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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贵高原上性冲动的蛮子和浪女雪儿失踪之谜


               (1972年7月)

  列车隆隆驶过横跨长江的白沙伦大桥向西行进,过了潼关驿又折头向南直奔原有古南之称的綦江,再往前走上一段,就开始爬行在川贵边境苍翠雄浑的崇山峻岭之中了。老式列车在长长狭谷里艰难穿行,要用两个呼呼喘息的火车头才能爬过这段除了山还是山的地带。一个接一个的隧道几乎让人难见天日,煤烟一股白一股黑直往车厢里灌,就算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也呛人。过了綦江列车就往高处爬越爬越高,直到著名的娄山关才平缓下来,使我有了进入云贵高原的感觉。矗立在群峰之上的娄山关被绿色灌木密密实实地覆盖着,坡度衬托出山势使它显得比周围山峰陡峭险峻,峰顶那一带狭长蓝天飘着几朵很亮的白云,这大概是颇为地道的云贵高原的山景吧。
  我和妹妹雅儿毫无观山望景的心情,从踏上出川之路起我们的脑袋就发虚泛空,不知道这一步跨出去今后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和结果。这已不是简单的旅行或者探亲访友,而是漫无目的地漂泊流浪,走出这一步也许就意味着每天都会面临危险和不测。为什么要这样做?做了对我们兄妹又有啥好处?我没有认真考虑过。三年多在大巴山区插队落户的艰辛劳动,没有任何前途,向亲友求助也没一点希望,于是积压在心头的闷气愈来愈多,哪怕天天滚在泥巴里也炼不出一颗红心的,出来散散心透透气找回做人的感觉大约算是两个流浪青年的目的了。雅儿的心里是挺慌张害怕的,越走离故乡小城越远,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就像被风吹到半空中的一片花瓣,不知会在哪儿落下怎么落下,似乎到处全是黑乎乎的可怕陷阱。可她还是勇敢的,在我面前竭力不表现出慌乱不安的样子,反而要说些安慰壮胆的话,比如到了贵阳我们哪儿也不去玩,立刻转车去贵定县韦家庄,隔房表哥虎子和不少家乡人在那儿修铁路呢。老乡见老乡,两眼都泪汪汪,莫说关系亲密的老表相会了。既然人往贵州方向走,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虎子,虽说多年未曾相见,这些年两家境况悬殊往来甚少,但少年时俩老表上山摘果下河洗澡打架调皮还是交情不错的。只是两个一贫如洗的知青,千里迢迢去投奔拿工资吃饱饭的铁路工人,多少有点让人看不起。残留在我心底的自尊,使我怎么也没把想去找虎子帮忙的话说出口,倒是雅儿比我单纯得多,也真是的,到了贵州不去找虎子找谁啊?
  双脚踏上贵阳站的水泥地面已是黑夜了,我紧紧牵住雅儿的手伯拥挤出站的人群把我们拆散,问一位值班铁路人员,他说要明天下午才有一趟开往广西柳州的慢车在韦家庄停一下,看来只有夜宿贵阳了,举目无亲袋中钱少怎么办?正在忐忑不安中月台另一侧有锣鼓声传来,出于好奇我和雅儿走过去,同时有两个很精神的年轻人朝我们跑来,热忱接过行李袋大声说,是新生吗?我们是贵阳医学院的,学院派了专车来接你们呢。他们的话猛一下触动了心头伤口,泪水哗地涌上眼眶,我强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拿过行李袋,我们不是什么学生,你们认错人了。说罢拉着雅儿转身飞快走向车站出口。妹妹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对我有多大伤害,紧跟在我身旁喃喃地说,哥,别想那么多,他们只不过看你像大学生呀……是的,我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看上去像个读大学的学生,然而任何学校的大门都对我紧紧关闭着,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事实啊。读书求学——初中——高中——大学是我从懂事起就梦寐以求的事,而我的梦想早已被严峻的现实击成碎片,即使拼凑起来也伤痕累累了。
  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虽然考了不错的升学成绩,仍为小城中学能否录取非常担心。在中学教书的父亲也根本不相信他的儿子读不了自己任教的学校,发榜出来就是没有我,那种天塌地陷的痛苦一下子落在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的身上,父亲又悲愤又难过,托一位有威望的县级领导去了解真相,结果是我小学六年级班主任在升学表格最关键的一栏批了四个无情大字:不予录取!由此断送了我上小城最好中学的一切希望。经过一年补习,我依然只能上城关镇民办中学,勉强延续自己的学业。从此我对读书、升学一类的事特别敏感,有时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各类学校在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招收工农兵学员的事我早有耳闻,也知道这类好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头上,但对那些能上学读书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我还是打心眼里羡慕的。任何一所学校,无论它是大是小,是普通还是特别,对我这个喜欢读书的青年来说,都是天堂。现在看到那些进好学校,却不肯好好读书的孩子,我心里更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欢迎新生的锣鼓还在咚咣咚咣地敲,我带着雅儿逃似地奔出了贵阳火车站。在空荡荡的站前广场里,有人来拉我们去住旅馆,说那儿价格便宜安全可靠又有热水洗澡。我虽没有太多旅行经验,第六感觉告诉我越是这么玄吹的家伙越暗藏着歹意。我没理他,和雅儿又回到了车站的候车大厅,决定就在这里呆上一夜。贵阳毕竟是座省城,南来北往的旅客还是很多的,利用候车大厅的木椅过夜的也真不少,只是闹哄哄的像早间的菜市场。机灵的雅儿很快找到一把有点破烂的木椅,很懂事地对我说,哥哥,你在车上坐立不安的没休息好,就先躺一会儿吧。我守着你和行李,等你睡一阵我再睡。我警惕地看看四周,那些跟我们一样借宿车站的人似乎都有点自我羞惭,一个个一群群悄声无息地躺在椅上或地下,大厅里不时有佩戴红袖章的车站值班人员板着脸孔在巡查,有几个小叫化式的少年就被他们厉声赶了出去。长时间坐车长时间乱想,我也真是困倦已极,妹妹的话刚落音,我已枕着不大的行李袋昏沉入睡了,意识里还有那么一丝清晰,千万别睡太死,火车站这种地方说出事就会出事的。然而人一睡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硬硬的木椅和不时嗡嗡袭来的蚊虫,我一点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妹妹雅儿就在我很近之处,隐约听得见她不太匀称的呼吸,如此过夜她和我都还是头一回……
  一道刺目的亮光惊醒了我,翻身坐起揉揉红肿的眼睛,第一眼就见雅儿蜷缩在木椅边的地板上睡得挺熟,那样子就像一只既乖巧又无助的可怜小猫。我心头一酸过去把她扶上椅子,仍在梦里的女孩轻轻咕噜一声什么我没听见。雅儿继续熟睡,我则起身活动舒展筋骨,脑子里盘算如何打发这大半天,在贵阳玩的心思早没了。忽地,我像受了谁猛烈一击,顿时头昏眼花,一股冷汗直冲脑门。我用来做枕头的行李袋不见了!木椅上下都没有,装了我们全部衣物用品的袋子竟像一只鸟儿,飞了。这一惊吓非同小可,我赶紧摸摸胸前内衣的小口袋,那里有我们仅有的一点钱和全国粮票,如果它们也被人偷走,那我和雅儿只有讨口叫化了。摸到一卷薄薄的硬纸,我突然悬空的心放下了一些。我叫醒雅儿,告诉她行李袋被人偷走了,她又气又急连声说,怎么办啊,我最好的两件衣服都在里面呢。我无法安慰妹妹,带她去火车站派出所找民警,尽管明白要找回行李是不可能的了,仍怀着一线希望看看能否出现奇迹。
  火车站派出所挺好找,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锦旗,那些全是赞词的锦旗又给我添了希望。有位民警正吃早餐,喝稀饭的声音挺响,见我们兄妹进门瞄了一眼没问啥,很努力地把油条往嘴里塞。我们耐心等他吃好,他又开始泡茶,就是对我们带理不理。后来雅儿忍不住了,带哭腔说,民警同志,我们的行李袋丢了……那民警还是不说话,有滋有味喝了几口热茶,然后打扫他的办公桌。他的冷静和漠然激怒了我,真想冲他大吼几句,可我还是平和地说,同志,行李被人偷了,事出在火车站,该你管吧?没想到他的口气比我还平和,不是我不管,是想管也管不了。给你说个保守数字吧,这个火车站每天丢失的行李或者各种物品,最少三五件,一年有千多件,你叫我们怎么去查去追?十天半月有那么几件能追查到交还失主,就算运气好啦。我愣在那里不知再说什么好,丢失了好衣服的雅儿轻轻地哭了,民警像已完成一件工作,又干其实事去了,似乎我们兄妹根本不存在。
  走出派出所我们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朗朗晴空下的贵阳城居然用这样一种下马威的方式接待我和雅儿。在失望和无奈的情绪中,我们到市区较为热闹的大十字和小十字闲逛一圈,算是观光了老贵阳的商业区,可百货商店什么都要票证,糖果店几乎空空如也,越逛心越觉烦闷。到了大西门,我看到了去花溪的公共汽车,标出的票价三毛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想早点逃离喧嚣杂乱的贵阳,我带妹妹上了去花溪的班车。
  花溪是贵阳引以为自豪的自然风景区,繁花盛开的时节已经过去,到处是碧绿和清幽。一条绿绸似的小河横穿整个景区,两岸尽是各种树木花草,如果在花开季节它真是名符其它的花溪了。两个闻人花溪的流浪青年,错过了领略它无尽风姿的最佳时机,眼前只有两三点嫣红的石榴花,点缀在一派冷碧里,如几点略带忧伤的火焰。
  坝上桥,花溪的中心景观。这座曲形长桥给人们提供了观赏整个花溪的方便,坝上绿波粼粼,倒映水中的建筑物清晰可见;坝下浪花飞溅,一切树木花木都鲜活生动起来。应雅儿的要求,我请公园摄影师为我们留下纪念照。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又熟悉又伤感的《南京知青之歌》,几个知青模样的青年,手挽手唱着歌向坝上桥走来。一首全国知青传唱的歌曲,立刻引起了我和雅儿的共鸣,忍不住和他们一起唱了起来。唱着唱着,不知雅儿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哭了。我担心人家误会,就拉着雅儿走向狮子山。
  山峰像头雄狮,卧于花溪之畔,这就是狮子山名声远扬的原因。站在峰顶俯瞰整个花溪,便会赞叹大千世界鬼斧神工的造化。只是好风景全无好心情,雅儿连狮子山也不肯上,留在山脚小店门口等我。此刻我才明白,在这特殊的年代,在流浪旅途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即使看着离我们很近,其实也相当遥远。

  韦家庄是靠近贵定县城不远的一个芝麻小站,因为大批铁路工人的涌入使它陡然热闹起来。可别小看那些沿着铁道线七零八落用复席做墙牛毛毡做盖的工棚,里面住的却是时代骄子响当当拿高工资的铁路工人,在偏僻山乡他们是显赫的一群。这些工人中有不少是小城籍的,也是文革前招工的最后一批幸运儿,表哥虎子当时正小学毕业,人长得壮实虚报年龄便混入了工人队伍,从此他成了亲戚中最有前途的人物。每年春节这些散布各地的铁路工人大多要回小城来,穿着当时最好的衣服皮鞋抽着最贵的香烟招遥过市,有的还带着美艳女友向亲友炫耀,令我们这些不得不在农村摔爬滚打的中学生又嫉妒又气恼。小城还有一批在外地当石油工人的青年,他们的工资比铁路上的人还高,只是人数不多又远在新疆克拉玛依或者东北大庆油田,还没形成群体优势,所以铁路工人们成了小城人人羡慕的大哥。
  在重庆曾给虎子表哥写过一封信,含糊说道可能要到贵阳。如去一定上韦家庄看他,无法收到他的回信只好在想象中安慰自己,他和小城老乡们会热情欢迎我和雅儿的。从贵阳开往柳州的慢车又乱又脏,它缓缓停靠在韦家庄站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下来了。简易月台上聚了些旅客和穿铁路制服的人,没有虎子他们的身影,刚一打听有人便指着不远处的低矮工棚说,修路的住在那边很好找。果然走了不远就看见一个临时篮球场有人玩球,其中一个黑黑壮壮的青年正是我们要找的亲人。雅儿一高兴扬声便喊,虎子哥,我们来啦。虎子丢下球提着衣服过来,笑道,来了就好,这几天我天天看这趟车,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说话间又有两个打球的青年过来,虎子介绍说,这是黑牛,这是蛮子,我们三个住一起的。嗬,你们从家乡出来走这么远,空脚空手洗漱用具都不带呀?我把行李袋在贵阳站丢失的情况说了一遍,黑牛说,丢点衣物不算啥,人没出事就好。蛮子则恼道,小偷可恶,啥人不偷,偏偷两个没工作没票子的知青,真他妈的缺德。他这一骂,我看见泪花又在雅儿眼里打转了。虎子说,算了算了,我明天到贵定给他们买几件衣服就是。走,先回屋去休息,今天给你们接风,好好打一顿牙祭,哈。
  铁路工人们居住的工棚非常简陋,以至于使人想得到工棚撤走后剩下的铁道会是什么模样。牛毛毡棚屋夏热冬冷,仅能遮风避雨算个窝让劳作后的人们歇息。而每个工人尽量把自己那几尺地盘弄得干净整洁,有的还颇费心思地美化装饰,充分突出自己的品味和个性。虎子挺爱干净,叠得整齐的白衬衣有股好闻的香味儿。黑牛和蛮子则很随便,他们床头床尾一团糟乱,汗味脚气臭烘烘的让人恶心,好在他们待人耿直热忱,不然那笼子似的工棚里呆着难受。雅儿很懂事,进去就帮虎子他们收拾屋子,还把脏衣服拿去用工人们从山腰用管子接下来的“自来水”洗。
  傍晚的小工棚一下子热闹起来,虎子表哥请客接风,窄小的棚子内外挤满了小城籍乡亲,有的还主动带了酒菜助兴,把我和雅儿团团围在中间,那无拘无束的快活场面的确令我们这对流浪异乡的兄妹大为感动。聚会中还有位特殊的客人,是铁路工地临时医疗所的医生月儿,她刚从某医专分配来不久,在男多女少的铁路工人中间几乎是一位女神。一由于要给雅儿找个住地,虎子想去想来求了月儿,原以为这个看上去清高的女医生不会答应,没料到她挺爽快地答应了,还取出一套新床单接待雅儿。年轻的月儿不是那种长得漂亮的姑娘,但她圆圆的脸盘细白的皮肤使她就像一轮明月有种纯静的女性之美,平常总是穿件白色工作服,走路的样子相当优美飘逸。她一来到韦家庄,就成了虎子、黑牛、蛮子一伙未婚青年悄悄谈论暗自喜欢的对象,月儿的一举一动甚至影响着这帮热血男儿的生活情绪,可惜她还没半点觉察。
  我们到了第二天,工作懒散好吹闲话的铁路工人们中间便有谣传,说我专门送妹妹到铁路上找对象的,谁有钱肯娶她就嫁谁。有些打光棍的工人时常借故来看雅儿长得咋样,有意无意暗示讨她为妻我这当哥的要索取多少礼金。更气人的是有人说虎子和雅儿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次当知青的女孩不远千里送亲上门,想讨老婆喉咙都伸出爪爪的虎子真还有点艳福呢。这些谣言虎子和他的好友们听了气愤不已,几次要找人打架。饱受谣言冲击和困扰的雅儿哭过好几回,抱怨我不该带她来这种男人成堆总拿女人开心的地方。这种现象月儿医生倒有她自己的看法,这些大多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娱乐生活十分单调,精神上又那么空虚,每月工资收入又比其他人多,聚在一起不谈男女野事又谈什么嘛?雅儿生得秀美可爱,和那些男人相处小心为妙,如果让他们产生某种想法,不停地纠缠你就麻烦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医生的分析有道理,她自己和工人们就保持了一种距离,绝不让他们有所想入非非。雅儿悄悄告诉我,月儿医生的对象是她的大学同学,分配在贵阳一家大医院工作,他是位品学皆优的高材生。女医生的最大愿望,是在铁路上工作几年调回省城去,和她的恋人建立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家,她很喜欢雅儿,还说结婚那天请她去作客呢。
  住了几天我算了解到一些铁路工人们的生活实况,他们能吃饱喝足存些余钱,但周而复始的劳动过程和千篇一律的生活环节,养成了他们豪爽。耿直、大方的工人气概,也造成了他们粗野、低俗、放纵的生活情趣,任何场合哪个提起肥奶子大屁股的女人他们就会眼吐火光,下流玩笑一个接一个,哈哈大笑中丝毫不觉羞耻。这一大群精力旺盛的男人,走到哪个地方都免不了要闹出些风流韵事来。听黑牛说前不久有个贵定县城某招待所服务员来工地上找人,说有个铁路上的男人跟她相好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她怀了身孕那家伙就失踪了,怎么找也不见人影。工地领导听了冒火,把几百号工人集合起来让她辨认,结果根本没有那个诱奸欺骗她的男人。女服务员哭着骂着走了,一些工人却哄笑起来,笑骂哪个到处撒野种的缺德鬼干的好事丑事。看来男女性事,成了工人们干枯呆板生活的调味剂,一旦缺少便有打架斗殴别的麻烦冒出来。
  虎子早已到了讨女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年龄,他体格健壮精神充沛是那种令女人喜欢的男子汉,加上他每月挣到不菲的工资,走到哪儿也受条件不错的女人们欢迎,尤其她们的父母更是喜笑颜开,那年头有个工人阶级女婿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啊。去年春节虎子表哥回小城,几个热心肠姨妈四方人面为他找对象,脚板都快跑翻起了。找来的姑娘们有教师、营业员、丝厂工人,每一个年纪轻轻多少有些姿色,偏偏虎子看不上眼。气得姨妈们说他眼光高,想找公主仙女,只可惜小城没得。其实我们这些旁观者看得明白,虎子表哥之所以不满意那些女子,倒不是她们长得是否有天姿国色,倒是这批女人几乎全是冲着他口袋里的钞票来的,头一次见面没几句话就单刀直入,工资多少啊每月给家里寄不寄钱啊,结婚能拿几大蛇钱来安家啊?又施展女性媚力,缠着虎子买手表啊自行车啊,把有些存款自信心很强的铁路工人也弄得头昏脑胀,不借故抽身逃之夭夭有个鬼啊。我和虎子表哥很少交流过对恋爱婚姻成家育子的看法,只听他偶然冒出一句,找个好女人不容易啊。工人中有家庭有子女的人也不少,他们的女人会陆续来探亲,这些丰腴成熟的妇人们,也是一道让虎子们百看不厌的风景,偶尔和她们开开玩笑打打闹闹也是一种乐趣。不久母鸽样的女人们会引来三个五个满怀春情的小母鸽,她们也巴望自己像表姐、干姐或者亲姐一样找个又有钱又可靠的老公。这种现身说法非常实际的说媒方式,在铁路工人中颇为流行,还真解决了一些人的婚姻大事。然而虎子嫌那些女人到铁路上找男人目的性太强,感情说不上真诚,更多还是冲他们口袋里的几个钱来的。有好工作和高工资的男人找不到合心称意的女人,成了虎子们的烦恼。以至容颜不俗气质秀雅的表妹雅儿一到工地,就招来了那么多谣传。
  黑牛是个有点爱读书的小伙子,他的床头总是放了几本杂志和书本,说话做事也尽可能表现得不那么粗俗。他的家乡在离小城百多里的大竹,是位立过战功的南下干部的小儿子。听说黑牛对女人的第一要求是年轻漂亮,至于她有无工作是否知音都不在乎,他在家乡县城的家境也很好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使不少女子进去了就不想出来。黑牛前年订过一门婚事,对象是位美丽清纯知书识礼的女知青,他们的几十桌订婚宴曾经轰动大竹城。黑牛父亲革命资本雄厚又当过县级领导干部,没接到请帖前来祝贺的人还很怄气呢。美貌女知青是位中学教师的女儿,她只要出现在大街上都有好色之徒追着她看,但她本人目不斜视像个拒男人千里之外的冷美人。不久能拥美女做娇妻,黑牛着实骄傲得意了好久。不料前不久这门亲事有了变故,女知青在黑牛父亲的关照下,成为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工农兵新学员,到校不久便给黑牛来了封信,说要把婚期推到大学毕业的三年之后,还说她将来的工作只能在北京,回大竹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他等不住可以另找对象,这世上比她好看比她能干的姑娘多的是。黑牛不是傻瓜,偏偏为讨个漂亮老婆当了一回大傻瓜。他烧了那封很艺术的绝情信,对家中父母也只字不提,他们一家人被一个美女利用了,传到老家又有说不完的闲话可讲了。黑牛从一开始就对雅儿有好感,大概吸取了上次醉心美色的教训,他尽量表现得平淡一些。机敏的雅儿似有所察,有意同他拉开距离,一个在流浪途中的女孩对任何对她有好感的男人都会产生警觉。
  蛮子是个性冲动分子,如果一天没谈女人讲有盐有味的荤龙门阵好像日子就没有了滋味。他对自己天天膨胀却又无处渲泄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有时早上起床他会有意高叫,妈的,昨晚上又跟女人日起花儿开了,舒服倒是舒服,畅快倒是畅快,人都要飘到九霄云外去了。结果一觉醒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在内裤、床单上画些地图,还要老子去洗干净免得招人闲话。你们说人间事麻不麻烦,我荷包里有的是钱,长相不丑身强力壮,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婆娘真他妈的难。有时忍不住玩五兄弟也不怕伤着了身子,嗨!老子见到动心的女人,真想犯一次强奸罪,也尝一次痛快干上一场的滋味哩。蛮子身上潜伏的犯罪基因让人担心,我跟虎子说起他笑了,说蛮子那家伙只是心野嘴硬,真让他去上一个女人恐怕吓得双脚打闪闪呢。女医生月儿是蛮子崇拜的偶像,每天能看上她几眼或者跟她讲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小伙子浑身上下都舒泰了。如果月儿去了贵定或者贵阳,蛮子就会焦躁不安,如果那天有人跟他滋事肯定会干一场狠架。打出了伤口,蛮子就去找女医生治疗,她那柔柔小小的手不管触摸他身体的那个部位,蛮子便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性冲动,有次竟当着她的面遗精了,看着他那又亢奋又痛苦的脸孔,月儿还以为不小心触痛了他的伤口哩。我预感蛮子会出什么事,这事只要会出就一定跟女医生月儿有关,她肯定没料到自己那月亮般清纯的容颜会在一个青年工人心里激起那么巨大的青春狂情。女医生跟工地上的每个工人都亲近也都保持距离,她从没对其中任何一个男人稍好一点。韦家庄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短暂旅途,她没必要在这儿留下一段青春故事或一片情感涟漪。她热爱的男人是众多男性中的佼佼者,大学中的恋爱充满诗意和激情,每每回想就幸福不已。对暗暗崇拜痴心迷恋她的工人蛮子,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从来就把他当做普通工人的一员,偶尔的交谈和治疗也当他是自己的普通病员,连潜藏许久一天天向她逼近的危险也没一丁点儿觉察,而蛮子的朋友们已看出他快要犯事的种种苗头了。
  寄身在铁路工地上,我们兄妹算是吃住不愁,那些了解到我们真实困难的老乡还会主动送钱送物。但每天面对向前无限延伸的钢蓝色轨道,还有云贵高原纯蓝天空上飘动的白云,一排排低低矮矮盘踞铁道两侧的简易工棚,人的精神免不了空虚内心也免不了烦躁。雅儿跟女医生做伴,又有虎子表哥的保护,觉得在铁路工地这段日子还算安适,至少没有流浪中的那种恐慌和不安。一天上午,我又翻看了新买的地图册,目光由贵阳向南移,突然看见了“都匀”两个字,马上想起知青好友小嘉还在那儿投靠亲戚,目的是要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到都匀去看看!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就兴奋了,找来信纸飞快给小嘉写了封信。

  我和小嘉同在一个公社当知青,彼此的生产队相距四五里地,相互往来很密切的。我们一个爱好文学一个喜欢音乐,讨论现实展望未来比较合得来,这在孤寂的知青生活中是莫大的安慰了。我是家中长子,父亲去世后不管我行不行非协助母亲挑起家庭重担不可。小嘉和我相反,在他家排行最小,有姐姐哥哥们在外面工作,极度困难时总有人伸手拉他一把。这次他到贵州都匀,是想找他担任过地方领导职务的姨父姨妈想办法,看能否解决一个可以发挥他音乐特长或者养活自己的工作。小嘉也是万不得已才走出了这一步,在知青朋友中他的自尊心非常强,生活劳动上的事从不求人的。
  下到农村的开头两年,我们全是安心踏实干农活,一心想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磨练自己。后来招工参军招生之类的前途大事,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们的情绪,产生了不顾一切求助于一切可以找到的关系,只要能跳出农村就是去城市扫马路也行。小嘉的家庭背景复杂,有在北京的亲戚算得上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但他前思后想还是选择了贵州南部的偏远地区,以为在那儿能寻找到一点机会。我和雅儿都希望小嘉能早日解决工作问题,真诚相信他的都匀之行有所收获。
  没等到小嘉回信,我就带着雅儿兴冲冲赶往都匀。这个屹立于剑江之畔的城市,是黔南首府,是苗族、布依族的故乡,一踏上它的土地就能强烈感受到它纯朴浓郁的民族特色。街道房屋不太高大,不少庭院伸出树木竹子和芭蕉,显得独特而别致。雅儿说有点像到了电影里的什么地方,我也想不起在哪部影片看过如此景物,只觉它们亲近而不陌生。
  经过反复打听,才知州委位于江边的一座小山上,我们兄妹沿着清澈见底的剑江朝前走,很快看到了一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堂皇建筑物,认定它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找到州委大楼很容易,可要找到小嘉和他那我们并不知名的姨妈便难了。我领着雅儿转了一圈又一圈问了许多人,谁也没个准确答复。直到夜幕徐徐降落,高蓝的天空上闪着无数白星星,陆续出来纳凉的干部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两个外地青年。从剑江吹来的凉风掀起了衣襟,脸上胸前却不停地消汗,找来找去找不到小嘉,我几乎要绝望了。
  这时又来到一排平房前,我们已是第三次路经这儿了。我忽然听到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里,传来带川腔的普通话,真是太熟悉啦。我脑子像被什么重重敲击了一下,双腿一蹦大叫起来,小嘉!——窗子猛地打开,小嘉探出身子朝我欢叫,雁宁啊!——
  一切辛苦和担忧都被柔和的晚风吹卷而去,找到小嘉仿佛什么都找到了似的,心头都给激动和欢悦占据了。小嘉姨妈有一套很讲究的旧式住房,红漆地板雕花门窗,一切设计都那么精致而恰到好处。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宽敞最舒适的家庭住房。小嘉姨妈身负重病躺在床上,还是挣扎起来和颜悦色地招呼我们。怕影响老人家休息,我们到外面交谈。小嘉,我关心地问他,这回来都匀有希望吗?他轻轻摇头,姨父过世了,姨妈又重病在身,他家的子女也有好几个呢,我根本没提找工作的事。姨妈问我在大巴山怎么样,我就说还可以。她还说那儿曾是川陕革命根据地,老区的贫下中农思想觉悟高,会把我们这些知青教育好的。好啦,不说这些问气的事啦。你和雅儿要在四月八来都匀就好啦,那天是自治州最隆重最喜庆的日子,苗族、布依族的男女老少,穿上最美的服装从四面八方聚会在城中心的大广场里,喝米酒唱山歌吹笙跳舞蹈,一连闹三天三夜场面盛大,简直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我听得出小嘉用大谈民族节日盛况,来转移话题排解不快。从内心我赞同小嘉不向他姨妈提找工作的事,不能给一个身患大病的女人再增加精神负担了。
  我和雅儿商量在都匀呆两天就回韦家庄,小嘉姨妈要他好好陪我们玩一玩看一看。剑江和古老的文峰塔是都匀的标志,只要不是赶街的日子,市区便冷冷清清,离火车站不远有座树木丰茂小巧玲珑的西山公园,几个流浪异乡的知青却没心情去欣赏这些美景。
  第二天是周末,小嘉姨妈的几个孩子回家来看望母亲,大姐文静清秀在刚建立的州电视台工作,当过知青的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在一家代号为“113”的国防工厂工作,正读高中的小儿子长得高大英武,他是州青少年排球队的队员。这真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好家庭啊,我们几个暗自羡慕。晚饭后大姐提议去电视台看看,几个正想开眼界长见识的知青当然高兴。从州委驻地出来,穿过几条田坎,再走一段山路,就到了一座新建的规模不大的电视台。高高的电视塔矗立山岗之上,白漆木棚栏围着一排整齐的平房,环境幽静风景也不错。电视这玩意儿,我大串连时在上海四川中路医药大厦见过,这是第二次。黑白电视机正播放“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实况,大概因为新建的电视台,收视效果不好,时而双影时而晃动,让人看不清画面。不过在黔南山地的都匀也有了电视台,也算是一种进步吧。小嘉姨妈家的孩子待人友好,给我们兄妹留下较深印象。什么时候再去都匀,能见到昔年的朋友,真是一件大愉快的事啊。
  星期天早上我们离开都匀,本不想惊动小嘉姨妈,老人家还是挣扎着撑起身子向我们道别,她那消瘦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水润的眼里流动着善良和关切。我默默为她祈祷,愿病魔不要再折磨她,任何一个心怀仁慈的女人都不应遭受这种厄运。小嘉的表姐表哥们,执意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一路上大家已没心情谈天说笑,他们似乎明白我们此刻的心情了解我们前途的艰难。直到列车将要开动之时,他们才噙着热泪说了些叮嘱的话语,把真诚的祝福送给我们这对继续流浪的兄妹。
  看不到挥舞的手巾了,只有都匀的青山绿水伴着北上的列车在走。回望那座如一首动人苗歌和一曲布依民谣的城市,我想的不是离去而是何日再来。
  啊,黔南的首府,美丽的都匀。

  回到韦家庄的铁路工地,就发觉气氛不大对头,工人们表情紧张不时窃窃私语,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让人震惊和意外的大事。虎子他们的工棚被一把大铁锁锁住,几个很活跃的年轻人不知哪儿去了。我和雅儿有点不安,也不好四处打听,便呆在工棚前耐心等候。太阳很热辣,从地上冒出的水气蒸得人心烦气躁,一分一秒的时间也难捱。雅儿抹抹额上的汗珠,轻声说,哥哥,怕是虎子表哥他们几个当中有谁出事了?我看有些人看我们的眼光也挺怪的。女孩的直觉往往很准,倒底是哪个惹出祸事呢?但愿不是虎子。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总算看见虎子和黑牛阴沉着脸孔走向工棚,见了我们也没表现出一点高兴,打开门锁径直进了工棚。等我和雅儿进去,虎子沙哑着声音说,蛮牛干了植最蠢的事,昨天晚上把月儿医生强奸了,女人悲痛得死去活来,他自己知道犯了大罪逃到山上躲起来了。铁路公安和民兵正在附近山上搜寻,上级也指示一定要尽快把他逮捕归案,这家伙天天想女人,还是犯到女人身上了。雅儿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往外走,虎子表哥,我去医务所看看月儿医生。我虽对蛮子的犯罪行为不感意外,他先前的种种表现和行为,已经在为这次性侵犯做准备,可他干得这么快我没想到。蛮子犯下的强奸案,对虎子和黑牛的打击和震动都很大,他们毕竟是一起从川东地区招工到铁路上,又在一个工程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是大家公认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结果其中一人强奸了工人们个个敬重的女医生,他们似乎也成了同案犯。
  抓捕强奸犯蛮牛的行动在紧张进行,有从贵定来的公安人员阴沉着脸到工棚盘问虎子和黑牛,从他们口里我才知道,这是最近十年铁路上发生的最严重最恶劣的强奸案,如果不是一个工人家属拉肚子清早去找医生,不堪凌辱的月儿已经自杀身亡了。
  我在工棚里呆不下去,便到铁道上东走西走,直到雅儿来找到我才安静一些。从雅儿口里,我知道了这桩罪案的大体经过。昨天晚餐,蛮子和几个爱酒的工人划拳赌酒,他被灌了一斤多烈酒,照他平常的酒量只稍许有点过。回到工棚他没什么异样,只是到了十点多钟突然说嗓子眼火辣火烧,要去找医生弄点药来吃。虎子和黑牛正盘腿在床上下一盘象棋,对蛮子的举动毫没在意,夜里到医疗所看病的事他们也有过的。蛮子借着酒劲敲开了女医生的房门,很镇定地说他发高烧病得厉害。简直没有任何戒心的月儿医生打开了医疗所大门,关心地说要给他检查一下,看要不要打针输液。她根本没注意到已经浑身欲火熊熊面红耳赤的蛮子随手关了门,还没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他强有力的袭击。他把医用胶布封住她的嘴,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尼龙绳捆绑她的手和脚。吓昏过去的女医生除了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几乎瘫软在地上随他摆布。据说蛮子完全控制了可怜的女人之后并没有立即施暴,而是坐在椅子上抽了好几支香烟,然后很沉着很投入地对女医生进行了强奸。被剧烈刺痛惊醒的女人又恐惧又悲伤,大颗大颗的泪珠哗哗直流。他还用手帕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带感情地说,亲爱的,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只是太爱你又得不到你,才不得不走了这一步。相信我的话,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爱你的了。嫁给我吧,我蛮子对天发誓一定让你这辈子过得幸福快乐。无法反抗半身赤裸的女人只是落泪,她的惊恐狂叫和凄厉呼救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蛮子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的乳房和身子,表述十分清晰地一再重复如何爱她,只要他们能结婚今生今世肯定无比美满。他的语调那么轻缓温和,好像一对恋人在谈情说爱,可他的每句话在月儿听来,全是凶恶野兽口里发出的叫声,他随时可能再扑过来撕咬她粉碎地。过了一个多小时,蛮子丢下烟头,又从容不迫地在简易手术台上对女医生第二次强奸,进入的时候他还尽可能表现得温柔体贴。惨遭蹂躏无法动弹的女人悲痛欲绝,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后来月儿对查办此案的公安人员也讲不清到底被蛮子奸污了几次,她的乳房、小腹、大腿都有施暴者留下的伤痕,手术台的白布单上更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公安人员认定这是一桩性质最为恶劣的强奸案,作案者毫无人性甚至比野兽都凶残。蛮子大约是凌晨五时离开医疗所的,他再也没有回工棚,而是逃进了附近树木茂密的大山。女医生被冷清的晨风吹醒,挣扎着用一把手术刀割断了尼龙绳,撕开捂嘴的胶布,蜷缩在屋角哭了许久,当她用力撕碎那张带血的布单,哀哭着要上吊自杀的时候,那个清早上门求医的工人家属推门而入,立刻发出一声刺破沉寂的惊叫。那叫声救了女医生月儿的命。她从昏迷中再度醒来,已在医护人员和公安人员的监护之中了。
  蛮子还没抓获归来,铁路工地又出现了一个令人又意外又感叹的情妇。一个叫雪儿的年轻姑娘,刚从家乡来韦家庄找蛮子,说是他舅妈特意给宝贝侄儿介绍的对象。
  雪儿的出现,气得虎子表哥仰天长叹,天意啊!这女人早来一天,蛮子肯定不会干出那天大的蠢事了。
  命与缘,阴差阳错,全维系在短短一天时间里。是命运主宰时间,还是时间决定命运,谁又能讲得清楚?当那个叫雪儿的女子翩然而来的时候,渴求女人不惜犯罪的蛮子已定格为恶不可放的强奸犯了。
  那真是一种带着美丽光环的悲剧,知道内情的人无不感叹命运的冷酷和不公。青年铁路工人蛮子仅为一次不可抑制的性冲动,便付出了他全部生命为代价,这不能简单地归入该不该值不值的问题,其中的悲剧因素够我们长久探讨和思索的。
  蛮子的尸体是在雪儿到达韦家庄的同时,被上山搜索追捕他的两个民兵发现的。他是用一根捆绑女医生月儿那样的尼龙绳,把自己悬吊在密林中的一株老松上的,直直硬硬的一条远远望去倒有点像根树干,以至异常机警干练的民兵和公安人员,从离那尸体不远的地方路过几次,也没发现自杀现场。据赶来验尸的法医说,蛮子的面部表情相当可怕,颈间全是手抓破的伤痕,看来他最后一刻并不想死,拼命挣扎想活过来,但他身子太沉绳子太韧,半口气上不来就一命呜乎。
  罪犯蛮子的遗体在执法部门的安排下很快火化,一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生命便灰飞烟灭。表哥虎子和黑牛各买了一瓶酒,坐在盘江陡峭的岸上,慢慢把酒倒入褚红色的泥土里,算是对一个仓促逝去亡灵的遥祭。
  蛮子火化的当天下午,女医生月儿在铁路工地领导和公安人员的护送下,带着她简单的行李回贵阳去了。工人们默默为她送行,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遭受强奸凌辱满身伤痕的女人,肯定不会再回韦家庄来了。而她从今往后的日子,是否还会快乐幸福,大家都不敢去深想。一次性犯罪,活生生地毁灭了两个人,如果没有这桩突发事件,他们原本可以在这世上好好生活的。人啊,在浩浩天宇间实在太轻微了,不管你努力了多少年月付出了多少心血,往往一念之差便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蛮干事件震动最大的还是虎子和黑牛两个人,他们反省思考沉默了好几天,后来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感叹,看来我们该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成家了。
  婚姻能改变人生,这倒是真的。

  蛮子的犯罪自杀对雪儿的冲击和影响不大,这是在意料中的。她仅看见过照片上他满面春风的样子,觉得他气质不错,更重要的是工资挺高,于是怀着希望从川东到贵州来了。孰料,那个几乎可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就出事了,为一次放纵和发泄丢掉了年纪轻轻的性命。本来他那不停躁动于体内的激情和欲望,可以由她来缓解和释放的,然而在她到达前的短短时间里,那个过分膨胀以至狂躁得失去理智的生命便爆炸了,对此她虽有一点震惊,却暗暗庆幸自己来迟一步,不然将伴随一个周身潜伏犯罪基因的男人结婚成家,说不定哪天会伤害她呢。
  雪儿是小城一个开杂货店小市民的女儿,面白眼黑一头秀发,身材匀称饱满,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女性生命最艳丽的时节。她虽没有下乡当知青,留在小城又没一个正当职业,每天帮家里称称盐卖卖糖,在无聊和寂寞中空耗青春。像雪儿这样的小城姑娘对自己的将来也明白,最好的出路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嫁个可以依靠他又能疼爱她的老公。婚姻成了不少女人追求人生价值甚至终身幸福的椎一途径,而真正有所收获的毕竟只是少数。由于家庭的影响,雪儿从小就会算计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花了一笔旅费到铁路上找男人结婚,没有了蛮子还有别人,眼前的机会她如果白白放过才傻呢。
  接待前来投奔蛮子的家乡姑娘的任务,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虎子表哥身上。他跑前跑后安排好她住宿,还求雅儿好好陪她,生怕她受那突然爆发的悲惨事件的刺激,又出什么意外就麻烦了。没过两天见雪儿有说有笑好像啥事没发生过,才恍然大悟这女子跟蛮子一面未见何来感情?她不辞辛苦到铁路工地来,目的只有一个,找上个可以养活她的男人。仔细一想,这也不是件不好意思或者丢人现眼的事,近两年从各地主动到铁路上找男人的女子不少呢,有的姑娘确实生得花容月貌,文化水平还不低,就为有个可以支撑温饱家庭的男人,不管他模样粗俗还是丑陋,大字也不识几箩筐,仍然毫不犹豫地嫁给他。
  雪儿有能干圆滑见风使舵的一面,很能讨男人们的喜欢。起初虎子出于朋友的义气款待她,并不想去亲近她,计划过上几天花点钱打发她回小城去。雪儿却是个善于自来熟的女子,第二天进出虎子的工棚就很随便了。她主动收拾屋子,给虎子黑牛洗脏衣服臭鞋子,好像是他们很亲近的女朋友似的。雪儿还做得几样好菜,叫虎子去买了鸡和鱼,她哼着家乡小调做出了香喷喷的佳肴,请来吃饭的一伙工人无不夸她能干。雪儿很快便瞄准虎子是值得她进攻的对象,虎哥虎哥叫得很甜,凡有机会便对他暗送秋波。对异性同样渴求的虎子被她撩拨得心痒痒的,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这个略显轻浮的姑娘发展关系。一天黄昏,云贵高原的天空放射着灿烂美丽的晚霞,虎子表哥约我们兄妹去铁道上散步。闪着两道蓝光的钢轨伸向远方,也把我的思绪带向远方。虎子心事重重走了一段,抬眼望着我们说,雪儿想跟我好,你们看呢?我没吭声,心想青春漾溢发育饱满的女子,对虎子这样的青年当然有诱惑力,他们要好犹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岂是我们能阻拦的?这时雅儿语气轻缓地说,虎子哥,我看雪儿不是你喜欢的女人,她也值不得你去爱。据我观察雪儿不单是轻浮还有些放浪,如果你跟她结婚,能天天守在一起会好一些,如果分开一段时间她也许会给你把惹麻烦。昨晚上工地一个守材料的老光棍跟她套近乎,只拿了一支英纳格手表给她戴了戴,她就格格骚笑让人家动手动脚,我看不下去轰那家伙走了。雪儿还说她逗逗老光棍,他肯定把表送她呢,真是一点羞耻心也没有,你讨这样的老婆能放下心吗?虎子听得面孔紫红,我说,虎子哥,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对突然冒出的雪几何必那么上心呢?可能你对她有些好感,就跟她处一段时间再说吧,千万别被她一要娇再扭扭屁股,你就把握不住栽到她怀里去了。虎子默默点头,表情却相当难过,看来他对丰乳肥臀的小城姑娘雪儿真还动了点心。
  雪儿主动大方把表哥虎子他们的工棚当自己家来过,连我和雅儿都成她的客人了。铁路工地上的人当她已经成了虎子的什么人,对她相当客气,有人还传话不久要喝虎子和她的喜酒了。只有我和雅儿才清楚,一天天看清她本来面目的虎子一天天在疏远她,仅碍于对蛮子的友情和老乡的面子,没有下逐客令了。从雪儿的出现到她滞留工地不肯离去,黑牛便是个处于被动的角色,他的初衷跟虎子一样,想关照一下来投奔亡友的女子,她的美艳和放浪也多少让他怦然心动。只是他们之间没有那层老乡关系,他又缺乏虎子那种阳刚的男性魅力,便在一旁观望雪儿对他的朋友卖弄风骚。
  命中注定要出事的女人,终会弄出事来的。一天正午,我和雅儿去贵定县城办事,虎子在一处新开工的工地值班,突然断了烟回工棚去取,推开门骇然看见一白一黑两堆肉在床上纠缠,放肆发出浪叫骚声,男的是黑牛,女的当然是雪儿。他的无意闯入,竟没使两个白昼宣淫的男女慌乱,甚至没有停止那不堪人目的性事动作,似乎他们为满足肉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虎子抽口冷气退了出来,关上房门的刹那,棚里传来了女人骚浪的窃笑,好像有意要刺伤他,又像不知羞耻地对他宣告,你不要我,总有男人要我,我跟他快活你干瞪眼哩!
  雪儿的阴暗报复心理虎子知道也无所谓,他只在最初的瞬间异常惊讶,走出工棚后便释然了。这个放浪女人既然到铁路上来找男人,不跟黑牛上床也会跟别人发生关系的。是否被她迷惑,要娶她为妻,那是黑牛自己的事。虎子亲眼目睹了这场男女偷情,他在工地没有张扬也不露声色,再见到双颊红红像生蛋母鸡的雪儿还微微一笑,把本以为气坏他的女人弄得面色由红转青。
  晚上高原上的冷风一吹,黑牛从混沌情欲的泥淖里清醒过来爬了出来,含着热泪对好友虎子和我悔恨一时糊涂,竟为了发泄和满足跟一个并不爱的女人有了肉体关系,担心她会趁机粘住他不放,并得寸进尺要跟他结婚。黑牛为自己干出的傻事非常后怕,虎子奉劝他马上跟放荡女人一刀两断,肯定地说雪儿既然能够轻易跟男人上床,黑牛出上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便可以摆平这件事。
  滞留在韦家庄的小城女人雪儿,似乎找到了施展她青春魅力的场所,放开来在那些未婚甚至已婚的铁路工人中间厮混。黑牛花费了近一年的储蓄才摆脱她的纠缠,老光棍那块闪闪发亮的英纳格手表理所当然戴在了雪儿纤细的腕上;有个刚来探亲的家属在老公身上闻出了别的女人的气味,暗中追查终把丈夫和雪儿堵在了木工房里,一场大闹男人脑袋夹在裤裆里也过不了关;本来性感丰腴的雪儿愈来愈娇艳惑人,她索性住入了县城旅馆,等候那些巴望花笔钱跟她有枕席之欢的男人登门。对她的沉沦和放荡恨得咬牙切齿的虎子表哥,好几次都想把她扭送公安局,让铁面无私的司法部门来阻止这股肆意泛滥的祸水。可要抓住雪儿变相卖淫现行非常之难,女人天生多个心眼,稍党风向不对便溜之大吉。就算你密切监视,把她和某个男人一起抓获,至多只能算个生活作风问题,把一个无耻无业漂流外乡的女人怎么办?连黑牛也没料到蛮子死后还会遗留下如此麻烦,他自己还是第一个被雪儿诱上床的男人,在朋友中成了令他汗颜的笑柄。
  我也没料到雪儿会如此自甘堕落,还厚颜无耻地赖在铁路沿线不肯离去,真给小城人丢脸。雅儿对她的卑鄙行为更是怒火万丈,天天咒她不得好死。我有时冷静下来,思考发生在雪儿身上这种一旦放浪就不顾一切破罐子破摔的现象,甚至有过一个较为幼稚的想法,如果她早一天到韦家庄,蛮牛就不会犯那桩强奸案,两个都怀有性冲动的男女迅速媾合一起,那以后这些风流韵事便会被阻止了。想法归想法,事实归事实,浪女雪儿仅凭她的肥奶大臀和来者不拒便把上百人的铁路工地搅得污涸瘴气人心惶惶,在道德制约苛严的七十年代初期,倒真让人既震骇又不可思议。
  一天早上我独自去空旷无人的盘江边,要冷静思考离开贵州之后的流浪路线。回四川倒挺容易的,就去贵定坐那趟由上海开往重庆的列车便行了,两天之后就可以回到小城的家里。我心里一直想的是往南行再往东去,带着妹妹雅儿去看看那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我喜欢倾听江水流淌的声音,如一种优美的音乐,可以缓解流浪者心头的烦恼和不安。
  隐约听见有个柔和娇嗔的声音叫我,抬头看去不由一惊,穿白衫黑裤的雪儿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手里握着一小束野花。我不想理这个名声糟透的骚狐狸,又把目光投向了一派清纯的盘江。原以为这一略带怒气的冷淡,会使她知趣离开,不料她不当回事走到距我几步之遥坐了下来,不管我是否愿意就说开了,眼镜老乡,晓得你和虎子、雅儿他们把我恨得要死,恨我出来跟男人们鬼混太丢小城人的脸了。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啥要那样干,赶上千里路来找的男人死了,我爱上的男人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当我横下心来裤带一松的时候,那些闻不得鱼腥的馋猫粘着就来,还四处说我是淫妇勾引他们上床,要是把他们想跟我求欢的丑态用电影机器拍下来才好看呢。眼镜老乡,我真成个坏女人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坏得这样快。我知道工地上的正派人和以为我偷了她们老公的女人们,恨不能把我送到牢房里去,在这个叫韦家庄的地方,我雪儿随时都有危险。咋办,你能看在老乡的面上,给我出个主意么?雪儿的口气里的确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慌乱,看来她对自己惹了多大祸事还不算糊涂。我冷笑一声,指着一道江水颇深的回水湾对她说,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跳进江里淹死,二是马上从韦家庄消失,不然你的下场比蛮子还惨。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我看见那个周身发颤的女人把手里的野花丢进了江里,看着水流把那些黄的红的紫的小花慢慢卷去。然后怔怔地看我片刻,猛地转身沿着江岸一步步向下游走去,那背影被初升太阳放射的亮光勾勒出好看的轮廓,这个来自故乡小城的女人身姿真还是挺不错的,难怪她能迷倒那么多男人。
  从那天起,浪女雪儿果然从韦家庄消失了。那些对她怀有复杂心态的男人四处寻找八方打听,根本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铁路工地的领导和整天提心吊胆的女人们,总算放心松气,有的还买酒割肉办席请客以示庆祝。对雪儿如何消失的传闻很多,说公安局拘留了她几天,限定时间要她离开,否则要武装遣送回乡;说她对一个有妇之夫产生了感情,她从不少男人那儿捞到的钱物,却被那更狡诈的男人骗了个精光;说她招蜂惹蝶祸事上门,遭贵定县城一个流氓团伙绑架轮奸……不管外面怎么众说纷纭,表哥虎子和黑牛的工棚里保持沉默,大家都不愿再提雪儿这个小城女人的任何事情。我也压根儿没想过在雪儿消失这件事上,自己发挥了什么作用。也许事情的真相本来就是她即将消失,到盘江边只是做最后的逗留。雅儿妹妹的话不多,却又准确又深刻,她早该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就好,何必多说废话?
  我和雅儿在韦家庄停留了半个多月,见了不少人和事,也算长了许多见识。梁国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何况还有很长一段流浪之路在等待我们呢?听说我们兄妹要走,而且是去广西的柳州,虎子表哥真的动了感情,邀了一大帮朋友来设宴送行,席间那爽直义气的铁路工人,给两个即将踏上风雨难卜人生旅途的知青送钱送物,那感人至深的场面让雅儿妹妹捂着脸流泪了。
  身为一个贫穷的知识青年,不知用什么来报答工人们乡亲们的情谊,即席写了一首短歌用带四川腔的普通话朗诵给朋友们听——

    青峰环抱的小村庄
    静静立在漫长人生旅途上
    如一块绿色宝石
    轻扬着纯洁无华的光芒
    流浪,流浪
    遥望巴山蜀水
    故乡在远方的远方
    流浪,流浪
    回首云贵高原
    韦家庄是故乡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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