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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真幻”之间



              君君:若亡而实在

            飞鸟过江来,投影在江水。
            鸟逝水长流,此影何尝徙?

            风过镜平湖,湖面生轻绉。
            湖更竞平时,毕竟难如旧。

            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
            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

  这是胡适先生针对《墨子》等“景不徙”理论发出的艳诗三章。
  墨子在《经下》中说,影子是不移走的。后来庄子也说,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鸟飞的时候,由于鸟遮住光,鸟飞过去,光又不被遮住了,影随之没有了;鸟朝前飞,新的影子产生于前,旧的影子消失于后,但是原影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化位置而已。
  这三章饱含哲理的诗,给了日后李敖人生箴言式的启示。李敖认为它:“理中抒情,言志不如热情,情之所在,虽风流云散,虽人琴俱杳,但在一念之志的刹那,碧海青天,却也怏然无失。好景也长,只看你如何看待它。智者达者从不伤逝,‘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只要你不以亡而亡,一切若亡的,都凌虚而实在。”
  李敖与胡茵梦离婚后不久,他认识了一个刚考上空姐的女孩君君,君君是淡江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长得细白秀气。
  她没报到前在“教育部”高教司上班,李敖去看她时,她穿着绣花鞋,两只脚显出别样的秀气,李敖看到她那两只小脚整个情绪便亢进起来。
  君君年纪不大,但对李敖相当熟悉,她不但收藏了李敖出版的全部作品,还把报上有关李敖与胡茵梦的所有报道剪贴起来,可以说是个李敖通了。
  美人爱才子,才子爱美女,李敖和君君幽了两次会,便都双双进入了角色。
  一天晚上李敖把她带回家,他先忍不住在她那裸露的既秀气又细白的脚上亲吻起来。
  然后他们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细聊,突然君君说:
  “李敖,你有许多优点,其中之一是你跟胡茵梦离婚前后,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可是你却不说她一句坏话,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可是我跟姨妈们谈起来,大家都欣赏极了。”
  李敖听了,笑笑说:“梁启超有两句诗是‘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我离婚前后,在国民党报纸带领下,在政治阴谋下,蓄意利用胡茵梦来伤我、斗臭我,台湾举岛若狂,海外也一样,都使我不容分说。我跟胡茵梦的一些事,也就全部由她包办了。但是我的为人,也许正是‘十年以后当思我’,也许十年以后,事实会证明我多么能有忍谤的本领。那时候,也许我会写出我与胡茵梦的一些真相,那时候你再欣赏吧!”
  君君说:“你会写出来吗?”
  李敖说:“为什么不写,十年之后,你会看到了。”
  君君笑笑,欲言又止。
  李敖问:“刚才那笑暗藏着什么,怎么又不说了?”
  君君说:“‘十年之后当思我’,十年之后我们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点都想象不出来。”
  李敖说:“那你肯定是个‘现在时’的女孩罗!”
  君君有一半苏州女人的血统,温柔、开放、风骚、女人味十足。有一次,她和李敖疯狂一阵后,为了使李敖永远记住她,她告诉李敖一个小秘密,说她有一颗非常小的痣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让李敖去试着寻找。
  李敖在她身上从上到下,从外到里,一边亲吻,一边寻找,终于在一个不显眼的部分找到了那颗小痣,当李敖高兴地特别亲吻了那颗小痣时,君君以饱含激情的声音对李敖说了句:十年之后当思我。
  可是这个小情人,可爱中有不可捉摸的神秘。他们在谈到爱伦坡的神秘时,李敖说要把穆尔那篇《诗人与精神分析家》送给她看,可是文章还没送出去,她已经神秘地失踪了。
  君君虽然早已远行,但在李敖“精神”深处真是“为她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
  李敖说,“景不徙”也好,“景不移”也罢,只要我觉得裸体在床,她仿佛就在那里。

              汝清:人生十六天

  1980年和1981年间,对李敖来说,是两个多事之秋,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萧孟能状告李敖所谓侵占背信案,使李敖再度入狱;一是在入狱前十六天,一个刚完婚的留学生的新夫人汝清成了李敖的小情人。
  妆清当时只有24岁,有一头柔美蓬松的秀发,鼻梁高高,嘴唇丰满,身材曲线分明。她举办完婚礼后,丈夫便远渡重洋,只身留在台湾的汝清无意中撞上了李敖。
  那是一次李敖意外的收获,处于官司中的他心情一直郁闷不已,本来台北法院已判他无罪,但由于“最高法院”林晃、黄剑青、顾锦才等玩弄权术,使案子的审判对李敖越来越不利。
  那天下午,他在敦化南路一个咖啡馆里,发现了这个孤身喝着咖啡的小妇人,大概她也认出了频频在传媒露脸的李敖,莞尔一笑,便当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李敖请他出去散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人说李敖的每一步都惊天动地,连离婚都是家喻户晓,这是讽刺还是赞美?”汝清问。
  “讽刺也罢,赞美也罢,这个我不在乎。我认为好姻缘固佳,好离婚也不错。”李敖说。
  “你为什么自称是‘奸雄’呢?”
  “因为我是,我从1961年出道起,已经混了20年了,受过无数的打击与封锁,如今还能混,并且是每月畅销书的作家,谁能像我这样温。”
  汝清笑笑说:“怪不得有人说你是党外先知。”
  “岂止是先知,我实在还是教练、军师、祖师爷呢。”
  “谁承认你呢?”
  “他们是坏学生,当然不承认,他们跟国民党活在一起太久了,言行未免受到污染,甚至受了污染而不自知,有时很讨厌。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中的一些人,除了反国民党一点是长处外,其他都是短处。”
  “我看出你眼中的失望。”
  “我不失望,也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能在方向上把握得住,小地方可以改正。”
  汝清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李敖说:
  “比如说,要搞政治,就得有一项功夫,就是‘小’。”
  “小?”汝清又摇摇头。
  《水浒》里王婆对西门庆说做花花公子要有五个条件,第一是‘潘’,要有潘安的貌,第二是‘驴’,要有驴的大鸡巴,第三是‘邓’,要有财神爷邓通的钞票,第四是‘小’,要有体贴的巧妙,第五是‘闲’,要有闲工夫。合在一起就是‘潘驴邓小闹’
  汝清听了大笑起来:“难怪你是花花公子,你办离婚的手续时都不忘记买玫瑰送给胡茵梦,你的‘小’功有甚于西门庆了。”
  从敦化南路一直到忠孝东路,再到中山北路,他们的身影穿过了大半个台北,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汝清坚持要回家,李敖也不便固执己见。
  当天夜里十一点钟,李敖的一个电话打到了汝清的家,汝清听到李敖的声音,心快要跳出来。汝清终于没能抵挡得住李敖的电话诱惑,终于答应让李敖来接她。
  台北的夜在一天的喧嚣后变得温柔而宁静,汝清来到李敖家的时候,四周的寂静和室内的异样情境,使她身子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无力。
  汝清从这夜开始做了李敖十六天的小情妇,十六天对人生来说只是平常的一瞬,而对他们来说或许更显得短暂,然而他们却是充实和满足的。
  李敖不无满足地说:“汝清是一个最能跟我腻在一起的惹人怜爱的小情妇。”
  李敖这种别样的性游戏方式,充分体现了他的“快乐原则”。李敖认为,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是纯快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肉乃是快乐的象征,是可以给灵来做漂亮的“玫瑰纲眼”的,懂得爱情的人,绝不忽略灵肉任何一方面。
  李敖在《说真幻》一文中说,真幻问题是困扰人类的一个老问题,正因为它困扰人,所以人总是说它不清楚。其实,看不见的都是真、看得见的都是妄。所以佛是真、人是妄;真现量是真,真美人是妄;极乐世界是真,大好人生是妄。他还有一首真幻诗是这样说的:

               人说幻是幻,
               我说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应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里失其幻,
               岂能现肉身?
               肉身如不现,
               何来两相亲?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兰因。

           女人是你坐牢时离开最快的动物

  李敖1981年8月10日再次入狱,本来关在桃园的台北监狱,因桃园人满为患,便把他改关在土城看守所,这样可以让李敖一个人独居。
  他像一只幸福飞翔的鸟,突然遭击栽在了牢狱中,那肉体十六天与汝清疯狂的惯性还没有完全刹住,使他的内心一下子空了起来。
  “空”——这可怕的“空”,使他像孩子一样在深夜里默默呼唤着一个名字——汝清,汝清。
  汝清清秀蓬松的长发和匀称好看的肉体在他脑海里翻滚,真所谓“但真不分幻,幻是真之根”。
  李敖在狱中写下一首诗《然后就去远行》,再次记述了那十六天的情境: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醒。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

  李敖在监狱中虽然颇为失落,但他思想一直没有停止,他在总结了坐牢的五种“好处”时说:
  坐牢的时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风化罪,十之九都是形而上惹祸,形而下遭殃。在午夜梦回,形而下向你抬头抗议,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时候,你当然对它抱歉。不过反过来说,从形而下惹来的种种女人的苦恼,也因坐牢而一笔勾销。为什么?男女关系本来是铁链关系,难分难解,可是一坐牢,就从铁链关系变为铁栏关系,就易分易解了,因为女人是你坐牢时离开你最迅速的动物。女人不离开,你只是男性;女人离开了,你才是男人,坐牢可使你变成纯男人,从一物两用变成一物一职,倒满适合精简原则,倒也不错。”
  10月4日,李敖平静下来后,便在他那独居的舍房里给汝清写了一封思想的独白信。李敖说:“人在牢里,其实是一种遁,形式上是遁迹,精神上是遁世,适得太多,以至无所不适。”
  无聊的监狱生活,使李敖变得越来越玩世不恭起来。
  看守所里有三千人犯,但专任医师只有一个,专任护士也只有一人。每次看病的场面是惊人的,大全科医生进到舍房来,在管理员桌边一坐,就以平均两分钟看一人的高速看了病。人犯在通道上蹲开,然后逐一蹲着前进,在大全科医生膝前通过,就算完事大吉了。
  牢中虽然有三千多囚犯,但是正牌医生只有课长一个人是,课是卫生课,课长叫金亚平,他不给囚犯看病,逍遥得很,他手下有一个王护士,是男人,冒充王医生,专治外科、内科、所有的疑难杂症,但病有千般,药却只是几种。
  有一次李敖佯称有病,王医生问:“你头痛吗?耳鸣吗?我给你试听一下,你听听看是叮叮呢还是当当?”
  李敖说:“是叮叮。”
  王医生说:“拿阿司匹灵去!”
  李敖说:“不是呀,说错了,是当当。”
  王医生说:“也一样,拿阿司匹灵去!”
  李敖说:“怎样老是阿司匹灵?”
  王医生说:“要听起来叮当才对!”
  李敖说:“老子听到的是既不是叮叮,也不是当当,更不是叮当,而是乒乒乓乓。”
  王医生大声地说:“老子还是给你阿—司—匹—林—”
  李敖一听肺都气炸了,他碰到一个比他还要神经质的人。
  在无聊之际,李敖把监狱中的这些情况写信告诉汝清,汝清知道李敖在狱中已无聊透顶了,便把她的一幅速写肖像画寄给李敖,让他可以望梅止渴一阵子,并告诉李敖她在他的影响下写起小说来。
  李敖在狱中鼓励汝清多写些东西,使自己充实起来,同时希望她能看他一次。汝清接到李敖的信后,马上来看了李敖,可是,李敖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982年1月,汝清离开了台湾,回到她的丈夫身边,这距李敖出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时李敖所写的“汝清”离去后的情境,最能代表他的坐牢聚散哲学:

             隔世的没有朋友,
             别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别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离开你了——柔情媚眼,
             离开你了——蜜意红唇,
             什么都离开了你,
             只留下一丝梦痕。

             当子夜梦痕已残,
             当午夜梦痕难寻,
             当翻过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

              重现的“肢体语言”

  李敖到看守所的第二天,就参加了放风,走到放风场,各路角头流氓向李敖打招呼,并奔走相告说:“看呀!胡茵梦的丈夫”,弄得李敖哭笑不得。
  李敖无奈地叹息道:“我纵横文海二十年,在文化界,声名盖世,可是要盖流氓界,却只能以名女人前夫显,名女人的确比我这名男人有名多呢。”于是李敖改写来人的词对自己说,这叫“散步出黑牢,满楼黑袖招”。
  然而李敖又说:“说我在文化界声名盖世,也是自己吹牛。《台湾作家作品目录》九百页的目录中,胡茵梦占了一面,可是李敖连一个字都没有。可见在国民党钦定的名单中,胡茵梦是作家,而李敖连作家都轮不到,李敖之为无名小辈,可想而知矣!”
  在牢中,李敖还向难友们举了两个小例子说明自己多么“声名盖世”:
  “有一次,我在‘金蛋糕’吃东西,突然一名女侍者拿了一个纸板过来,请我签名,我很高兴,心想,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认识我李敖。可当我听到侍女说‘我们老板说了,每个客人都要签名’时,我才恍然觉得自己声名不过如此而已了。”
  “还有一次,我的弟弟肠胃出了毛病,我介绍他到‘新高原药房’找一位李大夫,新高原的李大夫有两位,一位是妇产科的,一位是肠胃科的,我认识的那位是肠胃科的,可是弟弟找的是妇产科的李大夫,告诉他,自己是李敖的弟弟。那位李大夫忙点头道:‘李敖吗?我认识她,她下个月就要生了。’我弟弟一听顿时懵了。”
  难友们听后,笑声像潮水一样起伏。
  李敖名声大不大暂且不论,反正在监狱里几乎无人不知,因此像李敖这样的人,“上级”是不允许他和别的犯人同住一室的,留在土城就是因为有条件可以让李敖“独居”。
  这里的舍房里有一个特色就是每间一个马桶,每个马桶上都没有马桶盖,大便要直接坐上去,冬天,一坐上去,就像在屁股上套个冰圈,李敖称它是“套冰圈”。大便完了,起身时要小心,因为皮肤与马桶粘着,如果不慢慢站起来,皮肤就会疼痛不已。大便以后,你会发现屁股上多了一个圈,就像诗人的桂冠一样,李敖取名为“桂冠屁股”。
  看守所在舍房通道上挂上四个扩音器,在收风后,也来点音乐,不过,这种音乐最可怕。好像只有两张唱片,所以反复总是那几首歌,有《高山青》、《绿岛小夜曲》、《夜来香》、《月满西楼》、《玫瑰玫瑰我爱你》等。《绿岛小夜曲》每播必在“水面上摇呀摇”处唱个没完,直到管唱片的过来一推,才有“姑娘呀你飘呀飘”出现。
  李敖说:“扩音器里的姑娘千呼万唤始出来,但毕竟出来了,而现实中的姑娘呢,连根头发也不见啊!”
  关在舍房里的寂寞难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们要打发日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出来做工,做工虽然苦,可大家抢着干。在工厂里活动范围大,人也多,可以胡扯,搞香烟等违禁品也方便,所以人人争先恐后。从人犯的观点看,李敖只是判半年的轻刑犯,却关在独居房中,这是典型的虐待,绝不是优待。
  李敖说训练男子汉有两个最好的地方:一个是在军队,另外一个就是监狱。如果这两个地方你能够应付得好的话,你会更坚强、更壮大;应付得不好的话,就会受尽折磨,痛苦万分。监狱可以说是人间最苦的地方,在这种“苦其心志”的状态下,会使你觉得人生需要面临很多的独立作战。在孤独无助的状况下,大多数的人都会产生自怜的情结。坐牢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调整自己的心境,如何调整,那就要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了。
  李敖因为精力过人,每天只睡五到六个小时,从不午睡,所以生活方面与一般人不同。他大约清早三点前起床,六点五十分起床号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三四个小时了。;
  他怎么工作呢?除了看书、听楼上死灵魂生命的最后叹息,就是幻想,想着从前的生活的女人,当然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汝清。
  就这样,李敖度日如年,离开了那两位在卵石旁戏水的裸体的姊妹,手淫也只好象征性地“非法出精”。
  夜深的时候,他只能利用“肢体语言”,让“老大”和“老二”继续自由对话了。
  这次“老二”非常不客气,说:“‘老大’啊,‘一而已矣,岂可再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他妈的你又闯祸了,连累我一起关在牢里,你到底有完没完?”
  “老大”说:“抱歉、抱歉、真抱歉。谁知道他妈的国民党竟这样不上路,关了人一次,又来第二次!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什么你二哥也不相信。干脆跟你发誓约定出狱后,你干脆去犯一件妨害风化罪,尤其要法定强奸罪那种,强奸个未满十四岁的,那你逃也逃不掉。这样一来,我李敖第三次坐牢,再也不是‘老大惹祸,老二遭殃’了,而是‘老二惹祸,老大遭殃’了。这样子我陪你坐牢,总算够朋友了吧?”
  “老二”哭笑不得之下,又只好点头同意了。
  1982年2月10日,李敖饱受折磨的“大头”和“小头”终于拨开重雾,重见天日,获得了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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