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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讲叙她和初恋情人刚的故事


               (1966年9月)

  我进入初中正赶上1966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新课没上几天,破四旧、大串连和一系列革命行动就轰轰烈烈到来了。十多岁的女孩不懂事,也不知道国家民族会面临怎样严峻的局面,只觉得写大字报喊口号又刺激又亢奋,穿上草绿色红卫兵服装格外神气。由于我漂亮、聪明、早熟,在百多号初中女生里是当然的佼佼者,用我妈的说法:红儿有模有样心眼灵活,就是人小鬼大让当妈的放心不下。所以我不论在哪种场合出现,都会招来男生们的格外关注。就喜好和个性来讲,我天生爱和有才干不平常的男生打交道,对老爱娇声嗲气弄不好就哭哭泣泣的女生挺讨厌。那年月少男少女要纯朴得多,不像今天那些哥们姐们开放得让人害怕。那阵学校各年级都在组织串连队,队名起得五花八门,有什么“新长征”啊,“向北京”啊,“红一军”啊……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受毛主席的接见,要去红卫兵发源地去学习革命造反的宝贵经验,把个往常书声琅琅的学校搞得红旗招展战歌嘹亮,再也搁不下张平静的书桌。我是极想参加一个串连队去北京的,当医生的爸爸也支持,还给我准备了一笔路费,可是我妈反对非常强烈,理由是我才十三四岁要背十几斤的行李卷走几千里路去革命首都简直是异想天开,说我走不到万县就要哭着鼻子回来。其实我妈最不放心的是自家女儿天天跟男生们风餐露宿,女生男生朝夕相处擦出点火花惹出点麻烦,都会把做母亲的人吓坏的。我的初潮半年前已经来了,这女性的秘密只有我和妈妈知道,也就从那一天起她把我当做了大女孩儿,对我在许多方面都放心不下,特别告诫不要跟男生过分亲近,漂亮的女孩处处小心为妙。我不恨视我为掌上明珠的母亲,她做女人的经验是对任何男人多点戒心,女儿出任何一点问题或麻烦她会伤心欲绝的。我妈是五十年代的小城美人,据说当年追求她的有县政府的部长局长一大串,有位前途光明的政治大红人还亲自登门热忱求婚,然而只是个百货公司普通营业员的母亲没有眼花心乱,而和一位从华西医大毕业后来成了我父亲的内科医生恋爱结婚,真气煞了那些自以为条件优越的当权男人。我爸修长文雅绝对的知识分子气质,以他的医术人品在小城医院威信极高,颇讨女人的喜欢,川剧团的当家花旦风韵迷人的美云就曾想做他的女人,只不过她的过分热情和大胆把我爸吓退了。实际上我妈身体一直很健康,那年春天却患了重感冒,给她看病的医生恰好是我爸,仅几句温和的问话和几次关切的目光,就把正值春心满怀的姑娘打动了,顿时面颊绊红心房狂跳,后来她悄悄对女友形容当时情形简直是一见钟情。我爸也想在小城建立家庭,过一种安定的生活,能讨到我妈那样既有稳定工作又青春秀美的女子做老婆,当然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他们的婚礼简朴而不张扬,除了亲朋好友没请外客,还是在小城引得街谈巷议,那些迷恋过我妈自以为唾手可得的实权人物又气愤又苦恼又无奈。这也叫名花有主,望花长叹其奈何哉,哈哈。
  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妈一见钟情得到了我爸,我对刚一见钟情也真得到过他,可是流变岁月的莫测使我不得不失去他。有好些年,我还虔诚地相信失去自己心爱的男人只是暂时的,他对我的满腔真诚和忠诚会促使他回到我温柔宽厚的怀抱。初恋情人是最宝贵最难忘的。如果说人世间真正的爱情不多,而大多数初恋肯定是很真的。田先生,你也一定有过非同寻常的初恋,至今无法淡忘,对么?哦,都到这种时候了,连漫长复杂的二十世纪都接近尾声了,一个半老徐娘说到她二十多年前的初恋情人,还有点面红心跳余情轻荡,不觉好笑也有点不争气吧。女人嘛,总乐意去想她曾经爱过的男人的好处,男人就不同了,爱一次爱两次,相爱时热火朝天过后也就烟消云散,过些年也许曾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啥模样也记不清了。轻薄男儿痴情女,古人的名言从来有道理。
  看来我从妈妈那儿继承了一见钟情的传统,第一次和刚认识就格外喜欢,仿佛有一股暖风把整个人托起来似的飘然,后来才知道那是初恋的第一朵爱花在少女心房开放时带来的感觉。大串连的声势不小,一座千多学生的学校几乎走了大半,留下的不是黑五类子女就是家境困难的穷苦生,当然还有一些自以为要领导小城造反潮流的红卫兵领袖,驻守着县中这座红色大本营。我在家中无聊又不爱听妈妈唠叨,还是忍不住往学校跑,校园里不停大唱革命战歌随时宣读最新指示的高音喇叭虽然刺耳,毕竟有不少生气勃勃的同学在进行各种活动,对我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子有吸引力。课完全停了,老师、校长不断受到批判和冲击,从学校大门到礼堂是两排大字报架,布满了耸人听闻的口号和触目惊心的大叉,一群愣青小伙和黄毛丫头硬是觉得自己成了敢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将,动不动就“炮轰”,稍不顺意就“剿灭”,这场疾风暴雨式的大革命真把一些原本清醒聪明的老师弄傻搞呆了,天天都有悲剧在大操场临时搭起的舞台上上演。
  刚是个煤矿工人的儿子,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核心组织,就算自己竖起一面红色大旗也会拉起一支革命队伍。可他偏偏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趣,连个普通红卫兵也不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刚那天,他正在学校被砸烂抄毁的图书楼前,白茫茫一大片破纸堆里还冒着呛人的黑烟,这个对革命大事漠不关心的高中生专心寻找着他喜欢的书籍。从侧面看去刚修长清俊,线条分明的脸庞一下就能给人又好又深的印象。在“革命高于一切,读书毫无用处”论调盛行的年代,他居然对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图书那么着迷,每抢出一本那紧锁的眉头就激动地松开,饱满的唇角漾开一道舒心的笑意。无所事事的我站在那幅近于发生过一场战事的破乱画面不远的地方,对那为找书不顾烟熏火燎的男生叫道,哎,你叫啥名字,找那么多书干啥?他抬头朝我笑笑,你是初六八班的红吧,我认得你,眼睛别瞪那么大,是你参加学校诗歌朗诵会那次我在台下认识的,记得你朗诵的是叶挺将军的诗,简直有些英雄男儿的气慨,获得了满场掌声呢。哦,我叫刚,是高一八班的,恰好大你三个年级。刚的话音亲切而灰谐,把我的心弦拨得一荡一震,男生女生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没有了。我跑过去站在废书堆上问他,刚,你找了些啥书啊?刚走过来把他手上的几本给我看,有无头无尾的阿·托尔斯泰的《彼得大帝》,有黑格尔《美学》的残卷,最完好是一套《共(布)党史》,还有几本数理化参考书是崭新的。我笑着说,你什么书都要啊。刚说,什么书都有用,当废纸烧了太可惜,能抢出一本是一本。红,我还找到几本中国古典名著呢,只可惜没看见《红楼梦》,也许被火烧掉了。他清亮的眼里流出了一点感动。那样子很打动我,马上说,我爸有一套《红楼梦》,明天就借给你。刚望望四周轻轻对我说,红,小声点,那书你回家后最好藏起来,当心被人抄走毁了。其实我并不太喜欢文学,只不过觉得《红楼梦》是好书烧了可惜。我对刚的好感直线上升,情不自禁关心起他的安全来。刚,你找这么多书,怎么弄到学校外面去?被红卫兵发现了咋办?刚慧黠地一笑,我开辟了一条“胡志明小道”,搬过几次书都没出事。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刚,我帮你拿些书吧,也看看你的秘密通道在哪儿。说走就走,我和刚各拎一捆书,在他的引导下利用图书楼后面树林掩护,朝已经停止使用的养猪场走去。这一带是学校最偏僻冷清的一角,养猪场外面就是农田和水很浅的沙河,可以说我们进入低矮阴暗臭气烘烘的养猪场就安全了,我想刚这小子倒挺有“战略眼光”的嘛。一路上我不紧张,想说点赞扬他的话又不知说啥好。当我们走到离养猪场还有二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听见有人厉声高叫,站住,拿的啥东西,要接受纠察队检查!我扭头一看,几个戴红袖套握木棍子的男生,气势汹汹追过来。快跑!刚使劲拉着我的手,带我冲入了养猪场,昏暗的光线简直让人看不清路,熟悉环境的刚叫我猫着腰跟他东钻西蹿,最后在一处堆满杂草的墙角停下,压低嗓门说,红,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那几个小子看着凶肯定不敢进这里边来。我还是有些害怕,死死拉住他说,我们逃出去吧,让他们抓住了,我们……刚不吭声,伸出一只有力的手臂把我轻轻搂在他胸前,我一阵激动好像什么也不怕了。几个挥舞木棍的纠察队员闯进养猪场里来了,虚张声势地吆吼一阵,又把柱子打得啪啪直响,见没任何动静就骂骂咧咧走了。一切沉静下来,适应了阴暗的眼睛看清了简陋猪场的所有东西,里面除了一排锅灶几道木栏几乎没什么遮掩,他们再走过来几步就会发现我们、我从刚胸前抬起脸来,柔声说,刚,你胆子真大。刚说,不是胆大是不怕,我不过从烧火堆里拣出了几本书嘛,他们凭啥抓我,要不是我们……在一块儿,我连躲也不想躲呢。刚平稳镇定的语气使我觉得这个有胆有识的高中男生可以信任和依靠,我又伸出手说,刚,这么说,我们是朋友啦。当然,红,你是我第一个女生朋友。刚的声气有点颤动,那男性的体热直扑我泛红发烧的脸庞,这一刹那我头脑有点晕晕乎乎,可心底里却异常清晰明白,我喜欢上这个叫刚的高中男生了。
  刚的家在县城老街的旧木屋里,那一带低洼临河,下雨天涨水天免不了受水涝之灾,潮湿脏乱蚊虫很多。刚父在离小城几十里外的黑岩煤矿做井下工,是个近五十岁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黑壮汉子,矿上停产闹革命他就回家守着老婆儿子。他爱喝包谷烤的烈度白酒,爱看《七侠五义》、《彭公案》一类旧小说,刚爱书大概受了他文化不高的父亲的影响。刚母是嫁进城的农村姑娘,长得很俊气,家务活针线活都是一把好手,她比丈夫小十岁,因为要找个能挣工资吃饱饭的男人她很满意父母为自己的选择。刚母每天用一点时间就把不宽敞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闲下的时间太长家又靠近河边,就包洗了几个单身男人的衣服,每人每月五元钱加一块肥皂,能月月挣十多二十元补贴家用,她又高兴又满足。小儿子勤奋好学,老实丈夫节俭顾家,一个在贫苦农村长大的女人还希图什么,那些进城来卖农副产品的同村人没有不说她命好的。
  自从跟刚成了朋友,那临河老街的旧木屋成了我常去之处。每次去刚父都抱一本破烂旧书,在阴凉地方搭把竹椅泡盅浓茶眯缝着眼愣愣翻看,对他儿子的女同学不理不睬。刚母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床单蓝衣服晾在太阳下,见我就欢喜得眉开眼笑,红,找刚玩啊,他在后屋清那些纸纸本本呢。刚对我不冷不热很有分寸,点下头就算招呼了,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已经足够。来之前满脑壳都是刚各种各样的影子,想了好多话要跟他讲,可见了面脑里一下子空空荡荡,想好的话也变成鸟儿飞光了。老街下河坝一带住的是些下层居民,打铁匠老胡啊,豆腐杨二嫂啊,扎花圈的刘跛子啊,卖葵花子甜凉水的聂麻婆啊,人走在老是湿淋淋的青石板街面上心头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我这样穿着整洁人时的女孩子,进街就招人东瞅西看,走一段叽喳喳的议论就跟你一段,似乎我是只漂亮的锦鸡落在了杂草丛一样扎眼。也正是这个原因,刚母对我格外欢迎,我每次去她不光觉得大有面子还有对儿子的骄傲和希望。她对我太好了,不是煮荷包蛋,就买花生糖,物品短缺的年月好东西不是凭票证就是买不到,刚母想方设法让我吃这吃那,可她自己根本不吃零食的。刚笑着对我说,红,你一来我妈就欢喜得昏了头,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炒给你吃呢。刚母听了毫不生气,你只晓得翻书本,人家红是名医生的宝贝女儿,能到下河坝老街来吃点我们的粗糖杂食,算看得上我们这穷家小户了。我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刚母给我一种朴实的亲切感,而她有时看我热情过度的眼光又让我有点不安,有一点可以肯定,从我第一次到刚家,她就把我当做未来儿媳来对待了。刚本人对我从一开始就有了强烈的好感,交往中见我从不掩饰对他的一见钟情,内心的爱意已蓬勃而生。只不过他善于克制自己感情上的东西,很少表现出来。实际上这个矿工的儿子对爱我和得到我并没有多少把握,害怕我是一时热情冲动,冷静下来弃他而去那他就成下河坝一带街谈巷议的笑料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沉稳是刚的秉性之一,他最善于在把握踏实的基础上得寸进尺,去达到他早已渴求的目的。
  我很喜欢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的一对男女,保尔·柯察金和冬尼亚,贫苦坚韧的革命者和富丽娇柔贵族女之间的爱情,有令人心跳感人至深的情节,更多的则是失望和伤感,还有气愤不起来的遗憾。少女时期美丽纯真的冬尼亚是我的偶像,保尔并非十全十美,也是个革命的堂吉河德,如果我是冬尼亚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也是要嫁他的。田先生,你别笑,我的一些想法是有点天真和浅薄。女人嘛,或许天真一点浅薄一点更好,长长的日子也会少些烦恼。我不是小城的冬尼亚,没有富贵的家庭背景,当医生和营业员的父母只是人才出众一些的普通人,但从心态来说我以为自己的容貌聪慧一点不比冬尼亚逊色,对自己所爱之人的理解和勇气比她强多了。刚这人那时真还有些保尔·柯察金的味道,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尤其相像。刚的模样身材强过保尔,但他个性乍看刚毅其实相当脆弱,被他抛弃后我才想清楚,他要有保尔一半坚强,我们的爱情还会有个不错的结果。对刚的失望,也包括了对自己的失望,一个女人把宝贵的初恋和处女之身给了一个不该和不值给的男人,真是她一生最悲伤最惨痛的失败。
  不上课不革命的我把初恋当做了每天最重要的生活,除了在家里应付一下被横冲直撞的造反派惊吓得优心忡忡的父母,大多数时间泡在老街刚家木屋里,也只有那儿才有一个坠入爱河茫然迷糊的纯真少女的快乐和安慰。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很快被极度敏感的我妈发觉了,她悄悄跟踪我并向老街的多嘴女人打听情况,居然偷偷看了我为自己初开的情花写下的那些激动不已的日记。我妈勃然大怒,拿着我的日记冲到县医院去找我爸,没说几句话就伤心地哭了。我爸惊讶不已,更没料到小小年纪的女儿一坠入情网就难以自拔,还主动把事态弄到那么严重的地步。父母紧张商议后决定严格限制我的行动,不许和任何男生交往,刚若胆敢上门找我他们要一致厉声斥责。为让我混时间,他们规定了两项任务,一是抄写毛泽东语录,二是学习编织毛衣。我妈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就温和委婉地和我谈心,大讲早恋的危害,所举例子大多是她中学时期的女同学,谁谁才初二就跟班上的某某好了,结果耽误学习没考上高中,后来到县丝厂做女工,竟跟厂里的车间主任一个有妇之夫发生了关系,开除回家痛苦空虚,已上大学的初恋男友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只好嫁个城郊种蔬菜为生的农民。我妈爱女心切,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怕我不听话一失足成千古恨。每逢那种时候我都保持沉默,偶尔点一下头,让焦虑不安的妈妈稍许放心。可爱情是怎么压制也压不住的,它就像一棵坚韧顽强极有生命力的小草,压块石头它也会长出来。我还是寻找机会想方设法去看刚,几天不见他,我会发疯的。刚也知道我家严格限制我外出的事,在他母亲的支持下悄悄到医院宿舍来看我,虽然只是送一本书说几句话,足可以使我对他的热情直线上升。爱情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
  1969年秋天,小城历时一年多的残酷武斗终于结束,成天担惊受怕的一家人刚松口气,一场毫无精神准备突如其来的大祸降临在我父母头上,把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彻底毁了。今天回想我也感到寒气穿心透背,整个人像片被狂风吹卷的树叶无依无靠,只有任随命运抛撒。
  没有武斗可搞的造反派们,又把斗争矛头指向了他们认为有政治问题的人,为清理阶级队伍,那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四处调查取证,然后以种种罪名把问题分子关进学习班,疯狂逼、供、信,弄出了所谓重大问题,他们就庆贺取得了阶级斗争的伟大胜利。我爸在历史问题上作过老实交待,他有个当过国民党政府要员的父亲,可老人家还是省城政协的委员呢,可他没交待还有几姑几姨在香港和国外,这一疏漏成为抓他历史不清的导火线。我爸一下子升格为“国民党孝子贤孙”、“海外特务网秘密联络员”,成了他们狠狠打击的对象。紧接着我妈也因为“知情不报共谋犯罪”的莫须有罪名,被抓进了县革委专设的学习班,进去时这个普通居民的女儿还不知罪从何来。后来我才知道,父母遭整完全是某些男人在嫉妒心理下产生的可怕报复,只因为我父亲是医术高超人品出众的男人,母亲则是美丽过人温柔贤淑的女人,他们的结合与恩爱,很让县城一些心胸狭窄的男人吃醋和恼怒,这些年一直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整治他们。
  我爸在医院学习班遭受的折磨可想而知,尽管心灵和肉体都留下了伤痕,他还是咬牙挺了过来。我妈则大不幸了,审讯她监管她的是几个早对她垂涎三尺的变态狂,他们给她刺了阴阳头,用烟头烫她的乳房,用木棍捅她的下身,强迫她跟他们说下流无耻的秽语,不肯说就逼她吃死苍蝇。一向自尊自爱作风正派的母亲岂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第三天就上吊自杀了,造反派还说她畏罪自绝于人民背着历史黑锅去见了上帝。我爸在学习班自身难保毫不知情,我一个十六岁的女孩除了痛哭流涕之外不知所措,小城的亲戚们躲得远远的,有敢来关心一下我的也只有晚上偷偷上我家,陪我流些泪说几句安慰话。全靠刚一家人挺身而出,才把我可怜命薄的母亲,安葬在刚母农村老家的坟坡上,世代贫农的刚母理直气壮地向她的亲友村人,讲我妈是她的姐妹比亲人还亲时,我扑在她怀里流下了许多泪水。刚母抚着我乱蓬蓬的头发,温和慈爱地说,红啊,你是没娘的娃儿了,从今往后就把我当娘吧。娘!——我心底里长长地叫了一声,把她搂得更紧。我仰起泪脸看她时,刚母脸上漾溢着一道圣洁的光芒。
  等我爸得到我妈自杀身亡的噩耗,被学习班逐回家的时候,乡下那座安埋母亲的新坟上,已长出寸多长的青翠新草了。悲痛欲绝的父亲哭嚎着用双手去扒坟头泥土,刚母的几个农民兄弟苦苦劝说也不听,最后不得不把他架出了坟地。我爸太爱我妈了,曾开玩笑说她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观音菩萨。淬然失去他心爱的女人,他觉得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有一点我敢肯定,如果没有我这个女儿,我爸绝对会步我妈后尘随她而去。人类情感的历史表明,一桩真纯的爱情和美的婚姻,好起来人人羡慕,不好起来人人伤心。幸福美满和悲伤痛苦,居然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之上。
  失去爱妻的父亲猛地萎颓和衰老了,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去医院上班和关照我的生活,仿佛任何事都跟他无关了。有时在后门一坐两个钟头,仅是看两只蚂蚁如何搬动一片小树叶。由于母亲的后事刚家帮了大忙,他对我和刚日渐亲密的关系也默认了。刚有时来我家看望,父亲还主动为他泡茶,那双对什么都漠然的眼里也有了温和的亮光。
  男人没有爱情还是需要家庭的。1970年早春我这个独生女也没逃脱下乡插队落户的命运,临走前我对父亲说,爸,妈都过世半年了,我到离县城几十里外的黑松梁当知青,你孤单单一个人在家里咋过?还是给我找个后妈吧,有个女人在你身边日子就好过多了。我爸身子一颤,眼里带了泪,红,我跟你妈妈感情太深了,找个女人总拿她比反找气怄,不如不找。你放心走吧,每个星期天我都去山上看你和刚,我的宝贝女儿这辈子能生活得好,爸就满足了。当时我又感动又伤心,抱着我爸哭了一场。
  一个月后我和刚回县城买化肥,我爸亲手做了一桌丰盛饭菜慰劳我们,我发觉他的精神好了不少,暗自感到有点蹊跷。等刚回家看望他的父母,我盘旋在脑子里的问题还没说出口,我爸红着脸怯怯地对我说,红,你上回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爸才四十几岁身边没个伴,每天的日子都好长好长。你认得在住院部内科当护士的惠吧,她对我蛮好的,也很关心你……父亲不再说了,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似地眼巴巴望着我,那样子令人心痛。惠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是个很受病员好评的护士,她年近三十为什么没有结婚,早已成了她个人的秘密外人无从知晓。惠笑起来很好看,水润润的眸子清清爽爽柔柔善善,这大概是我爸喜欢上她的原故吧。有惠那样平和温良的女人做继母,对我和父亲两个都是一件幸事。于是我友好地摸摸爸爸蓬乱的硬发,笑道,你有眼力和魅力呢,据我所知,惠是你们医院最好的女人了。父亲跟着笑起来,红,谢谢你这句话,我去叫她到家里来吃晚饭,你们也好亲近一下。
  1970年桃花盛开的三月,惠带着她温和柔美的微笑,走入了父亲和我的生活。她那圆润细白的面庞,泛起了桃花一样的颜色,许多年后都没有消褪。
  在回黑松梁的山道上,我向刚讲起惠和她脸上的桃色。
  刚淡淡地笑着,没有吭声。
  那看似平淡已极的笑容,我读起来却意味深长。
  快到山村的小坡上,我才猛然省悟:刚是那种同女人保持距离却对女人有独到见解的男人。一个能在女人身上展现独特智慧的男人,可爱起来非常可爱,可怕起来也就非常可怕。刚到底是哪样的人呢?
  我为自己的发现惊讶不已。一个平淡微笑,已经明晰地预示了我的爱情悲剧,但一个正沉浸于粉红青春中的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猜疑以至否定自己深深爱着的男孩的。
  爱情,这两个很桃色的字,千百年来爱人不浅,害人也不浅,你说呢?
  哦,田先生,明天换个地方谈咋样?子云亭吧,它离你家也不太远,就这么定了。

  子云亭是省城著名的住宅示范小区棕南新开的一座茶楼,既传统又现代更有一种都市人渴望的温馨和宁静,藤制的白色座椅典雅舒适,在柔丽光亮下和朋友亲人品茶聊天读书看报实在是一种享受。茶楼馆铺是这座城市一大特色一大风韵,无论锦江之半的简易露天铺子,还是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豪华楼堂,每天都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本地人外地人汇聚一起休闲品茗,使之成了一道闻名全国的风景。红对子云亭茶楼的熟悉和亲近,有点出乎我的意外。仔细一想,这儿除了文化人喜欢光顾之外,住在棕北棕南两个富人区的老板款爷们,自然也爱到现代豪华的新茶楼去消磨时光。这座城市每一桩新享受新玩意儿,那些善于抓机遇的新富豪们从来是捷足先登的,以致哪儿最派哪儿最贵便少不了他们得意洋洋抛头露面。红是不少财大气粗的男人们眼里美艳成熟熠熠生辉的女人,少不了热忱邀她去子云亭领略那份喧闹都市深处难得的清幽,能闻到她淡雅的体香,也是莫大欢愉啊。红对子云亭的认识和理解,肯定比我深入几分。
  穿了一套纯白羊绒套装的红坐在大厅一角,看上去宛若一朵三月里盛开的白玉兰,清纯中有一种宁静的美丽。她含笑邀我入座,亲自为我泡茶,举止神情淑女般地优雅得体。我没说什么客套话,拿出小收录机和笔记本放在小圆桌上。红轻声说,田先生,我昨天讲得太冷静了,自己也不满意。可还得讲我和刚的初恋,正是那次看似春花初放纯真无邪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错误的恋情,导致了我青春时期一系列铭心刻骨的悲情悲剧,每次回想都令我心寒胆颤,泪水不由自主涌满了眼眶。老天爷,红颜薄命,真是一则从古到今恒久不变的人生定律吗?
  晶莹的泪水在红黑白分明生动靓丽的大眼睛里微微波动,那清亮滋润的光泽映衬着一个女人非常出色的容颜,泛起一道明艳照人的生命之辉。与此同时,那柔柔红红的双唇开始了述说。

  刚和我双双到金鸡岭下的黑松梁插队落户,穷困不堪的山民们尽了最大努力,才把我们安置在一间用竹席间隔的土墙茅屋里,有人在潮湿泥地上撒了点石灰,算是对知青住房作了认真清扫和消毒了。到达那天当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好奇,破败凌乱的院子里挤满了男女老幼。农民式的朴实与狡黠,我们是第一次真实地接触,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我和刚的关系非同一般,格格的笑声里有着又单纯又复杂的意思。当时我的脸红若桃花,比继母惠双颊的桃花更为灿烂,正是那片无法掩饰的青春雨色,使山民们坚定了对我和刚关系的看法,并为他们安排两个异性知青同居一屋暗自得意。
  依照当时上山下乡运动的有关规定,我这个独生女儿是可以留在小城的。刚知道我为追随他才毅然到了农村当了知青,让我意外的是我爸和惠姨都没劝我留下。父亲知道的事多,认为自己女儿到农村锻炼之后才有前途,呆在各行各业都混乱荒废的小城要找个干体力活的工作也困难。惠姨没有多言多语,我的离家令她眸子深处流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喜悦之光,也许一个新婚不久的女人最渴求的就是和丈夫单独相处吧,这点接近真实的想法,还是我过许久才悟出来的。
  初到黑松梁那段时间,我和刚下了要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脱胎换骨改造自己的决心,连火热的恋情也搁置一边,每天起早贪黑跟山民们干农活,再脏再累也毫无怨言。回到茅草屋做最简单的饭菜,匆匆吃完就上床睡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酸痛,有时彼此连说点安慰鼓励话语的精神也没有了。这时是我们感情发展最平和也最深入的时期,也是为了爱情和前程最吃苦最忍耐的时期,那道竹席编织的墙壁似有似无,夜深人静之时,我稍许静下来就能听到刚有节奏的心跳。日子一长,日复一日机械呆板繁重的农活,使我又困苦又厌烦,老是盼望下雨,能找张舒适的床美滋滋地睡上主天三夜就好了。读过不少政治书籍的刚比我成熟老练多了,无论多么苦累他都显出乐观向上的样子,好像他来农村落户,就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无形中他成了这片山区优秀知青的代表人物,那些对人挑剔甚至刻薄的山里汉子说到刚,也要说那知青是块好料子。刚有他的远大抱负和最终目的,不像我只是爱上了他就不管山高水深盲目跟他而来,并真诚相信刚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我和我们的爱。被太阳晒黑跟山民相差无几的刚,更具有男子汉的魅力,挨近他闻到那股浓烈的汗味,我的芳心便会怦然大跳许久难以平静。
  贫苦乡村的日子漫长、压抑、沉闷,辛勤劳作之余男男女女要开点下流玩笑取得某种精神愉悦,有时免不了动蛮耍野,不是几个壮硕妇人一拥而上把个汉子的裤子扒掉暴羞,就是一个生得有几分姿色的小媳妇遭一伙男人嬉突追逐个个要呷她的肥奶。玩笑开过了头也要闹出纠纷,某个被男人占去便宜的小媳妇哭着骂人,或者不堪羞辱的男人气得提着裤子打人,如此村野俗剧不厌其烦反复上演,我和刚远远旁观只觉苦涩多于乐趣。山乡女人也有让人动心的质朴之美,她们生育过儿女上了三十岁之后,到了大热天气上山干活,常常脱去衣衫袒胸露乳享受微风带来的清凉,个个大大方方毫不害羞红脸,奇怪的是大凡这种时候那些平常流气的男人也规矩多了。虽然农民们经常吃的粗粮杂食,逢年过节或者家有大事才尝些肉荤,肯做肯吃的妇人们倒长得丰满壮实,有几个小媳妇的奶子长得格外肥大翘挺,连女人看了也觉心荡神驰。现在那些丰乳广告报纸刊物上到处都是,我看那些胀鼓鼓的奶子没一对比得上当年黑松梁女人,那才是让人喜爱和羡慕的天然美乳,只可惜那些广告商根本不知哪样的乳房才好才美,他们真该去大巴山区开开眼界。
  城市知青永远无法和土生土长的农民们达到水乳交融的和谐关系,他们视我们为外来人,硬要在他们本不丰足的饭锅里抢粮食,虽无敌意也耿耿于心。对此我这初涉人世的女孩曾深感不安,刚却不露声色,行动上和山民们尽量拉拢距离,内心依旧相隔很远,他曾对我直言不讳表明下乡落户的目的,就是要找块跳板去进工厂当军人或者成为新型大学生。和有远大抱负的刚相比,我真是一个平庸小女孩,满心想的只是得到刚的爱和将来有个不挨冻受饿的家,这辈子就幸福了。刚倒从没嘲笑过我的小女人之见,信誓旦旦说只要他的前程远大我什么都会有,像一部苏联影片中丈夫对妻子那段著名的许诺一样。一个坠入爱河的女孩是没有多少头脑的,我相信刚远远超过相信自己,甚至天真地想过刚就是我的一切,能跟他一起生活劳动比当知青苦累十倍也幸福。
  刚很快成了全公社知青中的先进典型,当过牛贩子的石队长对他莫名其妙地不满还是到处讲他的好话。山民中流传过石队长怕刚进步太快又有文化,会取代他在黑松梁的地位,但他有当过解放军军官转业后成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哥哥做靠山,那种担忧完全多余。石队长和刚的矛盾因刚在金鸡岭知青中愈加出色而愈结愈深,我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有人说刚生活作风不好,到农村锻炼还拉一个漂亮得让人流口水的妹儿来作伴。我和刚的恋情也随之半公开,有多嘴妇人说我跟刚睡觉不久就会搞大肚子,她们等着看女知青如何丢人现眼。
  我在农村的日子单调漫长实在不好过,熬受不住则跑回小城寻求家庭的安抚。矿工之子刚极少陪我回城,他坚守黑松梁完全是为了早些离开那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人生哲理刚已烂熟于心。到家仅住了一夜,我便深刻感到这个家已在极短时间里发生了本质变化,是同样不露声色的后娘惠用她很女人的手段彻底改造了它,用句准确的话说,我温文尔雅的父亲已被一个看似温柔其实火烈的女人完全征服了,几乎把他曾全心身爱过的前妻忘得一干二净,连宝贝女儿的回家也有点多余了。当晚我目睹了一组很色情的男女镜头,也听见了一连串刺耳撩心放肆淫荡的欢叫,吓得我躲进自己的小房间,双手捂耳蜷缩床上愤怒和痛苦了一夜。在我的记忆之中,当着我的面父母从没有过分亲密之举,他们的性生活更是避开我,生怕偶然疏漏让我看见什么对自己心爱的女儿有丁点不好影响。现在我已明白那晚上我的赫然发现,是精明过人的后娘谋划已久的精心安排,她要用一把无形软刀伤透我的心,迫使我不得不一步步远离这个她已视为生命全部的家,绝不容许一个已下放农村的前娘之女将来和她的亲生儿女争夺什么。惠的善良温柔从来都是职业性的表演,她骨子里是个自私狭隘的女人,但她对我父亲的爱却又真实又疯狂。那时一个医生之家也只有前后两间小屋,我从乡下回来觉得家里格外温馨舒适,去公用浴室洗了澡就想好好睡个觉,没想到刚进家门就见里屋亮着灯,有种从未听到过的异样声音,像有什么人在纠缠扭打得难分难解。我一急赶快走到那扇虚掩的窗前探头一看,立刻又惊又羞捂住脸往自己房里跑,心头像钻进了只小鹿胡跳乱蹦。从此后娘惠赤身裸体骑在我爸同样一丝不挂的身上,不停扭动冲撞喘息叫喊疯狂欢爱的情形一下子嵌进我头脑里,就算用锋利刀子也刮不掉了。那不知羞耻的如同母兽交欢的浪叫整整折磨了我一夜,我为深爱过的父亲流下了难受的眼泪,天刚蒙蒙亮就离家出城,在回金鸡岭的路上忍不住哭出了声。几个月之后见我仍不回家的父亲到黑松梁看我,责怪我对后母和他都不好,说惠是个很爱他和爱家的女人,不久我就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我默默听着父亲低声细气的指责,觉得他已经陌生而遥远了,此生我惟一可信任和依托的男人只有刚了。父亲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思,唠唠叨叨说了些话就走了,让我觉得可笑的是一向对我关心备至的父亲居然一分钱也没给我,他已完全陷入了那头温柔母兽精心构筑的情爱之巢无力自拔了。目送已经失去的父亲那日渐消瘦的背影,我不由悲从中来咬紧牙关顽强压制才没流下泪来。
  后娘惠的淫邪对我是一次打击也是一次诱惑,那封冻在少女内心深处的本能欲望也蠢蠢欲动。一个中了邪的女知青开始想入非非,要像惠那样用女人全部魅力去占有刚,要他像父亲一样陷入我爱的怀抱永不分离。一个失去母亲没了父爱的女孩,大胆起来就无所顾忌,为所爱的男人去献身去放纵也在所不惜。
  金鸡岭的秋夜格外清静也格外闷热,很淡的月光在山坡树林村舍间抹了一层薄薄亮色。刚趴在煤油灯下读书弗·恩格斯的著作《法德农民问题》,大思想家开篇第一句话就令刚又惊喜又兴奋,朗声念给我听:资产阶级和反动派的政党感到非常惊奇:为什么现在社会主义者突然到处都提出了农民问题。……他的语调和架式都有一种思想家的气度,我喜欢他这种有才华有思想的样子,就是一间窄小的山村茅屋也无法掩盖他生命的光辉。我忽地激动扑上去搂着他一个热吻,然后拿起面盆毛巾香皂哼着小曲到院后水塘冲澡去了。
  蛙声虫鸣更衬出秋夜之静,一大片薄银似的月光给整个黑松梁镀了一层神秘色彩。我站在伸入水塘的一块大青石上,只穿内裤内衣用盆打水冲洗身子,那清凉干净的塘水舔尽全身汗渍污垢,柔柔山风一吹简直舒爽极了。索性坐下来把双脚伸进水里,弯腰把长长秀发浸湿慢慢清洗,我敢说那真是一个很美的童话景象,只不过我不是什么公主罢了。突然一声响动吓了我一跳,瞪大眼四处瞅和听又毫无动静,也许是农家的小狗或者山间野兔闹的吧?后来我才知道,每次我独自去水塘冲澡,对面树丛里就有一双灼亮贼眼死死盯着我看,如刀的眼光恨不能把我薄薄的衣衫剥个精光,如果不是某种自卑和害怕钳制着他熊熊燃烧的欲火,他真会不顾一切扑过来强暴我。当时对这种在分外宁静秋夜的山村竟然潜伏着几乎不可抑制的兽性冲动,我简直一无所知,后来越想越怕,那家伙一旦失去最后理智我不但肉体蒙羞就连性命也有可能丢掉,一个浑身涌动邪欲的强壮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许沐浴在纯净如水月光里的湿淋淋的少女,如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把那窥视者镇住了,他没敢采取进一步行动放我暂时逃过一劫。田先生,那么美丽的夜晚,竟然是一个恐怖之夜,这世界也太复杂太可怕了。
  回到小茅屋刚还在微弱的油灯下看书,抬头朝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书本了。披着一头散发的我心里虽有丁点懊恼,他多看我几眼肯定会被一个沐浴之后容光焕发的美艳少女深深吸引的。我没像以往那样很快进入自己的房间,再轻轻插上门栓上床睡觉。其实我双颊灿烂生辉的红光和双眼泛波涌浪的水光,已经彻底暴露了一个春心怒放的少女不加掩饰的全部情思,他只要投来火星样的一瞥就会把我彻底点燃。也许穿着半湿薄衫的我在柔淡灯光的映衬下别有一种女性的风韵,书呆子终于重新发现了我,猛然睁大的双眼异常光亮,又轻又快地叫了一声:红!”两支修长的手伸向我,像一位质朴的宗教信徒把双手伸向他虔诚信奉的神灵。刚,……我身酥腿软不由自主倒在他宽厚温热的胸怀里,顿觉像是扑入了一片明净柔和的潭水里,丝绸般质感的肌肤如水似地流淌,那种融化、飘忽、飞升、坠落的复杂感觉我曾有过朦胧的渴求,真的到来又惊又喜又害怕承受,想逃之夭夭又浑身无力,简直如一团被和暖季风紧紧包围的雨云。啊,红,我爱你,太爱你啦……刚的话声冲动发颤,粗重的热气直喷我娇嫩的面庞。啊,刚,我的爱、爱……我呢喃低语,因爱心激荡而热泪盈眶。煤油灯倏地熄灭,一缕极淡的月光轻盈地满屋流泻,一间极度简陋的农舍刹那间好像变成了一座华美的宫殿。我的身子忽地悬空,在刚有力的手臂里我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欢快幸福得头晕目眩。他把我轻轻地平放在铺了竹席的床上,那呼呼的喘息咚咚的心跳我听得一清二楚,头脑里十分清楚将要发生什么,那是心底里渴求已久的爱啊。当刚飞快脱去我的衣裤,把一张也许是早已准备好的白毛巾垫在我身下,我已经处于非常亢奋显现出的那种痴迷之中了。刚……我一遍一遍轻唤着他的名字,那刺痛带给我生命一次美丽嬗变,流着泪我把脸紧紧贴在刚大汗淋漓的胸脯上。一团团鲜红的桃花绽开在白色毛巾之上,刚和我在一团又一团不停涌来的血色桃花中簇拥着喜极而泣,他用火热的双手捧起我的泪脸,哽咽道,红啊,你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都给我了,这辈子我一定要好好爱你保护你,红,……我又感动又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好在心里叫道,刚,我心爱的刚啊……被完全浸染成桃色的月光满屋弥散,我就在那片山村秋夜带香的桃色里成为了女人。
  小屋复归于静,从兴奋高潮中跌落下来的刚拥我而眠,那张孩子般清纯的脸庞让我怎么也看不够。月色似乎亮朗些了,又成了纯银般的亮光,感人的桃花之色早已无影无踪,仅留下些许香气诱人回忆。突然,通身赤裸的后娘惠在眼前晃动,她肆无忌惮骑在父亲身上做爱的情形,瞬间重现历历在目。我受伤似地暗叫一声,一股带邪的热气立刻从脚心直涌脑门,这猛然而来的大刺激和大诱惑使我中邪似地翻身而起,完全像后娘惠一样骑在了刚的身上,从睡梦中惊醒的刚立刻雄风焕发,口里话语激动得不成声调,红,你对我太好了……不知为什么,同男人有肌肤之亲的第一夜开始,我偏偏就喜欢上了女上位的姿式,从此不可收拾,也只有这种姿式能使我得到快感和满足。后来慢慢去想,也许不光是中了后娘惠带来的邪念吧,某些本能的东西说不定早就潜伏在我的体内了。沉浸在激情之中的刚根本没想到一个初次做爱的女孩为什么如此邪门?当我趴下来软在他身上热泪长流的时候,他几乎没觉得我有什么异样,那种满足中的得意正预示了我和他只有现在没有将来。这是命。

  红的脸蛋由于复杂的兴奋成了一块红布,微汗又在上面镀了一层绸样的光泽,她伸出嫩白纤细轻轻发颤的手去拿茶杯,饰着弯曲长睫的眸子跳动着蓝黑色的生命火焰,性感红润的唇用一种挺美的姿式去饮茶,我欣赏地望着她思绪却还没从她大胆叙述的人生故事里挣脱出来。一个女人能如此坦白自己的初夜,那她在这人世间所经历的人人事事也够多的了,铭心刻骨平淡如水瞬息火花也许都有。漂亮女人大多不单纯,单纯女人少许够漂亮,红乃女中之花,如果她此生单纯平静,那真是桩怪事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和茶楼里茶客们热烈交谈的气氛不太和谐。红又大口喝了几口茶水,像是要用热茶去压迫稀释涌荡于内心的激动,然后轻轻说,田先生,不知这么讲好不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畅快倾吐全部隐秘的人,现在总算找到了,所以就有点放肆和不顾忌。老实说,我也怕自己不敢放开讲,就把一个女人复杂曲折悲喜交集的故事一辈子埋葬心底了,弄不好连一颗青色小草也长不出来哩。我说红你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这些年来我为创作长篇小说进行过不少社会调查,对不少男女有过较为深入的了解和采访,却极少有人肯像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坦露心头隐秘。谢谢你,红。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大书,然而许多本来又生动又深刻的长篇大著不是被男女主人公自己埋葬心灵深处,就是让岁月河流冲刷得一干二净连痕迹也没留下,实在太可惜啦。此刻红嫣然一笑瞬间流出一点妩媚一点慧黠,田先生,说穿了我有点私心,想借你的笔把自己遭遇的那些人和事记下来留下去,因为你不但是小城老乡,还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我在你的笔下一定有别于一般的世俗女子。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狡猾?哈哈……
  红的笑声清脆滑润,不管你喜欢还是抗拒它都往你心头钻,感染得你不但想笑还想更加了解她接近她。笑声从来是女人施展魅力的一种手法,先又轻又柔地摇晃你的心弦,再把她需要的你对她的好感一点一点从心弦间塞进去,逐步占领你整个心房。
  像红这种女人,碰上男人就有事的,她的故事当然精彩丰富啦。

  黑松梁太穷太苦,红石骨子山坡地长出的最好庄稼,也瘦精精干瘪瘪的像铺在坡上的干茅草。生产队十几户人家仅有一两座青砖瓦房,据说还是当年富农置的家业土改分的果实。山不够青水不够绿,只有环绕山民院子有那么一团团赏心悦目的碧色。自从和刚在那个有多情秋月的晚上突破了最后的感情防线,贫瘠不堪的山沟在我眼里也变得秀润亮朗起来,连岩坡吹来的山风也清润幽香,撩拨得我心襟微荡。又一个月色柔丽的晚上,我要刚陪着去水塘边洗澡,劳动了整整一天汗水也化做了盐沙爬满身子太难受了。像往常一样我走到仲人塘中的青石板前端,用面盆舀起清清冷冷的塘水往身上浇洗,真是太惬意太舒服了,人秋后山地的那点凉意我毫不在乎,年轻的火热的血构成了健康饱满的青春生命,赤贫如洗的我居然有了幸福不已的感觉。
  刚是处处呵护我的恋人和保护人,他不想让山民们知道我们太亲密的关系,平常小心翼翼即便在月色清淡的夜晚也只站在一丛芭蕉阴影下等候。我轻哼着,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明月照水面无声响……静卧在黑松梁的一个个农家小院,像一只只安详的猫一样悄声无息。我淋水的动作也尽量轻尽量小,任那略带氤氲夜色的塘水洗涤全身。扑,我又听见塘对面发出一声异响,心房跟着扑通一跳。刚,……我停下来双手护着半裸胸脯,不由自主轻轻唤他。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刚如一头矫健猎豹从芭蕉丛猛地跃出,几下就扑向塘对面那片小树林,马上和一个似兽似人的家伙扭打起来。我又惊又怕把衣服套在湿淋淋的内衣上,想冲过去帮刚的忙,只听见他朝我大叫,红,快回屋去,没啥事的。此刻我已悟出是村里某个不知羞耻的男人在偷看我洗澡,而且不知偷看过好多回了,越想越羞越怕我端起面盆飞快往院子里跑,同样受惊的狗们叫了起来,荒僻的山沟顿时充满了让人心悸的恐怖。回到茅草屋我砰地推开门又好地关上门,起伏不停的身子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好像背后有匹恶狼在狂追不舍。油灯也懒得点,一条银亮的月光从牛肋巴窗子照射进来,有点儿凄清也有点儿悲凉,委屈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满脸。
  过了一阵刚轻轻推门进来,见我蜷缩在门角还裹着那身湿衣衫,赶快把我搂抱起来心疼地亲我湿湿的面颊,红啊,你真让我担心啊,快换干衣服,着凉了治病的药也难找呢。在他的怀里我几乎成了不听话的调皮孩子,我也平静多了安宁多了,被他放在床上乖乖地听任他脱衣换衣,一种被爱护被关心所带来的感觉像有一片带光的流水浸润了整个身心。说心里话我此刻真想对他说,刚,我好想要你。可总有障碍让我说不出口,又担心那空荡荡的窗口又出现一对淫邪的窥视之眼。刚刚涌荡起来的一点欲波很快平息,一个我渴求知道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急切地问,刚,那偷看我洗澡的坏东西是哪个?刚迟疑片刻才说,石老六,挨了我两拳头大气都不敢吭,枉是一条男子汉。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黑松梁最壮实最正派的男人、转业军人、共产党员、生产队长石老六,竟是这么一个如狼似兽的下流种。平常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有时口袋里还揣本红宝书,一副革命军人正气凛然的样子,咋会一到夜里就成偷看女人洗澡预谋犯罪的大色狼了呢?我不敢多想仅有个闪念也毛骨竦然。于是我说,石老六还敢这样,我就去县知青办告他流氓!刚说,石老六自己也吓呆了,结结巴巴说是路过水塘边,看你在洗澡有点好奇。放他的臭屁!我翻身跃起恨恨地说,他干这卑鄙事肯定不止*吹了,我前几回也听到过响动的,以为是野物出来寻食没介意,没想到堂堂一队之长还干那样丑事,想起就恶心。
  刚相当平静,用他的大手不停梳理我的湿发,淡淡地说,姓石的鬼迷心窍又蠢又傻,他趴在水塘边林丛里像条野狗,看你只看得到个迷糊糊的影子,也许他有色心无色胆只有一边偷看一边想入非非,真他妈的又可笑又可气。他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我很有气,下床回我房里重重地关上了门。刚到门外温和地劝说了几句,就点燃油灯开始读他喜爱的哲学书籍了。我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口的冷清月光又淡又轻像一缕烟云,两行泪水缓缓流出眼角浸入鬓发。方才的事件中刚表现出沉稳大度的一面,在对待个人感情和人际关系上他已流露出一种老练,同时也预示他未来的性格走向和人生选择,为了所谓的事业说穿了就是当官掌权大把捞钱,刚是个老练得让人心寒的人。世上这样的男人多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说如何如何恩爱呀恩爱呀,好像他才是为爱而生的男子英雄汉,可一旦为了爱情要丢权丢钱他又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他如何如何正派呀正派呀,仿佛他是天生为国为民舍小家的优秀先锋战士。这种人这辈子也许真能掌上权捞上钱,可要得到一个女人的真爱也是异想天开,所以只能在无爱之欲里浸浸泡泡,自以为快活满足就行了。
  偷看事件发生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那天黄昏队里私分黄豆,我去保管室晚了一点只见石老六一个人在,一手提杆大秤一手夹着香烟,见我满脸堆笑,红妹子,快来领黄豆颗粒又干又好哩。我没理他冷冷递去一只竹篮,说时迟那时快,他丢下香烟一把抓住我的手,嫁皮笑脸道,红_,让哥子换一下身,这麻袋里百多斤黄豆全是你的啦,嘿嘿……呸!我咋他一口奋力挣脱,无耻恶棍还要来拉,我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他打借了,等他回过神来我已跑了好远。
  刚听我讲了差点受辱之事也火冒三丈,冲出茅屋要去找石老六算账,我抄起一把菜刀也做好把事闹大的准备。这几年山乡各地欺负知青的事虽然时有发生,而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也让山民们畏惧。没过多久刚转来了,手里竟然提着半篮黄豆。我一看气愤直嚷,你去领黄豆还是找流氓队长算账?太伤人心了嘛……见我失声而哭,刚丢下篮子过来搂着我不停颤抖的肩头说,我一进保管室,石老六就低头认罪,说喝酒过了量出了丑,他要过来陪礼道歉我阻止了,红,你恨他我也恨呢。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哭了,因为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他虽又气又恨可又不敢为恋人轻举妄动,一个暗怀野心要跳出山旮旯的人,不单老练还把握住了分寸,为达目的他能忍就忍甚至不惜出卖和牺牲自己的恋人。这种男人中的败类,偏偏快活济洒,掌握着部门单位的实权,哈哈声也格外响亮。偏偏我当时爱刚爱得如痴如狂,初恋的火热青春的激情,使我从未冷静对刚这个人分析一下,再对他那些可以预示一生的言行认真思考一下。坠入爱河的女人容易犯傻,等她从河里爬起来不傻了,又坠入了一种异常清醒的痛苦里难以自拔了。
  刚的哲学头脑还真的有点管用,不久公社就传来消息,说要推荐优秀知青去上大学。石老六的亲哥是公社主管文教的副主任,他回黑松梁传达的消息更为确切。知青呢,好机会来了哟,你可以上省城或者北京城念大学。登上龙门就成贵人,好好努把力,机会他妈的太好啦!这个喜讯刚一直在期待,只是它来得又快又突然,刚欢喜得满山乱跑。回到茅屋他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红,总算有路子走了,我一定要争取一个名额,读大学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啊。我把全公社百多个知青的具体情况分析过比较过,凭我的条件、表现最少可进前五名,再凭我的学识不是第一也第二。真像石老六说的,我的机会来了,来得太好啦。刚双目吐火面放红光,简直比我们第一次做爱还要冲动。我当然也打心眼里为刚高兴,他好学习求上进在那视文化知识可有可无的年代,这样的青年实在难能可贵啊。接下来几天刚清早起来就跑大队跑公社,还到县城去找各种关系,目的一个:要去当工农兵大学生。七十年代真是中国人际关系学迅速发展的时期,尤其在农村、公社、县城这些地方人人都在努力编织关系网,搞关系的主角们多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知青父亲,为让去了农村的儿女参工、参军、招生,他们不惜使用一切手段去拉关系求人情,有些原来挺清高的知识分子,也不得不低三下四找实权人物们高抬贵手。请客吃饭大包送礼人民币开路,已是家常便饭。某些公社党委书记,甚至会受到知青家长的“盛情”邀请,去重庆去成都作客或者过节,吃够捞饱。对知青家长们来说,真要能请到儿女插队落户的公社书记,那真是要喜上眉梢,因为这些会吃会捞的家伙只要答应到你家去吃或捞,那你的儿子或女儿跳出农门就有起码的希望了。刚天天跑来跑去,就是内心有个挺大的希望在支撑着他。
  刚的希望也就是我的希望,那年头知青能有些希望,人就挺有盼头甚至幸福了,不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半星希望也没捞到呢。满怀希望的刚这些天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揣一包“春城”、“黄金叶”之类拿得出手的香烟,去大队、公社争取推荐名额,因为一个公社百多号知青能有三五人被推荐上大学就不错了,全县三十多个公社推荐的百多人当中能录取十来人已是有轰动意义的大喜事了。当然专业性强的中专或师范学校也会录取一批,使那些渴求以读书为跳板逃离农村的知青们明争暗斗各显手段,有的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程度。刚是没有臂膀依靠的人,而我为后娘惠的缘故已疏远了当医生的父亲,他家资助刚用于活动的钱也极为有限,为这事刚母专门来过一趟黑松梁,流的眼泪远比说的话多。刚那坚强果敢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个性这回也暴露无遗,这号人倒真能成就一番事业,而心术不正的话坏得也厉害。
  成天操心劳神刚一下子又瘦又黑,惟有两只眼睛灼灼生辉,我看了心疼尽力把饭菜弄好一点,可缺油少肉细粮也少的日子实在艰难,好几次我都想回小城找父亲要点钱帮补点生活,一想起后娘惠那张淫荡脸孔心就又凉又恨脚就挪不动了。一天下午刚兴冲冲从公社回来,变戏法似地从马桶包里取出了两瓶高梁白酒、一块足有三斤重的猪肉、三包带锡纸的“大前门”香烟,乐滋滋地对我说,红,公社招生领导小组已同意给我一个推荐名额了,已通知石老六代表生产队去领推荐表,哈,万事开头难,我总算把最难的头一关闯过啦。今晚上我请石老六做客,顺便把表填了好上报公社,听说县里研究的时间很紧了。红,麻烦你把饭菜弄好一点,姓石的酒醉饭饱之后啥事都好办了。我晓得你讨厌那家伙,只要我先跨出黑松梁,你离开这穷山沟的日子绝不会太远了,我用人格向你保证。为了刚的前程,他不讲这些话我也知道该咋做,虽然我们还不是领取了结婚证的夫妻,可我打心眼里当他是自己一生一世可以信赖依托的爱人。最近一段时间生产队长石老六也兴奋不已地上窜下跳,亲哥是管文教的公社副主任,似乎他也成了招生领导小组的一员,经常跑到我们茅屋来发布最新权威消息,给刚出谋划策好像那工农兵大学生的桂冠就在他巴掌心里想给谁就给谁。每次那对白多黑少的狼眼免不了要往我脸上胸上耍无耻,有时还要嬉皮笑脸跟我搭腔,我又恼又气恨不能扬手给他一刀,想着刚为个推荐名额花费了那么多心力,我绝不能为一个恬不知耻的骚扰之徒凭一时冲动断送了刚的努力。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就忍吧。
  整个下午我在小茅屋里精心准备宴请石老六的饭菜,肉片肉丝肉汤外加油浸花生米粉蒸大肥肉,当知青逼出来的一点手艺尽可能表现出来。刚偶尔帮我洗点菜,多数时间则坐在门口朝着对面山坳出神,山那边是北方的广阔天地,读书颇多的高中生刚不止一次说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是上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北大,它们都在遥远北方那座古老都城之中,如今已是可望而不可及了。刚是那种抓住一丝希望就要百倍努力去变成现实的人,我只能感觉他这次能抓住机会达到目的,可在生产队填表再由贫下中农推荐这第一关还没真正跨过,一切想法也只能是我这个深爱的人的良好愿望。男知青刚要被推荐去上大学的消息,早已在黑松梁传开了,不少忠厚朴实的山民说刚是个各方面不错的知青,还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你看他在田间地角稍有点歇气时间就掏本书出来看,也许将来能成什么大气让穷山沟也跟着出名哩。后一句话倒真说准了,刚还真成了从县城出去的知青中当官最大握权最实的人,但他几乎再没提过大巴山区有个叫黑松梁的山村是他生活劳动过的地方,要彻底忘却也不容易,他毕竟在那儿的小茅屋里领略过初恋高潮带来的亢奋和眩晕。
  山地的黄昏有种说不出的绚丽,是秋季晚霞中的排红和金黄交相辉映的结果,可惜它在天际展现那光色之美的时间不太长,很快便有一抹冷冷银色覆盖过来,给原本温暖的霞光注满了清寂和苍凉。被几道褐红色山岭包裹的黑松梁,一点点陷入了灰淡黝黑的沉静夜色之中。
  酒菜全准备好了,当我炒出最后一碟肉丝,刚高兴得在我微微冒汗的前额来了个响吻。我有点累也有点倦,心头想的还是不管对姓石的多么厌恶,仍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帮助刚填上推荐表。直到最后一片晚霞消失在山梁之端,那近乎惨淡的霞光渐渐被浸涌上来的夜色吞噬一空,墨色的秋天之上,遥远的星们闪动着微弱黄亮的光点。饭菜有点冷了,还不见石老六的影子,我有些担心地问,刚,姓石的会不会捏住你不放?刚有把握地说,不会,当着他哥石主任的面,石老六再三说黑松梁的一个名额就给我了。我又低声说,听知青们讲现在这些书记、主任、队长胃口都吃大了,你没给石老六送点礼或者送点钱?刚叹口气说,唉,我父母东拼西凑这点钱哪里敢乱送人哦。不到关键时刻真不敢拿出来用,今天买这些酒肉我还算下了狠心的呢。刚的难处我知道,帮他太少我也难过,好在他是煤矿工人的儿子,工人阶级后代的红根子使他敢于往上大学方面去努力。
  终于听到那流里流气的小调声了,刚拨亮两盏煤油灯,温和明朗的光线里飘着一股好酒好菜混合的香气,说实话在黑松梁当了一两年知青,我们还从没做过如此丰盛的饭菜。当小调戛然而止,生产队长石老六双脚跨进小茅屋,一双炯亮的色眼第一下是紧盯我看,而不是跟盼他来吃酒的刚招呼,我马上产生了一种不祥预感,心房又紧张又气恼咚咚直跳。一心要把生产队长摆平过关的刚对这些微妙可怕的现象毫无党察,笑着请他入座,石队长,你硬是个大忙人,讲好了吃晚饭这阵才来。石老六嘿嘿道,知青,这张表不好拿啊,要不是我哥那块牌子老六这块面子,小小黑松梁只有两个知青,凭啥要一个名额啊!先不讲这些,喝酒喝酒,哥子也弄了两瓶来哩。
  石老六把酒搁在桌上的刹那,我就知道今晚上要出事,而且是跟我有关的事,仅凭这点警觉我就可以把心怀鬼胎的家伙赶出去。为刚我才犹豫了,提着一颗心看事态发展,和刚在一间分成两半的茅屋里,姓石的色胆包天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用土碗倒酒,两个男人开始对喝,我匆匆吃了碗饭喝点肉汤就下桌了,坐在灶台边远远看他们。刚很会奉承和应付石老六,石队长,我这回推荐读书的事全靠你和石主任了,想去想来我还真是运气好,分到黑松梁来当知青,上大学也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啦。喝,石队长。黑面上泛着油光的石老六说,哈,哥子最爱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痛快!推荐你的事我是放在心上的,还给哥下了话,不给我们黑松梁一个名额,你就当没我这个兄弟。哼,我那亲哥虽然是主任大人,当弟弟的话还不得不听呢。喝喝,你干掉这一碗我们再来,是朋友是兄弟就敞开肚皮喝。刚的酒量有限,这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咕噜噜仰头大灌,呛得直咳也还是把一碗酒喝个精光。大巴山区善于饮酒的汉子多的是,像这样不胜酒力的知青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况且石老六自带两瓶来也暗怀了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一瓶高梁白酒很快喝空,石老六又开第二瓶,我看了着急过去悄声对刚说,你少喝点,留个心,弄不好要出事呢。刚不以为然地拨开我,沉着地小声道,他不喝痛快,我的事就办不了。红,忍着点吧,酒是醉人只要不死就行。他要出去读书求前程的欲望也太强烈了,一点没意识到一种危险正一点点向我们逼近。一股伤心把泪水推上了眼眶,我强忍住又退到灶台边去观察事态发展,内心真有种马上逃回小城去的想法。
  第二瓶他们又干完了,讲的话全是芝麻豆芽跟推荐无啥关系的闲话,刚左躲又推还是喝下了七八两烈性白酒,那张瘦脸红光熠熠眼里也像浮着热热的火苗。打开第三瓶的时候,石老六狡黠地笑着说,知青,我们来划拳,哪个输哪个喝,我这手臭拳哪比得过你哟。我以为刚要拒绝的,殊料他也来了劲,大叫,划拳就划拳,来啊!五魁首哇,三桃园啊,八匹马呀……几拳下来刚输多赢少,又被心怀叵测的石老六灌了几碗。两人在斗劲高潮中姓石的忽然转向我,和悦地说,红妹子也来喝点酒吧,不把这四瓶酒捶平,刚要填表我也不答应呢。话里藏着要挟藏着杀机,我正要严辞拒绝,刚却说,红,过来帮帮忙吧,石队长喝痛快了,把我的事才办得痛快。算我求你了,好么?要不是有什么推荐上大学的事,我真会劈头盖脸骂他一通。为了一己私利就鬼迷心窍,连自己喜爱的女朋友也拱手送人,这种男人也太卑鄙了啊。当时我却没想那么多,为了自己深深喜爱的男人能有大好前程,我就受点骚扰或者欺负也算不得啥。早有预谋的石老六不露声色地给我倒了一碗酒,打赌似地说,红妹子,我晓得你跟刚老弟相好,尽管公社管知青的干部放了话,像刚这样有作风问题的知青不能推荐,我还是把推荐表弄到手啦!所以我想跟你打个赌,只要你肯当着我和刚老弟的面喝下三碗酒,我老石就敢拍胸脯打包票这回一定让你男朋友上大学!已有醉意的刚没有阻拦,只淡淡地说,红不会喝酒……我这被张狂的家伙一激,霍地站起身冲过去瞪着他说,石队长,你敢对天起誓,我喝三碗酒刚就走得成吗?石老六不敢正眼看我,冷哼道,我当然敢赌咒发誓啊,你红妹子敢一口气喝三大碗,刚老弟走不成我就跳狮子岩,脑袋瓜儿摔成八瓣也要跳。狮子岩在黑松梁尽头,是道十分险峻的千切悬崖,近几十年偶有山民失足摔岩,十有八九没有活命。难道刚上大学的机运真在这三碗白酒里?我心跳头热把所有的警觉抛在脑后,端起酒碗大口大口直灌,烈酒的辛辣刺激令我窒息难受,强忍着喝了一碗又一碗,在端起最后一碗酒时,我明明看清了石老六那淫邪奸诈的暗笑,可在一种莫名其妙情绪的煽动下,居然毫不迟疑地喝光了那碗酒。啪!我把碗摔个粉碎,指着石老六表情复杂的脸孔说,石队长,刚这次要走不成你不去跳狮子岩,我也要杀了你!知道他精心策划的阴谋将要得逞,按住满心兴奋的石老六喷着酒气说,红妹子,我姓石的食了言,不跳岩也自己挺胸口往刀子上戳,免得你落个杀人罪名。奇怪的是,在我跟石老六打赌争狠的时候,刚除了叽咕半句话之外再也没吭声了,难道他一点没想过如果我们都不胜酒力,醉倒过后就只有听凭早就对我垂涎三尺的狼心汉子摆布了?
  事情发生之后,刚才恍然大悟表现出无比愤怒和悲痛,操起一把锋利雪亮的砍柴刀要去找蒙奸玷污我的歹邪汉子拼命,还是我哭嚎着死死拉住了他。最后他扑通跪在我跟前,双手紧紧抱住我伤痕斑斑的双腿,痛哭道,红啊,这辈子我咋个才能报答你啊!……
  田先生,你肯定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只要稍许回想就恶心作呕悲愤不已,我讲不出那惨遭算计备受羞辱的经过,一个酒醉如泥任人摆布的女人,惊醒之后才知自己身上出了终身痛苦耻辱的大事,那心情可以说被无数个“死”字紧紧包裹着。我现在太伤心也太激动,真有点讲不下去了,其实我来之前还犹豫,倒底要不要给你讲这一段呢?

  红的面颊泛出一层冷冷的死白色,让人看了心悸心疼。她微闭眼睑强忍着才没泪珠夺眶而出,微微轻颤的双唇虽有丽色唇膏掩饰,但那无言的伤痛仍从挺性感的唇角流泻出来,让我也不由自主一阵震颤。
  子云亭的茶客们并未注意一个叫红的女人的谈话和变化,她成熟女人的体态和皎好容貌倒有人悄悄投来目光。在公众场合交朋友谈生意磨时光的各色人等都有,而像红这样倾情讲叙自己过去和现在故事的女人还是不多的,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能把经历的愉悦和羞辱通通讲出来,让听者也跟着她一道欢喜和伤痛,这不光需要勇气,还要她本身就有一种非凡的女人本质。可以肯定地说,人世间像红这样的女人是不多的。
  在七十年代中后期,我在农村落户后怎么也调不出去,参军、招工、招生全没我的份儿,曾有家以招女工为主的厂子看中了我的写作才能,向县上提出用三个招工名额换我一个,也因为所谓“不正之风”遭到拒绝。为混饭吃,我在县文化馆、县知青办、小城附近的乡村中小学,做临时工和代课。在县知青办我主要干两种活儿,一是为先进知青们写材料介绍典型事迹,二是整理一些侵犯知青或知青犯罪的材料报给有关单位处理,于是有了接触知青的更深层次的生活真实,其中有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震动很深。
  1974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县知青办看一份扎根农村女知青的先进材料,她和一个老实巴交农民结婚奋力修大寨田的事迹怎么也让我提不起精神,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下去,主任要我整理一篇文章在县广播站宣传她。这时专管知青人事档案调动手续的干部老李推门而入,冲我道,小田快跟我到后乡走一趟,我要赶去见个人弄不好要出大事。我虽摸不着头脑,而一个临时打杂工只有听候调遣。跟老李一起坐上破烂不堪的区乡班车,赶到一个处于几条县级、省级公路交叉点的小镇,那镇头有个不小的汽车站,每天都有开往达县、万县、重庆的班车。车站门口有个中等身材颇有姿容一看就像城市女人的中年妇女在焦急看表,她身旁站了个提旅行包的姑娘,仅远远瞥她一眼就知道她是那种漂亮得有些高雅的女孩,凭秀丽眉宇间漾溢的气质也能看出家世不凡。见我们赶到那妇女红肿的眼睛带了泪,她把一包材料塞在老李手里,哽咽道,李干事,求你们一定要给我报仇雪耻啊,我的后半生过不过得下去,全靠你们了啊。那雅丽女孩跟着她母亲流了泪,把头深深埋在胸前像她做了什么极对不起亲生母亲的事。这时有人在喊去重庆的班车要开了,母女俩匆匆和我们握握手,急忙忙赶去上车,那位年纪不大却有了几缕白发的母亲最后投来满怀希望却又难抑伤痛的目光,就像用刀子刻在我心上一样,此时此刻也鲜明异常。在回县城的汽车上,老李打盹我则翻看那女人留下的文字材料,原来是一桩公社头目利用职权卡压要调回重庆的女知青,逼迫其母以肉体来保护女儿换取招工指标的案情陈诉,案情看似简单,让我受到的震撼实在巨大。小城某厂宣传干部萍和工程师丈夫的二女儿菁生得俊丽可爱,女儿到大巴山区插队落户,为保护文静弱小的女儿,这对夫妇竟出此下策,让才四十岁出头的萍在部里办了病退,带着不多的退休工资到山里陪伴守护视为命根子的菁。留在山城的工程师则多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找关系求门子,要及早把菁调回去。萍和菁母女一到后乡就引起公社头目的热心关注,并暗中打起如花似玉的少女的主意,而菁的母亲萍生性活跃保养不错看上去有种成熟风韵,头目也有好感。一年过去菁父终于为女儿弄到一个内招指标,当那位受了重托的某厂政工干部兴冲冲赶到后乡招人,却受到公社头目的软磨硬顶好说歹求都不放人。眼看好事泡汤,萍带着女儿走十几里山路去公社求情,还向头目奉上仅有百多元留着急用的钱。谁知那家伙反斥萍企图拉党员干部下水,把萍赶出公社大院留下菁说要教育挽救她,不一会儿菁披头散发从头目的办公室冲出来,流着泪和母亲往山里走,一路上萍怎么盘问女儿她也不肯吭声。直到母女俩回了山村小屋,菁才扑入了母亲怀里哭诉那公社头目是条披着人皮的狼,关上办公室门就调戏她说只要菁肯顺从由他随心所欲摆布几次,莫说招工就回重庆就是想上大学也包在他手上。菁奋力挣扎誓死不从,抓伤了头目的脸才脱身而逃。萍听得目瞪口呆又气又怕,那个好不容易弄来的内招指标被女儿这一抓肯定抓飞了,要离开这偏僻山乡回到山城比以前更难了,怎么办啊?母亲俩抱头而泣,只觉天昏地黑一切陷入了无边的迷茫。第二天,萍给丈夫写了封长信,求他不惜动用两家人的一切力量,再为菁求来一个招工指标,哪怕是扫大街的清洁工人也行,无论如何要让女儿早回重庆。她叮嘱女儿关门在家休息把昨天的恼心事丢在一边,自己则略略打扮一番去了公社,直闯头目的办公室。想在漂亮女知青身上发淫威的头目荤没捞着还受了轻伤,心头窝着气一见萍进门便面孔阴沉双眼发愣,以为这位知青母亲找他算账来了。岂知萍端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竭力压抑内心的愤怒露出笑脸对他说,求你不要打我女儿的主意,她还小经受不住那样的惊吓,会弄出祸事来的。如果你真想来点花花事,我还不老模样身段肯定比你家黄面婆强多了,要来就冲我来吧。头目一听转惊为喜,眼前这位女人倒也真比他见识过玩弄过的女人们漂亮多了,单看那白皙的皮肤饱满的胸脯就叫这乡巴佬魂飞魄散。狼性很烈的头目哪肯放过送上嘴的香肉,当即带萍去他寝室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在了床上。为保护心爱的女儿,一个母亲就这样遭受了一个无耻党棍的放肆凌辱,整个过程中她咬紧牙关强挺着没让一滴泪流下来。事后萍一路踉跄跑回菁插队的山村去,走到离村不远的深沟里才放声大哭,哭够了抹去泪水又往前走。当天晚上,她烧了许多热水清洗身子,反反复复不知洗了多少次,连菁也奇怪母亲今天洗澡为啥洗这么久,她什么也没说当晚睡得很沉做了许多恶梦。不久菁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为女儿搞到一个招工指标,确切消息传来各方面手续已经可以办理的时候,萍不再让女儿跟自己去公社,她亲自隔两天跑一趟,专门去做公社头目的工作,终于让那个充分满足了淫欲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签字放菁回山城当工人。做母亲的又去县城跑完了女儿的一切调动手续,才给县知青办留了一封信,说她有重大屈辱并要揭发大权在握狂发淫威的后乡公社头目,不知这恶徒残害了多少正值青春花季的女知青。知青办领导一看便知案情重大,派老李带我赶去乡镇获取不幸女人专门提供的第一手材料。此事结果很简单,那头目被开除党籍公职并劳教三年,然而知青女儿们屈辱血泪他永远也无法偿还了。这个事件让我最感动最敬佩的还是萍这个女人,为了守护女儿的贞洁,她竟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止恶狼,即使遭受凌辱遍体伤痕也不退缩,这样的母亲堪称伟大,她不但纯洁还可以说是圣洁。
  我没把重新清晰回放脑际的知青故事讲出来,红的思绪也沉浸她自己的伤感往事里。其实只听了红讲她在黑松梁经历的前半段,我已明白后来将要发生什么了,只不过想让她自己亲口讲出来,那领会和感受也才真切和深刻。

  当我从昏睡中猛然醒来觉得头部炸裂般地痛,好像脑顶门裂开了个大口子,冷风吹得里头呼呼乱响。又感觉下身火辣火烧地痛,大腿根部也像有道道伤痕在夜气里如同正燃烧的火焰。旁边粗重陌生的鼾声更惊出我一头冷汗,伸手一探“哇”地一声大叫,翻身起床才发现自己下半身赤条条一丝不挂,而在我旁边大睡的男人是那个偷看我洗澡的可恶的石老六!这卑鄙污浊的家伙趁我酒醉沉迷之机,对我进行了非常残忍无耻的蹂躏,真他妈是头野兽!我这一叫一跳,把两个沉沉睡死的男人惊醒过来,知道犯事的石老六跳下床就夺路而逃,我抓起个酒瓶子狠击过去正打在他后脑勺上,他衷叫一声不顾一切蹿出了茅屋。灰淡清冷的月光里,刚还是一副醉意未消的样子,叽咕道,闹啥子啊闹?……我摸到了两腿间粘稠的污秽之物,伤心至极愤怒至极,抓起裤子就往屋外跑,江冲到水塘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我一边哭一边狠狠搓洗身上的脏东西,腿部被那变态色狼抓出的伤口经冷水一泡痛得火燎火烧。天啊,我前世做了什么孽,要爱上那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为他要遭受这么一场奇耻大辱?一次本来有所警觉为了所爱之人又稀里糊涂醉酒的犯傻中,竟被一个狡诈歹恶的农民汉子奸淫轻薄,而那一心渴求上大学的男友居然此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真想一死了之,做件惊天动地的事给那些各有所图的男人看。这时听到一声巨大的水响,我看见刚扑进水塘,拥抱着我带哭腔道,红,真出事啦?都怪我太糊涂了啊!狗日的石老六,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下流事,老子跟他拼啦!他悲愤的哭嚎声很大,然而在睡得很沉的狭长山沟传不开去,倒像一股嗡呜作响的凄厉山风在回旋。我使劲推他打他,可刚就是死死搂住我不松手。这样在冷冷的水塘里折腾了好一阵,两个人都没力气了,我才被他搂抱着上了水塘堤坝,此刻一股山风吹来我打个寒颤,立刻不挣扎也不哭泣了,平静地对泪流满面的刚说,我们口屋里去,有话对你讲。
  酒气还充斥在小茅屋里,闻着也让人恶心。刚把我放在床上,用棉被包裹着我湿淋淋的身子,他自己也浑身湿透,手里操起一把锋利柴刀要去找蒙骗奸淫我的恶狼拼命。悲愤无比的我这时却出奇地冷静,尽管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问他,刚,你给我讲句心里话,到底还想不想上大学,真想的话就把柴刀丢下,不想我跟你一起去找姓石的,弄他到县公安局去定罪。刚沉默着不肯说话,我只听得见他呼出的气息不大自然,于是轻声说,刚,为了你即将到手的大好前程,我会尽一切努力把这场羞辱暂时忍住,等你离开黑松梁进了大学再决定如何惩罚那坏蛋。刚,作为一个无能为力受人欺负的女孩子,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咣当一声,柴刀掉在地上,刚跪在床前捧着我几乎没一点热气的手呜呜大哭。我心头痛得一片麻木,冷冷如冰的泪珠却燃烧起来经久不熄。小茅屋里黑黑沉沉,最后一丝凄清月光也逃遁无踪了,在黑夜和哭声里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敏感的鼻子仿佛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我马上明白那是自己的心头在流血啊。
  第二天刚就得到了公社已推荐他大学的通知,那是生产队长石老六专门为他去取回来的。不久由县招生办发出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金鸡公社一共推荐了十名大专生,仅录取了刚和另外两个颇有背景和来头的知青,而刚读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省城大学哲学专业。而这一段时间我呆在知青小茅屋里足不出户,大白天也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刚回来我们彼此谈话也很少,有时空气沉闷得几乎要爆炸。自知犯罪的石老六连这一方也不敢来,有事就站在山梁上叫刚的名字,听见那鸭公嗓我就气闷心恶,把嘴唇咬出血来才勉强克制没冲出去揭发他的丑事。
  刚到公社领回那份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人秋的山野格外晴朗,我站在窗口目送他去又看着他回,不知道呆呆站立了几个钟头。我下意识地知道,刚成了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我跟他之间的感情之路恐怕也走到了尽头,这一天竟还是我用一个女人的无尽羞辱换来的。我竭力平息自己心头的躁乱,还勉强做了几样好吃的菜,要庆祝刚顺利踏上他崭新的人生之途。急步跨进茅屋的刚面带喜色,双手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我,激动地说,红,我拿到它了,全靠你才拿到它啊,你对我的恩爱实在太重了。红,……我没看清通知书上的任何一个字,还给他道,刚,你美梦成真,从此可以去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了,这也是我从爱上你第一天起就希望的事啊。他把录取通知书小心收藏好,拥抱着我充满爱意地说,红,今生今世,你是我永远爱恋的女孩子。相信我,无论到省城读书上学,还是以后毕业分配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惟一热爱惟一牵挂惟一思念的女孩子。只要条件稍稍允许,我一定回小城娶你为妻,并要一辈子呵护你关照你,让你享受到一个女人渴望的快乐和幸福。红啊,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心头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求你为我忘掉它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美丽纯朴,就如同一位圣洁的女神,我会一生拜倒在你脚下,对你的耿耿忠心可以昭示日月。红,你等着我的好消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接你去省城哩。
  刚火热发烫的话语,一次次在我冰冷的心壁撞落,跌在平静如潭的心底里连回响也没有。但我不能显出无动于衷,再说我的预感也未必完全准确,如果刚真是一个会感恩戴德真诚爱我的男子,那我的将来不是有了很好的依靠吗?我们的初恋的确少有杂质,那份纯真是一对少男少女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啊。
  望着即将远行的男友,我禁不住有点含情脉脉,主动依偎在他胸前,什么话也不想再说,只想把一对恋人间最温馨的一刻长久留在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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