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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直接下到施工作业的连队,任一营二连三排的排长。
  三排有四个班,我新来乍到,首先熟悉的自然是几个班长班副,接着是个性比较突出的战士。其一是老兵邓炮生,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人,人瘦,皮肤黑,一笑光剩几颗白牙齿。他最近回大理探亲,超假十一天,原因是娶了个白族姑娘。逢到人们问他这次回家怎么突然结婚了,他就说:“哈,你们哪里知道我们云南!哈,要结婚啊;啧啧,要结婚!”那啧呼声象品一道名菜。其二是小辣椒胡文富,湖南人,小不丁点个儿,好吃辣椒,每顿饭,他都搞点小自由。他母亲给他寄来一包干辣椒,他每顿必生咬几个;有时要弄熟,办法也极简单,撕半张报纸,包上几颗辣椒,划根火柴将纸点着,就这样靠火的一燎,将辣椒炙一遍。他有一根不用糊竹膜的“军笛”,很能顺畅地吹出几个调儿,象“东方红”、“红旗飘飘军号响”、“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等等。吹出的几个调在我们听来,是满不错的了。其三是醋罐子罗幽兰,一个女性气的名字,山西人,可以把醋当水喝。此人比较忧郁,常常一个人坐在马扎上发闷,间或叹口气:“唉,我的青春过去罗!”他对小辣椒胡文富的才气深表怀疑,常常冷不了地诘问人家:“你说,我们山西的简称是什么?”“印度支那包不包括印度?”他很有些鹤立鸡群的自我感觉。班长读报时念道。“革命样板戏塑造了工农兵英雄形象,才子挂人赶下台”,他坐在一边鼻孔里一哼。纠正道:“是才子佳人!”班长于是重读:“才子佳人赶下台。”再念下去:“革命样板戏开拓了文艺创作的新范寿”,他再度纠正:“范畴!”……诸如此类。我下到排里的头一天,与排里的战士逐一握手,他跟我握手就十分节制;他比我的个子高一点,站在我面前,把手伸出来好象是给我这个新排长一点面子。末了,排里的战士与我闲聊时,他就不屑为伍,开始沉着地打开一本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剧本,把里面的一些唱词当作诗吟哦起来。
  连队住的地方,跟团部比起来,更其简陋、原始。
  我当兵虽两年多了,可一直在首长的左右,当排里的战士给我铺床,把我的挎包之类的东西挂上墙时,我还不敢相信,从今以后,我就要住在一个窝棚里,作一个窝棚里的指挥员了。窝棚是用一块大塑料布盖起的,中间用钢筋作拱。塑料布盖上去后,再覆盖一层芦席和草包什么的,以免天上落下什么东西将塑料布砸开一个洞。一个排四十几个人,铺成一张大通铺,每个士兵在这张大通铺上有大约两尺来宽的一段是属于自己的。只有我这个排长特殊,床铺靠墙,与大通铺稍有间隔,我还有一件窝棚里独一无二的奢侈品,那是人趴上去写东西便不剩多少余地的一张小桌。整个窝棚没有多少东西,晚上,连首长查铺,一支手电在棚里一扫,便一览无遗。
  那天夜里晚点名,当连长喊道:“点个名——!”便听得嚓地一声,全连百多个人一齐立正。我还不习惯,反应迟钝一些,人家都立正后,才悄悄地把散开的两脚收拢。连长瞪了我一眼。我感到,连队生活的节奏的确比团机关严格、紧凑!
  二连暂时没有进坑道,他们才从坑道撤下来休整。这正好给我一个熟悉和适应连队生活节奏的好机会。
  开始一段时间,我感到难以适应。
  早晨,一声嘹亮的军号把我们从宽大的通铺上抽醒,这就得赶紧起床,连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也需要抓紧时间,随即趿着鞋出去跑早操,留下值日员整理内务。内务整理的要求是:毛巾晾得一样齐,口杯摆得一样齐,被子叠得一样齐。新兵的被子软而泡,老兵的被子硬而紧,要把四斤新絮的被子和四斤旧絮的被子叠得一样平,需要费点时间和精力。但我们有工具:木板和屁股!用木板夹住被子,用屁股去磨,硬是要将软囊囊的一床棉被磨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然后再将一个一个的豆腐块不偏不倚地摆在一条线上。
  敬礼,立正,报数;向左转,向右转,向左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从这一个方位走到那一个方位,折回来,再从那一个方位走到这一个方位;手要摆的一样齐,脚要抬得一样平;眼睛平视,挺胸收腹,一、二、三、四……嚓、嚓、嚓、嚓……阳光有些过分,有人晕倒了……
  傍晚,颠连直接天壤的乌峒在夕阳下一片金黄,整个乌峒山成了一座金属体。此地虽然没有羊群和马,没有小桥流水,更没有姑娘,但我仍然想踏着山地去走走,去看看地平线的辽阔和与晚霞的美丽。我想,我完全能够领略晚霞下乌峒的那种严酷的妖艳,我的心一定会被既凝固却又分明在流动的光彩。以及终究会变得灰沉沉的山体刺激得更加强硬起来……可是,我却不能走,连首长吩咐我们排在晚饭后做下列几项事:一,把炊事班的豆腐磨搬到库房去;二、剁猪草;三、上山砍柴;等等。到了第二天,事情倒过来:一、将库房的豆腐磨搬回炊事班;二、把砍下的柴码成垛;三、学最新指示……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我很佩服安排者的精细。
  我原以为,一个刚从坑道撤下来的连队应该好好地休整。我用我年轻的、或许是功利的眼光认为,做一件事总要有道理才好。为什么要在第一天命人吆着号子把沉重的石磨从山下抬到山上,第二天又来一个否定,再把磨子从山上抬到山下呢?这种颠三倒四的运动,实在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其他一些现象,发现了成就这种运动的惯性和建筑在这种惯性底部的坚实的基础。我发现:诸如此类活计,连首长只要吩咐,接受命令的排长和排长底下的班长们大多马上带着自己的兵去执行,他们似乎都乐意和连首长保持一致,结成一股无形的纽带,从而形成一种权威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但统帅着别人,同时也统帅着他们自己。我终于由此意识到我所不理解的东西,开始警惕自己不要只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想,或许只有这样才有攻坚的连队,扩而广之才有军队。军队要把一切铸造在步调一致,铸造在直线加方块之内,铸造在发布命令和执行命令之中。军队本身既然是社会的一项大消耗,那么非常自然,组成军队的军人无庸置疑地需要接受一些原是你不习惯的运动了。
  有战争,就需要有战争的准备;该准备的,我们不能吝啬。我们明明知道是消耗,我们还得以我们民族的传统的美德及虔诚,认认真真地消耗。
  我们栖息于窝棚,个人空间压缩在二尺宽的铺板上。年轻的汉子多少有些回避二尺以外的人的隐私的。
  这天晚上,炊事班炸了油条,磨了豆浆。豆浆里放了不少糖。黄豆腥味随着一丝丝热气直钻入我们这些饕餮的鼻孔里。谁都不善。小辣椒胡文富喝完第四碗后,还不罢休,又握住了瓢,准备盛第五碗。
  “小辣椒,少喝一点罗!喝多了,晚上……”黑皮邓炮生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小辣椒。
  小辣椒不懂,从裤袋里摸出一颗辣椒,咬去半截,咽一口豆浆——这小老乡,喝甜的也用辣椒佐味。
  “喝多了,晚上会有戏罗,嘻嘻……!”邓炮生再度呲着一嘴白牙充当导师。
  我咳嗽了一声,制止军人间的这种我以为失之为轻狂的戏谑。
  小辣椒委屈地望着我,他一脸天真。邓炮生的玩笑对他来说,犹若天书。他不懂云南白族姑娘的丈夫的话什么意思,但经过这一个并不漫长的夜晚后,他就懂了,十八岁的孩子无意中完成了一次男性的启蒙。
  也许,我的惯于接受简单伙食的消化器官,承受不了热豆浆的重荷,夜里,我肚子胀,在铺上辗转反侧,不断打嗝。天断黑时就下开了小雨,到了夜半,阵风夹着细雨有节奏地拍打着我们的窝棚,油毛毡门被风推得噗噗响。温度明显下降了。我干脆起身,将门扣好,又查了查铺,发现每床被窝都捂得紧紧的,成一个一个的筒筒。我觉得好笑。有一个战士的脚稍微伸出了一点儿,我给他盖严了。
  我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床板咯吱声。那是小辣椒在翻身,伴随着还有他含混不清的呓请。
  我拧亮手电走近他,发现他已经醒了。
  “怎么了?”我怀疑他暴饮暴食得了肠炎,摸了摸他的额角。他并不烧。
  “肚子痛吗?”我再问。
  现在想来,我当时实在是多事,在摸摸他的额角后,手还伸进了他的被窝。我原是想摸摸他的腹部的,不料想他却回避我的手,在被窝里一扭一扭地躲闪;他的头蹭乱了头下的杭巾,并象小孩子藏猫猫似地将脸部埋在枕巾里。当时,我不禁泛起一股兄长似的柔情,他的那副样子,就象一条狮毛小狗趴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我发现他的脸潮红潮红的,接着,我的手触到一股溽湿。
  我惊骇地抽回手,象偷觑了人家的隐私,自己首先不好意思。
  其实,这是用不着难为情的;两年前,我就象小辣椒一样。完成了男性少年的第一次不自觉的冲动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男人!生理就这样证明我们是男人!
  发现小辣椒的“情况”后,我首先收敛自己的窘态。我是排长。我不应该让他经受一次我曾经经受过的害怕和羞愧。我应该把他从羞愧、迷惘和懊恼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被:
  “你起来。”我打着手电,让他可以准确地踩到鞋。
  我摇了摇摆在我桌上的热水瓶,起码还有半瓶水。我把水倒在一个盆里,再掺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端给他。
  他啊,站在我面前,象犯了错误似的低着头。
  他干干爽爽地重新捂上软被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第二天早晨,老兵邓炮生醒来便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嚷嚷:“哈,谁呀,一早就去洗裤头!我说了是不是,哈,小辣椒!……”
  老邓呢,你小子倚老卖老(其实他也不过才当五年兵)!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你“文明”一点好不好?
  象小辣椒这样的兵好带,稚嫩,单纯。象老兵邓炮生这样的也不差,快嘴快舌,虽然偶或有些油腔滑调,但基本上不出大格。怕只怕碰到醋罐子罗幽兰之类的兵,说不出一股怎样的味道,总与别人冷冷地保持一段距离,好象他身世不凡,现在与我们为伍,是遭贬谪似的。
  他嗜好喝醋。班里吃饭,从炊事班打一盆菜回来,他总要在自已盛菜的盆子里放一勺醋。这本来无可非议,正象谁嫌茶淡了,需要添少许盐或酱油。但是他似乎太有战略眼光了,他担心炊事班哪一天会突然没有醋,于是搜罗瓶子,每顿饭都贮藏一点醋,直至贮藏的数量引起炊事班的注目。炊事班长向我反映:“喂,你们排的那个山西佬怎么存起几瓶醋?请他不要搞小仓库了!我们连的伙食账已经亏了,我去军人服务社买一缸酱油还挑便宜的呢!”
  我向这位山西籍的同志转达了炊事班长的意见,他反应比较冷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等我出去了,就听得背后很清脆地一响——他砸了一瓶醋。
  瞧,这种风度!
  但我也不便多说,事情太小嘛。
  可是第二天,一个温暖的湿润的早晨,他就躺倒了。起床号吹过后,大家已经出去跑操。他仍然躺着未动。小辣椒整理内务,用木板压被子,压得很整齐了,罗幽兰一滚,便将他身边的已经叠好的被子滚乱了。小辣椒说:“老……老罗,你别乱滚好不好!”
  罗幽兰比小辣椒多当一年兵,在小辣椒面前是老字辈了,他蜷曲在被窝里,对小辣椒的通牒不哼不哈;整个窝棚的被子和被单已经叠好铺平,剩下他如此一副形象,的确扎眼。
  小辣椒求援似地望着老兵邓炮生。
  只有邓炮生敢说罗幽兰:“起来,病了上卫生队去!只有你一个人名堂多,三天两头压床板,酸不溜丢!”
  罗幽兰将被子掀开一点,”露出一张破棉被捂得发红的脸孔:“老云南,你过来——”
  碍于小辣椒在场,老云南不便回避,他两手交叉架在胸前,靠近那简被窝。“我过来了,你有话就说!……我把话说在前头啊,你可是看见过的,我一次扛得起三包水泥!”
  罗幽兰把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邓炮生,哪天我站岗,趁你睡了,我一刺刀捅了你!”
  “你敢!”
  那天深夜,轮到罗幽兰上岗。交岗的人推了他半天他才磨磨蹭蹭地起来,起来后把根枪往肩膀上一甩,趿着鞋的的橐橐地晃出去了。
  “你还不知道口令呢,”交岗的人追上去,俯在他耳边,“今夜的口令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我们连的岗位离乌峒二号坑道不远。二号坑道并非主体坑道,但规模也不小。考虑到安全问题,在施工前期,二号坑道是分五个排列为马蹄形的导洞掘进的,直至掘进纵深了,才将五个导洞贯通,然后被覆、爆破、扒渣……目前,二号坑道已接近扫尾工程,有些业已完成的横断面作业工程正在安装电梯以及其他设施。月黑风高的夜晚,站岗的战士总喜欢溜到二号坑道去,避避风、抽支烟什么的。
  罗幽兰去上岗近半小时后,我们突然听得那边响了一枪,之后便听得罗幽兰哎哟一声。
  军人对枪声的敏感,大概和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哭声敏感差不多。我闻声而起,直奔二号坑道,发现连长、指导员等人已经围着脚后跟流血不止的罗幽兰。
  连长喝了声:“散开!”
  询问罗幽兰之后,连长命一部分人守住洞口,自己对几个排长说:“罗幽兰说,他是被人射伤的,他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进了二号坑道,他喝问了一声,那人不作答,射了他一枪!……一排长,你带人守住坑道口;二排长,三排长,你们带人跟着我!”
  我感到事态严重,说:“要不要马上报告团部?”
  “不用了!”连长是一米八0的大汉,他带着人就要朝洞里冲。
  指导员于相才一手挡住了他:“连长,慢!”
  二排长和我一起被于指导员挡住。
  指导员说:“里面要是真有人,我们这样朝里冲,会吃亏;他在暗处,真的射杀了我们几个,团长火起来,会刮我们的耳光的。”
  “你说怎么办?”连长问。
  “要告诉他们警卫团。他们干这个比我们在行;三排长。你去吧。”
  但是,我还没有跑出多远,指导员又把我喊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先别急,我再去问问罗幽兰。”
  这部的卫生员已给罗幽兰包扎停当。射伤并不严重,罗幽兰不再呻吟。他见指导员打着手电又朝他走来,表情不大自然地背过脸去。
  再度询问,指导员的态度虽然很和蔼,罗幽兰答话却有些结结巴巴了。起先,罗幽兰仍然重复他已经说过的那一番话。他说完了,指导员却提了一个问题:“罗幽兰,从你前面走过的人怎么会一枪射到你的脚后跟呢?来,把你的枪给我看看。”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后,罗幽兰忽然捂着脸哭起来。他吐出了实情。他说,他刚才站岗,精力不大集中,抓着枪乱拨弄,不小心走了火,自己受了伤,他很害怕,他在别人眼里印象不好,怕连里会因为枪走火的事处分他,就……
  “他妈的!”连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后边,听到了罗幽兰的坦白。不过他骂的不是罗幽兰,而是我:“三排长,你,你带的什么熊兵?”
  这件事,别的印象没有给我留下,我倒是对指导员十分心服了。我觉得指导员是个称职的基层政治思想工作者。
  于指导员,我算服了他。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修行得象他那样到家。
  两个月的休整即将结束,我们要上三号坑道施工。临上坑道之前那几天的伙食真好,按指导员的说法,是“营养过甚”了。不过,他也并未去制止,连队反正自己喂了猪,一头头拖出来杀倒便是。营养过甚就让它过甚几天吧,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过去人们赴刑场,还饱吃死撑一顿呢。小辣椒因为吃得太多,泻了肚子,住了一天卫生队。他受不了卫生队的清苦,又顾自溜了回来。
  连里吃饺子,是由各个班去炊事班领面、领肉馅,回来自己包,自己煮。在炊事班领料的时候,各个班都贪多,每每煮熟吃饱后,剩下不少。
  吃剩的饺子被风一吹,冷了,结成粘稠稠的一团。
  有一个小兵端着吃剩的饺于出了窝棚,他瞄了瞄前后左右,以为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便把吃剩的饺子倒入了泔水桶。
  于指导员正巧撞见了。
  他并不恶狠狠地批评这个战士,只慢慢地向战士踱来。战士捏着尚在滴汤的盆,赤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指导员声音不高地说:“你去把你们班里的人都喊来!”
  小辣椒他们正在打牌,班长突然喊:“注意啦,集合!”
  “今天休息,你们不玩了?”我虽然是排长,却不知道我底下的一个班怎么突然整队离开窝棚。
  “谁知道有什么事!小王说,指导员喊我们去。”带队的班长说。
  我赶紧也跟了出去。
  一个班的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指导员面前。指导员见他们站好了,没说半句话,捋起半只袖,伸手从泔水桶里一摸,摸出两个饺子。我闻到一股不堪的泔水馊味。就在我皱眉的当儿,指导员已捏起沾着湿漉漉黄汤的饺子填到嘴里去了。
  接下来的场面异常悲壮。我既然来了,这个班又属我这个排,自然不能躲,只得硬起头皮,步指导员的后尘,也摸了一个饺子,闭起眼睛吞了它。至于小辣椒等人,一个个象被刚刚阉割过的公鸡,平日嘻嘻哈哈的劲头全然没有了,他们也伸手摸起一个个泡胀了的软囊囊的饺子,没头没脑地把它们扔进口腔,咽入食道。
  指导员身先士卒吃完两个馊饺子后,拍拍手,慢慢地离开我们。他走出很远了,我们还未动。山豁口荡来的徐徐清风,拂动着指导员的衣下摆和那肥大的裤管;指导员的裤子很旧了,裤子的膝盖和臀部,打的是圆盘式的大补,一圈又一圈……
  当天晚上,我好久没有睡着,很为自己的失职内疚。窝棚外,黑羽绒般的浮云遮掩着月光,军犬的吠声单调而阴沉。我把胳膊伸出被窝,枕着自己的后脑勺。我想得很多,几乎把自己下连队后的大小事都细细地过滤了一遍。后来我有些走神。我不知怎么记起今天晚上该是指导员查铺;现在都大半夜了,怎么不见指导员捻着手电走进我们的窝棚呢?第二天,我看见通讯员端一碗稀饭进连部,才知道指导员的病又犯了。
  指导员当兵已十六年,既有胃病又有黄疽性肝炎。我去看他,见他脸上的肉比以前更加松弛,眼睑肉泡泡的,脸色蜡黄蜡黄。我埋怨地说了一句。“你的胃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拼着咽下去的,嘴受得了,胃受不了。”
  他凄苦地一笑:“没有办法,带兵啊!”
  我竟然良久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与指导员交谈,我的心一时很酸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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