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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不见了 人贩子来了


  红主动带我去她豪华寓所的举动让我非常意外。据我的经验,居住在高档住宅小区的单身富婆尤其是体貌皆美风韵迷人的单身富婆,是特别忌讳带跟她没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回家的。那是她享受的乐园和精神的领地,绝不能让恶浊男人玷污了。有的富婆正值年盛火旺之际,为解决生理需要宁肯带情人去星级宾馆开房,也不把他往自己视为圣地的私家闺房里带,万一惹出点风波纠葛,她精心构筑的舒适的安乐窝就毁掉了。
  太和城是锦江边有名的电梯公寓,是几个在建筑学、艺术学、文学、美学方面都有造诣的房地产才子的得意之作。它外表的造型和内在的特质,常是省城报刊议论的话题,不少电视剧、广告片还把它当做现代都市的特色建筑来利用,其名声越来越大了。开白色宝马房车的红很适合住这样的风水宝地,在一片翠绿草地后面,有她的专用车房。进入太和城大门之后,她的举止表情显得更为从容优雅,那些门卫。花匠和清洁工都对她微笑招呼,看来她在这里颇有人缘。
  红的寓所在第九层,不但有宽敞得让人喷香的客厅,还有不少于百平方米的露天阳台,早已被省城园艺家彻底绿化和美化了,乍一看仿佛是一处玲珑别致的漂亮花园。这里的一切布置陈设都是一流的,连点缀用的小物件小玩意儿也是女主人花了心思选购的,让来宾看到它们会一惊一喜,然后发出赞赏的笑声。住房的布置,也可显示出主人的品味和文化,经过生活磨练的红已是超凡脱俗的女人,她自身便是一种文化。
  离客厅沙发不远,有一个精巧的书柜,上面不但摆了《世界时装之苑》、《时尚》、《新周刊》、《知音》等流行杂志,居然还有余秋雨新作《霜冷长河》、《魏明伦剧作精品集》,最新一期《小说选刊》和我的一部混迹书市的散文集。外国名家名作也有二十来部,普希金、丘吉尔、亨利·米勒译作的精装本尤为引人注目。这是红生活的另一面,让我一个写作人心动心暖的另一面,可以说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是美是丑,只要她能让这些书刊进入她的生活,无论深浅我都会对她刮目相看。
  红倒了一杯清香四溢的热茶,笑着说,这是峨眉山的雨前毛尖,家乡茶田先生一定喜欢的。是啊,我不抽烟不喝酒,惟一的享受就是喝大巴山的优质绿茶。记得大学刚毕业那年,和著名诗人梁上泉去万源的大竹河一带体验生活,简直对那里价廉物美的新茶喜爱之极。当年二三元一斤的上等绿茶,如今二三百元也买不到了。又去南江采风,迷上了那里云顶山的茶叶。真是千里大巴山,处处有好茶啊。家乡的茶叶不太有名,而那熟悉的清香溢出一种亲切之情,对久居在外的游子来说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和满足啊。
  我品着家乡茶,等候红继续讲她的人生故事。在那种年月,一个女孩一旦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活,将会遭到的艰辛风险绝不会少,想着也为她捏一把汗。红也端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她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整个心灵似乎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压迫得很紧。我观察着她,不敢贸然开腔发问。这种时候的女人最敏感最脆弱,我稍有不慎整个访谈都要告吹,那实在太可惜了。幸好红已不年轻,她承受痛苦和悲伤的能力相当惊人,仅此一点也是上苍对我的厚爱和恩赐了。
  红放下茶杯,下决心似地倏地起身,走向靠墙的酒柜,造型新颖的柜中摆满了各种名酒洋酒,看上去像幅创意独特的油画。她取出一只长颈水晶瓶,我凭写过雪米莉作品的经验认出那是价值数千元一瓶的极品XO,那枣红带光的酒液自带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红用高脚杯倒了两个大半杯,走到我面前说,我很少喝酒的,今天不得不喝一点壮胆,不然在心头藏了很久的人和事讲不出来。田先生,我知道你对酒反感,能陪我喝几口吗?唔唔,我含糊应着,只好端起酒杯。红喝下半杯洋酒,本来泛红的面颊又浮起一层水润的光辉,她情绪开始波动和激动了。
  突然,红用力搁下酒杯,冲到靠里边的一扇房门前哗地打开,颤声叫道,田先生,快过来,我让你看个人的画像。他,他是我这辈子惟一曾经爱过现在还爱的男人!可我连他一张哪怕一寸的照片也没有,也不晓得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这幅画像,也是凭我的记忆讲述给一位画家创作出来的,倒真有几分像他,尤其那眉宇间漾溢的男子汉气概。
  我过去一看,那房间是主卧室,是专供女主人生活休息的禁地。它却是整套公寓里最朴素的地方,清淡中透着一种高雅。它很大也很空,除了床、梳妆台和一面墙的衣柜别无它物。正对床头的一面墙上只挂了一幅青年男人的肖像画,从色块和笔触可看出它出自一位才华横溢的油画家之手。画中男人很年轻,面部线条硬朗刚毅,一对黑中透亮的眼睛犀利有神,再配上一头乱发使他带一种阳刚野性。认真看上一眼,便知道他是一个坚韧顽强百折不挠富有爱心和勇气的青年,无论在哪种生活环境和红相遇,肯定会碰出爱的火花并熊熊燃烧起来。这种生命力旺盛懂得爱敢于恨的青年,和一直渴求真爱的红之间,会有怎样一段如火如茶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呢?我太想知道了。不知怎么的此刻我猛然想起了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画上的青年竟跟保尔有几分相像,尤其那冷峻中难掩火热的眼里神光。
  他叫柏,松柏的柏。在我身边凝视画中人的红轻声说着,强忍许久的泪水忽地夺眶而出,随即毫不顾忌地放声抽泣。这是真正伤心的悲哭,令我这局外人也为之心颤动容。
  这个叫柏的青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他为何如此使红倾心相爱久久难忘?其中的隐秘与隐痛只有红才知道,但愿她能全部告诉我。

  一个把宝贵初恋埋葬在带血带泪心底的女子,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照镜子的时候我简直不大认识对面那个忧伤憔悴而色散淡的姑娘了。呆望很久才明白,我一生中最纯真美好的青春年华已被无情狂风吹卷而去,无论如何也无法追寻回来。永远的痛苦和悔恨却无法摆脱,深陷在我蒙受了欺骗和羞辱的灵肉里,似乎我的人生还没尝到一点真正的欢乐和幸福便已走到了尽头。那段时间我是小城最悲伤最孤独的姑娘,把自己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想去,曾经很要好的女伴也得罪和疏远了,有的还暗暗骂我精神病。你是当过知青的,能够体会一个女知青招工参军招生都毫无希望,又被真正相爱还为他做出重大牺牲的男友无情抛弃,那真是坠入了绝境啊。起初我又伤心又愤怒,除了悄悄哭泣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报复,要是能用斧子把刚和他的新情人砍倒在小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口才痛快哩!复仇幻想使我有些神经质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不明真相的家里人还以为我只是为没出路和前途苦恼呢。你知道我跟后娘关系很僵,在城里呆久了她的冷嘲热讽让人耳朵都要起茧疤,爸爸虽同情和爱怜我除了暗暗叹气什么也帮不上我。一天上午他们上班去了,家里剩我孤伶伶一人,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到新收容我的乡下去住几天,冷静地前思后想再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镜中的我虽然面色淡白还是年轻漂亮,尤是一对笼罩着忧愁的大眸子,自己多看一会儿也会怦然心动。我身上没什么钱,但我绝不开口向爸爸他们要。突然想起来在床底角落有一口小藤箱,里面不知藏着我亲妈还是爸爸的东西,几年前我就注意到它了却从没打过它的主意,现在逼急了也顾不得好歹了。爬到床下拖出小箱,用铁钳子一扭生锈的小锁就弄开了,打开一看不由发愣。箱里藏着几本书,而且都是翻译小说,有托尔斯泰的《复活》、泰戈尔的《沉船》、德莱赛的《珍妮姑娘》、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这些书已翻旧了,封面内页依然保存完好。书是谁的我也不管了,飞快塞进自己的包里,再把小箱放回原处,便怀着一颗又激动又不安的心,匆匆离家去乡下。
  生产队的农民对我这个新知青还生疏,见了不冷不热,只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女人小孩盯着我看。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看书,每天只煮一次饭,这些名家杰作中女人的不幸遭遇深深触动了我,尤其是马丝洛娃和珍妮的凄凉命运使我落了不少眼泪。就在读书的同时,我产生了外出闯荡流浪的想法,我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用婚姻做筹码也会闯出一条活路来。有了和刚的那场惨痛教训,我坚信自己不会像马丝洛娃和珍妮那样轻信男人的话语痴情,却不得不用自身的优势当本钱,去寻找一个能养活我多少能喜爱我的男人。决心下了,迟迟难以成行,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再勇敢,也难在迷茫流浪之路上跨出第一步啊。
  说来也巧,离知青小屋不远的农家院子响起了鞭炮声,听去看过热闹的人摆龙门阵,说队里一个男子因贩卖耕牛判了刑,送到大凉山的雷波去劳改,刑满就安排在当地林场就业,如今他以一个林业工人的身份回来娶媳妇了,居然讨了这一带很出色的女子做老婆,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听得为之心动,牢牢记住了大凉山、雷波这两个地名,相信那里没当过劳改犯的男人,见了我这样的女子没有不动心的。这想法很实在又可行,令我兴奋不已,鼓足勇气马上去找那工人帮忙。他毕竟是当过牛贩子的人,脑瓜子好使得很,只听我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马上爽快地说,哦,知青,那里面有几个钱想讨婆娘的男人多的是,像你这号人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哩。这样吧,一个生产队的人也是乡亲了,我借给你五十块钱,你去雷波林场找一个叫马崽的人,他肯定会把你的事办好的。我在家里度完婚假就回去,你不但要还我钱,还要请我吃喜糖哦。五张半新半旧的十元大钞放在我手上,真让我感动得不知怎样谢他才好,两行冷泪无声无息淌了满脸。一个女知青的人生流浪,准确地说应该是婚姻流浪,就这样开始了。
  那时走投无路的我对故乡已无多少留恋,草草收拾了简单行装就从小城坐车去达县,买张硬座票到成都转车赴西昌,然后坐汽车经过昭觉、美始到雷波,一路崎岖颠簸,虽辛苦也兴奋,毕竟是豁出去找一条生路啊。当时我对自己的选择毫不后悔,甚至还有一种带点悲壮的解脱感,相信自己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肯定能找到一个乐意疼爱我呵护我的男人。大凉山的山势土色和大巴山有些不同,望去便觉有种漫无边际的苍凉感,越往雷波走那感觉愈浓,有时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像只从一片天地飞到另一片陌生天地的小鸟,惶然中又怀有希望,似乎有一块富有生命力的绿色在呼唤和等待我,驱使我不顾一切向它飞去。
  雷波境内与云南五莲峰接壤地带,是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在那里面建立劳改林场既经济又安全,只要在惟一能进出的山口要隘持枪把守,妄图逃狱的罪犯插翅也难飞出困地。据说有个年轻力壮的刑事犯,想穿越重重密林逃跑,他朝云南方向走了两天两夜,为躲避黑熊一类猛兽的袭击晚上都睡在树上,最后还是狼狈万分地走回了劳改队,加刑三年再也无怨无悔。对他的遭遇,老犯人沉默不语只有唇角露出冷笑,一些服刑不久的新犯人则好奇地问这问那,瘦了一大圈的壮汉长叹一口气后反复说一句话:那么高的山,那么厚的林,能走回来算我命大哩!
  我是跟一辆浑身咣咣当当作响好像要散架的运木头货车进山的,那有点油滑的司机以为我是公安管教干部的家属,除了拿轻浮的眼光骚扰我之外,还没敢对我怎么样。可有一点让我暗暗紧张,尽管一路上非常节省,衣袋里也只剩下几块钱了,如果到了劳改林场不能尽快解决对象问题,我会陷入极大困境。那个叫马崽的男人,真能很仗义地伸手帮我吗?而我婚姻的归宿真在这既苍莽又荒凉的大山里吗?目的地越近,我越心事重重,传染得货车司机也把嘴巴闭紧了。
  山势愈雄植被愈厚,有些山岭不时裸露出大片树木被砍伐的痕迹,前面的道路更加曲折艰难,货车像跳舞一样扭动行进,我的心情不安起来,不停朝自己发问,你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找男人,值得么?说不定你呆不上一天就想哭想走哩。我含泪四望,货车的前后左右都是高高耸立的大山,一个女知青从一片山地流浪到另一片山地来了,前途如何一派茫然,伤心得胸口发疼,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就是掉不下来。
  劳改林场终于出现在眼前,这个建在川滇边境的囚禁犯人劳动改造之地,已形成了一条不大的街道,公安管教人员的驻地是砖混结构的二层房屋,劳改人员则住在用木料搭起的棚屋里,看上去又简易又结实,另外有几间孤单小屋,则是外来者或刑满释放者办的商店饭店和旅店,它们组合起来形成了深山小镇,这里也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
  周身灰尘仆仆的我刚下车。就有个小伙子过来问我住不住旅店,我则向他打听马思,那人眼珠一亮叫道,马崽就是我们老板,我带你去找他。开头顺利是个吉兆,我跟在他身后走到一家叫“幸福”的小旅店,一看就知道这店的设备很差,只勉强能给人提供栖身之地。可店名那两个字却写得非常饱满漂亮,骨子里还透着一股遒劲之气,不是书法家肯定写不出来。一个劳改林场附近的旅店,以“幸福”命名也意味深长,那些走了百里千里来探望亲人的男人女人,能在这家小店团聚一夜几夜,真是天大的幸福了。
  马崽矮人接面黑,额头有块刀疤,乍看去像多长了一只眼睛,他听我说那位老乡的名字三只眼都笑开了,爽快道,小红妹子,“你在马哥这里住下就是,虽无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还是有的。你要办啥事,尽管给哥子讲,包给你办巴适!说着朝劳改棚屋那边瞄了一眼,压低嗓门道,呃,小妹,是不是家里有人在那里头服刑哦?见面说话到我这店里相聚都没问题,管教队的指导员、大队长我熟得很,打个招呼就把事办成了。当听我红着脸说明来意,他惊愕地瞪大眼沉默好一阵才说,小红呢,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材,咋个跑到这深山老林来找对象哦?林场几百名劳改犯人里当然有能干人,知识分子因芝麻大个事人狱的也有,可要找到适合你的人就要看运气和缘分了。唉,话说多了是包水,这样吧,你先住下来,我四处打听打听,看能不能解决你的人生大事,当知青当到这个地步,也真有点造孽哟。马崽人丑心善,又讲江湖义气,在这一带的确算是个人物。接下来几天陆续有男人女人来看我,闲聊几句就去找马崽叽叽呱呱说一通,都没个结果。而我表面上对任何男人都无所谓,心底还是企盼老天开眼让我能找个各方面条件不错又可以依靠的男人。来人中有几个刑满目场工作的青年基本情况还可以,其中一个叫毅的重庆人生得健壮高大颇有男子气,是因酒后与人斗殴伤人致残被判刑劳改的,进场后表现良好减刑三次,现是在林场拿工资的工人。毅之所以没回山城,因他犯罪判刑气得患心脏病的父亲猝然亡故,而母亲迫于生计改嫁远去,他申请了留场工作。毅对我印象很好,每次来都要买件小礼物送我,他甚至说要亲手修座精巧的本房子让我舒舒服服住一辈子。马崽也在一旁怂恿,说毅是他在这山旮旯里见过的好男人之一,我嫁他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也注意到教这个人,他虽文化不高,在忠耿上比刚那人强多了,跟他一起生活不但有个安身之地还会受到悉心爱护。然而要在这离老家几千里外的深山老林结婚安家,我还是有点犹豫,不管马崽如何热忱催促我回答他还要想一想。就是这一犹豫,使我碰上了另一个男人,和他几乎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短短时间里的亲切相处,使他成了我今生今世最亲最爱永远刻骨铭心的男人。男人与女人要讲缘分,这就是缘分,简直是一种奇缘,现在回想一点点细节我都会激动不已,有团火从心底里燃烧。爱火熊熊,哪怕把我燃成灰烬也心甘情愿。
  那天我正睡懒觉,突被大嗓门吵醒陡然没了睡意,起床走到旅店门口,见瘦矮个儿的马崽正同一个陌生汉子对峙。你娃说得好轻松安逸,花几个钱就想挖走老子门上那两个字。告诉你,这两个大字是我家小店惟一招人抓眼的东西,又贵又重千金难买哩!那年轻汉子一脸诚恳,低三下四道,老哥,我辛辛苦苦跑了上千里来求你,就为保留我父亲的墨宝哇!他老人家遭了一场冤狱,不到五十岁就过世啦!这两个字是他在劳改林场写的吧?真是又精神又豪放,真不晓得他在那样艰难压抑的环境下,咋个还写得出这么神神气气的字啊?哦呀!马崽猛拍额头叫道,你是老犯人酸眼镜的后人么?哇呀,你老汉写一手好毛笔字哟,就是人又酸又硬,连管教他的公安干警要写几个字也不肯动笔。我算运气好,那年山里下大雪,家门口堆雪也有几尺厚,你老汉被林场派出来清扫公路,风大雪紧冷得人跳,他瞅空子钻进我店里找火烤,见他冻成那副样子我起了同情心,给他半瓶高粱白酒,平常又酸又迁的老头子顾不得脸面咕噜噜喝个精光。当他脸子红亮起来,人却有点神经质了,朝我吼道,崽儿!快去找纸笔来,老子给你写两个字作纪念。幸好为写春联有纸有笔,赶紧取来给他,只见他将毛笔蘸满墨汁,头一昂眼一闭冥思片刻,猛地俯身挥笔而就。当看到那么神气的两个字,我不由鼻子一酸,心里道,这个一点没得幸福的老犯人,居然把“幸福”两个字写得这么好,真是奇了。嗨,兄弟,硬是不打不相识,你真是酸眼镜的儿子,门上那两个字你锯下来拿走吧,给老哥留两个洞在那里也不怨你半句。那年轻汉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双膝下跪:大哥,你的大义大气和大恩大德,小弟终身难忘。我叫柏,今天见到父亲遗墨如见本人,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啊。你放心,我会把那块木板取下来,再仿制一块给你嵌上去,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呢。马崽赶快扶起他,好哇,兄弟,大哥器重你这样的男子汉呢。
  两个男人一番话,使我这旁观者也深受感动。就在柏给马崽下跪的刹那,我陡然对他萌生了一种爱敬交织的情感。觉得这位乍看普通的青年身上,有股非凡的男性气质,把我因初恋受挫紧闭的心扉豁然撞开了。柏,……我轻轻唤他一声,正情绪冲动的汉子见我一得随即一喜,径直过来握着我的手像认识我很久似地说,你怎么也在这里?看来老天待我不薄,居然让我把一个在梦境里出现过的女子遇上啦!我跟柏一见钟情很快亲密无间,仿佛是谈过多年恋爱的老情人,连举手投足也那么情投意合。在一边看得发呆的马崽,连声自言自语,缘分,缘分这东西要有要来你挡也挡不住哦……
  当晚我就和柏在马崽的幸福旅店一间简陋的客房里同居了,那种幸福感连头发末梢也充满了,每寸肌肤更是热情漾溢热血沸腾。老实说,就算跟刚有过初恋之情,我也从没如此渴求被男人抚爱和渴望抚爱打心眼里喜欢的男人。小店的电灯光很微弱,灯泡中的乌丝泛着无力的红色,那种迷蒙光色更刺激人的情欲。柏脱去衣裤裸露出健壮而雄性十足的身子,冲动地拥抱我的刹那,我忍不住扑入他怀中狂吻他高高隆起的胸肌。那微微发咸的男人体味刺激得我通体发颤。当我的衣服像花瓣一样飘散的瞬间,柏捧着我红若炭火的脸蛋,颤声问道,我梦里的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从现在起,我要把你刻在心坎上,融入血液中。知道吗?你是我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渴望的新娘,真的,骗你是小狗,你跟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姑娘,简直一模一样……啊,我来寻找父亲遗留下的“幸福”两个字,而幸福就从天而降了,不管是老天开恩还是父亲显灵,这幸福太真实啦!我浑身绵软无力,简直要化做团水倾泻在他那阳刚劲猛的躯体上。柏,我喃喃道,我叫红,一个女知青,从大巴山流浪到大凉山来找一个值得我爱和依托的男人,这番寻找也像梦游一般,万没想到会和一个寻找“幸福”两个字的男人相遇相爱,这之中除了缘分还有什么,我真幸福得想不出来了。啊,柏,搂紧我,太想要你啦……柏伸出粗壮有力的双臂把我横抱起来,在小屋子里轻族一圈才轻轻放在床上,此刻一具嫩白和一具微黑的肉体在暗淡灯光下交相辉映。柏朝我俯下身来,从我的额、唇、乳、腹一直亲吻下去,激动昏眩中我不知自己是一团火还是一江水,感觉在燃烧又在流淌。当他上床跪在我双腿之间,双手合什默默祈祷什么的时候,我的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沿着眼角淌入又柔又密的鬓发里去了。柏进入我肉体是相当温柔体贴的,同时也给我全身注入了强劲的生命之力,使我充实、满足、快乐并飘飘欲仙。说来也奇怪,一对一见钟情一拍即合的男女,竟像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做爱,动作谐调配合熟练,全心身的投入使两个人两颗心如胶似漆。在柏时而柔缓时而猛烈的冲击下,我的肉体和血管同时被幸福注满膨胀得像要爆炸。也许我的娇喘和呻吟更激发了他的热情,柏把他所有的爱恋和激情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我,以致我幸福过度晕倒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没有卿卿我我,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两具青春生命的碰撞和融合。在欲仙欲死之后双双瘫软下来,像一对小孩似地依偎而眠,看上去那么纯真无邪如同在天堂入睡的两个圣婴。
  一个寄人篱下只想以青春之貌找个勉强可以托付的男人便可嫁出去的流浪女子,忽遇如意郎君使几乎熄灭的爱情之火重新燃起,而且熊熊烈烈不可收拾,简直是连身带心一下子坠入了铺满奇花异草的幸福坑里,激动着,痴迷着,疯狂着,巫山云梦,湘水雨月,似乎今天的苦难明日的穷途已离我这个女知青远去了。我最爱依偎在柏赤裸厚阔的胸前,听他断断续续讲叙自己的人生故事。伯父是山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是研究明清小说的专家,对《金瓶梅》、《红楼梦》两部旷世奇作更有个人独特之见为全国学者瞩目。柏父的书法起于颜真卿,融于苏东坡,更有自己的笔触章法,照书法界权威人士的说法,再有几幅代表作品就可以称之为“柏体”了。1957年柏父成了大右派只为两句话,一句是说大学党委书记是西门庆,二句是说中文系一位爱卖弄风骚的党员女教师是潘金莲。这下惹了大祸,不但戴了极右帽子还发配大凉山劳动改造。柏父是个倔犟呆板的知识分子,努力劳动踏实改造就是腰杆不肯弯曲头颅不肯低下,被管教干警视为又酸又迁的臭石头,身体很快垮下去,接下来一场暴病把他彻底击垮,死时瘦得皮包骨头被同屋犯人用破席卷了,埋在一棵砍去半截的老柏旁边。老柏的残桩倒像块无字墓碑,守着一个姓柏的会教书能写字老者的亡灵。因为父亲的不幸和阴影,柏没读太多的书,仅高小毕业就到一家农机厂当了工人,而这一原本无奈的选择竟使他没当知青,他也没有因祸得福的感觉。文革中工厂停厂,参加不了造反派的柏成天无所事事,捡起了抄家后残留的几本破书来看,居然一下子钻了进去,亲生父亲注入体内的热血渐渐波动起来,随之经久不息。柏跟父亲一样,迷上了明清小说和书法,为追寻亡父的精神传承他的学问,柏发狂般四处搜集父亲的轶文遗墨,像雷波山地这样偏僻之地也不顾一切奔来了。
  柏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男人,尽管他衣袋里也没几个钱,可我们在矮丑的江湖奇男马崽的关照下,有吃有住并享受着青春生命紧密结合带来的欢乐。为那两个堪称绝品的大字,柏和马崽成了好朋友,我们也知道了马崽是为等待他判了重刑的父亲出来,才在劳改林场外面开办这家旅店的,前来住宿的大多是远道而来的探亲者,小店实在承受了太多的眼泪和哭声,几年过去马崽在这一带山地名声也大了。拍完全是为我才滞留幸福旅店的,我听他悄声和马崽商量如何带我离开此地,决定上山帮人伐木挣一笔钱再走。我暗自庆幸遇上了一个有责任心又有男子气派的男人,如果没有马崽在场,一定会扑上去亲吻他直到双双喘不过气来。
  唉,我还是只能叹气。也许命中注定我是个命运多难的女子,就在柏上山伐木的第三天,呆在旅店房里等他的我便出事了。中午之后我倚在床头翻着一本柏带来的旧书,马崽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在屋后菜地干活,他的小店能够支撑下去实在要靠那些自种蔬菜。我觉得有些困倦放下书昏沉入睡,心里还惦着在山林里挥斧劳动的柏,朦胧间感到有人压在自己身上,接着一股刺鼻的酒气把我惊醒,马上怒叫一声:你是啥人?怎敢这样欺负人哇!那男人穿着蓝色公安制服,一副酒鬼样子浪笑道,小美人儿,大哥盯你好些天了,喜欢得心痒心疼的哟。只要你肯满足我,你家那劳改犯至少可以提前三年放出来。嘻嘻,亲一个……我又恨又气又急,一边高叫:马哥!一边用力推他下床。酒鬼浑身瘫软无力,我和匆忙赶来的马崽费很大劲才把他弄出屋,那家伙走到店外头就哇哇大吐,我则伤心不已大哭一场。马崽悄悄告诉我,那人是劳改林场的管教干部,姓邵,因贪恋女色把来探亲的女人搞了不少,所以这一带的人背地叫他邵(骚)鸡公。晚上柏收工回店,见我精神恍惚,温和询问原因,我伏在他肩头哭诉了邵鸡公的骚扰行为,柏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教训那公安败类。一旁抽闷烟的马崽劝他少惹麻烦,再干几天活挣些钱赶快离开,三十六计走为上啊。我也有点后怕,说那男人没有得手也就算了,我们要尽早走出这苍莽大山才好。柏没吭声,他是个拿定主意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硬汉子。我虽然担心也无奈,谁让我生得有几分姿色又跑到这男多女少的山高林深的蛮荒之地来了呢?
  姓邵的是那种山中无虎猴子称王型的男人,披一身公安制服便以为在这片山野可以为所欲为。那天偷袭我没有得手,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一定要吃到我这颗鲜桃才甘心。又一个黄昏,我想柏心切,走到离店不远的山还回去等他。昏暗的光线中,突然冲出个强壮有力的男人从背后将我抱住,不顾一切将我往路边的密林里拖。我又惊又怕奋力扭头一看,又是那张色迷迷的脸孔,正要张口大叫嘴巴却被他用手巾老练地塞住了。看来这是个强暴妇女的老手。我拼命又撞又踢,他却很老练从容地把我掀翻在草坪上,我流着泪绝望挣扎,狗东西一只手还是野蛮地撕解着我的裤腰带。天啊!难道我就这样被一个坏蛋奸污糟蹋吗?柏啊!你在哪里?我内心呼唤着那心爱的名字。也许是我遭受的苦难惊动和感动了上苍,正当那色魔发狂要扯断我腰带之际,只听砰的一声问响,那个骑在我身上的男人突然松开手侧身倒了下去。紧接着是那我万分企盼的男声,红,快跟我走,快啊。柏手持一柄雪亮的斧头,拉起我就往林子外头跑。难道柏救我心切用利斧砍了他?跑出几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家伙。柏小声说,不会出大事的,我只用斧头背敲了他一下,真是太便宜这个狗东西了。回到旅店,马崽听柏简短讲了事情经过吓得脸都白了,他二话没说就让我们收拾行装,领着两个逃难者奔向一条十分隐秘的山道,急慌慌走了二十多里地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蓝黑的天穹上贴着一弯薄薄的冷月,山风呼呼作响,黑乎乎的丛林深处不时传来野兽们的吼叫,任何一个不熟悉这片山野的人不管胆子多大也会心惊胆颤的。幸好柏一直紧拉着我的手,要不然我肯定会失声惊叫的。攀上一道陡峭的山崖,马崽站住了,指着崖下一团凹进去的阴影说,柏,红,那是一个能藏身的岩洞,是当年一个想逃狱的老犯发现的,临死前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爸,探望时我爸又告诉了我,但他绝不会利用它让自己罪加一等。我悄悄去察看之后,决定用它当一个避难之所,因为这年头天灾人祸实在太多,说不定哪一天能派上用场。你们看,这不是有用啦?柏,红,洞里我藏了棉被和粮食,够你们用一段时间的。你们没有我带来确切消息,千万不要擅自行动、不管邵鸡公是死是活,你们要在几天内走出雷波地界简直是做梦,他们公安一个电话沿路设卡抓人太容易啦。放心吧,躲过风头就没事啦,我再安排当地老乡从另一条山道带你们出去。
  太感谢啦,马哥。柏和我都热泪盈眶,紧抓住马崽的手许久不肯松开。
  绵延起伏雄浑险峻的大山,忽地静得出奇,剪纸般的月亮在空中一动不动。马思走了,双脚飞快像在跑,他担心着那个被柏用斧头击倒的公安败类,要去应付那对他来说也极具威胁的场面。那矮小的身影,在我眼里格外高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柏紧紧拥着我,用宽厚发烫的胸脯温暖我,在大凉山崇山密林的最深处,我竟忘却了惊慌和恐怖,感受到人世间最男性的温柔情怀。冷月作证,我,一个叫红的大巴山小城女子,在人生旅途的流浪之中,才真正懂得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我全心全意去热爱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也是人生的重要一课,只是没料到教我的课堂是在大凉山。所以大凉山是我的第二故乡,精神的故乡,每每想起心底里不由自主会涌起一股特殊的激情。同时要想,这世上像柏一样的好男人,真是太少了啊……

  红边诉说边落泪,一段故事还没讲完早已是泪水满面衣襟湿尽了,那悲伤动情之声,引得我也暗自长叹。抬头又看墙上那幅柏的画像,从他眉宇间漾溢而出的男子气概可以让任何女人怦然心动。对我这个当过八年知青的人来说,柏并不遥远,似乎是一个较为熟悉的朋友。柏和红一刚一柔十分相配,仅从外表看也称得上男女间的最佳组合,何况这对青年有山野奇遇一见钟情以及深谷岩洞的患难之交啊。让我震惊和遗憾的是,他们那么深深相爱,彼此都已进入到对方的灵肉深处,却没能结婚并相伴到今天。其中肯定有更为震撼人心的故事,它被红深藏在满是柔情的心底,绝不肯轻易告诉别人的,今天能对我合盘托出,也是一个写书人的幸运了。我担心红陷入悲痛往事难以自拔,为她倒杯开水,找来一张湿毛巾递给她擦泪。红静坐不动,一对泪眼痴痴地望着画框里那个英武刚毅的男人,仿佛要用女人的泪水和爱火使他从画上复活,走下来和她热情拥抱欢快团聚。一个美丽富有的女人,能够如此倾心如此痴迷地思念一个曾短暂走入她生活中的男人,足可想见这男人的活力和魅力了。红的沉默使宽敞华丽的公寓房显得格外安静,卧式钢琴上那台精致的小钟轻微的摆动声也很清晰。我不敢贸然发问,只有耐心等待,如果由于我的急躁和莽撞使红的回忆断了或者乱了,那就是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我有在书房里磨练出来的耐性,努力镇定被一对苦难恋人激动起来的伤感情绪,等待流泪不止的女人再次走回她和柏的故事里去,只要完全真实哪怕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也会精彩生动感人至深。

  马崽发现的岩洞的确是一处天然的居家佳处,一条被小灌木丛掩盖的干石沟是隐秘安全的通道,不远处有道终年不断的瀑布是上天恩赐的水源,说不定还是营养丰富的矿泉水呢。山岩石质坚硬,洞内宽敞干燥冬暖夏凉日月雨露都能享受,简直像座传说中的神仙洞府。奇怪的是里面干干净净毫无鼠蛇虫蝎之患,除了偶有雀鸟飞来洞外树枝之上鸣唱,那些凶兽们只能对陡滑坡壁望而却步。马崽藏在岩洞的物品虽不算丰富,倒也足够避难者吃住的了。一堆黄灿灿的新稻草,还散发着田地的清香,柏激动地欢叫一声,搂着我滚进了又厚又软的草堆里。我内心的爱欲之火被他哗地点燃,绵软的手臂藤蔓一般紧缠着他的脖子,红艳双唇不由自主地发出渴求爱抚的呼唤之声。在马崽的小旅店我和柏做爱是很投入,但每次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声响被马崽或其他住客听见,产生暧昧甚至下流的联想。小店的木壁楼板实在太单薄简陋了,一对春情漾溢的年轻男女,在担心和压抑中当然得不到最好的满足和欢快。如今蓝天大地成了我们巨大无比的爱情圣殿,石头岩洞则是我们漂亮安适的结婚新房,瀑布奏着嘹亮圆润的欢庆乐曲。啊,一切的一切,都具有浓烈的原始之美,我把发烫绊红的脸紧贴在柏汗水湿漉的胸脯上,完全忘却了身边的任何危险以及前程的艰辛和渺茫。
  在大凉山深处原始密林的一段几乎与世隔绝的岩洞生活,是我前半生最重要的人生经历,也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爱情经历,它将滋润和影响我的一生。田先生,你是作家,也是有妻室儿女的过来人,我可以放开给你谈谈“红与柏之恋”,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一闭眼回忆就像发生在昨天,你听我说话的声音都因激动有点发抖了。由此我相信,一个经历了原始美和野性美的男人或女人,才真正得到或懂得了真正的爱情。我并不极端,人类的爱情确实丰富多彩,自以为获得了真爱的男女不少,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多数只是生活在自以为是的假相之中,他们离真爱很远。有过我和柏的那段生死与共进入骨髓的情爱体验,才能读懂和理解肖洛霍夫的小说《第四十一》男女主人公的行为,当爱情太阳照耀大地和肉体的时候,其他的景色和物体都黯淡起来,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女太美了。
  在岩洞的日子很单调,每天做一顿饭吃两餐,尽量避免生火冒烟引起山外警惕性高的人们的注意。我和柏时常依偎在洞口一块光滑石头上聊天,讲的多是童年少年时的小故事,彼此都避开家庭的不幸与苦难不谈,尽量使心情轻松一些。不说你也知道,做爱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生龙活虎的男人和柔情似水的女人既已相亲相爱,又被意外风浪卷到这崇山峻岭的最深处,面对完全处于原始状态的一切,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再好不过了。新鲜泛香的稻草上浸透着爱液,那股混合着稻草味的腥膻之气很刺激人蛊惑人,以致我一躺上去就会渴望柏来爱抚我,他能粗野一点更能激发我的热情,只要亢奋起来我也够疯狂的了。最惬意的还是清晨或者黄昏,我和柏全身一丝不挂,手牵手迎着晨光或者晚霞走向那道白练似的清纯瀑布,内心深处涌起一股生活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那种至真至约的感觉。柏是健壮结实的男子,他微黑油亮的皮肤肌肉被光与霞一照,焕发出雄性生命的光芒,他隆起的块状胸肌、扁平结实的腹部和粗壮双腿间坚挺的阳物,看得我心旌摇荡暗暗动情。我身子的每一部分都是白皙细嫩丰腴柔美的,那或高隆或深曲或浑圆的线条美妙而又夸张,把生命的成熟裸露无遗。当我迎光面霞而立的时候,柏常站在瀑布冲刷出的小潭里用痴迷的目光欣赏我,不一会儿便会喘着粗气冲过来,把我猛抱起来往潭水里丢,笑嚷着:你这个小妖精啊,要迷死我么?嬉闹中我们搂作一团,翻滚在清纯的水里。两个水人儿手牵手上岸后,柏才贴近我耳边说,红,你的光身子在霞光里才叫美哟,像山鬼又像狐精,把我看得血冲脑顶门,差点昏倒在潭里呢。哼,我轻哼着用指头重重戳他一下,娇嗔道,你个大傻瓜,柏木傻瓜……柏冲动起来把我压在岸边厚绒绒的草地上,用爆发的阳刚和激昂热情跟我欢爱,青青翠草间很快弥散着撩人的生殖气息,我呻吟甚至快活叫嚷,并清晰地听见山野传来的回应之声。那一切实在是太原始太野性了,也实在太美丽太纯真了,只有在那天苍地老的世间密境求生求存的男女,才会做得出爱得住,今天回想还会以为是一场梦呢。躺在青草地上仰望蓝空,一道刺目亮光流星般地闪过,我温情漾溢的体内承受着一股强劲热流的冲击,与此同时我流泪了,暗自祈求老天给我一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好啊。真的,如果我和柏能有一个孩子,那我的整个生活都会跟今天不同,也许根本没钱,只是个拖着儿女靠打工求生的女人,但我要说那是最幸福的。我一直相信,女人是为爱她的男人和孩子而生的,除此以外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买个男人来生孩子,不可笑也可悲哟。有的女人说,有钱就有一切,其实她心头空虚得很呢。这世界上,钱是好东西,但并不是所有好东西都能用钱买得来。唔,我给一百万元,谁能把柏给我找到?哪怕见上一面,把我所有的钱通通拿去也行啊。
  我们在岩洞避祸几天之后,马崽趁着夜色悄悄来过一次,说邵鸡公没有死,头缠绷带住在劳改林场卫生所里,叫嚣要抓住袭击公安战士的坏人。劳改大队方面很重视这个案子,已通知沿途设卡搜捕罪犯,并把这次事件说成是右派儿子的阶级报复要从严打击。马崽要我们老实躲藏一段时间,一定要有他的消息才采取行动,否则会闯出大祸,说不定会死在姓邵的枪口之下,那是个为人歹毒又报复心重的家伙。我们晓得马崽不是危言耸听,他对某些公安败类的秉性摸得太透了。马崽走后,柏的情绪有点低沉,时常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山发愣。我用温言软语安慰他,说这场祸事因我而起,他为救我才给了狗东西一斧头背,是我拖累了他而不是他把事弄糟了。不管我说多少活,柏的话一天比一天少,我明白他在苦思冥想如何双双逃出绝境的办法。一个山风柔和的黄昏,柏主动和我在稻草堆上放肆地做了一次爱,他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男性激情都倾泻在我身上了。我畅快承受的同时,不由有点儿纳闷:他想做什么事,到底做啥呢?当我还没从令人眩晕的爱欲里清醒过来,他匆匆穿上衣服对我说,红,我决定到劳改林场附近去一下,想办法把邵鸡公的罪行公之于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走出大凉山的机会。红,你别阻拦我。我是个拿定主意绝不更改的人,长期困在这深山岩洞里不是办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相信我会把事办好,尽早来接你一起出山。我跳起来搂着他想哭,但又紧咬双唇忍住了。柏是对的,我们只有逃离大凉山,才有一条生路。我点点头,不用泪水为自己的爱人送行。柏笑了,最后一抹晚霞把他的笑脸映得通红,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人笑脸,是一轮照耀我生命的太阳。
  柏离开岩洞走出密林的最初几天,我又思念又担心,每天几乎不吃不喝,坐在洞前眼巴巴望着那条惟一的石缝通道,耳朵也警觉地倾听各方传来的声音,任何一点也许跟柏有关的响动都会使我跳起来大声喊他,柏!——柏啊!——空谷回音,也那么有气无力。几天之后,我就生了重病瘫软在稻草堆上无力动弹,冷冷的泪珠石子一样悬在眼角落不下去。女人的直觉太准确了,柏这一去凶多吉少,但我没料到他会一去不返,从我身边永远消失。早知如此,就是住一辈子岩洞我也不会放他走的。
  大约过了一周,马崽大白天跑来,惊惶失措地向我讲述了柏干成的大事,和他突然失踪的经过。柏趁着夜色摸回幸福旅店天已微明,把正在睡梦中的马崽惊醒过来骇一大跳,告诉他邵鸡公正八方抓人,进山的大路山道都已被公安设卡封锁,那撒开的密实大网连鸟儿也插翅难飞。柏使他冷静下来,要他找纸找笔,用简要语言表诉事件经过,一句话,强奸未遂的邵鸡公是公安败类,只要能严惩他,柏就投案自首。柏抄写了几份同样的申诉书,冒着危险亲自贴在劳改林场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并恳求马崽把最后一份亲手送交劳改管教大队的领导。柏很沉着地办完了这件大事,马崽以为他会回山里去,可他从留在旅店的行包中取出一卷钱来,请他交给我作回家的旅费,因为他承担了暴力袭击管教人员的责任,作为受害者的我基本没事了。但他在当地公安没解决邵鸡公问题之前,他只有在曾伐木求生的山林一带逃亡,为转移对我的注意力,也为他自己逃离危险之地寻找机会。柏的这一举动,的确惊动了劳改林场的所有公安干警和劳改人员以及刑满后留场工作的人,为非作歹得意猖狂的邵鸡公立刻被关押审查,管教大队马上派了一个荷枪实弹的小队,赶赴邻近几个伐木场去搜寻柏,孰料那年轻汉子像片被风吹散的落叶一样,飘入莽莽丛林便无影无踪了。柏骤然失踪的消息使马崽和我同样震惊,尤其是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没个交待就离我而去,心里只想着他这是为了我的安全,并迫使我丢掉一切念头迅速走出大凉山。一个男人为了爱,用心如此良苦,实在让我感动不已。我草草收拾了岩洞,跟马崽走回了劳改林场,管教大队的领导严肃询问了邵鸡公企图强奸我,以及柏为救我用斧背击昏他的事件经过,让我在问讯记录上按了手印,丝毫没有为难我就让我回了旅店。刚进门马崽就急切地催我马上出山,正好他有个朋友开车来拉木头,再不走说不定有大麻烦。我惦念着不知音讯的柏,对自己的安危毫在不乎。马崽大发脾气,连骂带推强迫我上了车,说有了柏的消息他会尽快拍电报通知我。大卡车开动的时候,我流着泪向马崽挥手道别,他也难过得泣不成声了。
  从此,我再也没得到过有关柏的任何音讯,连马崽也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1983年我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邀了两个朋友坐火车去西昌,再包租一辆出租车去雷波。当车开到离劳改林场不远的乡镇,才知道它早在七十年代末就撤销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劳改人员和林场工人,不是转移别处就是回了原籍老家。我将信将疑,还是叫司机开进了山里,当看到那废墟般的断垣残壁静卧在荒山野岭之中,忍不住热泪盈眶。突然,我带泪的眼睛被一团黑光刺痛了,那座熟悉的旅店歪斜得快要倒塌,而它门楣上那两个黑色大字——幸福!还是赫然醒目。它们是柏从他父亲的遗字描摹下来的,一模一样,神气非凡。我要把“幸福”两个字带回去作纪念,便和同伴想把它取下来,刚一触动门柱只听“轰”的一声,早已被风雨日晒朽坏的小店倒塌了,那块写字的木板顷刻粉碎,“幸福”两个大字随着升起的尘土灰飞烟灭。我呆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柏失踪了再也没回来,我的爱情也跟他一起失踪了再也没回来。为啥到今天我依然了然一身,你该明白了吧?唉,有爱情的年代,生活是那么艰辛危险,然而生活富足舒适的时候,真正的爱情又没有了找不到了。你看我这命运,太差劲了吧?我都不想多说了,再说眼泪水又要哗哗地流,让你心头也不畅快,何必呢?

  在红的寓所听了一个激情漾溢又伤感悲痛的爱情故事,它是一个女人婚姻流浪中相当浓重的一笔,涂抹在灵肉上永久不会褪色。红伤心一场之后又小病一场,我想让她从灰郁情结里走出来,热忱邀请她到市郊农家小院游玩,透透新鲜空气,品尝新鲜蔬菜,对她是很有好处的。我在电话里给她说了详细地点和开车去的路线,就和几个老朋友先去了。这次不要她讲什么故事,大家都轻松一下,就搓半天麻将也行啊。红若不从她的流浪故事里解脱出来,再病一场的话,我对她的采访只有半途而废了,真是太可惜了啊。我心里承认,红的故事远比我和雅儿妹妹的流浪精彩。
  省城郊外正流行“农家乐”,也就是一些自然环境家庭条件较好的农民家庭,把自家的房屋、院落、竹木、花草组成一个旅游点,专供从城市里来的人们餐饮、休闲、娱乐。由于田园浅丘空气新鲜,农人自种蔬菜水果鲜美便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连游人喜欢的麻将卡拉OK之类也一应俱全,加之收费便宜服务周到更有一种朴实亲切的农家氛围,所以大受欢迎,每到周末从省城出来的几条大道上各种车辆如过江之鲫,很快便像水珠落于海绵消失在巨大的川西平原的田畴之间了。这桩乐事,富了不少农家,尤以郸县的友爱农家旅游村和龙泉驿的果园游乐点为盛,挣上十万百万元的农村新富也不少呢。这一下真抢走了不少原本属于城里公园、餐馆的生意,令不少老板叫苦不迭,那些投资几十万数百万的高档酒楼更门可罗雀,气煞财大气粗的英雄汉。我喜欢“农家乐”这种休闲形式,它毕竟开创了一个新的游乐项目,周末假日开车和一家老少去农家过田园生活,可以彻底舒展和轻松一下。但也不宜常去,多了也等于老是在读“老三篇”一样,缺少了新鲜活力,“农家乐”的几招见惯了也淡了。
  请红走到农家小院来透透气散散心,对一个在高级公寓豪华房车里关久了的女人大有好处。我看得出红是那种广交朋友但知己甚少的女子,她的美丽中暗含一种清冷,又使那些仰慕她的男人敬而远之,生活的孤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约来的朋友一个胖子老方,他在报社当编辑,喜欢打小麻将,刚来就摆开一副要打到天亮的架式。小咪是自由撰稿人,也是老方的小情人,他们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是写稿人和用稿人的关系,有朋友预言小咪写顺手之后老方就该下课了,不过目前他们卿卿我我到了乡下更有点肆无忌惮。大罗是开火锅店的老乡,叫他来主要是他有辆丰田二手轿车,这回他没带老婆却带了个娇嫩害羞的女孩,是他店里新招的领班小姐。两男两女进院就把牌搓得稀哩哗啦响,脸上漾溢着赌徒的亢奋之光,我也同时松口气,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省得红来了乱问一通惹些麻烦。我一边等红一边转悠,这个叫“老乡亲”的农家乐竹林茂盛,二层小楼后面是一块专门种植花木的园圃,嗬!铁树、银杏、桂树、龙爪槐、罗汉松、杜鹃花、秋海棠……几亩土地形成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这对久居钢筋混凝土垒起的楼房的人们来说,很喜爱和羡慕这片生机勃勃的植物。由此可见改革开放对了普通人来说,受益大的还是农民,特别是大中城市郊外的农民们,他们富得快速也很实在。
  我正在浮想联翩,手机突然响了,打开传来红的声音,她问我小院的具体位置,我问清她走到哪儿正要指点,却见那有几分熟悉的白色宝马车缓缓驶进了小院专设停车场,忙迎过去招呼她。红穿了一套又传统又现代的纯白丝质时装,手握一只漆黑色精致坤包,走路的体态袅袅像个风采十足的模特儿。老方瞅见开玩笑道,啊,眼镜,你找女朋友有一套呢,又漂亮又有钱……话没说完就遭小咪狠狠一瞪,老方连忙往口又慌张打出一张牌。大罗把牌猛地一摊,叫道:哈!和了,清一色!老方马上蔫了,只好掏钱,脚杆又遭小咪的尖皮鞋踢了一下,连声也不敢吭。一幕小喜剧我看得直乐,没心思和他们开玩笑,大叫老板为红泡茶。
  红礼貌地问候了我的朋友们,喝了一口热茶,睁着水灵灵的大眼观察这套别具特色的农家小院,这儿的田园景色,幽静环境她一定会喜欢的。我正想着跟她闲聊的话题,红身子一颤猛地站起,陡然变色的眼睛愣愣地望着小院一角,本来红润的面颊倏地苍白。我随她目光看去,小院一丛竹林背后,有座很不起眼的土墙草顶旧屋,大概是主人家还没来得及拆掉的老房子吧?红发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那愣愣怔怔的样子像是受了很大刺激。红,你没事吧?我悄声问她。红仍呆着,像没听见我的话。过了好一阵她说,田先生,对不起,我想回城去了,你一起走吗?说着她径直朝停车场走。虽像挨了一闷棍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还是跟老方大罗撒谎碰到急事,丢下一百块钱算请客赔礼。朋友们倒没责怪我什么,只用一种很暧昧的眼光目送我和红,几个男女心头想的啥我全知道,没必要解释,就是有九个舌头也解释不清楚。
  上了红的车她就开动,驶人宽敞公路宝马车更一路狂奔。我望着她冷白的脸孔,忍不住问,红,到底发生了啥事啊?你这么扯筋闪火的?
  红双唇闭得很紧,嘴角显得倔犟,不肯回答我的提问。我也火了,叫道,你停车,我自己走回城去!兹!——一声尖锐的急刹有些刺耳,性能极佳的宝马车猛地停死在路边。红双手紧抱着方向盘,脸也埋了下去,哽咽道:那房子跟拐卖我的河南农民屋子太像啦!我,真受不了啊……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也不敢相信,红这样聪明漂亮的女子,居然会遭人贩子拐卖,到底咋回事呀?我不敢再问,火气也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

  绝没想到吧?田先生,我这样头脑不笨见过世面的女子,为找个可安身的地方可依托的男人,竟在清醒之中被只会耍小聪明乍看老实的人贩子骗到了河南,那段经历虽然有惊无险,但给我的教训和内心的伤痛太深了,以致今天我从不敢看关于打击拐卖妇女的文字报道和电视节目,一看就眼酸心痛,许多本已淡忘的伤心事蜂拥而来,好些天我都无法平静。也只有我这样受过骗的女人,才知道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为什么能把研究生、大学生以及更多的单纯天真的女孩骗人他们的圈套了。许多人觉得惊讶不可思议,对受骗女子大加冷嘲热讽,其实他们不知道,人贩子们本来挺普通甚至很笨拙的骗术为啥屡屡得手,因为我们这个社会上』总有年轻女子想找份好工作找个好人家,倘有一念之差或者稍失警觉,一个可怕的难以逃出的陷阱早等着你了。唉,女人命苦,当你像一条牲口被可恶的男人买来卖去的时候,真会绝望到极点。在豫鄂边境的小山村里,当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立刻想到了死,若不是老天爷对我还有一点怜悯,我这身骨肉早已化做黄土泥尘啦。
  自从仓促逃离大凉山,我哪儿也不敢停留,靠柏留下的那点钱做旅费,乘火车转汽车日夜兼程,赶回了小城。我没去医院找父亲,也不愿在城里逗留太久招来注意和议论,在汽车站坐了个把小时就走路去乡下。生产队的农民们原本对我不太在意,见我回来也很漠然,只有保管员例行公事地告诉我可以去领点粮食。其实我对四周的一切也茫然,心里焦急地等待有关柏的任何消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我插队落户的详细地址,一封电报便能和我联系上,不管他在天涯海角我就是讨口要饭也要找到他。我爱柏已超过了爱自己,只要能回到柏的身边做他的女人,一辈子当农民住岩洞我也心甘情愿。我敢肯定地说,大学毕业将要留在省城重要机关当干部的刚,无论哪方面都无法限柏比,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别也太大了,我庆幸自己在极为艰难困苦的境遇中和柏相识相爱,他让我亲身经历和体验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这不得不感谢刚,要不是他喜新厌旧私欲太重,一心踩在一个高干女儿的肩上往上爬,我还没机会结识柏呢。
  我在乡村小屋里度日如年,对柏的思念太切太苦,夜深人静之时忍不住凄然落泪。我眼睁睁向西南方向望去,时常呆呆地望几个小时,心里坚信只要他逃出了那片山地,不管多么艰难一定会到小城来找我。难道他被四处设卡搜捕他的公安抓去了?或者跟邵鸡公狼狈为奸的同伙对他下了毒手?还是逃难中迷失方向误入莽莽丛林受到猛兽的伤害?也许他被什么好心人收留掩护起来了,正等待走出大凉山的机会呢……我想了许多,脑子里各种念头一个接一个堆得太多简直要爆炸了,由此落下了失眠头痛的病根。柏依然古无音讯,仿佛从这人世间彻底消失了一样。
  一个月之后,几乎完全失望的我悄悄卖了生产队分的粮食,揣着少得可怜的钱又上路了。我要去找柏,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要见死尸,一个失去爱人的女人在社会底层苟延残喘有啥意思?先搭一辆便车去山城重庆,那长连鬓胡子的司机一路打我主意,到了长寿有意找家路边店过夜。结果我在房间里和衣坐了一夜,没占到任何便宜的家伙差点丢下我开车跑了。在重庆几所大学我尽力打听柏的情况,和柏有关或他的亲人的任何一点线索也不肯放过。柏确实没有回到重庆,雷波的劳改林场曾专门派公安人员到柏户口所在的派出所联系过,只要柏一露面先抓了再说。我又乘火车到成都再转西昌,坐汽车到了雷波县城就没往山里走了,因为柏已是那一片山地很出名的人了,有他的消息县里没有不知道的。我只打听到邵鸡公被清理出了公安队伍,还判了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而我殷殷牵挂的柏如石沉大海毫无声息。
  我成了那一带铁路沿线的流浪女,西昌、普雄、甘洛。峨边、乐山、夹江、眉山、成都、简阳、资阳、内江、永川、江津、重庆各火车站,常能看到一个衣衫不整面孔脏黑的女子在游荡,那就是我。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像有点精神病的样子,躲避了那些无耻男人的侵犯和骚扰,也有好心人送我吃的,有时运气好还会得到些钱和粮票。至少我可以在那些车站候车室角落里放心睡大觉,养足了精神又爬上火车到下一路去寻找心爱的男人柏。巴望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我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半年过去,凡是我怀有一丝希望的火车站,我都不知去过多少遍了,常听到有人叫我女疯子也当啥也没听见。我又失望又痛苦,一天比一天麻木。有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恨起柏来了,他给了我激情澎湃的真爱,为使我平安离开危险之地,竟然突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一个生龙活虎般的男人,又不是一片树叶一粒沙子,狂风吹卷而去也该有个影迹呀。当我彻底失望之后,又像失去了人生该追寻的目标茫然不知该向何处去,连生我养我的故乡小城也越来越遥远了。怎么办?我问自己多少遍了,没个答案。
  也该有事发生。那天我在重庆火车站外面空地闲逛,拿不定主意是沿襄渝线走还是再到成渝线上去混。菜园坝一带总是有许多人在匆忙行走,我又看着那些背包旅行的男女老少发呆。这时有个清瘦白净文质彬彬的青年走过来,和颜悦色对我说,妹儿,我在内江见到你,江津也见到你,这儿又见到你,真是有缘分啊。我不理他,可心里又想听他说话,独自在铁路沿线流浪几个月,很少跟人交谈过。那青年继续说,你是个知青吧?我看你跟城市和农村的女娃儿都不同哩。哈,我猜对了,在哪儿插队落户?该不是我老家大巴山吧?莫把我当坏人,我是个回乡知识青年,这次要去河南着我妹子,她嫁过去两年啦,日子比我们四川好过,听说天天吃白馍呢。我妹妹那个公社虽不是大平原,倒是有山有水有良田的富裕队呢,那里的知青也享福,分的粮食吃不完,还带回城去孝敬父母受人夸呢。他的语调轻松从容,像同老朋友拉家常,我听了觉得有些亲切。青年说的有一点打动了我,他妹子所嫁的地方又富裕又有知青,而我极想离开小城远走高飞,能去河南农村当知青岂不好吗?机灵的青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纯朴地憨笑着对我说,知青,我姓郎,跟你肯定是半个老乡呢。你若想转到我妹子那儿去插队,包在我身上,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才叫安逸哟!我被他不露心机的微笑打动了,当即决定跟他乘火车北上河南。心想如果他妹子去的那个地方不合意,就当是一次长见识的旅行吧。
  这回真长他妈的大见识了。

  列车愈向北行驶,车窗外不停掠过的山野便渐渐褪去青碧,被一层复一层的灰黄覆盖了,看着看着心里不免生出些无奈的悲凉,也不由疑问:那片离家乡很遥远的灰野黄土,难道就是我寻找多年的求生之地?一个茫目奔向异乡的女子心绪复杂,但又无法表露和倾吐,因为远离小城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根本原由还是我从大凉山归来又失去了心爱的男人柏已经无路可走。
  郎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沉默不语,一路上除了吃饭解手便是不停地抽自卷的土烟。他年轻的脸显得很安祥,看上去像个没受过多少生活磨练的文静学生,也正是他这副斯文老实的样子蒙骗了我,在从川东到河南的路上我心头很踏实和安稳,想得多的是到了新插队的乡村该如何重新生活。如果郎老是给我吹嘘什么,比如他妹子嫁去的地方如何富庶如何平坦,家家都有自行车什么的,我肯定会起疑心,至少脑子里要划问号。偏偏他不多亩多语,极好地把握着拐骗一个又漂亮又有知识的姑娘的分寸。
  其实我是很喜欢山青水秀的南方的,愈往北走心里便生出些不安和惆怅,似乎我年轻的生命也跟着那些山野灰淡和萎颓了许多。但我竭力宽慰自己,去到那虽然陌生却处处新鲜的地方,我也许能找到新的机会去创造自己的前途。在大巴山区插队落户的日子里,我曾羡慕过那些到北大荒、新疆、内蒙、云南做农垦兵团战士的知青们,他们穿军装领工资过集体生活,对比之下我们实在大孤单和凄苦了。这次逃向北方有点鬼使神差,不过那一线朦胧的希望在引诱着我,即使不像郎说的那样好,一块救生板对一个溺水者来说已是大幸运了。对郎我没有太多的感激,他若能为我找个条件尚可的安身之地,那也是我今生今世的大恩人啊。
  晚上我无法入睡,列车咣当咣当的响声不停地提醒着我什么,而恍惚的心态中又想不出个名堂来。郎倒睡得格外香甜,好像他已是这条铁路线上的常客。列车每经过一个车站,便有些昏黄的灯光投进车厢,同时也带进了些北方的清冷。有一点我格外清晰,那就是每过一个车站,我离故乡小城就越遥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歪在座位上似睡非睡,只听郎又关切又激动地叫我:知青,快起来,我们到站了。惊醒过来,举目一看窗外黑乎乎的,恐怕是半夜吧?这是什么站呢?郎不容我多想,一手提过我的简单行李,一手拉着我就往车外走。当双脚稳稳落在实地上,我才看清站台上写着“邓县”两个字。行前我仔细看过地图的,邓县是鄂豫边境上的第一站,这一带虽已呈现出北方的地貌,依然有不少贫苦山地啊。郎哥,到啦,辛苦哦。我没料到从站台阴影处闪出两个壮实汉子,热情走过来接过行李并用亢奋的眼光扫了我一下。不知为什么我有点紧张,好像一只羔羊不知不觉走入了猎人的陷阱里,一种不祥预感立刻缠绕着我怎么也丢不掉了。他们寒暄几句,很默契地护着我出站,并带我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叮当作响的马车很快出了县城,在灰黑蒙蒙的公路上急驶。几个男人只抽烟不说话,我为掩饰慌张无话找话:郎,你妹子咋不来车站接我们呀?郎应付道,女人家半夜三更在家好。知青,莫担心,我妹子那村子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村哩,你去了肯定满意。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其实上马车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后悔冒冒失失跟一个不知底细的男子到外省异乡来,也许我被他诱进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里了。但我不愿把文质彬彬的郎想得太坏,只要他能给我找个安身之地就万事大吉,吃点苦我已能承受了。那两个河南腔很浓的青年汉子上车后不再说话,只把烟抽得丝丝出声,那红亮烟头泛出的微光映出一团油黑脸孔,看不出他们有啥歹恶。忽地一股风迎面吹来,我忍不住打个寒颤,双手紧抱胸前身子蜷缩在马车一角,听那单调的蹄声和轮声,不由感到一阵心酸和凄楚,泪珠虫子似地爬出眼眶很快满面都是。
  后来马车又上了坎坷不平的乡村小道,吱嘎吱嘎的车轮声传得很远,四处黑乎乎一片,我昏沉沉伏在马车上脑子里泛空泛白。北方夜晚的寒气侵扰着我,更冷的还是心头。真想马车不停下来,一直走到大天亮,我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郎把我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富庶地方。
  迷蒙中我听见一个汉子叫道:到啦!心里像受了什么打击似地狂跳起来。坐在我旁边的郎老练地拧灭烟头,略带亲切地拍拍我,知青,你看,村子很不错哩,就安心在这儿过日子吧。我抬眼一看,村道边一片没有灯光的房舍,全是低低矮矮的泥墙瓦屋,不少人户倒是围了墙的小院子,可只有极少几棵树木散布在村舍之间,这农家景象简直无法跟川东农村相比,我愣在那里不敢往下想。这时一个小院亮起一团灯光,有人在喊:哎,栓子,人接来了么?叫栓子的男人也不吭声,和郎领着我就进院子,只听厢房一阵乱响,一个老女人边穿衣边出门,口里欢喜叫道,来了好,大妹子,一家人都盼你呢。我被他们簇拥进那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厢房,一盏玻璃灯罩的油灯放在炕桌上,几团土拙的红窗花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红光。朴实的河南老乡这样欢迎我啊,本来惶乱不安的心中不由涌出一丝暖意。老女人把男人们阻在门外,笑容满面地为我收拾这收拾那,最后用小帚把仔细清理炕面,热热地说:大妹子,快上炕歇歇,明早大队干部和亲戚们要来看你呢。我以为是农村干部们对插队知青的例行公事,没说什么等她出去就关了门,倒在暖炕上就睡了。
  一阵叽喳议论声惊醒了我,起身一看那道贴了新窗花的木窗外冒出不少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像看什么稀奇人物一样看我。天色已大亮,我下炕开门,一群埋伏门外的小娃娃一哄而散。眼前的人们和房舍非常陌生,郎的影儿也没见,我硬着头皮和围观的人招呼,你们好啊。没一个人应答我,几个小姑娘紧紧瞅着我发出吱吱笑声。昨晚接待我的老太婆没露面,却有一老一壮两个男人走到我面前,老者道,大妹子,我是邢庄的大队书记,你跟着大伙儿叫元伯吧。这是大队长老豆,我们欢迎你来穷山村安家,长得这么俊的女子,我活了七十岁还头一遭见哩。大队长老豆说,我知道你叫小红,往后跟大邢过日子没啥愁的,他人老实有力气,会待你好的。我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了一声:郎呢?他人在哪儿?叫他来,我有话问他。老豆说,那个四川人啊,把你送到村里就回邓县啦。我一听有了上当受骗之感,忙问:他妹子呢?老豆笑了,哈,那家伙带来的妹子多,你不也是他妹子吗?他的笑声把围观的人全逗笑了,只有我笑不出来,带哭腔叫道,这是咋回事啊?大队书记元伯冷下脸来瞪着我说,你是装糊涂吧?大妹子,人家大邢为买你做媳妇,给姓郎的出了一千八百元钱哩!那么大笔钱,在这庄里可以修个挺体面的院子,就为娶个女人传宗接代,大邢一家老少起码有三年没吃过大肉啦!
  一听这话,我一惊一气一急,只觉凉血从脚底直窜脑顶门,身子一旋像团软泥瘫在地上。大妹子呀,别那样,你进我邢家门是大喜事啊!老女人叫嚷着来扶我,接着上来几个人把我抬上了炕。昏厥的时间虽不长,可我终于明白自己上了一个狡诈的人贩子的大当,居然满怀热望跟他来到离故乡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成了他卖出的货物和光棍汉朝思暮想的泄欲工具,我真是太大意太轻信了,失去刻骨铭心的恋人和想远离寒心故乡的念头,竟把一个年轻女人内心的最后一点警觉也麻木了,乖乖跟一个貌似老实斯文的人贩子来到这里,刚进院内便成了人家花重金买到手的媳妇!
  无论多么气愤、惊恐和悲痛,我都不得不面对已被一个奸诈透顶的人贩子拐卖的事实,而且是带着一个原本虚幻的梦想踏进他们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圈套。出钱买我的男主角迟迟没有出场,他那想媳妇想昏了头的老娘又欢喜又激动,大把大把地抓红枣、瓜子给前来道喜和凑热闹的社员们亲友们。我曾知道一些被拐卖妇女的凄惨遭遇,也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吵闹、哭叫或反抗都毫无用处,等待我的只会是被浑身欲火熊熊的强壮男人野蛮强奸和无情蹂躏。该怎么办啊?我已是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小兽,遭受一个女人一生的奇耻大辱只是迟早的事情。我紧张恐怖得周身直冒冷汗,头部嗡嗡作响如果不是咬牙挺住真会晕倒在地。围观我的人群传出叽叽喳喳的河南腔,我简直没听清他们在说啥,能猜出的几句话大概是光棍大邢有福气,花了一大笔钱弄来这么个俊女子当老婆,整个邢庄的男人们都眼红哩。
  整天我都被关在那间不大的厢房里,不时有人到窗口来观赏我,好像我是被他们成功捕获的猎物,每个人尤其是男人眼里都吐着又亢奋又快活的亮光。他们送来的饭菜我一点未动,实在忍熬不住才勉强喝了些开水。从早到晚院子里闹闹哄哄的,鞭炮声、唢呐声也响个不停,看来人家硬是当成喜事在办,根本不管花钱买来的女人是啥人在想啥。漫长的一天我毫无倦意,一直盘算如何才能逃过劫难化险为夷,同时也悄悄撕碎一张自己带来的床单,把布条紧紧缠在身子上准备抗击男人的强暴。不管命运对我多么残酷,我也不能放过绝望中的哪怕一丝微弱的希望。
  夜幕刚刚降临,又一阵鞭炮声响过,房门被人打开了。一个女人送了两支红烛进来,然后在一阵哄笑声中有人把一个矮壮男人推进来,接着是咣当的关门声。红烛不时发出轻微的燃烧爆裂声,贴了窗花的窗外和缝隙不小的房门外,挤了不少想偷听偷窥房事的人。我虽然又饥又渴没多少抗击一个身强力壮男人的力气,但我绝不甘心听任这个完全陌生男人的摆布和凌辱。就在他刚进房的一刹那,我猛抬起头用愤怒的眼光死死盯着他,直盯得他又冲动又慌乱不敢正面对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我抓起两只红烛啪啪砸向窗户,惊得外面的人一哄而散。厢房顿时黑下来,过一阵才看到有淡淡月光从砸烂的窗洞流泻进来,那男人柱子似地立在门边,犹豫着该如何采取进一步行动。大邢!——睡哩!——老女人尖声叫着,提醒她儿子要抓住时机赶快下手。
  汉子像头受到挑衅和刺激的野兽,发狂般地撕下衣裤胡乱一扔,就赤条条地往我身上补。我虽有防备,还是被他一股蛮力扑在炕上。我不叫不喊,咬紧牙关拼力反抗,很厚的衣服和裤子还是让他撕烂扯碎了。他把我死死压在炕上,把那两腿间硬梆梆的东西急迫地往我身上戳,口里喘着又粗又重的酒气。幸好我胸部和下身缠了一圈又一圈布条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他大喘乱戳一阵,突然兽样地嚎叫一声,歪倒在炕角蜷成一团。这时我摸到身上布条被弄了不少粘粘糊糊的东西,知道那憋熬不住的家伙已发泄了一通。我从容地爬起来,找到几块布条碎片很冷静地擦去那些秽物,再找出一套衣裤穿上,在炕的另一端平静地躺下去。这时我听见那男人极压抑极低微的哭泣声,像一头被枪弹或利刀击中的野兽,那绝望和悲哀充塞了整间厢房。我这个遭拐卖的女人,居然在强暴者的身边躺着,并很快入睡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不说是一桩人生奇迹啊。
  天亮之后我才看清那个狗一样趴在大土炕另一头的男人,年龄约三十多岁,生得矮矮壮壮,一脸丑陋不堪的大麻子。如此粗野丑蛮的男人,哪个女人见了也不会喜欢的,难怪他打了多年光棍,只有用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向可恶的人贩子买女人了。大邢也醒过来,盘腿坐在炕上用一种又恨又恼的目光瞪着我,麻脸闪着红白交错的光点实在有些吓人。我也盘腿靠墙而坐,眼光平静而温和,不想和他处于过于敌对的局面,不然不但会招麻烦也许要惹大祸。两人对峙了十来分钟,大邢猛咳一声吐口浓痰,嘎声对我说,小红,昨晚上的事别对我娘讲,她要我上你的身,就打昏也要上哩!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要我显雄呢,如果知道我这么窝囊,笑话口水也淹死人哩……我或多或少也算是见过男女世界的过来人了,当然知道这个花了巨款买来女人上炕的男人内心的苦楚,凭这几句话也听出他是个老实厚道人。看来,郎这个遭天杀的人贩子,不光拐骗了我还坑害了花血汗钱想讨个女人的麻脸大邢啊。我微微点头,不知怎么的看见男人眼里的泪水,我也禁不住热泪长流。
  大邢!吃饭哩!——有了媳妇就起不了早啊?——邢老娘那尖细的嗓音在小院里回荡,我吓得心怦怦乱跳,大邢朝我使个眼色整整衣衫下炕开了房门。我明白不配合男人演出会惹大麻烦,于是也穿好衣服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走出门外。老女人以为她儿子夜里已经驯服了我这个从四川拐卖来的俊媳妇,瞅着我乐滋滋道,小红,一家人啦,要好好过日子呢。快进上房,娘给你们煮了鸡蛋哩。那年月农村人要吃鸡蛋是很不容易的,大邢娘为安抚我这遭受欺骗的女人,算是豁出了血本。我不多说话,装出顺从的样子进了上房端碗就吃。麻子大邢则被他娘拦在院里,轻声盘问他:大邢,这女子咋样?‘大邢门声应道:好哩。他娘又追问一句:听说四川女子性烈,她那么轻松就让你上身啦?大邢:嗯,上啦。大邢娘还不放心:也许人家太累又怕,往后要她乖乖听你从你才行啊。大邢不耐烦低嚷:是哩,她不由我咋样就咋样,就接她个狗东西!老女人听得扑嗤一笑:憨包,那么俊的女人你舍得动拳头啊?骗老娘哩。……我听着差点流泪,好不容易才强压住悲痛,没在大邢娘跟前露出什么破绽。
  从此,我和麻子大邢成了一对配合默契的演员,无论在邢家小院和村里村外,我都扮成被强悍大邢用蛮力驯服甘愿认命的女人,听任那些痞子恶徒用下流话挑逗嘲笑,也博得一些忠厚善良男女的同情。当大邢母子一前一后押我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点得意和光采,我自然成了他们花大钱买来的活牲口。白天的日子无非是干活吃饭听人摆右,过起来倒还容易。一到晚上我和麻子男人都不免有些紧张,关上房门油灯也不点,就各占一边炕头和衣躺下,厢房里静得似乎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大邢憋了一肚子怨气和欲火,得不到发泄也不敢长吁短叹。我随时警惕一旦他扑过来施暴,就只有拼力反抗,衣带缠身的战术再麻烦也天天使用,稍有松懈和不慎让随时窥视机会的男人得手一次,那我就别想逃出邢庄了。后来大邢试探过几回,有次甚至用锋利小刀威胁我,说我不从他就破我的相。我默默抗拒,无论如何不让他上身,在大炕上两人翻滚许久,最后都精疲力竭躺着喘气。如果邢老娘在窗外偷听,真会以为新婚小俩口在作鱼水之欢呢。
  几个月就这样不快不慢过去了,我和麻子大邢像对不好不坏的夫妻平庸地过着庄户人家的日子。只是邢老娘越来越多地爱盯着我的乳房和腹部看,这老女人巴望我怀上她儿子的种,好拴住我的人哩。这时我已在谋划逃离邢庄返回故乡了,并有了相当把握。和大邢相处日子长了,知道他是老实忠厚的庄稼汉,花笔大钱求人贩子弄个外省媳妇安家也实在是迫不得已。他那点钱要在这一带山地娶到当地女人,真是太难了。尤其那张丑陋大麻脸,就是那些长相不好的女子见了也会掉头便跑。大邢娘也不是坏心眼女人,她为独生儿子付出了一个母亲该付出的一切,但她是心细眼尖的人,迟早会发现我跟大邢那层难以长久遮掩的关系,捅开来对她肯定是致命打击。一个月黑头的晚上,我和大邢都辗转难眠,听到上房没了一点动静,我翻爬起身对男人说:大邢,我对不起你。但我一定要走,回老家去。大邢也起身,点燃一支烟抽着,瓮声道,我早知哩,你不说也不好问。我说:大邢,我俩都是给可恶的人贩子害的,一定要找姓郎的报仇算账。大邢说:那狗日的够坏的,我曾到邓县火车站守过他呢,再没见狗东西露面啦。我说:大邢,你放我走,不管找不到找得到姓郎那家伙,你为我花的那笔钱,我会加倍还你。大邢不吭声,抽完一支烟接着又点上一支,过好一阵才说:小红,你想走就走吧。邢家关得住你的人,关不住你的心啊。我虽大字不识一斗,还是知道你们读了书的女人,过不了这农家日子。我感动得带泪了:大邢,你是个好人。我担心这一逃,你娘她会气得发疯的……大邢有点哽咽:娘的心全在我身上,只要我扛得住,她气一气也就过去啦。小红,你走吧,这些日子也太委屈你啦。说着他在炕头上掏什么,过一会儿把一卷零碎钞票往我手里塞:这点钱,是我平时攒的,你上了邓县赶快买张回四川的火车票吧……捧着那卷钱,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跪在炕上向他磕了一个响头:大邢!……他也带了很压抑的哭声,伸出粗糙的巴掌笨拙地抚摸了我的泪脸,喃喃道:走吧,走吧,今晚是最好的时辰。我送你出村,然后你往南走,也许不到天亮人就到县城了。
  麻子大邢送我到邢庄外的乡村公路,人就蹲在一棵老柳树下,有气无力地朝我叫道:小红,快走哩,朝南,一直朝南哩……我啥也没带,手里只紧紧攥着那卷钱,朝他鞠了一躬就大步朝南走去。深秋之夜的寒风在四野呼呼作响,我整个人却像一团火焰。在豫南山地间飞快跳跃,向南,一直向南。
  回到小城乡下,一连数月我惊魂未定,夜里老做恶梦,不是被男人死压着野蛮强暴,就是被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紧紧追赶直到我跳下悬崖坠入深渊。生产队的老乡们从不过问这几个月我失踪后的经历或遭遇,自己也烦恼不堪的知青们更漠不关心,我只能像头受伤小兽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流泪舔身上的伤口,对人生和自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失望。有时甚至想返回那个豫鄂边地的山区小村,去做丑陋却忠厚的麻脸大邢的老婆了此一生。那是我这辈子最沮丧最痛苦的时期,假若再碰上一个假惺惺关怀我的骗子男人,我肯定会毫不犹豫投入他的怀抱,让他欺骗也好或者拐卖也好,我已经被坎坷的命运频繁的不幸折腾得有些麻木了。
  唉,往事不堪回首,还是讲点开心畅快的吧。田先生,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用句老百姓常讲的话,我是那号醒得早的人,先不讲我咋个发财的,八几年我就成了绥定城有名气的小富婆了。也该我报仇的机会来了,一天几个有脸面的朋友请我去新开的州河大酒馆吃海鲜鱼翅,那阵成都海鲜楼都没几家,地处巴山前麓的中小城市能开一家也算新闻了。一桌酒菜数千元,我知道那几个有职有权的臭男人是冲着我美色来的,做生意走门路要靠这帮实权人物,也就喜笑颜开应酬他们,好在他们可以暗自争风吃醋要对我打歪主意都下不了手,这样我反而很安全。为显示男子汉气派,他们争点好莱叫好酒,口袋里都带足了钱要讨我欢喜。当我们在雅间酒足饭饱正闲谈的时候,服务小姐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是酒馆总经理要给各位领导敬酒。那笑容可掬的男人刚一开口我就觉得耳熟,抬头一看顿时一惊,全身热血猛地凝固了。这家伙是郎!就是把我诱骗到豫鄂边地卖给光棍汉大邢的人贩子!狗东西油头粉面一副当老板的样子,而办这座酒楼的钱不知有多少是从被贩卖的妇女身上弄去的血泪钱啊。我压在心底的愤怒猛烈爆发着,浑身颤抖着真想抓起一只碗砸在那张歹脸上。可我早已不是单纯的知青小红了,而是绥定商界女强人红姐,知道只凭一时痛快惊忧了姓郎的,反会给报仇带来困难。于是我不露声色,听任男人们碰杯笑谈,郎老板压根儿没认出我这个曾被他无耻贩卖过的女人。第二天我便宴请几个对我亲切友好又想入非非并大权在握的男人,我大杯大杯喝酒的举动也令他们大惊失色,借着酒劲我流泪讲了被郎拐卖的悲伤往事,把几个男人气得哇哇大叫,都紧捏拳头要去找人贩子算账。我却比他们冷静多了,讲出了我精心构想的报复计划,男人们齐声叫绝。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挺简单了,报上出现了客人投诉州河大酒馆食物引起中毒的消息,然后是卫生防疫部门前去检查,由电视台曝光该馆的脏乱差实况,郎老板气愤不过和执法人员发生冲突,又遭公安部门拘留七天。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消防部门又查出该馆防火设施不足,根本不具备餐饮业开业的条件,严令停业整改。又有人举报郎老板偷税漏税,戴大圆帽的税务稽查人员突袭州河大酒馆的镜头又上了电视。一时间形成八方围剿非法餐馆的架式,郎老板便成了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家投资上百万的豪华海鲜楼就在短短几天办垮了。听说姓郎的从拘留所出来,股东们和债权人追着他要钱,逼得他差点跳了州河。果然不出我所料,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郎不得不重操旧业,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衣衫不整的家伙带着几个乡下女子到绥定火车站,买了去河南的车票。这下给一直暗中监视的公安人员逮个正着,立刻突审马上弄清他以招工为名拐骗农村少女去河南贩卖的罪恶事实,又顺藤摸瓜查出这老兄居然是贩卖坑害了五十多名妇女的人贩子头目,加上强奸轮奸多种罪行,够杀头资格了。逮捕、公审郎的一系列行动中我都没露面,直到法官宣布终审判决那天,我才穿了知青时那套旧衣服作为证人出现在法庭上,郎愣愣地盯着我,悲叫一声:我早有预感,这辈子会毁在你手里。老天爷,这才叫恶有恶报哩!……
  朗的可悲下场,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想想自己的痛苦遭遇和被人贩子拐卖凌辱的女人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更令我愤慨的是,直到今天还在不停发生这样的悲剧惨事,每每在报纸电视上看到此类消息,我都忍不住为不幸的姐妹们伤心落泪。
  就在姓郎的被处决的第二天,我猛然想起曾放我逃离邢庄的麻子大邢,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在那并不富庶的山村生活得咋样?立刻决定乘火车去河南邓县,再包一辆出租车去我曾被迫做了几个月媳妇的村庄。
  我这辈子命运复杂多变,经受的生活倒是又丰富又杂乱。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乘出租车抵达邢庄,看到的是一个有变化却不太明显的村子,更没料到麻子大邢的小院已是一派荒败,好像有几年没住人了。当年逃走的四川媳妇回来了!这个惊人消息震撼了全邢庄的男女老幼,几百人涌到大邢家来看我。大队长老豆还健在,他从头到脚打量我,叹口气道:知青,你倒是逃回老家去了,可活活把大邢娘气成一场大病,第二年便过世啦。死了娘的大邢像个哑巴,每天除了下地干活一句话也不说。五年前他跟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去了郑州,听说在一个居民大院当守门人,不上五十岁的汉子都被人叫哑巴大爷了。大邢再也没结婚,邢庄附近几十里这片地方,没一个女人看得上又穷又丑的大邢,他呀,这辈子太苦啦。……我听得心底里难受,脸上流露出的悲伤也一定很明显,也管不了许多啦,我从手袋拿出几千块钱交给老豆,请他代我办十桌酒席请邢庄的乡亲们,这儿毕竟是曾经收容过一个走投无路外乡女子的善良村子啊。然后告诉老豆,我去郑州找一找大邢,无论如何要报答他对我的恩德。老豆为我的诚意流泪了,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说那就是大邢做守门人的地方。
  和大邢见面没有什么戏剧性情节,满脸皱纹一头灰发的汉子简直认不出我是谁了。听了我多少带些感情的自我介绍,他木讷一阵过了好久才憨笑道,原来你是小红啊,怎么会比到我家那阵还年轻呢!我搞不懂,嘿嘿!……我知道说多少话也没啥用处,就把一个装了十万元现金的帆布旅行袋交在大邢手里,真诚地说,你当年买我做媳妇的钱,现在我连本带息还给你。大邢,回邢庄把院子修好,再娶个心疼你的女人好好过日子吧。大邢呆呆地看着那一大袋钞票,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干涩的眼眶里冒出了颗粒很大的晶莹泪珠。
  我从郑州乘飞机到重庆再回绥定,心情格外平静,没跟任何人再提起有关麻子大邢的一个字。
  两年过后,我收到老豆辗转寄来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彩色照片。麻子大邢和一个不年轻也不太俊的女人,共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一家三口的背景,是座不算气派却也殷实的农家小院。照片背后,是老豆代笔写的两行字:恩人小红留念,大邢、桂枝和宝儿。
  田先生,谁是谁的恩人,你比我还清楚哩,任何解释都失去了意义。不过,看着大邢的全家福相片,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之一。那种美丽与满足,现在还在安慰和鼓舞我,使我对人生不至于产生太多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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