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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还记得很清楚。中午大学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在学校国际学生中心举行圣诞联欢,早上我问思文能不能去,她说:“去,怎么不能去,我还能老病着吗?”

  联谊会通知了每家带一样菜去聚餐,我说:“搞个土豆丝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戏。”她说:“土豆丝炒肉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钱。要省也不省这几块钱,丢不起这个脸。我又不是赵洁,只要有利可图不要脸也可以。带去的菜要编号比赛的,你抠了,别人在心里还不嘲骂你笑你。我也不搞龙虾,不想得奖。只要别人心里不骂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只宰好的大鸡,抹上酱油和盐,塞到烤箱里烤了。我说:“鸡有什么好吃,大家都吃腻了。土豆丝炒肉其实还受欢迎些。”她说:“又讲实在了!也不看场合,自己吃讲实在,这种场合讲脸面子。我跟你讲,太实在的人就实在太蠢。”她的理论我很难反驳,也很难接受。

  国际学生中心建在一个山坡上,是一幢两层楼的白房子,我刚来的时候去过一次。那天有人指着窗外大西洋茫远处一弯小岛告诉我,那就是北美最东端。我一直想到那个小岛去玩一次,没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楼,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老宋领导似地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打招呼。里面一个大厅,桌子拼成长长两条,一条放着苹果、香蕉、腰果、松子、饮料等,我们带去的鸡就放在另一条拼桌上。马上有人把编了号的条子放在那只装鸡的盘子里。老宋又跑过来跟思文说话,告诉她买水果饮料的钱是大使馆寄来的,还不够,赵教授出了两百元。我看见赵教授被一群人围着说话,容光焕发。

  还安排了几个人讲话,说“远在它乡,怀念祖国亲人”之类,大家都不听,就吃起来。厅里挤着一百多人,热烘烘的。我把羽绒衣脱了,把菜挨个吃过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气调小点!过一会果然没那么热了,学校国际学生联谊会主席也来了,是个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热情地和每一个人讲话,走到我身边时我踱开去,怕自己英语结结巴巴难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诉我,她在这所大学已经读了八年,太喜欢社会活动,到现在还没有毕业。看见赵教授走过来,我迎上去说:“赵教授,今天这么丰富,要谢谢你的捐助。”他却象没听见似地跟我说起别的。我以为他没听清想再说一遍,思文站在他后面挤眼,伸了一个指头轻摇。赵教授离开我说:“又怎么啦?”她说:“说话也不看看场合,没看见他太太在旁边?”我恍然说:“又错了我又错了,拍马屁也没有拍到马屁股上,倒拍到马蹄上去了,没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运。”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几只鸡都没怎么动,我们那只还是整的。思文过去撕一条腿下来,放在嘴边啃,我也撕一大块拿在手里,做着吃的样子。退到一个角落,思文把鸡腿丢到垃圾桶中,我也丢了。老宋发给每人一张纸条开始评奖。老杜的太太用红白萝卜、酱牛肉和青菜拼出一只凤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懒得写编号,都把纸条放在凤凰的绿尾巴上。老宋也没数纸条几张,宣布老杜获奖,奖品是一只不锈钢的平底锅。老杜说:“啊呀呀,我家都五六只了。”马上有一个人说:“我前天才来的,还没有锅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说:“拿去拿去,谢谢了。”对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来。

  物理系的访问学者刘晓冬坐在我旁边叹气,我说:“什么事不开心,过节了还叹气。”他告诉我说,女朋友在北京,怎么也来不了。他正在联系转读博士学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会出问题。

  我说:“老刘这你就叹气了?你把每个细胞的劲儿都使上联系你的学位,联系上了她保证不会跑,我都不要问她是谁就给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着赔你一个。”他说:“怕出问题。”我说:“女孩挺风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说:“她找不找个临时情人我就不敢保证了,风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动心思。周围的也一诱一诱的,诱诱就诱上了。”他说:“就是,就是!”又叹气。我故意刺他说:“你又爱个风情,有了这一壶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风情只对你一个人,对别人都横眉冷对,可能吗?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么,拔了萝卜眼还在。”一句话他神色都变了。我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其实那女孩心里只有你。”这时有人跑来递封信给他,说是昨天从系里给他带的,兜在口袋里忘记了。他接了信马上去拆,手轻轻颤抖。我望着那人的背影说:“真的不是东西,害我们老刘多淌了一晚的泪。”他看信一拍大腿,高兴得直跳,跑到窗边对着外面曲了手臂反复抖动,嘴里压抑着兴奋喊:“嘿嘿嘿嘿!”又告诉我,信是美国一个远亲来的,愿为他女朋友来读语言学校作经济担保。他反复说了几遍,让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对着窗外抖着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布开始跳舞。音乐刚响起来,有人说:“先唱个歌。”跑去把音响关了。又起了个音“一条大河”,几十个声音唱起来,那个加拿大胖姑娘不会唱,嘴巴也跟着大家一张一合。刚唱完,一个女声又抢着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大家又都跟了唱,记不起歌词的也跟了吼,气氛很热烈。有个人起了“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有人说:“这是林彪的语录。”但没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来劲,差不多有一个小时,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有的人喉咙都唱哑了。记得还唱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和“我爱北京天安门”,其它都记不清了。

  唱完歌开始跳舞,音乐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个指头轻轻摇一摇。我最喜欢跳舞,但只有几个漂亮点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别人抢,再说我也怕跳舞时姑娘问起“哪个系读博士”之类的话,就站在旁边看。音乐又响起来,有人邀思文,她谢绝了,过去请赵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问我怎么不跳。我说:“懒得跳。”她说:“我们跳一个。”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过来要我去打双百分,我说:“双百分我是专家,绝对的赢。”他马上表示和我打一对。第一轮我们很快就赢了,我洗牌说:“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手说:“抓到那样的牌,小学水平也会赢。”我说:“水平倒也只有小学水平,败在小学水平手下的是幼儿园的。”对手说:“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谁知对手精得很,接下来我们连输两盘。老宋抱怨我出错牌,提出要重新摸对,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正好有人跑来在我肩上一拍说:“你是历史系的?”我一看是那个要了平底锅的人,便说:“我已经退学了!”他说:“我们那边去说说话。”老宋马上叫另一个过来打。我丢下牌就过去了。

  我们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的雪景和远处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绍说:“周毅龙、周恩来的周、陈毅的毅,贺龙的龙。”说叫周毅龙。我说:“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声,等我回忆起来。我说:“记不清了,反正见到过这个名字。”他说:“我也是学历史的。”我一下记起来说:“前两年在《历史研究》上发了文章引起一场争论的,那个周毅龙就是你?”他点点头,对我记起来表示满意。我说:“博士毕业啦?”他说:“还差一年,急着出来就放弃了。”我说:“太可惜了。”他说:“有国出不出更可惜。”我以为他过来读博士,谁知他是探亲过来的。

  他摸出一包中华烟弹出一支叼了,又弹一支让我拿了,又详细问我进历史系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弄。我说:“在国内你应该再坚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说:“可什么惜,国内有什么搞头?一辈子,不说一辆车一幢房子,就是一套电器都搞不到。不出国这一辈子要穷到头了,想起心里发冷。有些东西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太没意思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中国的文化人看不穿,一个虚名哄他吊着他一辈子。可怜呢。”我说:“找点心理安慰吧,出本书死了可以当枕头,在人世上过一遭也留了点东西在人间。”他喷一口烟不屑地说:“连你也这样想,中国文化真它妈厉害,说得不好听点是杀人不见血。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写过一本书呢,送了十本给图书馆,过了一年我去书库里看,倒有九本没有人借动过。我当时中了电似的呆在那里木了,一辈子干什么,制造历史垃圾吗?到这份上自己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了,还不觉悟再觉悟也没有意义了。这就下了决心出国来了。”我说:“你什么都看透了,钱总还没看透。”他说:“那是那是。有时我穷急了也在心里操钱它娘几句,骂一声钱是狗屎,是臭大粪,但人没有这臭大粪还真就寸步难行。狗屎臭大粪是有钱人骂的,我今天还没这个资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时行乐还有什么,年轻人说这个话是浅薄,我说这个话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岁真有紧迫感了。万古千秋,倒是哄谁呢?”我抽了烟说:“老周你怎么变了,你那篇《历史精神与现代文明》可不是这个调儿。当代人们精神救赎,这可是个大题目。”他说:“等自己得了物质救赎再说吧。”

  他又问:“来有多久了?”我说:“快半年了。”他凑近我诡秘地眨着眼说:“老实说吃过洋肉没有?”我吓一跳说:“活还这么累,还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国动机不纯。”他淡然一笑说:“没吃过洋肉,那不白出来一趟?”我笑了说:“老周你语出惊人,不同凡响,把我都吓着了。”他说:“你这人到底没想通,中国传统好厉害啊,把外在的压力转化为内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压抑自己又有什么正面的意义?”我说:“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来。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说:“那是当然的,不然谁出来呢?你不想?”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为这地方是我们呆的吗?”他一笑,象是原谅了我的平庸,说:“那看你怎么混了。我想读个博士,在北美总会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读个博士说得这么轻松,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的蠢。我说:“你倒有雄心壮志!到头来还不是苦一辈子!”他说:“那也看为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什么虚的东西,什么学问,什么推动历史。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倒推得动历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样!说好听点是天真,是愚蠢,说得不好听是不要脸。”

  这里有个女人叫:“毅龙,毅龙!”我一看是赵洁。原来他是赵洁的先生,这使我对他的一点敬畏荡然无存。赵洁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说话也嗲声嗲气,表演似地夸张着他们的亲热。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分了,她却受到了鼓励似的更加嗲起来。老周挤着眼对我一笑,两人相挽着去了。

  舞会音乐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来。(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开车去了莫尔教堂,这是圣约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时候连走道里也站满了人。我们学了洋人的样子,在门口一个镶在石柱上的小池中点了圣水,在胸前划了十字,从人丛中往前面挤。我惊异着平时街上总见不着人,今天从什么地方冒了这么多人出来?我们一行人一边说:“Excuse me。”一边往前面挤。那些人都很客气,尽量侧了身子让我们过去。前面的圣殿跟个舞台差不多,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牧师在布道,后面是耶酥受难雕像,几个牧师在一旁敲着法器。人丛中我看见周毅龙在那一边过道上,他也看见了我,互相做了个手势。几个穿红色制服的人在人丛中穿梭来往,手中持着一根杆子,前面装了个布袋,伸过来伸过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假意在羽绒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进去,感到里面满满的都是钞票。思文也跟着把手伸进去一下。我用眼神去问思文真放了钱进去没有,她诡笑着摇头。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狗胆包天,上帝也叫你骗了!”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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