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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我回到了魁北克城。这时我领会到了通宵旅行的好处,省了时间又省了住旅馆的钱,困了在车上也能睡着。怪不得乘夜车的人并不比白天少些。在魁北克车站,我展开地图犹豫了好久:就这么回了多伦多呢,还是横插到安大略省北部去?这时我非常想吃一餐中国饭了。在七岛港上车以前,我想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中国餐馆,跑来跑去却没有找到。这种愿望一时变得如此强烈,使我感到焦躁,无法忍受。又省悟到人是多么脆弱,这样的小小痛苦也会激起如此沉重的感受。像跟自己赌气似的,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回多伦多。我想着张小禾在等着我,但那封决定命运的信还要过几天才会到,回去了就那么干等着我太难受了。决定了之后我马上跳上了开往安省北部的客车,怕自己会意志不坚改变了主意。车开动了我心里有点高兴,觉得这也是对自己挑战的一次小小胜利。在车上我展开地图寻找下一个目标,决定到穆索尼镇去了,旅游手册上介绍说,那里在夏天有北极熊。我想,不走运看不到北极熊,看看詹姆斯湾也好。

  第二天客车过了安省中部转向往北,中午在一个小镇停下来吃饭,我看了地图,上面竟没有这个镇的名字。下了车我意外地发现在停车的餐馆对面,竟是一家中国餐馆,门口英文的招牌下,有着“斜阳谷”三个字,周围是大树环绕,房子在阳光中染上了一层绿意。我闯进去,看见一个华人女性坐在台子上,没有客人。我用国语叫道:“老板娘,快弄点吃的,车要开了!”这几天老跟自己在心里说国语,现在说出口来特别来劲,有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我点了菜,老板娘也不说什么进去了。外面开来一辆小车,进来一个人斯斯文文戴副眼镜,瞧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我说:“老板吧?”他说:“像老板吗?”我说:“这里能有几个中国人呢?”他在我对面坐下,问这问那,语气急促使我感到奇怪。我看见他头上汗都出来了,说:“慢慢说,慢慢说。”他说:“今天要说个过瘾,难得有个人讲中国话。”又告诉我这小镇上只有三个中国人,就是他们一家,儿子上幼儿园去了。当他知道原来我和他是一所大学的校友时,大大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走了,明天还有车来。”我说:“要去穆索尼看北极熊,看了还急着要回多伦多,有人等着我。”他说:“北极熊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只熊长了白毛就是了,熊你总看过吧。”他太太炒了菜送来,他说:“再做份芝麻虾来,多下几只。”又笑了对我说:“客人来了我就请客了。”吃了饭我要付钱,他说:“还收你的钱?”我说:“钱总是要付的。”他拼命推开我的手,说:“你要付钱就是看不起我,当我一顿饭的客也请不起。”司机在车上按喇叭,我急着要走。他堵在门口说:“晚一天走,就算你是做了好事,多呆一天也不会就要了你的命。”他太太站在一旁静静地微笑。正拉扯着车开走了,他松开我说:“对不起,明天买车票算我的事。一年有那么几个中国人路过,就算我过节了。”我说:“那就打扰一天。”他说:“你这么说我要羞死去了。”他领着我看他的餐馆,我问:“请人没有?”他说:“两个人就足够了,你以为这地方能有多少生意,给自己找份工作吧。”我说:“找份工作要到这里来?总要发点小财。”他笑笑不说话。我说:“你真能下决心,学物理的都得到学位了,说放下就放下了。不发点财干嘛缩到这山里来?”他说:“谁知道呢,一步步就走到这一步了。”他太太在一边切菜,也不望我们一眼,很认真的样子。

  他引我到楼上去看卧室,有间房子只一张窄床,他说:“今晚委屈你睡在这里了。愿意呢,你住一个月我都欢迎。”我说:“三个人倒住了五间房,太浪费了。”他说:“这一幢一个月租金一千块。”我说:“到多伦多不宰掉你八千块,那才怪呢。”又说起自己这一趟出来也是想看看什么地方能开家餐馆,一路看了这么几天,没信心了。他马上说:“附近倒有个镇,和这里差不多大,还没中国餐馆。”要领我去看看,说:“你真在那里开了呢,我又有个伴了。”我好奇着答应了。上了车我问:“附近是多远,还不抢了你的生意吗?”他说:“五十公里。”我吓一跳说:“不去了,太远了。”叫他掉头回去。他说:“一会就到了,回来还赶得上晚上的餐期。”我说:“我说着好玩的呢。”他说:“那我们就去玩一玩。”到了那个小镇,我们慢慢开着车转了一圈,他一路指指点点,说房子租在什么地方好,又告诉我炉头、抽风机、电油炉等怎么进货,怎么安装,怎么能省点钱。我说:“你斯斯文文的倒看不出!”他说:“谁也是逼出来的,早几年我也没梦见自己有一天会开餐馆,一步步就走到这一步了。”回去的路上他问:“怎么样?”我说:“没有信心。一家人在那里怎么呆得下去,整天就和老婆说话吗?”他说:“那也是,没有钢铁意志是不行的。不过谁也是逼出来的。”我说:“你们一家值得敬佩,给我绝对不行。”他又问我回过国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家里是否常有信来。我都回答了他,他说:“你有多幸福你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都站稳脚了,你有多幸运你根本不知道!”我又问他可回过国,他说:“十年了,八一年大学毕业就过来了,离乡背井都十年了。”我说:“你忍性好。”他说:“生意走不开。再说,也回不去。”我说:“舍了一个月不做生意。”他说:“生意只是一个方面。”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不再侧过脸来和我说话,渐渐的神色有一点严峻。车忽然开得更快,他眉头紧蹙,表情专注,像沉浸在某种回忆中,鼻翼的一丝皱纹也显了出来。

  晚上九点钟,零星的几个生意也没有了。他上楼来叫我说:“出去”又吩咐他太太把鸡肉切了,等他回来炸鸡球,他太太点点头应了。出了门我说:“这么点生意怎么维持?”他说:“说了是给自己找份工作嘛。周末生意还好,天天这样还混得下去?”在黑暗中走着说着话,我感到他有什么话想说,欲吞欲吐的。我不做声,听狗在暗中叫,头上的树枝也俯下来透着阴森森的凉意。他忽然转了话题,用异样的口气说:“在这样的地方碰见我很奇怪吧?”我说:“奇什么怪,谋生嘛,捞饭吃嘛。有钱赚没有中国人去不了的地方,在魁北克省那边很多人在法语地区也要干呢。”他说:“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我想躲开一切的人,可躲开了人我又太寂寞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吃一惊说:“说什么完了,这么谦虚,我还恨自己没有这份勇气走到你这一步呢。”他掏出烟给我一支,点着两人抽着,说:“你不知道。”我说:“加拿大有什么事要逃呢?杀过人嘛?”他说:“你不知道。”又沉默了。我看他把我当个朋友,就把张小禾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说:“兄弟,劝你别往里面栽,到以后热情平淡了,你就后悔了,她也后悔了。你人活着自己撑不起来,她凭什么佩服你一辈子?女人要变起心来,那是门板也挡不住的。要相信人性,别相信自己的心,自己的心有时也被一时的热情哄着了。”我说:“你说的绝对都是对的,只是有时候这心它不听自己的使唤。”他说:“那就要等着倒霉了。”又说:“我说得太严重了吧?”我说:“排除了感情一想是这么回事,可是又排除不了。”他沉吟了一会,很坚决地说:“你把我当个朋友,我也不瞒你说句话。”我“嗯”一声,也不催他。他说:“我太太你看见了?”我说:“挺漂亮的。”他说:“她原来是我哥哥的女朋友。也可以说是我嫂子了。”我吃一惊装着不经意地说:“你哥哥出什么事了!”他说:“没有,还在国内呢。”他说了这句话,再三要我别吃惊。我说:“我这么大个人了,什么事没听说过呢。”他向我讲了自己的故事。

  八年前他在哈利法克斯完成了硕士学业,到了多伦多来找了一份工作,凭这份工作申请到了绿卡。那时他哥哥是国内一个研究所的工程师,拼命想出国却怎么也摸不着门径,急切中终于想出一个绝招,写了信和他商量,要将自己的女朋友由他办假结婚申请过来。他知道哥哥都快结婚了,开始不肯,经不住哥哥再三催促,只好应了。他在唐人街找律师出具了未婚公证书,寄回国内和那姑娘办了结婚手续,都是他哥哥找熟人办的。那时他已经办好了专业移民,向移民局申请了,等了一年,那姑娘探亲过来了。原来的打算是等她有了绿卡,然后离婚,再由她申请哥哥过来。这一切都做得绝密,对朋友也说是嫂子过来了。两人住一层楼,每天平平淡淡说些话,一起做吃的。并没有非份之想。几个月后,有一天忽然感到自己见了她心就跳,脸上也不自然起来。这种不自然会传染似的,也传给了她。终于有一天,他去水房解手,推开门听见她惊叫一声。他愣在那里瞥见她坐在浴池中,双手抱在胸前,两腿拼命夹拢,又一只手扯了毛巾盖住身子。当她扯毛巾那一瞬他看见了生动的胸,血往头上一涌。这时才反应过来,马上关了门退出去。站在门口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促使他推开门,衣服也没脱就跳到浴池中抱住了雪白的裸体。在手指触到那身体的一刹那,他清醒了,跳出浴池,衣服湿淋淋往下滴水,使劲抽自己的耳光说:“我糊涂了,我糊涂了!”可池中的女人冲出来,拼命地扯住他的手,抱紧了他的身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放声大哭。从那天以后,他哥哥他家里的来信,拆也不拆就烧掉。几个月后,她怀孕了。嫂子忽然成了妻子,他无法向朋友说明,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多伦多,到这里来了。

  他讲了一个多小时,讲完以后他说:“这件事我绝对后悔了。我从此和父母断了音讯,他们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吧。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国了。”又问我在多伦多是否听说过这件事。我说:“谁听说过呢,都这么多年了,人也换了几批了。”他说:“那有一天我还有出去的希望。”又说:“天下只有伟大的热情,没有唯一的爱情。今天我和她也是平平淡淡过日子,换个女人怕也差不多吧。付出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这不知名的小镇回多伦多,北极熊也没心情看了。他们俩送我上了车,脸上都平静地微笑着。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我想:“每个人都有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这天下有一颗心就有只属于这颗心的那一份沉重,那一份痛苦,那一份希望和失望。对这颗心也只有对这颗心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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