不可信,唯陛下察之!”
  这时,柱国大将军史万岁也出班朗声奏说:
  “太子为人宽厚,他日必是仁君。如今陛下父子不协,定有巨奸之徒,从中搬弄是非,望陛下明察!”
  杨坚听了大为刺耳,愤然作色道:
  “你道巨奸是谁?请替朕指出来!”
  史万岁竟不畏缩,朝指杨素道:
  “他便是巨奸了。臣今举一例,便足以证之。臣于都斤山与达头可汗相遇,穷追百里,大破胡虏,斩首数千,此事将士均可作证,但杨素妒贤嫉能,瞒而灭之。臣一人功过何足道,可怜百千将士身当矢石,蝶血沙场而不见寸封!杨素翻云覆雨如此,太子之事能不颠倒是非?陛下,你可万万不能上当啊!”
  “住口!”杨坚勃然大怒:“你杀良冒功,激反突厥,罪责难逃,尚敢反噬越公!”
  杨素趋前奏曰:
  “请陛下传姬威上殿作证,以明太子之罪不诬!”
  杨坚点头准允,姬威立刻被传上殿。今日他成了风头人物,朝臣无不拭目以视。他五短身材,猿脸猴腮,场面如此庄严,他的眼珠却滴溜溜乱转。姬威乃是太子心腹,哪个不知;心腹外叛,太子自是凶多吉少了。群臣全都屏息倾听,等候石破天惊的消息。
  姬威颤巍巍跪下,说的颇为慌乱,罗列的大都是太子耽于声色之事,以及一连串对父王的怨言。太子以酒色自晦,事实不假;但将太子二十年来日常生活中偶然对父母所发的牢骚集中一起言之,也颇吓人。尤其是最后一条,说太子请术士预卜父王吉凶,道是“二十年不可过”一语,骇得朝臣们无不噤若寒蝉。
  这时,太史丞袁充见闻刘晖为太子祈禳,知他已保不住太史令的乌纱,明白自己的机遇来了,连忙越班奏曰:
  “启奏至尊,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
  于是,君臣无言,似乎便凭袁充这一锤定音。

  杨勇痴痴地坐在“庶人村”陋室之中,直似一根木头;然而,他的情绪却空前的活跃。他从不犯人,却因何那么多人与他为敌:
  ——外人姑且不论,可亲如父母兄弟,却为何加害于我?这世界实在不可理解。那姬威一直都是我的心腹,却会突然背叛,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如今大势已去,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近日地位急速恶化,甚至连天象也在变,“太白昼现”,那是比“太白袭月”更坏的兆头!再呆在“庶人村”已经毫无意义,而且可笑,甚至连“庶人村”的存在都是可笑之至了。然而,他必须硬着头皮强呆下去;否则,便会招来更多的非议,为天下人留下更大的笑柄!为了避免可笑的事,他必须可笑地活在“庶人村”。这是一种比圣旨更强横的力量责令他这么生活的,他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余地。
  面对这种啼笑皆非的处境,他直想呼天咒地,终于还是一声不吭,无言地望着苍茫的天宇。他努力思索事态的来龙去脉,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再往深层想去,一切复又变得古里古怪,不可思议。他无望地望着天宇,祈求给他心中的疑问有一个明晰的回答;天穹给他的答案则是广漠无边的沉默。
  一队官禁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无言地立着,一动不动了,似乎是一支影子部队。领头的人他是认识的,好像是殿内值长,故上柱国韩擒虎的沙甥——李靖。他忽生奇想:
  ——传闻韩擒虎到阴曹当阎罗王,李靖是父王的殿内值长,定然是奉旨率领禁卫来捕人了!自然是捕我杨勇了,那是铁定了。会不会这一去就是杀头?
  想到这里,他的心冰一样凉了。
  “是杀我的头吗?”
  他强笑而问,其实心中万分地不安,实在想哭。
  “自古天意难测,俺李靖小卒而已,能奉告什么?请殿下劳动一下,到武德殿一趟。”
  “哦?”
  杨勇心中又打个突,武德殿是不祥之地。
  走出荒凉的“庶人村”,便进入东宫中心地。杨勇张目四顾,竟不见一个熟人。东宫的部属哪里去了?阿云又哪里去了?忽然他感到大事比预感的还要不妙,一股凉气透背面人,继而打了个寒噤。他眼神到处搜索,想找阿云母子,阿云一人便生了阿俨、阿裕、阿筠三兄弟,还有个女儿永丰公主,可是一个也不见,似乎是前一刻发生了地裂,土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瞬之间。把他们全给吞下去了!
  走出了东宫门,他又吃了一惊:
  ——原来东宫已被禁卫军重重围住,东宫的卫队全数被缴了械。
  从“庶人村”走到东宫门外,他吃惊地发现:
  ——父子之情已是荡然无存,父王已将我视为仇敌,目之为匪寇了!
  面临这场国家大变、人伦大变,他不仅行为上不知所措,便在心里也难以设想,他一下子变成十足的傻子,化作一只可怜巴巴的羔羊,任人驱遣、宰杀。羔羊挨了鞭子尚能咩咩地叫,借以呼唤同情;然而他不能叫,他比羔羊还糟。历来是,国君要杀臣子,虽有反抗的先例,但事后均被人口诛笔伐为叛臣;而当儿子的与父亲拔刀相见,那就极为罕见了。叛臣道子,这儿是他思想的禁区,他是连沾边也不敢的,怎敢在禁区中驰骋?他只能当羔羊,这似乎是几千年前就规定好了,不可想!
  他进入了武德殿大门,立感眼花缭乱,迎面刀枪剑戟森立,连所有手执器械的禁军也一律俨然、森然,似乎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发出金属的冷光,流动着肃杀之气。他又记起了去年春天在这儿大射的情景——
  那是开皇十九年正月“戊寅日”,父王杀了虞庆则。王景两个上柱国之后,为了威伏四夷,特在此地举行大型的射击竞赛。让域中一流的杀手,伏在校场旁边,虎视眈眈地瞄准那即将出现的猎物。那猎物并非具有利牙利爪的虎狼熊黑,虽不能执兵相向,却也能一扑以决死生;那猎物只是驯良至极的梅花鹿,它绝无杀人的愿望,也无伤人的本领,连自卫的武装也没有,虽然有一对珊瑚般的触角,但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美妙至极的工艺品,究其实只是一种摆设,便如宫廷仪卫手执的画朝,那是显示一种礼仪,绝不能当兵器使用的。
  杨勇忽然亲切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待会儿将由人驱策,从那校场旁边的木栏栅内跑道跑过,好让一流的杀手宰杀,好让所有的观众轰然叫好。
  去年此时,他还以为那跑道边的本栏栅,对鹿儿来说是个不坏的保护物,似乎有了它的遮挡,射手的命中率便减了一半,显示出主宰者的慈善情怀;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全然是一种伪善的障眼幻术。因为,木栏栅的存在,实际上只是限制鹿儿不得自由逃出有效射击的范围,而高明的射手根本不在乎根栏栅的遮挡,无数的空档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谋杀机会,而最高明的杀手只需一个空隙便足够了。
  记得去年高雅贤的表演,他六箭同时摔出,立毙六鹿,无一箭脱靶,自然更无一箭误中了木栏栅。其实所有射手,都没有错射木栅的失误。由此可见本栏栅所隐藏的伪善与阴谋。
  “春戊寅”,戊寅日乃是春季的“天赦日”,这种“天赦日”一年便只有四天,那是上天对万类施行特赦的日子,父王为何专捡春天唯一的“天赦日”来谋算手无寸铁的麋鹿呢?
  杨勇如痴如梦地往前走,道旁的本栏栅笔直挺立,他记忆中的木栏栅是在校场的西边,因何今日移到东边来了?哦,那笔挺而立的其实不是本栏栅,而是荷枪执朝的宫禁!继而他的思想又模糊了,觉得笔挺的确是木柱子,千真万确!他感受到一种麻木的悲哀,自己竟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麋鹿;他又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欣慰,活在世上三十多年,没伤害过人,着实像只麋鹿。
  他终于来到武德殿的殿下,见那高不可攀的殿上,立着全副武装的父王,他威严极了,如临大敌。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与父王相隔极为遥远。弄不清是旁人提示还是出于己意,他乖乖地跪在殿下,等候射手的屠杀。从前,群臣若是见他过来,无不争着趋前问候,今日见他来此,或掉头回避,或漠然不识,或视为无有……他蓦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接着,犯人渐来渐多,约数十人许,自然都是东官僚属,那是不用看了。众人纷纷跪下,均不吭一声。来到此地,语言全然无用。便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好声辩。天子立案;还会有差?你声辩赢了,便意味着皇帝输了。你让皇帝输给文武百官看,让皇帝丢尽脸面给天下人看,便算你赢了,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不是道理,但却是生活常识。所以,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皇帝的脸是丢不得的,皇帝丢脸,即是国家丢脸,你让国家丢脸,自然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坏蛋了。
  再接着,高颎、元宇、史万岁也来了。除了史万岁恼得直喘粗气外,其他的人都不吭不哼,木然地跪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掌,不仅扼住所有人的喉咙,而且把人们的思想、欲望全然掏空。
  杨勇感到有一个人挤进了他的身旁,贴近他跪下来,可跪的地方有的是,难道杀头也要拣个好地方?这时,殿上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张望,连木栏栅也蠢蠢欲动,往他身边拥挤。奇怪,有什么好看!杨勇这才转过头来想看个明白。天哪,跪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十岁的女儿,永丰公主!
  “爹,女儿来陪你。”她的声音既孺且稚。
  但在杨勇听来却如五雷轰顶。这是死地,你小娃娃有什么罪?也来这里!
  这时,殿上的杨素慌忙走到杨坚身边,在其耳旁说了句什么,杨坚点了点头,继而有个彪形大汉,他是柱国大将军来护儿,匆匆赶下殿来,低声哄着永丰公主:
  “小公主,这儿不好玩,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玩去,好不好!”
  “不……不!”
  “为什么不?要听话。”
  “人家要杀我爹爹,你还叫我去玩?你是坏蛋!不听!不听!”
  小公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这是为你好……”来护儿边说边行动,抱起了永丰公主,便往偏殿疾走。
  小公主大哭大闹,叫道:
  “坏蛋!我要爹爹……我要同爹爹死在一起……你们为何不让?爷爷!你看到了没有?一个臭男人抱住你的孙女……”
  小公主凄厉的呼喊,全场莫不为之动容,而杨勇此刻更是心如刀绞。
  这时,内史令苏威宣读了“第一道诏书”:

    以图谋不轨罪,罢齐国公,除名为民。

  高颎谢恩之后,站了起来,脸上竟有真实的喜悦。此刻他耳边清晰地响着他出任宰相之日,老母亲告诫他的到句话:
  “你富贵已极,如今只少一个砍头,慎之!慎之!”
  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实是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今日能得生还故里,岂非万幸?
  他缓缓走出殿去,竟略无返顾留恋之意。
  继而由内史侍郎宣读“第二道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
  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惰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
  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重太子
  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东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
  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尤,难以具纪。但
  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
  不肖之子以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唯兆庶,
  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杨勇听完诏书,明白幸免一死,有点喜出望外,连忙再拜谢恩曰:
  “臣合该东市弃尸,为后来者鉴;幸蒙哀怜,得以不死!”
  说毕,垂泪哭泣。他离去之际不能如高颎洒脱,他的东宫僚属伏地待判,或死或流,便在瞬间。他伤感的眼神,缓缓移动着,借此逐一与僚属告别,最后眼神逗留在一个道士身上,不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道士自然便是章仇太翼了。杨勇心中自责道:
  “此人由我强索而来,实是冤枉!”
  他叹了一口气,这才毅然离开。

  已是初冬时节,风和日丽却如春天。太史局院前的槐树竟反常地生出新叶,微风过去,那叶儿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叶间穿梭飞舞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着,叫得好诡秘。
  当值的两个官奴,一个坐在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个坐在屋中伏案缮写,忙个不停。
  “章仇太翼……章仇太翼……”坐门口的那个官奴呼唤道:“你停一停抄写好不好?这是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去了,你何苦这般卖命?也只不过是一个官奴!”
  “咱们虽然都是官奴,可不相同哪!”章仇太翼心中不服,走出门来,打量了对方许久,这才说道:
  “耿询,你最近创造了浑天仪,确比前人高明许多,因此名动京师,这也不用讲了;然而区区在下对天文算术也非一窍不通。非是在下夸口,这太史局顶事的便只有咱两个官奴……”
  “对对对,其余的都是饭桶!”耿询一顿,语锋忽转:“不过,咱两人合在一起也顶不上那树上的一只鸟!”
  “你又胡扯了……”
  “一点也不!你要知道,那一棵树便是一方世界,那树上的鸟儿,便是那世界的太史局、预言家……一个多月前,那鸟儿叫道:死十个!死十个!连叫了三天,叫得我心惊肉跳,过了几天,广阳门外果然杀了十个人……”
  “真的。”
  “不假。一个是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一个是柱国、太平公史万岁,一个是吏部侍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鸟儿真的叫过‘死十个’吗?”
  “那是当然!”
  “胡扯,鸟儿怎会说人话?”
  “它自然不说人话,只说鸟话,但只要有人听懂,把它翻译过来,不就行了?”
  “你听得懂?”
  “不懂?我凭什么著了《鸟情占》?”
  “你写了《鸟情占》?”
  “这不就是?”耿询从身上掏出一小册子,封面上果然写着《鸟情占》。
  章仇太翼正欲伸手取书,耿询却缩手道:
  “且慢,这功夫可不能随便教人!如今你可承认,咱们这两个官奴是大不相同了吧?”
  “唉!”章仇太翼叹道:“咱们已经都沦为官奴了,还要分个高下吗?”
  “要分!”耿询嚷道:“首先,我是因为造反才当了官奴;你呢?你是拍太子的马屁,拍朝廷的马屁,才……才沦为……”
  “住口!”章仇太翼怒喝道:“我那是……唉,解释又有何用?”
  “是的,我不该到这地步还开玩笑……”
  一向滑稽的耿询顿时变得非常优郁。
  章仇太翼沉默了片刻,心态已复正常,这才谦然道:
  “耿见见谅,我近来定力不行了……你,你是因为造反才沦为官奴的?”
  耿询脸上又洋溢着笑意:
  “我的造反,可以说是马马虎虎,甚至是胡里胡涂的……”
  他说到这里一顿,这才满脸正经说:
  “我本是南朝丹阳人,二十三岁的那年,我的朋友王勇要到东衡州当刺史,为了猎奇,我便随王勇到岭南上任。他当他的官,我作我的客。我整日优游百越,阅尽岭南风光,也与当地许多酋长厮混,他们见我懂得鸟语,争着同我交游。不久,王勇病死,恰逢陈国灭亡,没派新的刺史,于是越人俚人哄然造反,自立为国,竟众口一声推在下为主。国主我平生还不曾当过,因为好奇,便也当了起来。唉,便这样一当国主,折了终生的福,看来终生都得当奴才了!”
  “是呀,你又怎么当起奴才了?”
  “这很简单,其时,王世积率兵平叛,我便成为他的俘虏,他见我什么都懂得一点,舍不得杀,收为家奴,这是第一任的奴才;去年王世积伏诛,家属藉没为奴,我便来太史局当第二任的奴才。太史丞高智宝虽是我的故人,我又创造了浑天仪,可是这奴才的命运却难以改变……”
  说到这儿,耿询突然打住,侧耳倾听着,喃喃道:
  “中午怎会有贵人来?古怪!古怪……”
  “那鸟儿是说,有个贵人来?”
  “不,是两个……”耿询道:“那鸟儿说,一个已经来了,怎么不见呢?”
  “我看你闲事管得太多,只有永远要当奴才!”一个声音从后面说道:“我又不当官,怎能算是贵人?”
  耿询、章仇太翼连忙回首一看,室内竟赫然坐着一长者,须发如银,笑得甚是慈祥。
  “师父大安!”章仇太翼连忙趋前叩头。
  来者正是王子年,他道:
  “我不管闲事,怎会不安?”
  耿询也上前揖道:
  “给长者请安,你虽不是显贵,却清贵无比!”
  王子年笑吟吟道:
  “贵在何处?”
  “贵在长寿!”耿询道。
  王子年忽然变色,注目久之,才肃然对耿询言道:
  “可惜,可惜……”
  继而转视章仇太翼,淡然言道:
  “你功力大退,可知道吗?”
  “是的。”章仇太翼垂手恭立道:“徒儿以为积功积德可长功力,不知何故,反而大不如前。”
  “你积的是什么功?立的是什么德?”
  “那太子杨勇宅心仁厚,可望他日成太平天子!”
  “你以为只要巩固杨勇的太子地位,让他当皇帝,便是立下不世之功,积了大德?”
  “徒儿正是如此想的。”
  “错的。”王子年摇摇头,又说:“太子杨勇的被废,便证明他驾驭不了这匹烈马。歪七扭八的时势,便如一匹顽劣的烈马。人们但知主人选马,却不知马也在选主人。顽劣的马要选择顽劣的主人。只能如此,任何人都挡不住这种似乎是无选择的选择。”
  “那是不能干预了?”
  “干预或许更坏。”
  “那就听任坏人当权了?”
  “坏的不上,好的不来。坏人历来都在为好人开道。所以,好坏乃是强分,是将人事看死,看定,这都是上了一双肉眼的当。你真的想长功力吗?想恢复失去的功力,并且大有长进吗?”
  “请师父指点!”章仇太翼跪下叩首道。
  “你不后悔?”王子年道。’
  “便是粉身碎骨,徒儿也不后悔!”章仇太翼道。
  “不须粉身碎骨,不过要废掉双眼。你的悟性有限,常被自己的眼睛迷惑。”王子年道。
  “废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了。”章仇太翼说。
  “这下后悔了吧?”王子年道。
  章仇太翼怔怔地呆了许久,这才道:
  “不……”
  王子年一挥手,章仇太翼但觉双眼一麻,闻得王子年一声大喝道:
  “好!你睁开眼来。”
  “徒儿看不见了。”章仇太翼平静地说。
  “这也叫做坏的不上,好的不来。等你功力大增以后,什么都会看到的。现在有所不便,可以用手摸,凭感觉走。”王子年道。
  “师父,凭感觉能走路吗?”章仇太翼说。
  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耿询才道:
  “你师父不见了!真是怪人!有这样教徒弟的?我宁可什么功力也不要,眼睛要紧!”
  远处一个声音应道:
  “因此,你要当一辈子的奴才!瞧,你的新主人来了!”
  耿询惊愕地回过头来,正好蜀王杨秀由刚提升的太子令袁充,陪同走进了太史局。那袁充不等走近便朗声道:
  “耿兄弟,你交好运了,蜀王殿下亲自来要你了!”
  耿询立时跪道:
  “主人万福大祥!”同时心里则想道:“我果真要当一辈子奴才?”
  这时,大槐树上的鸟儿,七嘴八舌地叫着。
  “是的!是的!”

  同一个下午,夕照光临了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一辆青色的犊车徐徐地来到庵门外,后有八个缁衣女尼紧紧跟随,车帘翻开,走出一个高龄尼姑,她便是法界寺的主持、声势显赫的令晖大师。这时,寺内一队尼姑匆匆出迎,一个主持模样的老尼上前施礼道:
  “大师法驾光临无色庵,实是佛门之幸,现请大师到法堂说法。”
  说完,便恭引令晖等人来到了法堂。令晖进了法堂,抬头一看,见法座主席上已然坐了一个女尼,便怒形于色,旁顾该庵的主持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法堂之上已有法师,何必请我来此?如此戏弄却是为了哪般?
  无色庵的主持显然也不认得高踞主席座上之人,急忙趋前问讯:
  “大师住锡何处,若能改日赐教,合庵均感荣光!”
  那女尼淡然道:
  “你自然不识得贫尼,但令晖总该识得。”
  主持一下愣住了;这女尼好不晓事,令晖将近百岁高龄,传闻是达摩祖师的女徒总持大师的关门弟子,与僧灿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均为禅宗的第三代传人,声誉何等崇隆,这女尼看她年纪当是令晖的弟子辈,怎敢口出不逊?
  这时令晖已然开始打量席上女尼,先是觉得那女尼初上中年,再看却似乎已逾百岁,复又细看一下便觉此人年纪愈看愈增,而且神态与总持师父似极,难道她是总持大师?难道师父越活越年轻了?
  “弹指一瞬间,一甲子过去了。这六十年间,你的道行长进如何?”那女尼道。
  令晖一时汗从背出,连忙趋前跪下:
  “师父,原来你老人家健在!”
  “为师只因一事未了,尚不得撒手西归。”女尼道。
  “师父功德圆满……”令晖道。
  “若是功德圆满,自然西归了!”女尼道。
  这时,法界寺随行女尼和无色庵全体女尼已然全数跪下,给总持大师请安。
  总持大师让众人起身后,这才淡然道:
  “你们听说晋朝有个王嘉、王子年?”
  “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王子年?”令晖道。
  “其实他也是人,还实实在在活着的人。”总持大师道。
  “那不二、三百岁了!”一个女尼嘀咕道。
  “人若能善自为之,活数百岁又何足为奇?他今日中午来京,亲自把徒儿的双眼给废了!”总持大师道。
  “他的徒儿?”令晖颇感不安。
  “他的徒儿便是章仇太翼!”总持道。
  “章仇太翼?”令晖大为惊愕。
  “他老想做好事,所以师父把他的一双眼睛废了。或许你们会想:好事不能干,那我就干坏事好了。试想,好事尚不能干,那坏事就更不能干了!废了双眼,对悟性差者确有好处,不至于为一时一事所局限,慢慢悟出了是非变幻、祸福相依、得失无常的真谛。令晖,你天天佛经不离口,处处为人说法,可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所为何事?人家好事都不敢轻易为之,你却放心去干坏事!”总持道。
  令晖重跪于地,吓得不敢吭声。却有一个年轻女尼心直口快,直言心中疑惑道:
  “请问大师,佛说普渡众生,你却说好事干不得,这其中可有矛盾?”
  总持慈祥地一笑说:
  “你问得好。先朝有个大臣,致仕之前想多做好事以补平生之不足。于是,凡是故乡士子登门求进,他即满口允承,立即写信给当地父母官,要他举荐。这些善于钻营的士子们鲤鱼跃龙门,衣紫腰金;然而,另外那些有真才实学之士,由于不屑邪道钻营,上进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夺去,潦倒一生。结果是,朝中无正人,遍野是遗珠。须知这个当朝元老,每作一件好事,便成一件坏事。可见,不是任何好事都可以随便为之。唯有无害于人、无损于物、无碍当前,无患后世之善事方可为之;利一人一物而害万人万事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不明事理的人为善甚难,立功积德谈何容易!”
  那年轻女尼稽首再拜曰:
  “谢大师指点!”
  总持又转说令晖,肃然言道:
  “令晖,出家人五蕴皆空,你因何与人勾结,扇阴风。点鬼火,致使广阳门外显戮十人,数十家藉没为奴,佛门戒律被你破坏无遗,你的道行由于戒定慧丧失也将荡然无存!现我带你到一个去处,让你亲眼看看你造的孽!走吧!”
  总持大师步下讲坛,穿廊过室来到艺人万宝常客居所在。
  太子杨勇被废后,万宝常接济中断,一病不起,他的妻子乘机卷资逃去,弄得万宝常贫病交加。他孤愤难泄,一气之中,将自己以心血写成的六十四卷《乐谱》付之一炬,此时室内火势正旺,万宝常把最后一卷书又丢进火中,对来人略无反顾。
  总持合什稽首道:
  “阿弥陀佛,万大师,你这么一把火,既将自己一生心血化为灰烬,也令后世丧失六十四卷音乐经典!令晖,这位万大师乃是管弦巨匠,音乐大师,他一生坎坷不得志,后得太子杨勇赏识,实指望他日春风得意,大展其才;不料,太子被废,万大师因绝望而焚书……令晖,你造的是什么孽?”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其声乍落,王子年已飘然入室。
  “总持大师,你如今要如何发落你这宝贝徒弟?”
  总持对王子年稽首道:
  “弟子不肖,甚是惭愧!”便对令晖道:“因果不爽,天网不疏,令晖,你可悔过了吗?”
  令晖大汗不止,华发如灰,脸上皱纹迭起,颤巍巍瘫坐地上……
  王子年转身对万宝常言道:
  “六十四卷《乐谱》烧便烧了,我带你到一去处,让你听听举世无双的天籁如何?”
  那万宝常苦涩如树皮的脸,已然丧失表达喜怒哀乐的能力,过了许久,眼中竟有一点光华闪烁,便如断根的老树,竟然奇迹般地绽开芽眼,抽出米粒大小的新芽。继而又迟缓地点了点头。
  王子年拉住万宝常的手,缓缓走出了房中,但见曲江池直而复曲,曲而复直,池中星光点点,竟然池中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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