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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渐渐的我和张小禾熟了起来,有了那么点朋友的意思。我们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让这种朋友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另一种朋友。我在心里想法也不是没有,飘过来飘过去不敢认真去想。在这个社会里,一个男人没有象样的收入和身分,就没资格有那种想法。朋友是朋友,现实是现实,这个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在内心骄傲着,却又很现实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为这种心理我对张小禾没有进攻的意思,我得自觉敛着点。她试探着以后对我也放了心,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安全的人,放了胆与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觉地看高了我,我心里很不安,有时就故意开玩笑似的贬低自己几句,给她一个提醒,怕她更了解了我后知道我不过如此会小看了我。这样几次之后我发现效果适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象写了几篇文章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报纸每天出版总要登几个字上去,有什么呢。”她说:“那也要能写。”我说:“那是哄人骗稿费的,我当那是打工。”她说:“你又虚伪了!”又问我报上发表出来文章的繁体字是不是我写的。我说:“那当然,这里写简体字编辑都不认识。”她说:“你还能写繁体字!”我心里觉得可笑,这在她看来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点好感,崇拜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说:“你要用心去写,三天就习惯了,算什么呢。”她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后来我发现这正是自己在潜意识中追求的效果,开始我连自己也骗过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时也顺口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把球踢给她,看她怎么处理。她总是无知无觉似的不接这个球,很坦然的样子。我心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心里那种闪烁不定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点。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又似乎什么也没等待。有时我在心里骂自己几句:“你是什么人,狗屎堆!在这片土地上还想浪漫?”这样想了我心里就平静下来,有如释重负之感。有个漂亮的姑娘说说话,这福气就够大的了,还想怎么着吗?我知道姑娘们明白自己的每一点优势,明白自己的每一寸价值,她们不会昏头昏脑地处理了自己的终身,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要使自己的价值得到最充分的实现。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可有时候她说话之间也带着一点点娇羞,我猜不透这是姑娘们不自觉地在卖弄风情呢,还是在给我一种含蓄的暗示。有一两次我觉得那是一种暗示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危险,在内心开始退却。我想:“即使她有那点意思呢,我也不能够有,我哪里就敢交个女朋友?口袋里那几张钞票还得留着的。进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里就养得活她?”我不敢承担这种责任。有时她热情一点,我又怕去扇动这种热情,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尝一尝,我说:“闻着香香的就够了。”她说:“用嘴尝一尝,鼻子管什么用。”我就夹一点尝了尝,说一声“好”。她说:“好多呢,你拿个碗夹点吃去。”我说:“够了,够了,不拿碗几筷子我也把你的夹光了。”她说:“我做得不好。”我说:“好,真的好。”我心里是真的想说好,可口里说着挺不自然,象那个“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说出来似的。我掩饰说:“起锅如果再快一两分钟,那就更好。什么菜炒过了都不好。”她说:“你心里想说不好,我知道。你是专业水平。”我说:“我的水平哄哄外国人还蒙混着,反正中国菜他们吃在嘴里都是一个意思。”有几次我有机会很顺口地说:“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有时我又觉得她根本没有那点意思,是我自己心里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荡荡的有什么呢,人家能把你捡得进眼缝缝里去吗?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孙则虎“临时内阁”那句话,心里一冲一冲的跳,我用手抚了胸,感到了那颗心的存在。到时候好说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负责,万一她根本就没有要我承担什么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里那份骄傲,万一她承认我这种骄傲呢?开始就说清楚了,两厢情愿,也不存在谁骗谁的问题。这种想法对我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自己心里动了,感到了害怕。我没有力量抗拒这种诱惑。有时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样我要装作很潇洒地花钱,而且,她跟那个博士分了手,她还不是一个那么随便的人,我不必去碰这一鼻子灰,破坏了她对我的一点好印象。这样想着我又觉得这件事跟自己很遥远,是自己想昏了头。想来想去想不清,干脆在心里对自己吼一声:“你算了吧,别干这造孽的事了!”这样吼几声,心里又能够镇定一阵子。可过了不久,那种想法又从幽黯的意识深处爬出来,象一个虫子在搔不着的地方轻微地蠕动,又象一只识途的狗,把它赶到远处也会找着路回到家里来。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来,电话铃响了。我想是周毅龙打来的,却是张小禾。她说:“我已经睡了,还没睡着,听见外面有响动,真的是你回来了。”我说:“对不起,把你的好梦给搅碎了,下次我轻点,蹑手蹑脚跟个贼样的在这楼上走,好不?”她笑了说:“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睡着,我又没有神经官能症,哪里走几步就把我惊醒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时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几句,阿来又来评理,耽误了一点时间。这都被她察觉了,我心里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味,可见她平时注意了我。我说:“是回得晚点。”她说:“有什么新闻没有?”我说:“新闻怎么没有?报上都登出来了,马尔罗尼总理发表了经济政策的演讲。”她“咯咯”笑着说:“谁听这个!”我说:“你干脆说想听小道消息好了,听新闻,好堂皇啊!”她又笑个不停。我说:“我今天和别人吵了一架,一个广佬想挤走我占我的位置,挑我的岔子,还说要打我,我踢开门要他出去打,其它几个广佬其实是向着他,看着形势不对,又转一付脸做和事佬。”她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样子一定很吓人,可我想不起来!”我说:“时不时我也壁虎爬窗户露一小手。在没有道理讲的地方你就要用拳头讲道理,这也是生存方式。”她“啧啧”一阵,说:“看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说:“以为我的拳头是棉花包子吧!以后你也会怕我了,我挺凶,我劲又大。”她说:“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么就是个凶样子,你不可怕。”我说:“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说:“那你可怕!”我说:“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带着点娇声说:“你别吓我。”又说:“最上面就没有了,最就是最,最可怕,又更可怕,这不通。还是个作家呢。”她说着隔着墙敲得“咚咚”的闷响,我也对着墙“咚咚”敲几下。我说:“今天知道了我挺凶,劲又大,谁也得小心点。”她说:“你坏!”把电话挂了。熄了灯我睁了眼望着空虚的黑暗,心中品味着“你坏”这两个字,象牛把草料吐出来反刍。女人客客气气地说着男人的好话呢,那一点戏也没有,说“你坏”呢,那意味就有点浓浓的了。那点意味着在我心中怎么也化不开,想着这也许就是一种信号的不自觉流露。我几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么层次,我还想不清楚。也许,她心里发生的变化她自己也还不十分明白。

  哪怕就在隔壁,我们也常常打电话说话。她从不到我房子里来,也不邀我到她房里去。凭着这一点,我又对自己的判断十分犹豫。也许她并没有那份心思,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可以放心又可以排遣寂寞的对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动那么多脑筋去急死了自己的脑细胞?这样想了我又觉得心里一宽。这天中午她在厨房做饭,我就坐在桌子边和她说话。如果在以前,我还要煮点牛奶喝或做点什么遮掩一下,现在没事我也这样坐着。她做了饭端到桌子上来吃,一边和我说话。我目光不时地大胆在她脸上停留,她也并不闪避,很坦然的样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连我自己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隔着桌子,我往她脸上吹了一口气。这举动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低了头,伸一伸舌子。如果她沉下了脸,我就无地自容了。我紧张抬起头,看见她望着我笑了一笑,很明显的给我的羞愧一种宽容的安慰。我又和她说话,可气氛总有了点异样。我想:“如果我把这一笑理解为含蓄的允诺,大概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吧。”我的心跳得厉害,好象有什么重大事情会要发生。我想象着自己的手轻轻移过去触了她的手,她不移开,就一把抓住。又想象自己隔了桌子飞跃过去双手搂定了她。看她又很坦然的样子,依然若无其事地说话,又想:“到底是过来人,沉得住气。”我心里方寸已乱,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很突兀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她说:“你是谁,你不就是孟浪?那你还是谁?”偏我心里紧张着,舌头通了电似的控制不住说:“我过去怎么回事你知道不?”说完我马上又后悔了。她很不愿说自己过去的事,我说起自己过去的事,对她有一种压力。而且,我这样有一点迫不急待地把什么都讲清楚的意味,有什么必要呢?不料她淡淡的说:“过去的事,就是你跟林思文的事吗?我知道了呢。”我的舌头怎么跟拔了开关似的煞不住,说:“已经分手了。”她说:“知道,已经分手了,已经分手了,这我知道,已经分手了。”我心里一急,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真的很恨我的舌头了,那么控制不住。我用牙齿咬舌尖一下,算是惩罚。怕又会有什么话溜出来,又把舌尖用牙齿咬住。张小禾看出我的窘态,宽容地笑着说:“谁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林思文那么好一个人,你也挺好,真的不知怎么就配得这么好,多难哟,分手太可惜了。”我说:“分手可惜,不分手更可惜,两个人都陷在里面耽误了。”她说:“你也不为她想想。”我说:“代价我也付了。”她说:“那不一样,到底她是女的。”听到这样说,我心里那种不安分的想法倏而消失,笑了说:“你为她打抱不平!你们女的什么时候结成了统一战线,男人都是你们的敌人。”她说:“没那个意思,她是我的朋友,我就要为她说话。”我说:“我不是你朋友,所以你不为我说话。”她笑而不语。我又说:“思文都跟你讲了?”她说:“思文都跟我讲了。”把“思文”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说:“林思文跟你都讲些什么呢,林思文她?”她笑着说:“思文都告诉我了,思文她。”我说:“林思文她怎么讲?”她说:“反正讲了,前几天。”我试探着说:“反正林思文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横竖都不是个东西。”这时她吃完饭,把碗一推说:“那倒也没有,思文还说了你的好话,说你人好。”我说:“搞半天林思文还表扬了我。你只拣好的说。”她说:“思文要我别出去说,你别去问她。”我说:“说的都是好话,下次我碰见林思文要谢谢她在外面抬举我。”她说:“我看思文有点后悔了,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们和好算了。你心里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给你递个信过去,说合说合。”我猜不透她这些话是带着一点酸意呢,还是提醒着一种距离。我说:“倒谢谢你一份好意!”她说:“那我就去对思文说了,你可别开玩笑。”我说:“要你帮忙呢,自然会来找你,不过我看暂时不必多此一举吧。”她把一根指头在我眼前一划说:“黑心狼,男人都是这样。”我顺势去抓她那只手,捞了个空,被她闪开了。我说:“下次请你吃夜宵去,你真的太好了,太仁慈了,没骂我狼心狗肺,骂声黑心狼就算了。”她笑着晃着身子。我说:“林思文她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说:“思文没问我。”我在心里暗笑:“她没问你,你倒会说话。你自己不说她又从哪里问起?我说:“林思文下次问你呢?”她说:“你不告诉思文,她怎么会知道问?你告诉她没有?”我说:“我总记着要告诉林思文她,每次又忘记了。”她说:“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住在哪里。”我说:“你不喜欢别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说:“反正你别出去说,你说我就恼了。”我说:“不说,不说。你替我保密,没人知道我住在你隔壁;我替你保密,又没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达成协议!”她撮撮嘴唇,对我扮了个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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