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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坑道是乌峒基地的主体坑道。 我们走进三号坑道，精神说不上特别抖擞。老兵们似乎和守在三号坑道口的警卫团的哨兵极熟，点个头，亲热地喊上一声，有人甚至从队伍中扔出一支香烟，成弧线射给站在帆布伞下的哨兵。哨兵并不去接，烟卷掉在他脚下，他莞尔一笑，拾起又扔了回来。大约警卫团的兵站岗对是不准吸烟的，我们比他们幸运。 人是不能置身于过于空阔的宫殿和巍峨的塔底的，那往往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重压感，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现在，当我们走进三号坑道时，这一种感觉马上笼罩着我们，我们很想在坑道里呜哇呵呀地喊几声了。三号坑道离二号坑道有一公里的样子。一队工兵杂沓地进入坑道，就如一小群麻雀，扑楞楞地飞入了一座高敞的大殿。 外面即使烈日当空，坑道内依然一片阴凉。待瞳孔慢慢适应了坑道的光线，我们才可看清由近而远依次而去的路灯。因为潮湿，每盏路灯的灯泡都结着水珠。湿气和硝烟、才被覆不久的钢筋混凝土和遗弃的水泥袋、朽木和锈铆钉、毁坏了的碘钨灯管和斗车的机油……这些在坑道里遍处都是。我们进去后，大声地说话，大声地嬉笑，猛烈地抽烟，以此将我们自己廓大。风钻班的风钻在一个个并不见得硬棒的肩膀上轮着扛，钻杆发出暗淡的反光。戴着藤帽的人头在白蒙蒙的坑道雾气中时隐时现，坑道的穹窿顶上偶尔渗下一滴水，在藤帽上击出清脆的一响。 再往前去，坑道中的雾稀薄了。直径几乎有一人之高的鼓风机管，呼呼地送来一股暖风，一列进去的工兵经过它，会象一块缎子似地被吹弯一段。路，已经不象才进坑道时那样平坦，我们不再放肆地踏进。我们虽然穿着胶皮雨鞋，但雨鞋只能防坑道里的阴凉潮湿，却不能抵御坑道内随处都有的带棱的石渣和犀利的寸钉。 不仅要注意足底，坑道两壁混凝土结构上伸出的参差不齐的钢筋对人也是一种威胁。它们如古代战争中使用的铁蒺藜，狰狞地分布着。这些刚刚被覆不久的地方，有的还未拆除模板，有的虽然拆除了模板，却未来得及将伸出的钢筋头锯去。从前面传来警告：“当心，有水坑！”或者是：“一班长，你带几个人，把右边那根伸出太长的钢筋折弯，太碍事了！” “是。” 再向纵深，梯恩梯火药味重了，下来了最后一道命令：“戴好安全帽！”我们站在掌子面上了。 浅灰色的已经被覆好的混凝土结构没有了，大山把自己狰狞的热烘烘的内脏暴露在企图征服它的人们面前。掌子面的顶端，或是十分平整的一块，那是地质构造的一块光滑的杰作，更多的是强硬的被爆破得千疮百孔的不规则的石层。那一块一块凸出来的，象魔爪一样乱伸乱抓的岩石，冒出浓烈的石灰气，而岩石上潺潺流着的地下水，却又冰冷得疒参人。有的摇摇欲坠的巨石下顶着一根方木，方木上楔进一块又宽又厚的木板，这是为了扩大方木的支撑面积。碘钨灯和探照灯组成不同角度的射线，将掌子面上丑陋的一切，照得一清二楚。 从灿烂的阳光下，经过一段漫长而昏暗的坑道，我们的话逐步减少，我们的心情随着坑道的纵深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到了掌子面，终于让人感到阴间气氛了——地狱仿佛在漫不经心间给年轻的工兵掀开了自己还算和蔼的一角；即使是最迟钝、最缺乏想象力的头脑，也能从这种环境和氛围中去透视，揣度一点什么。 戴着一枚红袖章的安全员最先出列，他与交班的安全员先行交涉。交班的安全员告诉接班者：哪块石头需要注意，哪个断层在渗水，右上方那片比较光滑的呈紫色的地方需要撑方木……两枚红袖章一跳一闪地，沿着掌子面走了一遭。 随后，工兵扑向掌子面，象一群既有秩序又无秩序的蚂蚁，扑向一块沉重的骨头。 我们用镐挖，用铁棍撬已经松动的石头，一声喊：“让开——！”底下的人连忙闪开，大石头从高高的掌于面的顶端轰隆滚下，落到底层的石渣堆去。扒渣机有力的铁臂将自己的铁铲扎进石渣堆，抓起一铲石渣，抛到停在钢轨上的斗车中。一铲基本上可以盛满一个车斗。推着斗车倒渣，是个虽然累却有趣的活儿，因为斗车的轨道基本上都有坡度，使劲推一截后，可以跳上斗车，任其一溜风地滑到石渣场去。 石渣扒完了。风钻班的好汉们开始打炮眼。几个小时下来，掌子面被锥成一片蜂窝眼了，底下的活便是打扫炮眼，注炸药，安置雷管和导火索。 点炮手通常由各个排选出比较老练的角色充任；象我们排，老兵邓炮生点炮的历史已近两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誉）。第一次下坑道，我就要点炮。我是排长。理应充当点炮手的角色。 邓炮生说：“排长，你先不要点，你最好先看我们点一次，慢慢适应！” 安全员附和道：“老邓说的是。排长，点炮危险！” 我不肯。争执的结果，他们大概是尊重我，同意让我点五炮。 安全员吹了一声长哨，不点炮的战友退下去了，阔大的坑道内顿时显得十分空洞寂静，剩下我和几个点炮手面对着布满了炸药的掌子面。“开……开始吗？”我问。我的两条腿有点发颤。 我命自己沉住气，我暗暗地咒骂自己的胆怯。 我总算没有临阵逃脱，尽管我可以找一个借口退下去。 安全员是不是吹了点炮的哨音，我不知道，我没有听到。我一时间很懵懂，仿佛极度缺氧，脑子一片空白。我看见邓炮生擎着一支点燃的导火索，灵捷地扑向炮位，将自己手里的导火索向炮位上的导火索对着一射，射着了，再将这根冒火的导火索朝下一个炮位上的导火索一射。我是看见邓炮生的动作后，才知道是点炮了。我觉得体内一股血涌上来，马上捏着导火索去点火。 我慢而笨。在一阵呛人的硝烟里，我那只手就象木器般的不灵便，我竟然怎么也无法将手中这一截导火索的火花射燃炮位上的导火索，而汗水却极不体面地、如洗澡般地淌出来。好不容易射着了一根，再去点另一根时，这根已经燃过了头，它不再喷出火舌，只有一股烟从麻线和牛皮纸捻成的索道中喷出。我的四周。这时已经看不见其他的炮手，浓烟中但见得一支支冒火的导火索，象一条条毒蛇懂懂地吐着红芯。 我才点了四炮，第五个炮位却寻不到了。我攥着潮湿的双手极力从烟雾中，从各个相似和不相似的岩缝隙寻找那一根白色的东西。我并不色盲，但此刻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飘浮游动：花了，模糊了，搅成一片了……我似乎直到此刻才深切地悟到这点火远远不象孩提时玩鞭炮那么容易。我眼见得我亲手点燃的第一根导火索燃完地面上的一截，火舌已如龟头一样缩进地底，直奔雷管和梯恩梯去了…… “怎么样，好了吗？”老邓的云南口音，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硝烟里，互相看不见的炮手们依次响应：“好了！”“好了！”“好了！”与此回时，听得见他们撤走的重重的脚步声。 “(口兹)——(口兹)——” 导火索燃烧的声音织成一阕交响曲，我真想丢下最后一炮不管，随着他们跑出。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似乎再在掌子面上停留，就要粉身碎骨于此地。但是，我又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这一炮非点不可，找不到也要找到！因为留下一炮就是留下隐患，爆炸后战友们进来认渣，如果撞着雷管引起爆炸，死伤就不会是一两个人了……我怎么也不能就这么下去！ 那一刻我那狼狈哟，我绝望地跪下去，象瞎子一样在地上乱摸。 “排长，排长——！”一个声音从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邓炮生在喊我。 邓炮生点完炮已经退到比较安全的地段了，见我没有下来，喊了两声，又如一匹恋阵的马返回阵来。我的肩膀上搭上他的一只手后，我就象一个被淹得死去活来的人，突然抓着了一个救生圈，踩着了坚实的沙滩。 邓炮生扳着我的肩膀，嘴巴几乎抵着我的鼻尖：“排长，你没点完？” “还，还有一炮……不见了。” 邓炮生说了声“你快走！”用劲推开我，自己蹲下身去。 哦哦，第五炮的导火索竟然就踩在我自己的脚下！ 我和邓炮生刚刚退出掌子面，大地就在我们脚下颤动了，一次比一次猛烈；间隔时间往往不等，前一炮的石块砸落下来，后一炮又接着爆炸，乱石横飞，以极大的力量冲击着已经被覆的地段，钢筋混凝土上伸出的钢筋，被碎石击得发出铮铮的响声；一些块石细末，居然飕飕地、宛如流弹似地掠到我们脚下。 我看见邓炮生张开嘴巴，便学他的样，也张开嘴巴。 “轰！轰、轰轰！……。 我的耳朵，根本无法从有时是响一炮，有时是两炮一齐响，有时甚至是二炮一同爆炸的轰鸣中数出已经响了多少炮，我只感到山摇地震，毫无节奏。但是，安全员和邓炮生等人居然就能数：“一、二、三、四……六、九……十一、十五……” “……五十七……五十九，六十！好啦！”安全员嘘了一口气。他摘下安全帽，短短的发丛犹如开了锅，热气腾腾。 邓炮生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排长，好样的！” 好样的吗？我受宠若惊。 第一次进坑道便能点炮，此举为我在排里增了不少威信，不然，他们看我一副嫩睑蛋，总以为我这排长的职务是团长恩赐的。当然。我发自肺腑地感激邓炮生，他厚道，长兄似的风度，宽容而友爱，没有揭我踩着导火索寻导火索的底。 最后的震动已经平静。硝烟慢慢疏散，电闸再度合上，探照灯青惨的光线成扇形扩张出去，于是那些钢筋架、铁镐、水洼、石渣和灰尘，再度裸现在我们面前。 掌子面上碎石狼藉，新露脸的石层冒出友糊糊的热气。邓炮生顶着灰糊糊的热气寻觅，他不时弯腰拾起或者从石渣底下拨出一根已经燃烧过的导火索。 有人喊他。“老邓，这里有一根！……好，我给你拔出来！” 已婚的老邓考虑的事情比我们要多一些。他手巧，把废导火索捡回去，抽下麻线，再搓成麻绳。据他说，这种绳比市场上买的棕绳还牢实，做谷箩绳最合适不过啦。 “我超期服役两年罗，结婚了，老婆一个人在家，不方便呢！” 我跟他开玩笑：“老邓，假如现在你老婆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样？” “我……我……我会难受！”他挺认真地说，“我不能让她看见坑道，她女人，看不得我们做点炮这种险活的。排长，你没结婚，你还没有体会。你不知道，人一结了婚，心里好象就总牵挂着什么了。特别是她们女人，过去看着还挺有主见的，一结了婚，就依靠我们男人了！……” 待单子面上人声渐众，邓炮生为自己找谷箩绳的私活便告停止，他黑黑的脸庞和伛偻的身躯又淹没在一堆扒渣撬石的人群里。 突然，他好象遗失了什么，跑来问我：“排长，小辣椒呢？” 是啊，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他跑到哪里去了？不会出事吧？”邓炮生自言自语。我听罢心里直发毛。坑道内，坑坑洼洼倒在其次，那些蒺藜一样伸出的钢筋不能碰。如果你跑得太快，一根钢筋一下子扎进你的胸脯或腹部，恐怕连一声喊都不会有就完啦。 我们暂时丢卞手里的活，去找人。 马上找到了他——在掌子面一块并不清静的地方，在探照灯的底座下。探照灯灯罩周围十分温暖，特别是探照灯的底座，象暖气片那样暖烘烘的。小辣椒蜷缩在底座，将安全帽当枕头，身上的棉衣当被子，袖着手，小嘴巴流出一线梦涎…… “死猴子！”邓炮生踹他的屁股。 “我……我……”小辣椒醒来，抹去拉成丝的梦涎，颇有些不好意思。 老邓将他拖起：“坑道里睡得吗？潮得石头都拧得水出！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关节炎，风湿病，到时候什么都来了，你知不知道？” 说罢，老邓将藤帽扣在小辣椒头上，拉起他来。 很怪，按说坑道里如火如荼之地，每个人该极紧张，但坑道里的雾气，石层深处的热气，加上扒渣机有节奏地铲渣倒渣，声响均匀，一切便仿佛催眠曲，把人揉搓得萎靡，昏昏欲睡……但是在坑道里睡眠，犹如去惹美丽丰满的女巫，会吃亏的。 看见小辣椒极其紧张，邓炮生又慈蔼地笑了：“行了，以后别这样睡就是了。走吧。” 小辣椒把藤帽绳扣住下颏，仿佛一头踏青的牛犊，颠颠地随着老邓走了。我的印象里便深深地扣下了老邓的笑脸，他笑的时候，那么慈蔼、憨厚。 小辣椒能够象躺在五月的草地那样躺在探照灯下安然睡去，当然是因为累，而我们身上的工作棉衣，则给他提供了席地而卧的最良好的条件。 工作棉衣是我们工兵特有的战袍。扛水泥也好，扒渣也好，在混凝土上磨也好，在石头上滚也好，它都保护着我们并不细腻的肌肤。穿上它，我们年轻的脸庞和身子变得苍老和臃肿。但是，警卫团英俊的卫兵却谙熟了我们一身打扮，牵在他们手中的军犬也对我们这身打扮的人，表现出一副懒洋洋的不理不睬的友好。在这里，没有人挑剔我们这套行头不摩登。坑道不讲究摩登。坑道不需要美丽和个性，它需要力气和统一。它甚至不需要思想，只要动作。它不需妄单个的人，它需要群体的人。它只会在群体的不屈不挠的进攻中才会慢慢地改变自己的面貌。 我们的工袍给了我们温暖，给了我们方便，但也有折磨我们，让我们难受至极的时候。 轮到我们上夜班了。秋末的子夜，霜风凛冽，当我们的小棉被被我们年轻的躯体蒸得棉絮的每一根纤维都适合我们天马行空地做梦时，上工的哨声响了。工兵们一个个十分费劲地醒来，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将被窝捂着胸脯，发一会儿楞……这时啊，我们简直不敢望我们的工袍，它引起我们下意识的深恶痛绝。 即使如此，我还得硬起心肠催一句：“快起床！” 响应我的，是几个班的正副班长，他们虽然也在抹着惺松的睡眼，还是帮着我喊：“起来，起来！罗幽兰，你别磨蹭了……” 有一天夜里，刮大风，风将我们窝棚顶上的塑料布掀得鼓泡泡的，同志们都下床穿衣了，小辣椒却未动。他们班的副班长喊了他三声，他也没有答应。我走近前，掀开他的被，正想说他一句，猛见他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颤，两颗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滚下他那显得十分稚嫩的脸颊…… 我赶紧背过脸。我不敢看他。 哦哦，他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 我们起来了，热身子赶紧套上工作棉衣。此时，工作棉衣一点也不可亲，一点也不温暖。它象一堆刚从冰库里拖出来的冻猪冻羊，僵硬、冰凉、寒彻骨头。上一个工班渗在棉衣上的汗水还未干，透着汗味、腥味、霉味，结着一层黑色的象屠户围腰上的油腻，结着一层板结的硬壳…… 一排人，扛起了风枪，扛起了镐，扛起了撬杠，也扛起了逼人的寒冷。 “立正！齐步走——！”我喊的口令。他们执行我的命令。这种时候还要整队，因为我们不是工人而是工兵。 夜色深沉。霜花在我们足底发出嗤嗤的呻吟。进坑道之前回首一顾，但见乌峒的上空空阔辽远，靛青色的天幕上几颗稀疏的寒星瑟瑟地闪着，眼看就要熄灭。我们不会久久地追踪眷恋它们，我们有我们的心事，我们有一种吃亏的感觉。 和上夜班比较起来，我们愿意上中班。因为中午上去后，夜半回来，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夜宵，然后把自己的一百多斤丢到一床薄薄的、却是温暖的棉被里。 大山一旦象一条大鱼呼出一口泥巴似地呼出我们，我们便感到又得到了一次解脱。我们似乎只有在坑道外面，在生动鲜活的日月星光之下，才是我们自己。走出坑道里探照灯的光环，我们有一种走出了地狱边沿的感觉。疲乏出洞，歌却是要唱的，即使象鸭叫一样沙哑的嗓门也忍不住干嚎几句，譬如唱“穿林海——”海字拉得很长，后面还有交响的伴奏。“梭拉西多来咪法梭梭梭梭梭……”重叠的、逐渐加重的几个“梭”，表示大山的巍峨辽阔和杨子荣上威虎山的豪迈。 杨子荣万岁！ 威虎山有我们乌峒山这么高吗？ 在坑道口撒泡尿，越长越舒服。把一切秽物和累赘留给吞噬我们一段青春和体力的地方，我们——我们要轻轻松松地回去！ 炊事班灯火通明，飘着油香，现着酱香，飘着最让罗幽兰神经末梢兴奋的醋香，甚至（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连饲养圈的猪屎气味，我们都倍感亲切，它毕竟比坑道里那股地层深处的石灰气味更富于生活味。 煮熟了的那锅白米稀饭，稠稠的，放了一点碱，锅盖和锅的边沿结着一层薄薄的米汤壳。我们几十个浑身透着汗馊味的工兵，深更半夜，一屁股坐在被我们炊事班平整了的草地上喝粥。我们说话不多，可是非常惬意，四十几个人好象被一条宁静的和蔼的红线串连着。这个时候是没有谁呻吟的，也没有谁唱歌，大家默默地围着一锅粥，彼此间非常贴近，非常礼貌和谦让。我喝完了一碗，我拿起了瓢，看见另一个人来了，走近了锅，那我马上让出这把瓢，让他先盛。在蓝色的山地之夜，在蛋黄的灯光下，我们这些粗鲁的工兵，感情的亮光变得象女人一样柔和纤细。我们相互温存，看见别人喜悦，自己也跟着喜悦。我们喊炊事班长端出一点醋来，是为山西老乡争取的；虽然我们以前相互讨厌过，思想距离也远，但现在已释前隙，甚至不大自然地相互讨好。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不身临其境不能理解的意识。我们是从同一个地域走出来的，我们不容易。 那一个地域，简单地咒之为地狱是不妥的。我们既想尽快地建设它，又想尽快地摆脱他。我们被一种深刻的忧郁困扰着；我们感到在这个地域里只有付出；却没有付出的收据。我们并没有投入战争，但在做着丝毫不比打仗轻松的战争准备。我们虽然没有消灭敌人，却不时付出生命的代价。战场上的牺牲，多少有一种为国捐躯的光荣感，是堂堂正正的。而我们现在似乎是鬼鬼祟祟的，我们感到压抑。你即使在坑道中罹难了，在给你亲属的通知书上也只能说，“XXX在三线配套工程建设中不幸牺牲”。而“三线配套工程”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在我们感情上是不好接受的，三线配套工程——就用它来囊括我们的一切吗？ 我们有时真想告诉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们：我们并不窝囊，我们死，是因为死神在此地太伟大。它那宽大的翅膀形成的黑暗，我们有时实在无法穿透出去。但告诉了又怎样呢？希望亲人和朋友为你掬泪，还是盼望少先队员献给你一束鲜花，站在你的墓前宣誓？如果真的作这等企望，这不是我们年轻的心又一次比较浮浅的流行么？我们最好不要企图人们把我们当传奇故事中的主人翁讲。未来战争（据说它很快就要临头）需要我们从今天起就默默地付出，我们应当无保留地满足这个需要。至于故事，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几年几十年，决定了我们的劳作是否有益，决定了谁是战争的祸首，并受到世界、受到历史公正裁决之后的事。 我们想着这些心事，但我们没有中止喝粥。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有增无减。我们棉衣里有点伛偻的身体因为粥的热量而变得暖烘烘起来，我们甚至想躺一躺了，就随意地横七竖八地躺在正慢慢干枯的草地上。当然，还需要有一个施粥的同志喂给我们——我们还没有喝够。 “再来一碗。你呢，老邓？” “当然，冲着老班长的苤蓝菜，也要再来一碗。” 是的，苤蓝莱——你简直想象不到，从炊事班长那一双粗糙的大手里，怎么能切出这么整齐，这么纤细的苤蓝丝来；一根根酱黄色，一般长，一般匀，洒一点酱油，那色、香、味好象都要从盆子里溢出来…… 勺子再度舀下去，可以听到铁勺与铁锅撞击的比较嘹亮的声响效果。炊事班长惶恐地望着我们这些饕餮者，露出为自己少煮了粥而感到失职的羞涩。那样子十分可怜。 不必了，炊事班长！我们已经不是在喝，而是在撑。我们以为，你们既然煮了一锅，我们喝完它，便是对你夜半劳作最实在的感谢。我们腆着肚子离开炊事班门前那片在乌峒实属罕见的草地：头顶依然是一片高远的天空。有的人抹了抹澡，用冷水；更多的人是扒掉棉衣之后就钻进了被窝。在鼾声此起彼伏之前，饱嗝声从通铺的前沿响到通铺的末尾。 “呃——呃——”小辣椒不但打饱嗝，还不断拍肚皮。 邓炮生说：“喝粥只有一件事不好，才上床，又想撒尿！” 罗幽兰难得一次放下架子，加入议论：“这粥算不了什么，陈了的大米，熬粥不行的。我们家乡的小米，扬净了壳子，熬出来，金黄金黄，那才好喝呢！小辣椒，你喝过小米粥吗？没喝过吧？要是你喝小米粥呀。你会馋得嚼烂了舌头去！” 有人喝得太饱，上床后表示此种忧虑：“喝起来是舒服、不过，饱饱的上床，没活动，会生胃病！” 此种忧虑固然对，不过我们眼下胃口好，顾不了那许多了！ 有人为我们的夜宵付出了代价。我这里说的不是炊事班长，而是炊事班的另外一位同志。他是四川绵阳人，说话总喜欢说“格老子”、“搞啥于嘛”、“龟儿子”。他那几天身体不适，他没有吮声，只在卫生员那里拿了几片APC和索密痛。他夜里给我们煮粥，站在锅台下搅拌，他感到气力不支，不知道是粥太稠，还是自己太虚弱，于是他朝粥里掺进去几勺水，站到锅台上去，居高临下地搅，搅……他感到很累，歇了歇，然后带着沉重的喘息仍然去搅，临了，他眼前一黑，摔倒了，脑袋最先接触沸腾的米水，接着，是半截身子。他被活活烫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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