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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北京汇文学校



  虽然我的祖籍是苏州,但我把北京视为故乡。自一九五二年全家移居北京,到一九八七年我离开中国,北京三十五年的生活,甜酸苦辣,大起大落,留下了我从少年时代到不惑之年的生活轨迹。

  出身寒门,靠个人奋斗而成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父亲,学识不错,英文极佳。但“两航”起义归来,在天津民航局,他只是个工会副主席,管管联欢会之类的一个闲差。后来,他调到中国人民银行国外局工作,先后去了印度的加尔各答和孟买,一走数年。

  因为小叔叔和三叔叔已经定居北京,小叔叔还买下了北新桥仁德里一号的四合院,三叔叔也搬到了交道口东大街,住在小叔叔家的大斜对过。为了有个照应,父亲走后,母亲辞去了天津培新幼儿园主任一职,一九五二年暑假,带着孩子们搬到北京。她后来在府学胡同幼儿园和东四五条幼儿园任教。

  到北京的时候,我已经八岁半了。
  刚到北京,母亲带着从两岁到十五岁的六个孩子暂时挤在小叔叔家的东房。
  当小叔叔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在青岛的父母曾把他和也尚未成年的三叔叔和姑姑接到青岛念书。他们三个人的食宿和学杂费不是个小数目,但自幼失估的母亲推己及人,不但毫无怨言,每到周末,还总是做了好饭菜,等着他们从学校回来“打牙祭”。特别对最小的小叔叔,母亲更是关心和照顾。多少年来,小叔叔对此没齿不忘,始终敬重如母的长嫂。

  九月一日新学年开始时,因为还没有安排好住所,母亲只好让我和二哥跟着小叔叔家在汇文小学住校的堂哥嘎嘎一起,也去汇文住校了。我在汇文只上了四年级,二哥上了高小两年。

  父亲曾根据英译本翻译出版了《奥勃洛摩夫》等文学作品,他用的笔名是齐蜀夫。《奥勃洛摩夫》是俄国作家同察洛夫的名著。
  我和二哥去汇文住校不久,母亲便用父亲的稿费积蓄,买下了交道口南大街马将军胡同甲十八号的小院,从此定居下来。
  十三年后,马将军胡同甲十八号,变成了东旺胡同四十三号。“文革”刚开始,就像很多原名“有财”、“富贵”的人改叫了“卫东”、“永红”似的,马将军也给破了“四旧”,取名东旺。那时,曾是使馆区的东交民巷成了“反帝路”,苏联大使馆前的那条路则是“反修路”了。
  汇文是北京早年的名校。中学是男校,为北京二十六中的前身,原来在崇文门城根儿下。小学原来在东单盔甲厂。
  一九五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前夕,北京兴建了十大建筑,包括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农业展览馆、中国美术馆、民族文化宫、广播大搂、电报大楼、工人体育场和北京火车站。因为汇文的地皮全部被北京火车站占用,中学便拆迁至龙潭湖附近,小学就此不复存在了。

  当年的汇文小学由南、北两个院子组成。男生宿舍在北院,女生宿舍在南院。
  我的宿舍紧贴南院的北墙,坐北朝南,在大门的东边。宿舍的房门靠西,迎面靠北墙是一排木板大通铺,并排约安置了十份铺盖,门边有手靠南墙横放了个木制的上下铺,东南角惟一的南窗下紧挨着上下铺横放着一副铺板。我去了之后,在那块铺板旁边又拼上的两块木板便成了我睡觉的地方。南北铺位之间本来就只有一米左右的通道,在东南角加上了我的铺位以后,更窄了。
  我在班上住校的同学中年龄算是小的,最大的女生已有十三、四岁了,因为她们已经有了“倒霉”。“倒霉”是她们对月经的称呼。
  大女生都住在“新北京”。长大了我才知道,她们说的“新北京”,就是从长安街往西伸展,远远的公主坟、玉泉路、五棵松一带,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几个总部和军区大院都新建在那里,工作区和生活区占了很大的地方。当年,距繁华的西单仅公共汽车三站之遥的复兴门外就已经很荒凉了,与古老的北京城相比,那里确实是“新北京”。
  从气质上看,大女生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来北京随军的军队干部子女。其中之一是我们的班长。
  大同学并不欺负我,在宿舍里,有时我们还玩得很快乐。有一次吹熄灯号前,我在大通铺上追跑打闹,玩得忘乎所以。为了不被逮到,我从大通铺往上下铺的下床猛跳过去,头部狠狠地碰到了上铺的床帮子,脑袋撞了个大口子,顿时流血不止。乐极生悲,大家都傻了眼。班长找了个平板三轮,同学们前呼后拥,像护送《沙家浜》里的新四军伤病员似的,把没能“轻伤不下火线”的我,送到了同仁医院,剪秃了一块头发,缝了好几针。
  第一次离开母亲住校,每个星期只能回家一天,我之所以没有像有些初进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杀猪般地哭闹,还能玩得差点“流血牺牲”,只因为我觉得二哥和嘎嘎就近在身边,心理上颇有安全感。其实,我不见得天天都能碰到他们。

  离家住校,虽然我在情绪上没有太大的波动,但对“睡觉”则视为畏途,并大吃苦头。
  小孩睡觉尿床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我直到十岁左右还偶尔为之。母亲带我去过医院,还让我到马将军胡同斜对过的后圆恩寺庄大夫家针灸了一段时间。后来荣获第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冠军的庄则栋,就是庄大夫的儿子。庄则栋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中国民间讲究哪个器官不健康就以动物的相应器官来食补,诸如肝不好就吃猪肝,胃不好就吃猪肚之类的。推而广之,后来,母亲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个吃猪尿脖可以治尿床的偏方,为此,让我硬着头皮吃了好几个猪尿脖。这一切,均不见成效。再长大一点,我便不治自愈了。
  尿床的孩子去住校,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汇文的女生宿舍和女厕所之间,隔着一个大操场。大同学告诉我,汇文南院的南围墙外是德国坟地,而南院的女厕所与德国坟地仅一墙之隔。每到晚上就寝前,全宿舍的女生都成群结伙地去上厕所。在那漆黑的夜晚,在那紧邻德国坟地的厕所,我从大同学们那里,听到了一个个关于坟地里闹鬼的民间传说,越听越害怕,越害怕还越想听。另外,班上谁开始有了“倒霉”,也是大女生在厕所的话题,但那时,我还不懂她们说的“倒霉”是什么,问她们,她们就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我。
  在家的时候,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叫我起夜好几次,住校后,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跟我并排横睡在南窗下的同学,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跟我年纪差不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叫梁兢宜,她的姐姐梁兢存也在汇文。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又只在汇文读了一年书,那时的一切人和事几乎都淡忘了,但这姐妹俩却令我至今不忘,只因梁兢宜是我在汇文时“患难与共”的好伙伴。
  我刚到汇文当插班生,一切都是怯怯的,这时,梁兢宜悄悄地跟我商量,晚上不管我们俩谁上厕所,都要叫醒对方一起去。她还告诉我,她晚上有时会尿床。不仅因为同病相怜,更因为她一下子就把秘密告诉了我,我们立刻成了好朋友。在总担心晚上尿床的共同心理压力下,在害怕深夜单独一人穿越大操场去德国坟地上厕所的恐惧中,我们的友情令人珍惜。特别在冬夜,两个孩子,再困,彼此也肯为朋友毫无怨言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哆哩哆嗦地到刺骨寒风中去“潇洒走一回”的义气更加可贵。
  在汇文念完四年级,我便转了学。放暑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梁兢宜,还有另一个要好的女生,把被子搬到大操场滑梯的平台上,嘀嘀咕咕地话别,几乎一夜没睡。凌晨的露水把被子打得潮乎乎的,很不舒服。我们相约,要永远记住那个露宿的夜晚,更要永远记住彼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梁兢宜。
  汇文一年的住校生活,我虽然没有像如今的独生子女那样,处处受到呵护,甚至还受了点“苦”,但对我独立能力的形成和对集体生活的适应却功不可没。

  我在汇文戴上了红领巾。
  小学校里的中国少年先锋队组织,在那个年代是叫中国少年儿童队,后来才改了名。胸前佩戴的红领巾就是队员的标志。入队年龄为九岁。入队条件说是“五爱”,即爱祖国、爱人民、爱科学、爱劳动、爱护公共财物,其实,辅导员执行时“功课好、守纪律”,往往是最主要的。这比较便于管理,当然也扼杀了创造力。胸前的红领巾,把孩子分成了队员和非队员两类,非队员无疑是坏孩子的代名词。
  在汇文,为了让班主任翟老师满意,为了争取入队,我很辛苦了一阵子,并非功课不行,而是上课的时候,我挺直腰板,把手放在背后,不说话,不作小动作,整整半年。就像二十年后我的儿女在游戏时说的那首儿歌一样:“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的立场最坚定。”
  入队那年,我九岁了。
  汇文时期,二哥掌管经济,我身无分文。为了领取买红领巾的“经费”,我从汇文南院到北院去找非队员二哥要钱。在男生宿舍小院的门口,他得知了我入队的消息,突然发起了犟脾气:“去,去,去,我没钱!”然后又含着眼泪把钱给了我。
  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劣行,每个孩子最终都是会入队的。二哥从来不淘气,后来也入了队,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谁都没留意。

  在汇文,每到我最盼望的星期六,总是早早地站在男生宿舍小院的门口去等二哥。我们一起离开学校,穿出胡同,在东单和崇文门之间的盔甲厂那一站登上有轨电车,二哥掏钱买上两张七分钱的车票,一路上,我们欢快地听着站着开车的司机踩着“当当”的脚铃,在东四十二条跳下车,从细管胡同东口走进去不久,就会路过右手边大哥读书的北京五中。再往前走,宽宽的胡同变成细细的一条,这大约就是“细管胡同”名字的由来。细管与北剪子巷相交后,就接上马将军胡同东口了。南北方向的北剪子巷里有很多小铺。二哥常常会买上两根三分钱的红果冰棍,我们比着谁吃得慢,转眼就到家了。我家住在马将军胡同西口路北第一家,口外就是交道口南大街。
  汇文规定住校生星期天晚上必须返校上晚自习,但我经常赖在家里不肯走。在学校,半夜总是掉到地上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冻醒了,漆黑、冰凉,半天才能明白自己是掉到泥地上了,就是和许多北京老百姓家一样,用夯把土砸得很瓷实的那种泥地。
  那年冬天,我的脚后跟长了冻疮,化脓烂得好像都见到了骨头,只好穿着母亲的大棉鞋去汇文。
  我不愿意住校。每当我耍赖的时候,二哥光看着我孤军奋战,从来不助阵,他只是“下山摘桃子”。我猜,他一定也是愿意星期一早上再返校的。
  母亲经常迁就我,星期一早上到校后,我总能交出母亲为我写的“病假条”。不过,老师从来没问过,为什么我一到星期天晚上就生病?
  我家在北京定居后,母亲便去了紧临马将军胡同的府学胡同幼儿园工作。幼儿园的西墙毗邻的东四第一中心小学,就是府学胡同小学的前身。关押文天祥的小楼和文天祥的墓碑就在那里。一中心原来是东四区的重点学校,东四区和东单区合并成东城区后,就改名为府学胡同小学,成为东城区的重点学校了。
  那个年代,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是初级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是高级小学。初小到高小还要经历一次升学考试,升入本校高小的享有优先录取权。
  该上六年级的二哥得在汇文念完高小。我结束了汇文四年级初小的学业,便不再继续住校。考取了东四一中心小学五年级后,我又开始了走读生活。

  八十年代初,“文革”过去了,人生青春的年华也过去了。有一天,一群汇文的校友聚会在一起。如今已去世的孙敬修老师,当时也到了场。
  孙老师在电台里讲的故事伴随了几代人的成长,他为孩子们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在中国,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孙敬修老师的。人们喜爱他,人们尊敬他,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年的职业是汇文小学的美术老师。
  一九五三年,中苏正友好,“苏修”还没被“九评”,学校里唱的是:“苏联是老大哥呀,咱们是小弟弟。”三月五日,斯大林逝世了,在莫斯科红场举行斯大林葬礼的同时,汇文的全校师生站在南、北两个院子之间不窄的胡同里,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为斯大林默哀。那时我不明白,学校两个院子都有操场,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胡同里?我更不明白,斯大林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苏联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老大哥”。
  在孙敬修老师的美术课上,他让每个同学给斯大林画一个花圈。孙老师在黑板上画的花圈最好看。他用彩色粉笔画的花,圆圆的,很柔和,而且可以一笔就画下来,像小人书店里《白雪公主》的花一样可爱。
  后来,我到了电视台,在中央广播事业局的大院里,偶尔也会碰到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部录音的孙敬修老师。每次见到他,总让我想起他画的那个圆圆的好看的小花圈。
  在那次校友的聚会上,人们回忆着汇文的往事,、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唱着小时候唱过的儿童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快乐的节日》、《夏令营旅行歌》……一首接着一首,开始还笑着,后来便不笑了,再后来有些人就忍着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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