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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快到秋天的时候,二房东告诉我,隔壁的香港女人结婚搬走了。我说:“她结婚了吗,她反正也没在这里住过几天,她早就结婚了,现在不过是正名,其实在加拿大这名正不正也没有关系。”他笑了,又说:“过几天有个女孩子会搬来,从南京来的,是多大的学生,没关系吧?”他意思是问我和女孩共用厨房水房介不介意。我说:“没关系,反正得来个人。十八岁的小姑娘和八十岁的老姑娘对我来说都一回事。”他笑了说:“那你挺正经啊。”我说:“想不正经也不正经不起来。”他说:“那你修练成佛了。”我说:“什么时候回国去我再还俗。别把我看那么好,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说:“那随你们,你们自己的事。”我笑了说:“还不知道是不是个猪八戒呢,你就把我和那个人‘们’到一起去了。”他望了我有点神秘地说:“挺漂亮的。”我说:“那是金陵一钗呀!”

  这天晚上下班回来,我发现隔壁已经住了人,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也没想什么,进了屋倒在床上看书,看一会困了就去洗澡。我发现今天澡盆已经有人用过了。挡水的塑料帘子我平时都是拉到左边,今天却移到了右边。搬到这里来我总是洗淋浴,我特别忌讳和别人共用浴盆,怕传染什么病。香港女人搬走后,我用肥皂把浴盆仔细洗刷了一次,开始泡到浴盆里去洗。今天只好又洗淋浴了。洗着的时候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心想,要是自己一个人住这一层楼多好。

  好几天我都没见到隔壁这姑娘。我上午十点钟起床,她已经上学去了,我晚上回来,她却睡了。这样过了几天,我心里痒痒的有了点好奇,象有只小甲虫在那里停了,那许多只脚不住地乱动,毛茸茸的惹人。我去揣想这姑娘到底俊不俊,二房东说挺漂亮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会儿我希望她挺漂亮,有机会了发展她做说话的伴儿;一会儿又希望她丑,真象个猪八戒,这样我放宽了心,当她是原来那个女人,各干各的事,心里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有天上午在楼道里碰了面,那一瞬间光线暗暗的没看清。我看她很明显地把头一低,我也马上漠然地侧了脸,和她擦肩而过。等她过去了,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走下楼去,中等个子,细细的腰肢一扭一扭的,有点意思。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倒得找个机会看清这人啥样。这天早上我醒得早,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我爬起来,把衣服穿整齐了,抓了枕巾在脸上干擦几把,又搂搂头发,开了门走到厨房门口,停一停,惺忪着眼慢慢走进去。她站在电炉边炒菜,平底锅“嚓嚓”的响。我轻轻咳嗽一声,看她回了头,我马上把脸一偏,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壶,倒在小锅里,问:“对不起,煮牛奶可以吗?”她把身子移开一点,往电炉上一指,也不望我,脸微微往那边一偏。我把小锅放到后一排的炉架上,很自然地望她一眼,觉得有点面熟,眼盯着牛奶心想,这人是见过的。忍不住又往那边瞟了一眼。这不是张小禾吗?眼下的那颗小黑痣看得清清楚楚。我吃了一惊,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呢?我在心里作种种猜测。正想着呢,她叫道:“牛奶,牛奶!”我眼睛并没从小锅上移开,但牛奶溢了出来我却毫无知觉。我把锅端到一边,厨房里马上飘着一种焦糊的气味,小锅放下去的时候太重,几滴牛奶溅到她的菜里面。我把手指放到嘴边吹着,掩饰着说:“好烫好烫!对不起啊。”她还是微微偏了脸不做声。我心里想:“咦,还挺傲的啊,以为谁又不知道你!”我端了牛奶到房子里,把小锅放到桌上,又钻到毯子里去睡,也不去想这件事。以后我们迎面碰了,象不认识一样走过去。我觉得这样也好,非常好。我看见了她就象没看见一样,眼睛就这么望着也不避开,毫无表情地走过去。我对自己用更大的冷漠来回答她的冷漠感到满意。幸好在加拿大我并不想动什么心思,幸好。

  这天我休息,睡到中午才起来。我胡乱地吃了饭,懒洋洋地走到东区唐人街买了点水果蔬菜,在桥上看了会汽车,回来又倒到床上去睡,哪里还睡得着。心想,不睡也好,睡了晚上精神太好,难得熬过去。想写点什么东西,铺开了纸坐在小桌边,怔了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于是下了楼,躺到门口的小草坪上去晒太阳。躺在那里我想着这一次又写点什么才好。忽然想起把张小禾的事写了,投到香港去也挺好。下次得问问思文,她的故事的后半截是怎么回事。前不久我把刘晓冬的故事写了,投到香港去,很快就发表了。当然我没有用他的名字,也没用孟浪的笔名,怕万一他看见了在心里唾我。这样想着我在草地上翻一个身,把鼻子凑着地面去闻那青草幽微的清香。侧过脸忽然看见张小禾背着书包,穿了牛仔裤,白衬衣扎了进去,远远的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地走过来。我慢慢坐起来,迎着她望过去,毫无表情地看她渐渐走近。她走近了,脸上也毫无表情,经过了我身边,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眼皮也不抬一抬,在那刹那间,我看见她胸部隆得高高的,在白衬衣里随着脚步轻轻地上下颤动,很生动的样子。突如其来地,我全身触了电似的一颤,一个冷噤从脚底飞快移动着传到头顶。这样的感觉我已经非常陌生了。到加拿大这两年多来,我对异性有一种冷漠。我用冷漠表示着疏远和拒绝,这样来维护自己内心的骄傲。久而久之,内心那跳跃的火花也渐渐微弱。知道了自己是没戏的人,是局外的角色,我也不往那方面多想。有时我对自己感官知觉微弱的状态感到害怕,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上生理上有了问题。还是在两年前,在圣约翰斯的时候,有一次和林思文去逛超级市场,偶尔转过脸时,看见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石膏模特的胸部微微显露了出来,我全身也是这样中电似的一颤,站在那里呆了有几秒钟,思文还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哪怕那次阿唐带我去看脱衣舞,那么多姑娘又那么漂亮那么好的身材,白种人,黄种人,黑人,我也无动于衷。想不到今天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受了诱惑。

  我坐在那里想入非非,想到了“有亭翼然”这几个字来形容那种生动。我知道有很多姑娘,为了追求曲线感,用了那种厚海绵的胸衣。曲线是突出来了,但却没有这样一种富于质感的生动。我想来想去,越想越细腻,想象力突破了一切遮蔽,一切都在脑海中活灵活现的浮出来。我故意打乱自己的想象,去想写文章的事,又去计算存款的数目,可心里转了个弯,又想了回来。我抵抗了几次,没有用,干脆放弃了抗拒,让想象自由地流动,一边自言自语念叨着:“太下流了,太下流了。”不管怎么样,今天心里能有这么一颤,我还是感到了安慰。我没有问题,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证实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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