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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绿色、赤色、小偷和巨人


  从贵阳开往柳州的204次普通客车拥挤不堪,赶短途的山民的背篓包袱几乎把所有通道塞满了,车厢里烟气腾腾,几个衣著非苗非汉的男人捧着红木黄铜大烟筒大肆吞云吐雾,呛得人不停咳嗽。这种贵州山地人酷爱的大烟筒,不但是他们的随身之宝,必要时还是自己防身的武器。而旅行中跟几个大烟鬼同行,真让人受罪,弄得连眼睛也泪巴巴的。我和雅儿挤在窄小的洗漱间,对面就是臭烘烘的厕所,要不是从破窗洞灌进一股股风,那会憋得够受的。
  铁道沿着河岸向前延伸,左右全是陡峭山壁,视野被围困在青山绿水中。一路很少见到大片田地,只有河边的冲积小平原上长着青碧茂盛的庄稼,一个个小村落也就盘踞在那片绿色的边缘。火车愈向南开,山势渐渐有了变化,呈现的风光也在变化。农家大都修的竹楼用树皮盖顶,一副小巧玲珑的样子。竹楼上边住人,下边则饲养各种家禽,旁边栽几丛阔叶芭蕉,周围长着高挺的楠竹,那迷人的翠绿闪耀在蔚蓝的天空之下,极富南国风情。有些人家竹楼侧边有清澈小溪流淌,簇簇团团的野花倒映水中,构成难得一见的彩色画图。这片苗汉杂居之地,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边土”,是流放那些敢于反抗朝廷的志士的地方,多少年来曾激起无数爱国诗人的热情写出豪迈篇章。小城宜山就在这片青苍山岭之中,宋朝大文人书法家黄庭坚曾贬任宜山,最后客死此地。黄山谷的骨气是举世皆知的,其诗文在宋朝八大家中别具一格。他的书法更有傲骨俊风,立于诸大家中也自成一体。记得文革中小城武斗正激烈的日子,我和小安躲在他家阁楼上苦习黄山谷之《松风阁》帖,真有逍遥世外得道成仙的幻觉。如今车过宜山,我忍不住挤到车厢连接处的门口,眼巴巴望着诗人曾吟唱团连过的山峰流水,心怀伤感和崇敬。
  哥,你咋个老是看山?一模一样的山有啥好看的?不知啥时雅儿到了我身后,小声问道。我实在答不出来,这种时候跟她讲什么黄山谷也有点可笑。含糊道,这些山跟四川不同哩。懂事的雅儿没有再问,靠近我睁大黑津津的圆眼一起看山。
  柳州终于到了,跨出火车站的木栅栏,南国的热风就扑面而来,把我们兄妹从云贵高原带来的冷气扫个干净,整个身心在又白又亮的阳光下躁热起来,原本多汗的皮肤上像有小虫子在爬,奇痒难耐,只有逃进冷饮店才好受一点。幸好柳州街道建筑有个特色,大都有可以遮阳的宽街沿,行人很容易就避开了强烈的阳光。第一次走在有遮顶的街沿下,感觉又新鲜又舒服。在一条街的转角处,坐着一个补鞋的干瘦老头儿,鼻梁上挂着老花眼镜,嘴里含着一根麻绳,正专心专意地干活。我想这大概是个老柳州,走过去问道,大爷,我想打听打听,这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老鞋匠微微抬头,干涩的眼光从眼镜架上射向我,顿了片刻才说,老景有个鱼峰山,新景要算公园,我看都不好玩。
  鱼峰山是柳州市内一座突兀挺拔的奇峰,靠近它有一片林荫,树木掩映着一个不大的水塘,塘边有座造型一般的凉亭,由此自然形成了一个面积不大独具特色的公园。登峰的、游玩的、喝茶的、照相的人们倒也不少,这儿成了市中区一个热闹所在。我和雅儿受不住照相师的诱惑,在水塘边让他拍了一张纪念照,背景是鱼峰山全景。然后沿着围了铁栏杆的石梯,一步一步攀向顶峰,一路上俊秀险奇的风景深深吸引着我,简直不敢想象怎么会平地矗立起这么一座陡峭高挺的山峰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功,还是造物主的灵感创作?不管怎么说,一座柳州城,因它的存在而奇特俊俏了许多。我们兄妹站在山峰之巅,俯瞰由新老两个街区组成的城市,老城街道窄小老旧,但店铺又多又密人流熙攘颇为热闹。大桥那边是新城,街宽路阔楼房崭新,可建设规模和速度都不尽如人意。这座对广西来说很重要的工业城市,给人的印象是杂乱而不充实,想好却又好不起来,并非我用一个流浪者的失意眼光去挑剔它,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想它都该更好。
  哥,你看那个小伙子,该不会出事吧?雅儿紧紧拉住我,有些焦急地小声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一个穿脏兮兮衬衫的少年,爬上了峰顶一块峭石,坐在那儿望着市区发呆。少年有十四五岁年纪,个头不矮瘦削不堪,一头乱发下的尖长脸庞上有对大而无神的眼睛。不知他在那块看上去欲坠不坠的石头上坐多久了,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落下去,不摔死也会落个残废。我专注地打量他,猜想他的身份推测他的处境,不管怎么说他的遭遇不会平常。雅儿怕他出事,急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又不敢喊他只好把我的手抓得好紧。看着雅儿要哭的样子,我只好鼓足勇气朝险陡的山崖走了几步,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喂,朋友,有什么事过来我们谈谈好吗?那小子像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一股风吹起他的乱发显出一副很倔的架势,让人心头不是滋味。我不甘心又向他走近一步,小声道,那儿太危险,我接你过来,一起下山玩吧。啊!——雅儿一声又轻又尖的叫喊,少年倏地从无遮无拦的峭石上站立而起,冲我大声嚷道,讨厌,谁跟你是朋友?人家心头烦想清静一下都不行。滚开,再烦我,真的跳下去啦!我心头很气又不敢发作,只好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回退,雅儿吓得一脸惨白,一对水汪汪的眼珠依然死死盯着那处境险恶的少年,生怕他一抬腿便摔下绝壁悬崖。为不引起更多游人围观,造成少年更大不安和压力,我强拉雅儿离开山顶,心地善良的妹妹哽咽道,哥,他真摔下岩去咋办?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安慰她,不会的,那小子才不会拿命开玩笑呢。说不定我们走到山下,他就跟在后头呢。雅儿怎么也不信我的话,一步三回头。
  游鱼峰山的心情,全给那拿生命当儿戏的少年破坏了。我又恼又饿,带雅儿到市里一个叫“永红”的饭店充饥,胡乱吃了一种用米粉做的主食,虽不对口味也只好吃完了事。一个农民装束的男人悄悄过来,小声用当地话问我们换不换广西布票。两个吃饭行路都困难重重的流浪青年,只有婉言谢绝,他带着失望又走向了另外的食客,看那腊黄脸孔他太想吃一顿饱饭了。在这粮票、布票、油票、肉票大行其道的年代,城市和农村都处在一种饥渴之中,实在是让人难受的讽刺。
  阳光热热辣辣,柏油路面腾起一层扑心烫脸的白浪,迫人不得不加快脚步,一对流浪兄妹在柳州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是记忆差错还是不确切的印象,我总觉得这个城市的树木太少绿荫太少,这印象也许是过分炽热的南国阳光强加给我的,可怎么也抹不去了。趴在大桥的水泥栏杆上,俯望滔滔而去的清波碧浪,太阳似乎柔和些了。柳江的水面并不十分宽阔,十来只机动木船停靠在沙岸边,形成江边风景。天将黄昏,斑斓陆离的霞光把江水染得绚丽多彩,我的心却冷白无色,思绪也如雨水打湿的沉重蝶翅飞不起来了。
  要趁天没黑下来之前,找个能避热又安全的地方过夜。囊中羞涩,花几块钱去住旅店太不值,那钱够我和雅儿又可吃一餐饱饭搭一程车船了。想到了老鞋匠说的公园,晚上去那儿游玩、纳凉的人一定不少,混于其间随便找个僻静处便可打发一夜。雅儿已逐步适应了流浪生活的各种艰辛和复杂环境,对食宿的意外安排也能配合,听我说为省钱去公园露宿她轻笑道,哥,躺在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要有一颗能掉下来就好玩啦。妹妹的轻松和天真,把我心头的沉郁扫掉了一些,漫长无望的旅途才走了一小段,我杂乱的情绪实在难好起来。柳州公园里的游客不少,大多是拖儿带女的当地人,他们多为享受园内傍晚的清凉而来。哥,你看,——雅儿发现了一个儿童乐园,孩子们嘻笑着爬上背着滑板的大象,抬着单杠的黑熊也那么憨态可掬……妹妹一下子来了玩劲,混在顽童们中间坐滑板荡秋千,那样子真像十来岁的小女孩。
  坐在南国夜晚的晴空下,耳边响着雅儿清脆的笑声,我不由想起了难忘的童年:故乡小城在大巴山前麓地带一个僻静角落里,没有名山大川丰饶物产扬名于世,有的却是贫穷和冷寂。小小县城里根本没有什么儿童乐园,一家由小学校代管的幼儿园,已经是学龄前儿童的天堂了。校园里简陋的一角,用木头搭起滑板和翘翘板供学童们爬上爬下,在老师引导下学唱几首歌,做些叠纸手工或者丢手帕之类的游戏,放学时再发几颗劣质糖果,就算完成了一天的学业,孩子们欢天喜地跑回家,天真可爱地向父母讲叙在幼儿园的快乐经历。那样一家孩童“收容所”,竟成了贫家娃娃们既羡慕又气恼的地方,他们常常背着捡煤渣的背篓,从墙外朝里头扔石子,吓得幼儿园的“少爷小姐”们哇哇大叫。只有我这个野小子不但不惧怕,反而和他们交上了朋友……哥,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饿啦。雅儿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蓝黑色的天幕已落下来了,闪烁的群星格外明亮,借着星光可以分辨出园内的房舍树木,沿着水泥铺就的小路,我们去找可以解渴充饥之处。这时电灯大亮,前面人声嘈杂,过去一看原来是个露天茶园,十来张小木桌围聚了不少人品茶谈天,这大概是公园晚间最热闹的地方了。
  热茶下肚饿感减弱,我又去附近小卖部买来一包要付全国粮票的饼干。看到雅儿迫不及待地又吃又喝,我的鼻翼不由有点发酸。幸好晚风轻柔,把心头的不快和难过徐徐吹散。哥,我们明天去桂林吗?听说那儿很美,桂林山水甲天下呢……妹妹想让我高兴一点,可她的话题令我木然,最美的风光在穷愁潦倒的流浪者眼里也是枉然啊。我没应声,只默默饮茶。哎,你们是四川人吧?一个穿草绿色军裤白色衬衫的青年,不知啥时坐在我和雅儿对面,操北方口音问我们。嗯,我随便哼了一声,不大想理他。没想到他热情地说开了,他姓王是河南人,在柳州当兵,父亲是位高级干部,在邯郸工作的母亲也有掌实权的职位。说他一看我们就是在农村熬受不住出来投亲靠友的知青,热情邀请我们去军区招待所去住一夜,既然认识了也算是朋友,没什么好客气的。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老是打量雅儿,那张年轻而有生气的脸孔倒一点看不出心怀叵测的歹恶影迹。如果我独自一人,跟他去哪儿也不怕,有妹妹在身旁对任何人都不得不保持警惕。雅儿有点被他说动了,看我几眼希望我答应他。我却说,谢谢你的好意,小王,我们打算赶晚班车去桂林呢。说出这句话我忍不住想笑,有没有去桂林的晚班车我一无所知,要保护自己撒谎也很顺溜了。哥,……雅儿刚要说啥,忽被一阵惊呼打断:抓小偷啊!——狗日的偷我钱包!——接着是奔跑声抓打声,那阵势有点惊心动魄,姓王的高干子弟顾不上我们了,赶过去看那突然发生的热闹。我对街头斗殴抓偷包贼一类混乱场合不是不感兴趣,只因自己流浪在外如随波逐流的浮萍不知哪天会遭哪股狂风吹翻,何必无事找事呢?正要叫雅儿跟我离开茶铺,不料她已跑过去挤进人堆看稀奇了,心头有气也不好发作,喝着已带苦味的茶水等她。
  哥!你快去看,是他!没想到真是他!哥!——雅儿惊慌地喊我,说的话没头没脑。我想拉她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过去一看也愣住了。遭人拳打脚踢的小偷,竟是我们在鱼峰山顶看见那个把自己生命不当回事的少年人。他在地上蜷缩成团,用双手紧紧护着头部和前胸,一动不动,仅凭这老练的护身架式我就看出他是此道老手了。哥,他要遭这些人打死的……雅儿一脸煞白,颤声对我说,可我无法冲进挥拳踢脚的愤怒人群去救他,如果他们把我当成小偷一伙的弄不好也要挨揍,怎么办?我忽地灵机一动,冒叫一声:别打啦!派出所干警来啦!这一叫果然灵验,围攻小偷的人群呼啦散开,只剩了死狗样蜷在空地中央的少年。说来也巧,真有两个穿蓝色公安制服的人急忙赶来,不由分说架起小偷就往公园外走。我和雅儿跟在后面,直看到他们走进了离公园不远的派出所,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倦意睡意一下子全无,我和雅儿一样关心起那个行窃失手惨遭围殴的少年,想知道他怎样熬过这一关。围在派出所外面观看议论的人群已经散了,我们兄妹还在不安地徘徊,为啥如此关心一个小偷的命运,自己也说不清楚。夜渐渐深了,略有凉意的风吹在身上,提醒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夜无归处的流浪者公安人员也有权抓去关押的。雅儿一直呆望着派出所敞开的大门,突然说,走,我们去看看那个小伙子,就到火车站,好么?我被妹妹的善良所打动,点点头带着她走进了派出所。刚进门,一个模样威严的值班干警冷声问道,有什么事?报案吗?我努力平和地说,公安同志,我和妹妹想看看你们刚抓的那个小子。干警警觉地一瞪眼,严声问道,你们是一伙的?这时雅儿急忙说,不!不,我们看他偷东西又害人又遭孽,想劝他改邪归正。干警不相信地冷笑着,也许是雅儿纯真的目光打动了他,站起来从抽屉拿出一串钥匙领我们到院内一排安装了铁门的平房,打开一间朝里面吼道,三只手,有人来看你。昏浊的灯光下,那一身尘土的少年木呆呆地坐着,茫然看着我们,显然想不起我们是谁跟他有何关系了。这机会也实在不易,雅儿赶紧说,小伙子,你别再偷东西了好吗?那些人会把你打死的。告诉我和哥哥,还有公安同志,你不是小偷,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好吗?你要早点回家去,为你担心的妈妈天天盼着啦。妹妹的口气温和感人,连那个板着面孔的干警也为之动容。不料,那小子猛地抬头,犟着脖子怒声道,我就是小偷,不想听你说那些话。快走吧,我根本不认识你们,讨厌!
  一阵冷寂,那干警反应过来,冲他怒吼:你他妈的才讨厌!哼,人家好心劝你改邪归正,你小子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砰!那扇沉重的铁门又关上了,雅儿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走出派出所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柳州街道上几乎没了行人。黑夜给两个流浪青年无形的压力,是找旅店投宿,还是去火车站在候车厅混上一晚?我不再犹豫领着雅儿匆忙赶到北站,先看时刻表,果然半夜一点有趟经过柳州去桂林方向的快车,决定马上作了出来:先休息一会儿,我们赶车走吧。懂事的雅几点点头,在她看来这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们进入候车大厅时里面还有几个带行李的旅客,不一会儿他们也离去了,整个大厅空空荡荡只剩了我们一对兄妹,又不安又疲倦,本想在木椅上躺一躺,可很快迷糊地睡着了。……咣当!一声火车的急刹和碰撞声惊醒了我,脑子一闪:快车到站啦!于是跑到那扇惟一开着的售票窗口,一个睡眼惺忪留着运动式短发的胖妇人,漫不经心地问,到哪儿?我递过钱大声说,桂林!两张!她抬了抬浮肿的眼皮,快车不是慢车,一站地不卖。我一下子来气了,凶巴巴地嚷道,我就要买!非乘这趟车赶到桂林不可!大概我这带四川腔的嚷声有点吓人,胖妇人也不想找麻烦睡不好觉,打着呵欠抛给了我两张车票,砰地一声窗门关上了。
  我和雅儿急忙往月台上跑,刚一上车车就开动了。快车人多拥挤,过道、厕所全站满了人,看来只有站到桂林了。柳州的房舍和灯光在车窗外闪动消逝,在这座城市的旅行虽然短暂却留下了深刻长久的记忆,因为高耸独特的鱼峰山,也因为那个被关进派出所的倔犟少年人。啊,柳州,富有诗意的同时格外现实,七十年代的现实那么严峻,两颗流浪的心灵几乎承受不了。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我们只有面对无法逃避。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流浪?我们要到哪儿?为什么如此茫目地远行?一路上脑子里常浮现这些带大惊叹号的问题,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懵懵懂懂登上列车,走向又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巴山蜀水越来越遥远模糊,而母亲带泪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们,期望她的儿女早日放弃无望的流浪返口虽然贫瘠却爱心慈厚的故乡。我明白自己和妹妹雅儿的离家出走并非一时冲动,艰辛苦闷近乎绝望的知青生活已进入三个年头,迫使我们以远走高飞的方式去宣泄窒息得快要枯竭的青春热情。任何生命都是渴求自由的物体,过分压抑之后不出轨就嘎然夭折,我们选择流浪远方出于一种无奈,也是一种短暂的掩耳盗铃式的逃避,像头被猎人狂追逃窜的小兽,惊恐和喘息之后又不得不走进它赖以生存的山野丛林。
  为打发难熬的时间,我木桩般地站在火车车厢连接处,满脑壳胡思乱想。雅儿紧靠着我没叫一声苦,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车里的旅客们表情难受咬牙坚持,空气里的汗臭脚奥体臭让人恶心,如果不是车厢缝隙灌人的微凉夜风,再强壮的汉子也肯定挺不住的。
  车到桂林是凌晨四点多钟,天空飞着蒙蒙细雨,使人无法从昏浊灯光中分辨出房屋、街道的面貌,这座靠近湖南的城市应与西江支流边的柳州有区别的。难民般的乘客争先恐后涌出雨中车站,甲天下的桂林立刻近在眼前了。
  第一个任务是吃饭,接连不断的长途旅行和观山望景真让人疲惫不堪,幸好我和雅几年轻,精力充沛,流浪生活比呆在乡村种田挖土刺激多了,每到一个新地方所有困倦也就不翼而飞。塞了一肚子油饼稀饭,我们在站前小食摊坐过了五点半,公共汽车开始在雨水中奔忙了。我担心天气就这样坏下去,多年来欣赏秀丽桂林山水的愿望成为泡影,因为口袋里那点可怜的旅费不允许我们在这儿呆上两天。眼前雨雾蒙蒙,我心头也蒙着一片雾而,连同绵绵愁绪一样湿湿漉漉。六点钟,看似没完没了的细雨悄然停止,厚厚的灰云被风吹散,天空透出一线亮朗光彩。尽管太阳还在云的深处,我的心中已是阳光灿烂了。啊呀!哥,我们运气真好。雅儿仰着红润脸庞,黑津津的眸子水润生辉,其实几分钟前她比我还焦愁不安呢。
  桂林是座中等偏小的城市,它的街道、房舍、林木整洁优美,色彩尤为鲜艳生动,又远非我所见过的那些繁华城市能比的。漓江的几条支流穿过市区,一座座造型美妙特色鲜明的石桥横跨其上,构成一幅幅自然生动的画面,以清新俊逸招人喜爱。桂林是以山水闻名于世的,我带雅儿妹妹来这儿也为寻山访水,从而亲近和了解它真正美在何处。
  在小贩手里买了一张游览图,一边看图一边寻找那些著名景点。哥,你看!——雅儿指着前方叫道。一座高高挺拔在一片建筑群中的山峰,如一位高傲的绝世美人,承受着淡淡阳光的抚照和旅行者们的青睐。它肯定是独秀峰,让桂林人为之自豪的第一景。我们小跑着赶到山峰下,一道冷硬的铁门拦住了去路,看门老头的口气更冷,说里面在办个什么训练班,暂时不供游人参观。真是_张热脸蛋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我失望得很想骂老头一通,可气到嘴边又忍回去了。我多想登上那独立苍穹之下的高高峰顶啊,站在那儿不但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和蜿蜒流淌的漓江,极目远眺让神思飞扬也愉快啊。然而那些独霸奇景办狗屁训练班的家伙,倒也心安理得实在可恶。
  带着失望我们继续前行,在桂林停留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不一会儿来到了伏波山下,它是一座屹立在漓江边的石峰,俊秀奇伟,不失一处佳景。听说在晴空少云之日,它倒映在漓江青碧之水中,非常好看。山峰一侧有座华丽洋房,半坡还有一幢玲珑建筑,它们都向我们挂了“谢绝参观”的牌子,原来是专供欣赏漓江的外国人游玩的地方。训练班占了独秀峰,外国佬又割据了伏波山,不快的心情沉甸甸的,直到看见几个在绿草坪上打太极拳的老人,才稍许轻松了一点。伏彼山底下有个穿洞,进去便来到了江边。虽然晨雨刚停不久,江水仍清澈碧透,像被绿色颜料浸染过一样。靠江一块倒悬石锥,便是有名的“试剑石”了。四周石壁之上,处处是历代墨客骚人的刻记,当代文豪郭沫若是走到那儿都当仁不让尽展辞彩的,他在石上最显著之处占了一块地盘。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位四川老乡的大作有点乏味,伏波山也不想游了。
  我们转回市内,在一家名叫“七·三”的饭店午餐,要的食物很便宜能充饥,看雅儿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就放心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同桌吃面条,从神采肤色上看他精神健旺性格开朗。他看出我们也是来旅游的人,主动介绍他家居广州现已退休,几个孩子都有挺不错的工作,是“老太爷”了,这次专程来桂林游玩是他宏伟旅行计划的一部分,江南、北方一带老人已走了不少地方,西南西北想去还没去。哈,把东南西北走完,看够祖国的大好河山,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啦。老人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不由自主生出些羡慕。他又问我们去没去阳朔,我和雅儿都摇摇头,他忍不住感叹道,小伙子,阳朔山水甲桂林,你们走到天下最美山水的边上了,如不进去亲眼看看太可惜啦!老人的话震动着两颗年轻的心,他哪里知道,在火车站我便留心过去阳朔的船费车费,乘船去每张票一元九角,返回坐车更贵一点,加上路上餐费两人得花十元钱!然而十元钱真难住了两个流浪知青,不得不放弃去阳朔的想法。说心里话,能沿漓江乘船而下,尽览两岸奇峰峻岭如临仙境的感觉该多好啊。
  广州老人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窘况,还热忱介绍阳朔如何如何,同他道别时还叮嘱该到哪个码头去上船。而我和雅儿心头明白,在桂林最多还能停留半天时间,不坐晚班车东去的话,就只有夜宿车站候车厅了。
  依照旅游图上的介绍,有两处颇具特色的风景地值得去看看,一是七星崖,一是芦笛崖。我们只能选择较近的七星崖,而且仅有立马观花简单一游的时间。那座著名的山崖在人民公园里面,我和雅儿冒着太阳匆匆赶去,在公园门口看见一位身材极好的越南姑娘,她穿着宽脚裤,紧身衣衫,显得丰乳肥臀,披散着黑黑长发,手握一只精巧竹笠,轻盈而行的样子挺美的。哥,你说她是哪个民族的?雅儿好奇地问,我逗她,反正不是中国人,你说呢?妹妹又看她一眼,有把握地说,哦,我晓得了,越南人,肯定是越南人。
  七星崖的木亭前面空地上聚了一大群游客,要等下一班解说员来领人溶洞参观。附近石崖上刻着不少诗文,我找出小本来抄录几首,雅儿则张着耳朵听人吹嘘七星崖的动人传闻。不一会儿,一位身材苗条、拖着两条油黑长辫的姑娘,手持长电筒笑容可掬地迎候客人。此刻我才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过,毗邻湖南的桂林也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并像湘女一样多情迷人。女解说员那漂亮可人的样子,一下吸引了我,她仿佛像一轮柔美的月亮,把桂林山水映照得更加美妙。牵着雅儿的手我们随大家进入七星崖,洞口是一个面积不小的石穹大厅,女解说员站在一个石凳上,用柔和迷人。不太准确的普通话,讲述桂林山水的由来和七星崖形成以及发现的简史,解说词倒编得流畅风趣。参观随之开始,女解说员用手电照亮一小块石头,兴奋地说,看啊,小黑兔!我随之仰头一看,头顶崖壁上果然趴着一只模样机灵的小黑兔。她接着柔声说,这只小黑兔呀,在好多年前还是只雪白漂亮的小白兔,那些好奇的人听说七星崖里有这么只可爱的小白兔,争先恐后来看它,因为谁看到了谁就有福气啊。你们想想,古时候的人们哪来电筒呢?只好用火把照亮进洞的路,再举着火把寻找小白兔,天长日久,年年月月,我们的小白兔就给熏成小黑兔啦!那声音像珍珠撒落玉盘一样动听,巧妙的解说词令大家开心笑了,向这位俊美机灵的姑娘投去赞赏的目光。洞内每一处大自然孕育出来的奇景都那么形象、逼真、迷人,巨大的花果山在灯光的辅助下,南瓜。玉米、稻穗、苹果、寿桃……无一不栩栩如生。虽然有些景物被人为地抹上了政治色彩,倒也没太影响人们观赏的兴致。有几位华侨模样的人频频举起相机,镁光跳跃闪烁,他们留下美景以做长久纪念,而我只能靠记忆来回想这次七星崖之行。哎呀,快来看!双蛇人洞。女解说员惊喜地招呼大家,我挤过去一瞧,她用手电照着一个小石洞,两条形似蛇尾的石纹一长一短贴在洞口,真像两条蛇急忙钻入洞去躲避。哟,朋友们,再晚来一步,你就看不见它们啦。大家一阵欢笑,姑娘的解说时时拉住观众的心。哟!石笋。她又一声兴奋的轻叫,凑过去一看果然地上冒出一支笋状石头来。看,那儿还有一双呢!随着手电光我看到两支石笋一上一下,中间只隔着两个指头的缝儿。女解说员微微笑着有点神秘地说,这两支石笋有一天会连在一起,请大家猜猜看需要多少时间,哦,真想知道吗?我来告诉你吧,大概一百年,哈哈。她的乖巧灰谐和轻快,博得了人们发自内心的笑声和赞扬。参观终于结束了,从七星崖的另一端走出来,游客们高高兴兴离去,那位身穿蓝色工作服,微耸胸脯上佩着工作牌的美丽姑娘,含笑为我们送行。好些人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她,而我更专注,她的音容笑貌和七星崖的奇妙景色,一齐印人我的心海,桂林因她而更加美丽起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消了我们登月牙山的愿望,只好和十多个游客呆在一家餐厅里避雨。此刻我才觉得疲倦极了,两天两夜没睡好觉,火车上的站立劳顿耗去了我大部分精力,趴在长木凳上便昏沉睡去……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黑免在前面跳跃,我追过去它飞快地跳进一片绿茸茸草坪里,我又兴奋又激动地扑去抓它,小黑免在草坪上一个翻滚变成小白兔了,费了很大劲把它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它那柔软的皮毛……突然它变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模样几乎跟七星崖的女解说员一样,那女性的体香撩拨得我心猿意马,迫不及待地解开她的衣眼,啊,那两只微微上翘的乳房简直像两只活泼可爱的白兔……我热血沸腾满怀冲动,猛一动弹,人却从板凳上摔了下来。雅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来拉我,哥,做恶梦了吗?我不好意思摇摇头,哼哈一句遮掩过去。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我们踏着积水步行返回市区。远看七星崖,山腰仍飘着白色雾馒,宛若云中仙子,四周的山峰一片葱茏迷离。桂林真比传说中的仙境还要美,可我只能短暂地看上几眼便不得不匆匆离去,这似乎是命运对流浪者的安排吧。到了火车站我痛苦地走到售票窗口,买了当晚离开桂林的车票,看看离开车时间还有几个小时,雅儿提议再去找个地方看一看,好不容易来了多看个地方也好啊。于是兄妹俩找到了象鼻山,从沿石壁打出的陡峭石阶攀上去,我们到了山顶,上面有座叫普贤的小石塔。从这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漓江和一只只小木船,可惜没有带诗情画意的竹筏,那些在电影《刘三姐》中出现过的竹筏,让人有些想念。我和妹妹静静坐在石头上,最后好好地看看甲天下的桂林。这时几个穿疗养服的人走上来了,他们告诫说,桂林晚上很不安全,象鼻山上也曾发生过抢劫案,趁天未黑尽最好早点离开。没想到,我们是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告别桂林的,看着插入青色江水的象鼻,有说不出的惆怅和难过,甜的苦的泪水一齐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黄昏的桂林站乱哄哄闹哄哄的,充斥着南腔北调的声响,不时夹有火车的轰鸣和喘息。我和雅儿只是这里的流浪过客,由晨至暮的大半天时间匆匆翻阅了一部清秀的山水长卷,朦朦胧胧存入了年轻的记忆之中,在仓促离别的一刻心情乱糟糟的。
  我已经很为日渐减少的可怜旅费犯愁了,但尽量不流露出来,让妹妹担惊受怕我又等于背上了一个精神包袱。借口买票我托一位东去的旅客买了两张站台票,想混上车去再说,凭已有的一点铁路旅行经验,逃一段区间距离的车票还是有机会的。此时想着在故乡山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日子,火车上逃票的那点惊惶不安也算不得啥了。两张站台票紧捏在冒汗的手心,我必须自己宽慰自己并鼓起勇气去面对流浪生活的现实。
  哥!——雅儿猛撞了一下发愣的我,她脸部的表情又惊又喜,忽地压低嗓门,快,跟我出去找个人。找人?在这完全陌生的异乡异域难道碰上了朋友熟人?妹妹使劲拉着我跑向售票厅外,瞪着一双水灵大眼四处找什么人。虽然纳闷不解可我也不好多问,人生中总是充满各种意外的。围绕站外广场东找西寻,雅儿要找的人连个影儿也没有,她突然站住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哽咽道,哥,你看这钱咋办?她伸出一只手来,掌心上有一小卷钞票,每张都是十元的,恐怕有好几十元吧。那年头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啊!我愣愣地盯着那卷钱,又警觉地瞧瞧四周,小声问,雅儿,这钱是哪个给你的?雅儿说,不晓得,一个小伙子撞了我一下,衣袋里就有这些钱了。我猜是在柳州碰到的那个小、小偷吧,可我没看清他的面容,只觉得背影有点儿像。他为啥这样,我们跟他只不过萍水相逢没啥瓜葛啊?妹妹又焦急又不安的讲叙,使我心头莫名其妙地躁热和激动,这支流浪生活的小插曲虽来得突然,却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思考和品味。那陌生的行窃少年在哪儿?雅儿和我都明白找到他太难了。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高叫:到衡阳的车要开啦!我抓过妹妹手里那卷钱,领着她往车站里跑,向东去的每一趟列车都可以把我们带走,前方是什么命运在等待也不去多想,反正流浪中漂泊,漂泊中流浪全都一样。

  206次列车走走停停向东行进,这趟车的乘务员几乎全是广西人,而来自五湖四海的乘客中多了语腔铿锵别致的湖南人,口音和我川东老家多少有些相近,听起来亲切有趣。车上的服务比贵阳至柳州那趟车周到了些,开水洗漱水都有,早餐居然供应罕见的蛋糕牛奶,只是五角钱一份太贵了。我到餐车为妹妹雅儿买了一份,谎称自己吃过了还作出挺满足的样子。欣赏她津津有味吃早餐的样子,肚内的饥饿感似乎也减少了些,为克制心头不知趣的欲望我不得不扭头看车窗外的景色。湖南境内山水田野组成的景象,和四川丘陵地带颇为相似,恍然间有种归家之感。
  夜间行车刚过,车厢里的乘客还不算多。我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发黑肤白五官线条优美柔丽,一对亮晶晶眸子焕发出青春生命的亮色。昨晚上车匆忙,又过分疲倦倒头便睡,竟然没留意邻座是那么漂亮文静的女孩子。她见我照顾雅儿后用一种略带惊讶的眼光看她,白皙面颊泛出红晕,微笑着轻启柔唇,同志,你们是俩兄妹吧?去衡阳吗?我觉得有道温和柔美的光向我投来,从心底里牵出一种少有的感动。许多书上都说湘女如湘水一样清纯多情,刚入湖南便有了亲身面临的感受,是不是流浪生活的奇遇或幸运呢?我红着脸点点头。湘女依然笑着,话声带点川东乡音的韵味,衡阳是挺好一个地方,南岳衡山不说了,耒水、蒸水和湘江都很美。哦,石鼓山、回雁峰以及附近的天子坟、湘西草堂也值得去看看。我有好久没去衡阳了,真想再去看看啊。她使我猛然想起了,在家乡山地常见到挑竹筐或麻袋的农民,喜欢在筐袋上写出醒目大字:祖籍湖南沅陵(或常德、岳阳、凤凰等等)莲花镇青叶村×家老屋(或×镇×村×氏祠堂等等),原来四川湖南紧紧联系的东西不少啊,不也应了“湖广填四川”之说吗?在离小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叫龙灯桥的山乡,那儿的几千居民至今讲一口地道的长沙话,也是有力的佐证。对湖南人的好感似乎是天生的,何况面对着一个温柔多情的湘女。见我发愣,雅儿说,我和哥哥要去韶山看毛泽东故居,路过衡阳顺便看看,衡山肯定不去啦。湘女说,听口音,你们是四川人吧?出来探亲还是旅行?她这话触动了我心底的某种东西,淡然道,我们是知青,与其说出来旅行,倒不如说是流浪,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吧。像印度影片里那个拉兹唱的,命运送我奔向远方……湘女笑了,你还有点幽默感呢,其实我也想去流浪,只可惜身不由己……一层薄薄的伤感浮上双眸,那浅浅忧郁的样子使她更加清俊动人,我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丽人,是屈原的诗里还是刘禹锡的词里?念头正在闪动,突然看见不远的车厢门口出现了佩戴车长臂章的严肃汉子,他身后跟着面孔同样冷严的乘警和列车员。我猛然省悟,查票!这是每趟列车早餐后的例行公事。可我和雅儿都没有车票,也来不及了。事情刚想明白,人就紧张和提心吊胆的了。在列车上我曾见过处罚逃票者,往往是带到餐车去训斥甚至打骂,也有就近送铁路派出所拘留审查的。没想到头一遭逃票,便撞在枪口上了,怎么办?主动补票人家信吗?那萍水相逢对我们表现出善意关心的湘女又咋看呢?正胡思乱想,只听车长一声威严大叫:查票!——大家把车票准备好,不要走动,我们到座位上查。完了!我脑门涌出一层冷汗,知道内情的雅儿吓得一脸煞白。跟我面对面的湘女也注意到了,嘴唇动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我的黑眼睛有点担忧。说时迟那时快,几个查票大员挺立我们面前了,无情地伸出了手来,票!——在我犹豫的刹那,湘女甜甜地笑着,把两张票递给车长,指指雅儿说,我们一起的。也许车长被她的笑靥迷惑住了,车票看也没看就还她了,又扭过脸来横眉冷对地瞪着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说,车长,补一张票,上车没来得及买。车长狐疑地盯我片刻,朝乘警使个眼色,那穿蓝色公安装的汉子便重重地在我肩头拍了一掌,走,到餐车去!雅儿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湘女伸臂揽过她暗示镇定。车厢里不少人用复杂眼光看着我这个逃票者,没一个人吭声。此刻任何争辩毫无用处,我只能赶快跟在乘警后面逃离众目睽睽的“现场”。餐车里已呆着十来个有逃票嫌疑的男女老幼,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垂头丧气蹲在角落,还有个年轻姑娘衣衫破烂满脸泪水呆呆望着车窗外面,其余的都像犯案犯错的人畏首畏尾蜷缩着听候发落。一位大块头乘务员大概刚训惯人,歪坐椅上正惬意地抽着香烟吐着烟圈,见乘警领来了我,修地起身给我后脑勺使劲一拍来个下马威,嘿!戴眼镜的小子,你也敢逃票啊!先罚款十倍,再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会招惹更多麻烦,索性紧闭嘴巴一声不吭。大块头见我不是他的对手,顿时觉得没劲,把烟头狠狠拧媳,又找另一个黑面瘦子发气了,狗东西,你一分钱没得也要坐火车啊?老子根本不信,到了祁东送拘留所一关,把你夹在屁眼里的钱也要挤出来,哼!我避开了大块头的蛮横辱骂,一边暗自庆幸雅儿逃过了这一劫,全靠那个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的漂亮湘女,一边绞尽脑汁如何才能从危险境地解脱出来。列车到了下一站,真被乘警交给铁路公安拘押就糟了。大块头骂够了也累了,坐下去又掏烟来抽。还没开腔的乘警又来了精神,大声喝道,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给老子讲情况,该罚的罚,该关的关,没哪个跑得掉的!十来个人赶快排队,我没去抢先,站在末尾,心想多点时间才好想脱身之法。餐车里气氛紧张,简直像间临时牢房,口叼香烟的大块头不用化装也像个胖狱警。辱骂声、哀求声不时响起,一群因为贫穷或者其它可怜原因的逃票者,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任人发落,看着听着我鼻子一酸眼里有了苦涩之泪。正在这羞愧为难之际,雅儿举着一张纸匆忙过来,看我一眼朝穿制服的公安喊道,乘警同志,我哥的车票补好了,他没事了吧?乘警眼白一翻不快道,谁补的票?交罚款没有?我可是按铁道规章办事啊。雅儿笑嘻嘻道,是马车长叫补的,刚才闹了点误会。嘿嘿,乘警同志,你讲原则是对的。妹妹的话柔和中听,又无半点慌乱,连我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乘警狠狠盯了我一眼没再说啥。走啊,哥。雅儿悄声说着,拉起我就走出了餐车。我如释重负地吁口长气,小声问她,雅儿,车票咋补到的?妹妹很是激动地说,还不是林老师嘛,她主动找车长为你说情,人家同情我们才让补的呀。我心头一热忙往那节车厢走,雅儿看出我的心思,轻声说,哥哥,你想找林老师道谢呀?可她,她在祁东站就节车了,说是要赶去学校上课。听妹妹这一说,我头部嗡地一晕一眩,太阳穴忽地一炸一炸地生疼,简直后悔为逃票和一个善良多情的湘女幸运相遇又各自东西,这一切的发生和结束都太突然太快速了。我不想把对一个异乡女子陡然产生的好感告诉雅儿,人世间不切实际的美丽幻影总是有的,这短短半个小时我像进入了《聊斋》式的故事情节:陷入困境,受到一个美艳可人的女子的爱怜和搭救……回到车厢,果然我对面座位已换了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那仙人般的湘女已经消失了。果愣一阵,我问妹妹,雅儿,那位林老师,给你留了姓名和地址吗?她摇摇头,没有,她找车长磨了好一阵才补上票,回来刚交到我手上祁东站就到了。我们连话也没说上两句,她就匆匆下车去了,我跑到车门追问她,你贵姓啊?她回头一笑,我姓林,双木林,在学校教书。所以,我叫她林老师,哥,这车票钱还是林老师出的呢。列车咔嚓咔嚓向前开动,我脑子里也咔嚓咔嚓乱响,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个美丽湘女的影子。然而火车呼啸东进,衡阳愈来愈近,一个流浪青年的内心只有感激无法回头,这是命运。不过,那个叫林老师的湖南女子,像一道无比瑰丽的彩虹,曾经出现在我心灵的天空,每每回想她永远那么年轻和美丽。
  衡阳这座在军事上历来占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城市,建筑在波浪滔滔的湘江两岸,这种跨江之城的格局,总给人开朗的现代感觉,也预示着它将有不俗的发展前景。我和雅儿经过湘江大桥进入市区,街道两侧的房屋大都二楼一底,偶尔有幢略高一点的楼房,所有房屋构造大致差不多,排列起来显得很整齐,加上繁茂碧绿的梧桐树沿街映衬,衡阳便有了一种中等城市的气派了。在一家商店,我看到了价廉物美的当地产玻璃器皿,它们是很适合作为礼物送人的。于是我和雅儿商量,挑选了一对金底衬花漂亮糖缸准备带去上海送朋友,这也是礼轻情意重的一种吧。两个囊中羞涩的流浪青年,一路走一路算把可怜的旅费捏出了汗,心头还时常又空虚又发紧。我付了款站在柜台边请营业员把玻璃缸好好包扎一下,反复说明我们要带到很远的上海去,她板着脸很不耐烦用细绳捆扎一圈就丢给我了,口里道,都这样的,说也没用。我心头有气正想和她争辩,忽听妹妹轻叫一声,哎呀,哥,是他,真是他哩!——她说着就往商店外面跑,我赶快抓起玻璃缸追出去,不知发生了什么让雅儿如此又惊又喜的事。刚冲到大门外就看见雅儿揪住了一个小伙子的手臂,你跑啥嘛,都是熟人啦!哥,你快来看他是哪个?妹妹扭头叫我,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定睛一看,我也禁不住大叫,是你啊!又碰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呢。小伙子就是在柳州遭抓又在桂林塞钱的小偷,而在这衡阳街头的相遇是偶然还是故意就让人搞不清楚了,反正这事有点奇也有点怪。雅儿不管那么多,只牢牢地抓住他,生怕他像只泥鳅一样滑走了。小伙子也满面涨红尴尬笑着小声道,同志,看错了人吧?雅儿说,我又不是近视眼,问你哟,桂林火车站给我衣袋里塞钱的人,是不是你?这时有些人过来围观,我怕惹出事来,笑着对他们说,熟人熟事的就爱争个嘴斗个劲,走,找个清静地方说话吧。见我口气温和,小伙子朝妹妹一笑,她有点不好意思把手松开了。
  小伙子自我介绍姓胡,主动提议去公园,听那带湖南腔的夹生普通话,我估计他就是当地人。这个我们在流浪中遇到的小偷,样子清瘦俊秀看不出有多歹恶,他对我们兄妹有好感全因在鱼峰山和派出所的两次意外相见,特别是雅儿对他的关心和担忧多少打动了那颗麻木多伤的心。他领我们穿街过巷,没想到衡阳公园在一个僻街角落。它有一个人造湖泊和由于挖土造湖而起的山丘,由此构成公园全貌。沿岸插满柳树,摇曳绿枝下摆了些供人休息的石凳,不远的对岸有幢小洋房,它造型优雅的身影倒映绿水之中,给人静谧悠闲的感觉,仿佛远离了喧嚣的茫茫尘世。湖心的小亭和喷泉,算是园中佳景,不少游人在此拍照留念。三个青年站在湖边无心观景,还是忍不住的雅儿先说话,小胡,你年纪轻轻,有力气又不蠢,为啥要去……偷呢?小胡说,我哥哥姐姐都下乡了,老娘在家一身病痛,我又没正当工作不去偷哪个养活她呀?我说,做小偷又可耻又危险,那天在柳州我真担心他们把你打残了。小胡垂头不吭声,只把手里的碎石片朝湖里砸,看得出他有点羞恼交加。雅儿同情地望着他,口气柔和些了,小胡,我晓得你是迫不得已才去偷的……给你讲吧,我和哥哥也是又穷又苦,好些时候走投无路也想去偷去抢,走到悬崖边上就站住了不敢再朝前跨一步。小胡,我们也算是朋友了,答应我不再偷了,好吗?我说,俗话讲,久走夜路要撞鬼。小胡,想想你在柳州的事我都有点后怕。你可以去做工靠劳力挣钱啊,只可惜我和妹妹自身难保,帮不了你,可我们以朋友名义说这些话,你要郑重考虑才对啊。小胡不吭声了,只把手里的碎石一块块使劲往湖里扔,雅儿朝我丢个眼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把那卷钱拿出来,对他说,小胡,这钱我们不能要,还是给你吧。小胡猛转过身来,冷冷盯着我们说,这点钱,是我桂林的朋友给你的,要还去桂林还吧,嫌脏丢湖里好啦!两位知青同志,给你们明讲吧,我不能不去偷!只有偷才能让我妈和小芹母子活下来。你妈还有小芹……母子?雅儿惊讶不解地瞪着他,大叫道,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啊?小胡也像受了刺激,打个冷颤抬脚就走,我和妹妹只好跟在他后面。
  三人从公园侧门出去,在一片低矮老旧的街道转了很大一圈,最后来到一个像是废旧物品处理场的脏乱之地,角落里搭着一个很不起眼的窝棚,那就是小胡的家了。这一带苍蝇成群臭气熏人,那用废铁皮烂木板搭起的窝棚远远望去像个垃圾堆。推门进去我和雅儿同时一惊,棚里倒收拾得相当干净,棚壁的细小缝隙也被报纸糊了起来,嗡嗡的蝇子只能在外干叫。棚里摆着两张床,一张躺着六十来岁的老妇,因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那个面带稚气十六七岁的女孩大概就是小芹了,她背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守在炉边熬药。见到我们两个不速之客,胡母和小芹有点惊慌,小胡大声说,娘,小芹,没啥,是我认识的两个四川朋友,快把好吃的拿出来请客。小芹赶紧趴到胡母床下,找出个旧饼干筒,抓了一把水果糖恭敬地捧到我们面前,羞涩道:没啥招待贵客,请吃点糖吧。她是那种模样俊秀甜美的女孩,如果穿套好服装肯定漂漂亮亮,雅儿一见就喜欢上她了,拉着她的手热热地叫了声:小芹。背小孩的少女眼睛一红,落泪了。
  小胡和小芹的故事是这样的。少年小胡为养活病瘫的母亲,不得不沿铁路干小偷的勾当,每次只要到手一笔钱,他便逃回衡阳陪伴老母,直到花光那笔钱才又外出。一次在衡阳到株州的快车上,他和怀孕的少女小芹相遇了。小芹稚气的样儿引起了小胡的注意,想不明白为啥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居然挺起了大肚子,他悄悄接近才知道她受身边一个麻脸瘦子的控制,猛想起人贩子拐骗女人的勾当来,连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小胡在他们斜对面找座位坐下,找机会朝小芹使个眼色,处在危险困境中的女孩何等敏感,马上懂得他的意思回报一个苦笑。车到株州站上下车的人特别多,麻脸瘦子恶狠狠朝小芹吼了一句什么,下车买东西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小胡倏地起身过去,抓起小芹的手就迅速朝车厢另一端走,他俩像对小夫妻似地汇人了下车的人流之中。对铁路行车时刻了若指掌的小胡,马上带她上了另一趟经衡阳去南宁的列车,两个小男女配合得那么默契自然天衣无缝,事后他们自己也惊讶不已。原来小芹是贵州山地的女孩,跟随母亲到乡场赶集时被花言巧语的人贩子弄到广西桂林,以二千元的价格卖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为妻,才十四岁多的女孩又害怕又痛苦,却不得不跟那蛮横男人生活了一年,直到她挺起大肚子才放松对她的管束。岂知麻脸瘦猴的人贩子又出现在那山村,说她父母想她得很,自己干了坏事良心不好受,又悲愤又感动的小芹大哭一场就跟他走了。直到上了火车,她才知道去的方向根本不是贵州,问起来狡猾的瘦猴说他还要去接个女娃儿不然回老家要挨打。受过一次惨痛欺骗的小芹有了戒心,可又孤单无助只好假装信了瘦猴的话,暗暗想找机会逃脱,只是怀孕的女人行动不便她心里焦急不敢妄动。还是老天有眼,让机敏过人的小胡碰上了小芹,他立刻明白了她的艰难处境,略施手段就把他从虎口夺了出来。小胡把大肚子小女人带回衡阳躲避,怕麻脸瘦猴沿途追寻再生事端,不料小芹动了胎气,不几天就早产下一个男婴,无奈中小胡也只有做出帮忙帮到底的豪气之举,一边当孝子照顾瘫痪的母亲,一边充汉子为小芹母子忙进忙出,没钱花了还是去铁路上干三只手的勾当。把小芹和孩子养了几个月,小女子不但白了胖了,还露出了漂亮的本色,时常把小胡看得目瞪口呆。小芹母子的存在,也使小胡娘少了孤寂渐有感情,特别是那肉肉嫩嫩的宝宝,老人家抱在怀里就不肯松手。有一天,娘对儿子说,小芹这女孩不错呢,生得乖又善良,我们穷人家,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她这样的俊媳妇啊。这话小芹也听见了,红着脸一声不吭。小胡盯着她胀鼓鼓的乳房看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似地叫道,小芹,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么?我一定对你和宝宝好,信么?贵州小女子使劲点头,亮晶晶的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望着儿子和小芹,小胡妈也笑出两眼泪来。
  两个稚气尚未褪尽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贫民窟似的窝棚里成了恩爱夫妻。而少年小胡养活一家四口的手段,除了去做笨重的粗活就是外出行窃,每次他都尽量走得离衡阳远一点才下手,弄到一点钱便急忙赶回家来厮守,直到身无分文逼急了又才毅然上路。他失手的次数不多,可每回遭抓都惊心动魄,而他从来只是小偷小摸,被公安关上几天也就放了。对母亲和女人他守口如瓶,能带回来的钱也不多,她们都相信这是出卖劳力赚来的血汗钱。如此一个小偷,我和雅儿还能说什么?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漾开,不能帮这既和谐又艰辛的一家人,有说不出口的愧疚和无奈。有一点可以坦白地说,在流浪途中交上这样一个小偷朋友,算是一种机缘吧。
  小胡把我们兄妹送到火车站,笑着挥手道别,我忽地觉得他那单薄的少年身躯高壮了些,那么沉重的生活担子他都能努力挑起来,实在是个男子汉。雅儿和小芹分手时哭了,上火车后又哭了,她喃喃低语,哥,小胡和小芹是很好一对,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好的,你说呢?我只能点点头,而心底里却一片茫然。流浪的前方,也一片茫然。
  列车继续东进,我队在窗口近乎贪婪地眺望湖南的山川田园,那不停闪过眼际的青山碧野,使我想起一句古该:两湖熟,天下足。由此可见这片地方是很富庶的,然而居住在城市中的小胡一家却又那样贫苦,真是一种讽刺。这也是一次接一次的革命,一个接一个的运动造成的结果吧。衡山!操着硬朗湖南腔的女乘务员的叫声使我一惊,定神看去,南岳的巍峨身影果然出现在前方。史书上说当年秦始皇南巡到达这里,投下了以示帝王威严的长剑,也使一座山峰从此成为圣地。如今历史的巨枭早已灰飞烟灭,而南岳衡山却与日月长存,并以它的雄伟与挺拔使我这个流浪知青精神为之一振。
  南岳的英姿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前面就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株州了,我和妹妹雅儿义无反顾地走向它,走向命运中无法省略的一个地方。

  大串连时我们的长征串连队走到武汉,住入位于武昌的湖北省委第二招待所,“百万雄师”狂热过后的都市显得格外寒冷,一群来自四川的小红卫兵身着薄袄青脸乌嘴地四处乱窜,不加选择地参加游行,更多时间则沉浸在交换各种毛泽东和文革纪念章的交易里。我们这群革命小将原本雄心勃勃赶去北京接受毛泽东检阅的,严冬的到来不但使检阅早已停止,赴京人员实在太多从中央传来了要限制的消息。于是十多个同学的小队伍产生了严重分裂,有的要高举红旗继续北上,有的则要去红军万里长征的起点井冈山,有的要去毛泽东的诞生地韶山,争吵之后便各走各自选定的道路,而在伟大的中国革命史上没留下丝毫印迹。几个月后大家回到小城重聚,对分手后的经历遭遇大多闭口不谈,想来谁都没创造什么惊世骇俗的奇迹。我毅然选择了北上,当时来说是一种很现实的选择,要革命造反当然要去革命造反的发源地和中心啊。而去井冈山重走红军的长征路,去韶山瞻仰红太阳升起的圣地,都只能算是一种革命浪漫主义者的行为。几年过去了,那次武汉分裂给我心灵的印记颇深,如今已成为知青的人出川向东南流浪,便强烈地想去韶山看看,为什么去却很茫然,也许是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吧?韶山,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心目中的确是个既神圣又特别的名词。无数文人骚客大唱颂歌,似乎照亮世界的太阳也是从那儿升起的了,如今路过这块风水宝地,不去看看也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了。
  真没想到去韶山的往返车票如此便宜,每张才八角钱,而列车不是看惯的老绿色,车厢内部也经过精心装饰可以说是格外悦目,这大概是给伟大领袖诞生地的一种特别优惠吧。在热烈响亮的颂歌声中列车缓缓行进,非常精神的女乘务员面色红润双眸吐辉,又激动又崇敬地宣讲着关于圣地。领袖、革命的颂词,想感染去韶山的每一个人。我一边听一边观看窗外,株州、湘潭一带的田野山丘,大致和川东相差不多,只不过红褐色的泥土山峦少一些,青青翠翠的色彩多一些。
  列车离韶山越近,大力修建的痕迹也越明显,不远的山峰也像刻意打扮过,碧绿间点缀着格外醒目的红色标语,大都是赞词颂歌一类的字句。照一些古书和老人的说法,大凡出伟大人物的地方,总会显示出一些特异的地貌景象,我和雅儿东看西看却没看出什么名堂,也许我们太凡俗平庸了吧。列车刚刚在建造得典雅堂皇的韶山站停稳,来此观光的旅客们迫不及待地涌向大门,个个显出兴奋的样子,好像梦寐以求的圣地终于到达了,愈走在前面愈能承受某种光辉照耀似的。走出车站大门,迎面是一尊高大神气的毛泽东塑像。身后衬着一片精心装点的绿色小坡,就在这一刹那,我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真的到了毛泽东的家乡——韶山。车站附近的房屋修得相当不错,邮局、饭店、商店应有尽有,热闹中透出些繁荣来。几处专卖印有毛泽东头像、手迹纪念品的小店生意红火,涌过去的人们掏钱就买,还没去参观手里就提了沉甸甸一包了。
  从韶山站去毛家旧址还有一段车程,每张票一角钱,终点站才是举世著名的韶山冲。这个“冲”字在湖南、四川农村相当普通,我插队的山乡就有黄泥冲、潘家冲、板栗冲等小地名。而前面这个“韶山冲”,当数天下第一“冲”了。新建不久的公路上浇了一层厚厚的柏油,经火辣辣的日光猛晒,腾起一股刺人的热气,车轮也发出滋滋的声音。不过这些全被到了韶山的独特情绪盖过去了,对一个流浪知青来说,此时的情绪又是相当复杂的。
  毛泽东旧居是座极其普通的农家院子,但它门前的荷塘和背后的山林,又构成了一组非同寻常的景象。也许是历史已作出了选择的缘故,前来参观的人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都觉有点本身的庄严和神圣,只不过人为的装饰使其不那么自然纯朴了。我静静地望着它,想象着从这儿走出的一个农家少年,到长沙去北京赴上海奔广州,拉起一支队伍举起一面旗帜打下一片江山,无论历史对他评价如何,都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业。世界上的任何奇迹都是人创造的,韶山冲出了这样的奇人,当然可以风光八面地接受世人的观光和瞻仰了。进入和川东农家小院很相似的毛氏旧居,气氛安静而凝重,那些按原样保留的物品和陈设自带历史感和沧桑感,没有服务员来为我们解说,大家默默地看,似乎每个人都想从普通中找出什么非凡来。在一间教私塾的房间里,有标明了的毛泽东的座位,也有供教书先生坐的竹椅,我忍不住在竹椅上坐了坐,学着老先生老学究的样子,胡乱哼了一些“之乎者也”,把一直沉闷的雅儿逗笑了。旧居陈列馆是精心修建的,中式外表其貌不扬,西式内饰相当典雅。进入馆内才看到很大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个个端正肃穆地在倾听一位个子高挺模样俊秀的女解说员用英语讲解,不少人面部呈现激动和崇敬之色,足见中国革命对世界革命的影响不可低估。妹妹雅儿头一遭看见这么多外国人很感新奇,她跟在他们后面不肯马上离开。我则远远地观察,倒也发现了一点有趣现象,当洋贵宾们快要到达下一个展室,就有两个手捧檀香的姑娘赶在前面,用香气驱走天热带来的浑浊汗气。一个硕壮的年轻妇人,在走廊边掏出一只肥白大奶正给怀里婴儿喂奶,也遭到她们小心而严厉的喝斥,吓得她抱着哇哇直哭的孩子慌忙而逃,连那只大奶也不及遮掩受惊白兔似地乱跳乱弹。韶山已有一种威风和冷严,那些佩戴红袖套的健壮民兵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事实上它也不是单纯的农家山村了,无处不闪动着神圣的光芒和色彩。陈列馆的出口,放着一枚橡皮图章,盖上一个或几个来纪念和证明你到过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和雅儿掏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张合适盖章的纸片,相互带点遗憾地笑笑出去了。
  既然到了韶山总得留点什么纪念,荷塘前搭起的摄影台和排队拍照的人们引起雅儿的注意,她拉我去照像留作纪念。那真是能拍下毛泽东故居最好的角度,一看便是已使中国人熟悉的画面。过一会轮到我们兄妹,走上木板搭起的台子刚刚站稳,操湖南腔的摄影师就叫道,好啦,下一位。懵懂间不知照得如何,也只有回到故乡小城才能看到了。韶山对我来说不是一次朝圣而是一次了解,一个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青年是应该更多了解一些毛泽东的。正是他手臂一挥万千青年学生成了横扫一切的红卫兵,再一挥万千青年学生又到广阔天地滚泥巴炼红心去了,对如此一位主宰国家人民命运的巨人是应多了解一些才好。我和雅儿当知青才第三个年头,将来的人生道路会如何,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参观了韶山之后前途依然没见明晰起来。
  因为要赶乘广州经过株洲向东去的50次快车,我们在韶山停留的时间有限。急匆匆去火车站,最后一班列车还有半小时才开。我和妹妹跑上站前小土坡去玩,只见一群胸佩“韶山招待所”徽章的年轻人,在草坪上唱歌跳舞,曲目自然是歌颂毛泽东的。一看便知这是有意组织的文娱活动,将要离去的中外观光者们在一旁围观,不时有人鼓掌喝彩。如果说韶山已是一幅精心描绘的图画,这些表演便是为巨幅图画点缀的花边。我和雅儿站在图画之外,花边之外,没法忘记我们是两个正在流浪生活中艰难前行的知识青年。
  上了列车找到座位,困倦已极的我就趴在靠窗小桌上昏然入睡。梦境很快浮了上来,那一片红艳透紫的光色密密实实地包裹着我,觉得压抑和胸闷挣扎着想冲出重围,可一丝半点力气也没有。火车的车轮声有节奏地响着,我听得格外清晰,但我却沉睡在那团无比巨大的紫红色里,梦境里的场景单纯而没有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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