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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社的生意不好做。
  我们只能局限在华人社区这个小范围内。原因很多,比如,我们的规模太小,又花不起那么多钱在英文的大报纸上做广告。其次,美国是个以“社区”为单元的社会,华人有华人的社区,意大利人有意大利人的社区,墨西哥人有墨西哥人的社区,每个社区的商业服务业都非常完备,不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吧,也差不多,像出门旅行买机票订旅馆这样的事,当然是在自己的社区里办方便,何必舍近求远?尤其是洛杉矶,族裔繁多,据说一共有讲六十几种不同语言的种族。华人社区颇具规模,有几十万人,大大小小的旅行社多了去了,竞争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抠得出几个钱?
  开张几个月,门可罗雀,我不由得急上心来。
  可大明别提有多稳了。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当然更要穿西服打领带喽!),往办公桌前一坐,几个小时连口水都不喝,冥思苦想,拟定出一份宏伟的“发展规划”,用电脑印出来,漂漂亮亮,跟中央文件差不多。
  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完,吓了一跳,到外面房间取东西时,只见秘书小姐一手拿着那份“规划书”,一手捂着嘴,冲我直笑。
  根据这个规划,我们不是在开旅行社,而是着手建立一个世界性的农、工、商、贸联合王国。到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的那一天,名流旅行社的业务已经延伸至南到阿根廷,北到加拿大的魁北克,在圣彼得堡、巴黎、君士但丁堡、开罗、新德里设有五个中等规模的分支机构(至于中等规模是什么规模则没有说明)。而这个旅行社在“名流集团”系统里已经仅仅是起辅助作用的“配套工程”了。在第二个五年计划里,我的天!我们要开展的项目太多了、性质彼此相差太远了,我简直就不知道谁能管得了!
  “怎么样?”大明问,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写得好!”我说,“我特别佩服‘可行性分析’这部分,里边运用了这么多公式,计算得这么精确,具有高度的科学性。反正按照这上边的理论逻辑来推的话,成功的把握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大明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这得益于我多年严格的科学训练,已经养成缜密的思维习惯了。其实这种东西学校里教不了多少,主要是自修。当年我插队的时候,天天夜里在油灯底下苦读,主要看这方面的书。嗳,你别净夸我呀,给我提点意见。”
  我说:“谈不上什么意见,实际上跟规划书也没多大关系。我的问题是,眼下,目前,就是现在,咱们可怎么办哪?”
  “现在?”他一愣,想了一会儿。“这是远景规划!让你给规划提意见呢。”
  “你先把远景规划放放吧。这规划完美无缺,可就是没解决现在的问题。”
  “现在的什么问题呀?”
  嘿,真亏他说得出来!我说:“可能你这些天光忙着写规划了,没注意公司的业务。你先看看账再说吧。”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说:“我知道,不就是没赚钱吗?赚哪!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的思路是,不论什么事,要么就不干,要干,就要高瞻远瞩,把问题想透了,然后再脚踏实地地去做。这叫由远及近法。还有一种方法,鼠目寸光,就事论事,没有长远打算,一上路就错了,以后永远错。这叫急功近利法。我们千万不要偏爱这后一种方法。你刚才说什么?现在?告诉你,现在是起步阶段,该行动了。”
  “怎么行动?”
  “看我的吧。希望你积极配合。”

         ※        ※         ※

  钱大明绝不是一个光说不做的人。而且他和我不一样,我希望在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上班好好工作,下了班就什么都不想了,好好玩儿,好好享受,要有闲暇。他不在乎这个,干起来没日没夜,全身心地投入,而且精力极为充沛,不知道累,也好像从不睡觉似的。
  他说,先从办签证入手,这是他的“长项”,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目的是打出知名度,以后业务就活了。于是,我们在中文报纸上登了大幅广告,强调“精办各国签证”这一条。第二天,果然有客人上门。
  这位小伙子也是北京人,准备和太太带着老妈去欧洲旅游,他们持中国大陆护照,已经策划了好几年,据他们了解,法国人“特孙子”,对第三世界弱小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人,要求非常苛刻,即使你材料完备,也要等三个月才能拿到签证。大明对他热情亲切,说放心吧,都是北京的嘛!我在领事馆里有人,你们要不要在巴黎订个便宜旅馆?我们在巴黎也有分公司,免费给你这项服务。小伙子说嘿,我算找对地方了,交给咱们北京的哥们儿办我放心。
  接了这活儿以后,大明又忙起别的来了,每天出出进进,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问他去没去签?他说还没有,不急。我说不是要等三个月吗,可别耽误了。他说:“那人纯粹一傻逼,甭听他的。法国在拿破仑的时候才欺负弱小民族呢,现在都后冷战时代了,哪儿有那事儿啊。我和法国文化参赞是朋友,保证一小时之内拿到签证。”
  这中间又有几个是要去英国、西班牙和中东国家的,他都顺利地办好了。我信心大增,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再老是那么严肃了,笑眯眯的,面有得色。到了第二个月的中旬,大明终于腾出了一点时间,晃晃悠悠地去法国领事馆了。
  究竟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我也没完全搞清楚。根据大明回来以后,脸色铁青、断断续续的一些气话,大致是这样的:他连签证的办公室都没进去,在门房那儿就让人家把材料扔出来了。法国门房用蹩脚的英语说:“材料不足,明天补齐,三个月以后来取签证。”此外一句废话没有。他还要跟人家搅合,又过来一个保安人员,穿着法国警察那种制服。圆筒帽,连推带搡地说:“走,走,下一位!”就这么给轰出来了。
  我问大明:“你怎么不找文化参赞哪?”
  “我找啦!”他说,“我说把符拉基米尔叫出来,我跟他有话!”
  “符拉基米尔?你他妈找捷尔仁斯基好不好啊!”
  “孙子!我他妈刚受了法国人的气,现在还得受你的气是不是?”
  那一家人筹谋了多年,时间算得特别精确,什么时候拿到签证、什么时候巴黎正好有朋友的空房子……错过时间,计划就全泡汤了。把小伙子气的,在洛杉矶四处给我们散,说:“名流旅行社是他妈北京俩地痞流氓开的黑店,你们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        ※         ※

  我们维持这个旅行社的基本费用包括:房租、电话费、秘书的工资和其他一些费用。这已经是压到最低限度了。虽然不多,但进项太少,没有一个月收支打平过。也就是说,每天都多多少少地在往里赔钱。我猜得到钱大明非常着急,但他很会控制自己,不露出来,不像我这么沉不住气。
  再说我们还得吃饭哪!我这个人花钱比较随便,买什么都要买贵的,喜欢名牌,喜欢吃吃喝喝泡酒吧。而且可能是在美国住长了入乡随俗,也传染上了一般美国人的毛病,寅吃卯粮,不仅买汽车贷款,连几千块钱的音响都是贷的款,信用卡也乱刷一气,欠着债付利息,不当一回事。所以每个月花销不少。原来打工有收入还不怕,现在只出不进,心里真慌了。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也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拼命攒钱,什么也不舍得买,连在外面喝杯饮料都得算计半天。从不下饭馆,每天在家里吃鸡翅膀、鸡爪子、鸡蛋……吃得我一张嘴都快变成公鸡打鸣儿了。)
  大明用钱的方法跟我正相反。照他的说法,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真遇到值得冒风险的生意,有多少钱他也敢往里砸。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要多抠有多抠。来美国好几年了,穿的还都是从大陆带来的衣服,基本上没在这儿买过,我到他住的公寓去过,卧室床上铺的是一条北京针织总厂生产的粉底大红花床单,白的确良布的枕头套,上面有机绣的鸳鸯戏水图,我怀疑这可能还是十年前他第一次结婚时人家送的礼物。他对哪个住宅区在每个月的哪一天是扔大件垃圾的日子,哪个住宅区富能拣到好东西这些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就有这个本事,拣到的家具全都是八成新,像模像样,有的还是挺时髦的样式。他爱看书,但嫌贵,从来不买,周末别人都出去郊游了,他常常钻进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按他的说法是“这些公共设施是用我们纳税人的钱来养着的。我交税了,就应该充分利用,不然税钱不就白糟践了嘛!何必还要自己掏钱买书?这就是美国的好处。”除此以外他没什么特别的爱好,连电影都很少看,偶尔看一次,必找那有很多放映厅的电影院,买一张票进去,至少得看三场电影,看到眼睛通红。他跟我说过,他最省的时候,一个月除了房租外只花了六十块钱。我的天!一个月光汽油费也不止这么点钱,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日子。
  我一直不大了解他的经济状况。从我们那次在超级市场里相遇到合伙开旅行社之前,中间隔了两年时间。这两年里他都在干什么?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当时我感到他雄心勃勃,很有自信。我问过他,他说做生意。问做什么生意?每次回答都不一样。“我那条船在卡亚俄卸货呢。卡亚俄知道吗?秘鲁的大港。”“卸什么货?”“援外的农机。中国还得支援第三世界呀!”要不就是:“最近正和日本人谈判呢。他们不是把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给买下来了吗?现在撑不住了,要找我谈。”“找你?”“我牵头啊!这是中国在美国房地产市场上的大动作,谈成了轰动世界。”
  一个张嘴就是上亿生意的人物,最后居然会主动找我这样的人合伙开旅行社,这中间的落差也未免太大了点儿。
  他那么省吃俭用究竟是为什么?是天性如此呢,还是真没什么钱?或者两个因素都有一点儿?
  不过,也不知怎么搞的,张嘴哭穷的反倒总是我,为了进一步压缩公司的开支,我在秘书小姐身上打起主意来了。
  秘书小姐是上海人,眉清目秀,身材修长。她刚来的时候对我们非常殷勤,几个月下来,对公司的状况了如指掌,知道前景不妙,虽然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但一股子瞧不起的神情就在这客气里露出来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有一天我和大明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我爱喝茶,尤其聊得高兴的时候,一壶接一壶。秘书小姐刚来时为了讨好我,抢着给我倒水,慢慢成了习惯。现在她有点不耐烦了,在给我续到第三壶水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说:
  “哟,刘老板喝茶比毛主席喝得还凶哎!”
  大明听了,放声大笑,笑得椅子都直叫唤。
  我借着这件事,和大明密谋起来。我说,这样的人,每月付她一千多,太浪费了,不如辞了她给咱们省点儿钱。
  他问我:“那找个什么样的?”
  “不找了。咱们现在多紧哪!等以后赚了钱再说。”
  “不行不行!”他说,“连个接电话的小姐都没有,那客人不更该觉得咱们是黑店了吗?”
  我说:“现在不是撑面子的时候,能省就省,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死活不同意,说咱们将来是干大事的,这几个钱不算什么,用不着斤斤计较。我说这你可倒大方啊,再不计较计较,就得关门了!我费了不知多少口舌说服他,他又足足考虑了一个星期,总算同意了。
  辞掉秘书小姐以后,我这个总裁就兼起了秘书的工作。每天,电话铃一响,我得赶紧嗽嗓子,然后拿起听筒,掐着脖子尖声尖气地说:
  “哈罗,名流旅行社,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可不可以和刘总裁讲话?”
  “当然。刘总裁在另一条线上,请稍候。”
  说完我一按等候键,一阵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美妙乐声就传到客人的耳朵里了。我正襟危坐,故意让客人多等一会儿,好像刘总裁日理万机分身乏术似的,再咳嗽一声,接通电话,换用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喝道:
  “你好!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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