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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大合作 五老二小



  春季里,李华亭出面约请尚和玉、程继仙、肖长华、时慧宝、王福连五位均是六旬上下的老先生合作,并有我和贯盛习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参加,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五天。
  尚和玉老先生,早年在外地向名武生俞菊笙老前辈的内弟张玉贵先生学戏,继承了俞派艺术,响名天津,和天津的李吉瑞、薛凤池二位武生是鼎足三分。但当时尚先生以武花脸为主,武生为辅,直到薛凤池故去,尚老先生才专演武生。传闻,他在《挑滑车》中饰高宠,所使长枪的特制大枪头,也是从薛凤池的表演中仿效来的。尚老先生在天津有如此基础,李华亭特请他在这次合作演出中主演大轴子。几天的剧目是《四平山》、《铁笼山》、《水帘洞》、《战徐州》、《艳阳楼》和久未露演的《金钱豹》。
  尚老先生在《四平山》中饰演李元霸。这一人物按《隋唐演义》所讲,是雷公转世,神勇非凡。因此,尚先生勾尖嘴黑脸,抡使双锤,借用了很多武花脸的功架,彪猛异常。难怪当年尚先生挂三牌武生时,来北京演出,一出《四平山》轰动了京剧界内外行。那时,杨小楼先生正排头本《晋阳宫》,演的是李元霸与郁文成都比武的情节;二本即是《四平山》。他见尚老先生的《四平山》已被观众承认,就放弃了原来要排四本《晋阳宫》(到李元霸归天而止)的想法,只演头本《晋阳宫》,不演《四平山》。而后来尚先生是只演《四平山》,不演《晋阳宫》。直到解放后,杨小楼先生已故去多年,一九五一年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老前辈们在大众剧场(华乐园)举行联合义演,尚老先生才演出了《晋阳宫》。
  尚和玉先生和杨小楼先生虽同宗俞(菊笙)派,但二人舞台上的风格迥然各异。杨小楼先生将俞、钱(金福)的特长与自己的特点结合,溶为一体。其表演风格是绵、软、巧、俏。尚先生也是在尚派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特点加以发展。虽嗓音欠佳,但功架墩实,棱角分明,雄健有力,以稳、准、狠著称。二位老前辈能互知彼此之长短,去发挥所长,回避所短,各创自己的艺术之路,又能互相尊重,确是给我们树立了好典范。
  尚老先生虽年过六旬,但对艺术一丝不苟。《铁笼山》的起霸,拔剑蹦子,垛泥,应有尽有,与壮年演法完全一致,令人钦佩。《金钱豹》、《水帘洞》是尚先生在壮年时也难得一演的剧目,如今已至高龄,又演此武功吃重的剧目,更是使后台所有人员和观众们惊叹:
  不料这天的演出竟发生了意外的情况。《金钱豹》一剧中,金钱豹“坐洞”时欲赴幡桃盛会,便呼唤小妖们“驾风前往”,随即从高桌上跳下来。不想,一位好心的检场人恐尚先生年事已高,从高桌上跳下来有闪失,连忙在桌前垫放一把椅子,以便尚先生蹬椅子走下来,尚先生对待演出一贯认真,不肯偷懒,“唉”了一声,照旧从桌上往下跳。桌前的椅子反而增加了难度,不仅仅是要跳,而且需要往远跳,超过椅子才行!尚老先生终是年岁大了,跳下来没站住,坐在了台上。扒台帘看戏的我们和观众都大吃一惊!我着实埋怨这位检场人多事,老先生若摔个好歹可怎么办呢!更意外的是,人们还未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尚老先生已迅速立起,搬起“朝天蹬”(手将脚托住,高抬到头部)。紧接着在“四击头”中掏翎子、墩墩实实地亮相,又在“急急风”中带风似地跑下场来。观众和我们无不为尚老这种高度认真而又刚强的精神所感动。“好!”所有的人,不分观众还是演员,齐声鼓掌叫“好!”直将尚老先生送到后台。大家平日都称尚先生为“尚老将”,真不愧是位令人敬佩的“老将”。
  尚先生一下场,我们都围了过去。
  “尚先生,您摔着了没有?”
  “您以后可别再跳高桌啦!”
  “真吓人,没事儿就好啦!”大家关切地问长问短。那位好心的检场人,帮了倒忙,很过意不去,也赶过来挽着尚老先生说:“尚老板,今儿……您看……唉……我……没捧着您吧?”他吭吭吃吃好容易才“崩”完这句话。
  “我没什么。你,棒槌!”棒槌是我们比喻笨人的一句行话。
  “我怕您跳桌子,不方便,特意去给您垫把椅子,没想到……”
  “你棒槌!大元帅、大将军高桌点将,垫把椅子下来是卖派头。金钱豹是妖精,他一说‘驾风前往’,‘呼’地就下来了,我‘过桥’下来(即蹬椅子下来)还是金钱豹吗?你把妖精当、人啦!”尚老先生是河北宝坻县人,他操着浓重的乡音这样一解释,大家都笑了。
  “我是怕您年岁大,跳……”检场人搔着头皮又找补了一句。
  “你棒槌,棒槌!”大家轰地一声又笑了起来。尚先生自己也笑了,他接着说:“我唱得了金钱豹,我就能跳桌子!我跳不了桌子,就不唱金钱豹啦!今天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你太——”
  “棒槌!”记不清是谁,故意提高嗓音,模仿尚老先生的口音,代说了一句。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尚先生简单明了地讲清高桌跳下的道理,阐明了表演手段要服从人物的需要,表演人物必须要有相应的表演手段的道理。并以自己对艺术极端负责的精神,为我们后辈做出了表率。
  就是这天的演出,压轴戏是程继仙老先生的《临江会》。他饰周瑜,肖先生饰周瑜帐下的旗牌官,我还演关羽,贯盛习师兄饰诸葛亮。程先生是京剧奠基人之一著名须生程长庚之孙。他自幼入小荣椿坐科。功底扎实,擅演《雅观楼》、《石秀探庄》等戏。雉尾生、穷生、扇子生、官生也样样精通。虽嗓音欠润,但做工精细、风度翩翩。是继名小生王楞仙之后,与朱素云同代并驾齐驱的著名小生。俞振飞、白云生、叶盛兰等都是他的弟子。
  我们和程先生事前来说戏,但互相之间的眼神,一举一动,都配合默契。程先生十分满意,到后台就问肖先生:“这戏是你给他们说的吧?地道!”
  “嗐!我还不是捋点你的叶子,按你的路子说的。哪些地方不合适,你再给说说,孩子们也算没白陪着你演这场戏呀!”
  “不错,不错!你教的东西是名不虚传!”
  “咱们老哥们啦,说句实话,我教他们都是外边趸来,里边卖。有时候是现趸现卖。”
  “有这两下子就成了呀!唉,我老啦!‘崩登仓’那个身段,不敢使啦!”
  “你脸上的神气,再配合袖子的身段,不用蹦子退步,也都表现出来啦。我还真怕你用这个身段,还好……”
  我听到这里,领悟到盛兰饰演周瑜时的一个动作。那是他向刘备敬酒之时,发现一个身躯魁伟、面膛红赤、美髯飘飘的大将,眼射怒火地站在刘备身后,便问:“此将何人?”当他闻知此人就是关羽时,心中大为震惊。盛兰每演到此处,右手反翻袖,背手,左手正翻袖,同时蹦子退步后撤。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节奏极快的“崩登仓”之内完成,是个难度大、有独特风格的技巧表演,将周瑜惊、嫉、怯的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程先生可能就是为不能再做这个动作而遗憾吧!
  这虽是老先生们的随便说笑,我听了却甚有触动。肖先生就是在与这些好演员配戏的过程中,留心将他们的长处吸收过来,传、教给富连成的学生们,从而使这些艺术经验得到继承和发展啊!
  我陪时慧宝先生演了一场《上天台》。是孙菊仙老前辈的拿手剧目。时慧宝先生完全继承了孙派艺术,保持了孙派特点。我很钦佩老先生气力之足,但与激亢的高(庆奎)派、俏丽的马(连良)派、委婉的余(叔岩)派比较起来,孙派唱腔明显地有陈旧之感。
  回忆这次与五老合作演出,使我领悟了一条哲理;时代在不断地前进,我们的艺术也必须随之前进。如果只单纯地继承流派,而不去发展创新它,结果就会逐渐失去艺术的魅力,导致有“派”而不“流”,最后濒于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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