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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诡秘的游说




  这是一趟专用列车。
  汽笛一声长鸣,缓缓驶出了北京前门火车站。
  站台上,送行的人们排了长长的一溜。灿烂的笑脸,热情的招手,有人甚至下意识地追着列车走了好些步。在送行的人们周围,则是许多严肃的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保卫人员。毫无疑问,这是高规格的排场而隆重的送行仪式。
  专列的主人高岗,透过玻璃窗,再透过镜片,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稍稍张开厚厚的嘴唇,满意地笑了。他把手靠在玻璃窗上,用力挥动几下,算是还礼。然后就扔过身子,不再理会送行的人们。
  秘书上前“哗”地一下拉上了窗帘。
  “高主席,搞点什么娱乐活动?”
  “都准备了什么?”
  “有象棋、军棋、扑克,还有音乐,用留声机放。”
  “哦……等等再说吧,我先休息一会儿。”
  高岗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发困。
  这时,一位年轻秀美的专列服务员走进来,送上一大盘水果,有桃子、香瓜、荔枝、香蕉。紧接着,又一位年轻秀美的服务员走进来,送上一盘瓜子和香烟。高岗扫了服务员一眼,又扫了水果和瓜子一眼,顿时睡意全消。
  高岗的精力过人。他可以接连打几个夜班,连续工作四五十个小时而毫无倦意。他可以说睡就睡,立马之间鼾声如雷。他也可以在发困或熟睡之际一跃而起,瞬间打消睡意,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
  他挥了挥手,秘书和服务员很明白地退了出去。他抓起一颗荔枝,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他吃了一颗又一颗,吃得心满意足了,悠悠地站起身来,开始在车厢内慢慢踱步。边走边揉揉肚子,以促进消化。走了几圈,他又回到沙发上,拉开窗帘,开始欣赏车窗外的景色。
  列车在华北大平原上行驶。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绿油油的庄稼,呈现出一片丰收景象。公路上,不时有汽车、拖拉机开过。远处,有红旗在飘扬,新建的工厂十分显眼,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这一切,表明年轻的人民共和国充满了朝气,正欣欣向荣地蓬勃发展。
  高岗看得高兴了,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来。
  最近一个时期,高岗的心情很好。调中央虽然只有大半年时间,但他的职位,他的权势,他的影响,已经是非同小可了。刚刚结束的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他认为自己打了胜仗。他鼓动人们攻薄一波,结果薄一波一败涂地。财经工作会议结束后不到一周,薄一波就丢了官,他的中财委第一副主任和财政部长的职务,由邓小平取代了。他的编制委员会主任、全国供销合作总社主任、公安部劳改委员会主任的职务,也统统被免掉了,只留下个中财委副主任的名义,让他协助邓小平管一管铁道、交通、邮电部的工作。至于刘少奇,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他的那些观点,在财经会议上被批了,毛主席在提出总路线时对他的不点名的数度批评,使得他大丢面子,大损威信。他的心腹爱将薄一波被整得灰溜溜的,他脸上光彩得了吗?
  但是高岗也知道,要想拱倒刘少奇,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这里面关键有两条,一条是取得毛主席的支持,另一条是积蓄力量,取得中央大多数有影响的负责同志的支持。高岗分析,第一条已经具备,毛主席对刘少奇已经不满意了,对周恩来也不信任了,最满意、最信任的,还是对他高岗。第二条,要做工作,做争取人的工作。只要全国六个大区的多数站在他这边,他就稳操胜券了。
  他这次南下,名义上是休假,实际上是游说,是进一步造舆论,做争取人的工作。
  他将六个大区排了一下队,感到一方面要做的工作很多,另一方面希望也很大。他想,华北是刘少奇、薄一波,没办法,打不进去,干脆放弃;东北是他自己,华东是饶漱石,这已是板上钉钉,没什么问题;西北是彭德怀,中南是林彪,西南是邓小平,这就要看工作了。他对彭德怀和林彪信心较大,因为他们在一起共过事,彼此熟悉,有交情。只有对邓小平,他心中没底,因为他们从未共过事,打过交道,彼此既谈不上了解,更谈不上交情……
  他这次休假安排的路线是,南京、上海、杭州、广州。他把重点放在杭州,倒不是西子湖对他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而是因为林彪正在那里休养。他要去和林彪好好谈谈。在外地的中央局书记,只有林彪一个人了。其他人,都在北京,他也都和他们有所接触了。
  高岗回想起离京前和彭德怀的几次接触,不知怎么嘴角上浮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彭德怀6月19日去平壤,签署朝鲜战争停战协定。其间,美军和李伪顽军反复无常,总想多捞些便宜后才正式签字。因此,直到7月27日,彭德怀才在板门店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和《关于停战协定的临时补充协议》。8月11日,彭德怀回到北京。到车站欢迎的有邓小平、林伯渠、郭沫若等2000多人。高岗因故未去欢迎,因而第二天专程到中南海水福堂小院彭德怀的住处前去看望。
  “彭总啊,祝贺你载誉归来!”高岗抢上前去,和彭德怀紧紧握手。
  “老高啊,我们终于胜利了!”彭德怀也紧紧握住高岗的手,使劲摇晃着。
  “这一去又是快两个月,我还以为去了,大笔一挥,签上‘彭德怀’三个大字,战争就结束了呢。”高岗笑着说。
  “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美李反动派总不肯认输,逼着老子停战前又打了一仗。”彭德怀摆摆手,示意高岗落坐。
  “不打不成交嘛。”高岗边坐边说。
  “停战前这一仗,二十三军打得不错。一举攻占了石岘洞北山阵地;消灭了南朝鲜军队4个师的大部分,消灭美军一小部分。敌人经受这次打击后,比较服输些了,但是还不完全服输。如果要他完全服输,还得再打三至六个月,再经过三至五次较大的战役,打到汉城附近,然后我方再撤回‘三八线’,我方退让的地区作为缓冲区,交给中立国监督,那样就更稳当些。”
  “我说彭总啊,能够打到现在的局面,也就不错啦。”
  “怎么说呢,我总感到还不甚理想。”
  “要说理想嘛,当然还可以更好一些。但是,从国际国内、方方面面的条件看,也只能打到这个局面了。”
  “就算是吧,”彭德怀一挥手,感激地对高岗说,“朝鲜战争的胜利,你高岗同志功不可没。在研究第五次战役时,我在志愿军党委扩大会上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场大恶仗,即使付出五六万人的伤亡,也要消灭敌人几个师。如这次战役打胜了,全体指战员的功劳算一半,后勤功劳算一半。’第五次战役是这样,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也是这样。所以,我要特别地感谢你。我代表志愿军全体官兵向你致谢!”
  说完,彭德怀朝高岗双手抱拳,作揖三下。
  高岗慌忙欠欠身子摆摆手,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彭总指挥得好。”
  彭德怀对高岗,的确情真意切地心存感激。在朝鲜战争爆发,彭德怀临危受命之际,是高岗陪同他数度来往于北京、沈阳、安东之间,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彭德怀入朝后,凡重要电报,都是同时发给毛泽东和高岗。1950年11月和1951年1月,在战争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高岗两次入朝,和彭德怀一起商谈如何保障志愿军粮弹物资供应问题。入朝之初,志愿军后勤供应出现严重困难,彭德怀口授了一份措辞十分严峻的电报发给周恩来,内称:“前线汽车被炸毁和翻车者已达600台以上,现宋兵团已过江,供应甚困难,部队经常断炊。因此,由满洲里运往大连之苏方汽车1000台,无论如何,请设法借用”。高岗毫不犹豫地在电报上签了名,以彭、高的名义联合发出。以后凡彭德怀提出的保障要求,高岗都不说二话,尽量完成。高岗的干练、果断和组织能力,深得彭德怀欣赏。1952年4月初,彭德怀离开朝鲜前线,回国割前额上的一颗瘤子后,服从中央军委的决定,留在北京,准备接替周恩来主持军委日常工作。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周恩来提议让他当总参谋长,他拒绝了。他早就有不再从事军事工作,去搞农业的想法。这次不愿意接受这个工作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总参谋部的工作确实很繁重,他的身体、精力难以胜任。原来的总参谋长徐向前久病不能工作,副总参谋长粟裕也有病,聂荣臻代理总参谋长,结果身体也被拖垮了,曾有一次昏倒在地。所以,他想推荐一个身体强健的人来顶住这个繁重的任务。他到毛泽东处,对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一再推辞,说自己担任总参谋长确实不合适,他举荐高岗来当总参谋长,并且列举了高岗的一些优点。毛泽东没有同意,反而问他,高岗难道就没有缺点吗?彭德怀又举荐邓小平担任总参谋长,毛泽东肯定了邓小平的才能,并认为他同军队有着较多的联系,是合适的人选,可是他从现在的岗位上抽不出来。这样,彭德怀只好服从中央决定,留北京以军委副主席的身分,主持军委日常工作。总参谋长一职仍由聂荣臻代理。时为1952年7月初。那时高岗和邓小平还没有来中央,一个在东北局工作,一个在西南局工作。
  就在这次高岗去看彭德怀之后三天,高岗到中南海出席中央会议后,又来到彭德怀的住处,和彭德怀聊起当前的国内形势来。
  一开始,高岗就故作神秘地说:“彭总,你出国这两个月,国内出了件大事。”
  彭德怀一惊:“什么大事?”
  高岗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薄一波挨批了。”
  “哦,犯错误是难免的嘛,挨批也是正常的嘛。我这个人还不是多次挨批?”彭德怀不以为然。
  “哎呀,我说彭总!你那个挨批和薄一波这个挨批可不是一种性质。”高岗着急了。
  “你倒说说看嘛。”
  “全国财经会议足足开了俩月,会议上批判了薄一波搞新税制的错误。他有资本主义思想,他那一套是违背二中全会决议的,是离开党的总路线的。毛主席批得他很凶,说他是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的代表人物。他这个财政部长,弄得今年上半年就出现了二三十万亿元的财政赤字。”
  “薄一波这个同志嘛,”彭德怀沉吟道,“我对他的新税制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出台政策不利于社会主义,有利于资本主义,那就是他的问题了。这下看来他是右了。不过,他对敌斗争还是勇敢的嘛。”
  “彭总看人总是看长处。你和薄一波共过事,对他总有所全面了解吧?……华北座谈会时……”
  高岗这话,明显地带有挑拨性质。他知道彭德怀对1945年召开的华北座谈会不满。那次座谈会全称为“华北军队地方同志座谈会”,彭德怀作了报告。在讨论彭德怀的报告时,发展为对彭德怀的过火批判,如说平江起义是入股革命,一贯站在毛泽东的对立面,执行王明“左”倾和投降主义路线,背着中央发动百团大战等等。座谈会断断续续开会43天。而主持座谈会的不是别人,正是薄一波。
  彭德怀听高岗这么一说,随口答道:“骂了我四十天娘……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薄一波。”
  高岗接口说:“是嘛,薄一波有后台。他的后台这次也挨了批。”
  “你说哪个?”
  “少奇嘛。”
  彭德怀怔了一下,随即摆摆大手:“老高,莫瞎说喽。”
  高岗拍拍胸膛:“我敢说,就是有证据的嘛。老子敢说敢当嘛。不信你去问主席,看主席是不是批评了他?主席提出过渡时期党的总路线,是有所指的。党内有资产阶级思想,代表人物就是刘少奇、薄一波。”
  彭德怀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语:“我对党的总路线认识不深,看来我是头脑迟钝,落后形势了。”
  高岗说:“这也难怪,彭总一直忙于军事嘛。这下好了,朝鲜停战了,不打仗了,我们可以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了。彭总的精力,恐怕也要更多地转到政治和经济上来了。”
  彭德怀轻轻摇头,叹道:“不打仗了,我们这种人恐怕就用处不大喽!”
  十天过后,彭德怀到东交民巷高岗的住处回访。高岗又在彭德怀面前议论刘少奇和周恩来。彭德怀对刘少奇和周恩来也是有些意见的,但他感到这样背后议论不妥,就对高岗说:“你对他们两个有意见,我给你出个主意:要么向主席反映,要么直接找他们交换意见。背后议论,管个鸟用!”高岗明白彭德怀的意思,是不要他再说下去了,便闭了嘴。彭德怀请高岗为军队干部讲讲财经形势,高岗不仅是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还是军委副主席,高岗一口答应了。高岗请彭德怀参加舞会,彭德怀谢绝了。
  高岗准备了一周,就应邀给在京的各大单位军政首长作了国家财政经济情况的报告。在高岗报告以后,彭德怀说:“高岗同志的报告很好,这种报告很需要。它可以说明全局,使大家知道从全局出发。这样就可以打破有些同志的盲目乐观情绪。”
  高岗看出,彭德怀对他蛮有好感,是信任的。他认为既然和彭德怀有一个很好的感情基础,就要继续进一步做他的工作,争取求得彭大将军的支持。不过,彭德怀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耿直、率真、火爆,一言不合,暴跳如雷。因此,他也不能着急,更不能让彭德怀看出有感情用事、个人攻击的痕迹,那样,就会适得其反。
  “就剩下一个林彪,一个邓小平了。林彪,我这次一定好好跟他谈谈,谈深一点。就凭安子文的政治局委员名单有薄一波而无林彪这一条,就足以激怒林彪,把林彪争取过来了。至于邓小平嘛,回京后再找他正式谈判。如果多数反对刘、周,他邓小平还能看不清形势,不识时务?如果毛主席对刘、周都不信任了,他邓小平还能不跟毛主席而跟刘、周?他政治上敏感得很嘛,他不呆不傻嘛……”想到这里,高岗忍不住独自笑了。
  他伸手按响了电铃,秘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去叫几个服务员来,打牌。”高岗挥手吩咐道。
  “好的。”秘书转身去了。
  车轮滚滚。专列的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高岗听着竟有些悦耳,简直像是凯旋的乐曲。


  在碧波荡漾、荷花盛开的杭州西子湖畔,有一处万木葱茏、鸟语花香的幽雅去处。这里原本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假山假石,小桥流水,画坊走廊装饰得古色古香,不期然绿荫丛中掩映着米黄色的二层小洋楼,通往小洋楼修有平整的柏油马路,马路两侧有漂亮的乳白色的玉兰形路灯,又平添了几分现代化气息。谁都赞叹这是人间天堂里中西合璧的佳作。
  小洋楼四周戒备森严。不为别的,只因为林彪在这里隐居养病。
  建国后,林彪除跟周恩来去了一趟苏联之外,基本上无所作为,一直处于休养状态。林彪的病,长期以来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是真病,有人说是假病,也有人说是真假参半,还有人说是小病大养。林彪的养病,从骨子里说,其实是一种老谋深算的韬光养晦。
  林彪是从抗美援朝开始有病,或者说病得不行的。本来,毛泽东打算让林彪担任志愿军总司令。这除了考虑到林彪打仗精细、善于用脑之外,还因为林彪在东北呆过,对东北的地形熟悉,加上摆在中朝边界的十二兵团,是四野的老部队。然而林彪对抗美援朝有不同意见,他觉得以志愿军的现有装备和美军作战,风险太大,弄得不好,会把他在平型关和辽沈、平津战役中打出来的威信丢个精光。于是,他在毛泽东找他谈话时便声称病了,说他每晚失眠,神经衰弱,怕风,怕光,怕声。建议选一个身体状况比他好的担此重任。毛泽东只好把目光投向彭德怀。林彪的夫人叶群想得很细,她知道林彪很大程度上在装病,怕中央怪罪下来,对林彪不利,为了掩人耳目,便特意把军委卫生部长傅连暲请到家中,软硬兼施,要傅给中央出具一张林彪有病的诊断书。林彪借坡下驴,给中央打了报告,要求到苏联去养病。
  中央同意了林彪的要求。但要林彪先陪同周恩来去苏联同斯大林会谈,请求苏联给予中国军事援助和向志愿军提供空军掩护。会谈完后,再安心留苏养病。
  中央之所以派林彪出使苏联,是由于林彪在抗战时期曾到苏联养过伤,见过斯大林。据说斯大林对林彪的军事才能颇为赞赏。
  但林彪这次同周恩来的访问却不尽如人意。无论周恩来和林彪如何请求,斯大林只答应给予一定的军事援助,却坚决不同意出动苏联空军入朝掩护志愿军作战。斯大林有他的顾虑,他怕和美国直接对抗,从而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令林彪不快的是,在会谈中,他的几次发言都受到斯大林的反驳,使他下不来台。
  针对苏联不愿出动空军的问题,林彪出主意说:“苏联空军可以穿上中国志愿军的服装,以志愿军的名义作战。这样,既可以解决我军的制空权问题,又避免了美苏直接对抗。”斯大林马上反驳说:“可是,如果有的飞行员被对方捉了俘虏,那只穿一身中国志愿军的衣服又有什么用呢?”
  针对斯大林见金日成顶不住美军的进攻,提出要作有组织、有计划地撤退的意见,林彪又建议说:“不必撤走有生力量,而应让他们留在朝鲜境内。那里多山、有森林,他们可以进入山沟森林,进行长期游击战争,而且可以转战于朝鲜南北各地,以待时机。”斯大林见自己的意见被提出异议,马上不悦地回答说:“恐怕敌人不会允许游击队存在下去,而会很快把它消灭掉。”
  这还不算,在宴席上,林彪甚至受到了斯大林的奚落和别人的围攻。说起来,这实在要怨林彪自己。
  为了表示好感,斯大林向林彪敬酒,只不过是一杯红宝石甜葡萄酒,但林彪却不喝。斯大林再三敬酒,希望林彪能拿出军人所具有的豪情与气概来,林彪始终不接受。斯大林无可奈何地开玩笑说:“酒里没有毒药,稍饮一口无妨。”可林彪就是较上了劲,顽固地连作个饮酒的姿态,用舌尖舔一下都不肯。在座的人都为他难堪,斯大林何尝遇到过如此对他的不恭,末了沉下脸来,不快地说了一句:“不知这位将军如何在前线指挥作战?”结果,一夜的宴席,因林彪一个人顽固地坚持不祝酒、不饮酒,他自然而然地遭到了围攻。
  林彪在苏联休养了好几个月后回国,据说身体有所恢复。1951年10月,中央确定他以军委副主席的身分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但他上班仅3个多月,就又病倒了。这一休息,又是一年半多。
  小洋楼内,林彪正头戴健脑器,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翻看一本厚厚的药典。他一边翻看,一边还嘴里嘟囔着:“糯米,坚大便,缩小便,收自汗。同龙骨牡蛎为粉,能扑汗发痘疮,解毒化脓……大蒜,开胃健脾,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解暑气,辟瘟疫,消痈肿,破症积,化肉食……”
  体态轻盈、满面春风的叶群,身穿一件新做的杭州丝绣的连衣裙,笑嘻嘻地走进来。林彪见她,点着药典说:“记着,大蒜是好东西。就是吃了有点臭。”
  “你呀,一天到晚看这个有啥用?还能当医学教授?”叶群嗔怪地说。
  “韭菜,补阳。韭菜子,治筋痿遗尿,泄精溺血……”林彪不理睬叶群,继续嘟囔着看他的医书。
  “育容,你看这件裙子好看吗?”叶群摆了摆姿势问。“育容”是林彪按照家谱起的名字。
  “唔……好看。”林彪头也不抬。
  “你看看嘛。”叶群央求道。
  “我说好看嘛……你莫罗嗦。”林彪还是头也不抬。
  “哼!”叶群不高兴了,一扭头,走了。
  林彪不露声色,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部药典。
  林彪的喜好医书,有些年头了。早在1946年的东北战场上,他经常怀疑自己有病,可医生又看不出毛病来,他就让秘书找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医书,平时除了看地图,就是看医书。他不光看,还自己开方子自己吃药。他周围的许多同志对他这种做法不以为然,担心他吃错药,可他我行我素。有一次,他开的方子里有砒霜,量大了,果然药物中毒。这下把大家吓得够呛。罗荣桓政委立即规定:今后林彪自己开的方子只有经过医生审查后方能抓药。林彪对此虽然没提出异议,但仍旧看他的医书,开他的方子。
  全国解放后,养病中的林彪不再像战争年代那样爱看地图了,但他看医书的爱好更浓了。除此之外,他拓宽了看书的范围,杂七杂八的书他都看,对关于中国历史和历史题材的小说,尤其感兴趣。他在读书的同时,还偶尔写几句批语、心得。像他看《辞海》,在“反粒子”条下批道:“防止对立超过了限度,它就会破坏统一。”他看《论语》,在孔子谈中庸之道处批道:“中庸之道合理。”他在读有关曹操的小册子说到曹操当宰相后,自以为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时,在旁边批道:“不要轻易骑上去。”他自己读书,让人讲书,很注意研究开国后将帅们的命运。他在读书笔记中引用过这样一句话:“西汉故人以权贵不全,南阳故人以悠闲自保。”所谓“南阳故人”,指东汉开国皇帝刘秀起事时的老班底。大概林彪想学“南阳故人”,他曾想到偏僻的不毛之地贵州去当省长,以避开政治旋涡,远离斗争中心。
  “育容,育容,”叶群一阵风般飘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关心地说,“这是我刚给你做的木耳莲子羹,快趁热喝吧。”
  “好,好。”林彪嘴里应着,却照旧翻看他的药典。
  叶群上去夺下书来,林彪只好开始喝羹。
  他一边喝,一边对叶群介绍说:“木耳,好东西,大补。莲子,补脾、固精,也是好东西。好,放几个大枣好。大枣补脾胃,润心肺,和百药,但不能多食,多食损齿……”
  “你呀,让医书闹得都快着魔了。”叶群瞪他一眼。
  林彪不吭声,低头喝他的羹。
  “育容啊,别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了。北京那边有什么事,也该打听打听、关心关心啦。”叶群规劝道。
  “莫管。”
  “莫管莫管莫管!你莫管,人家也莫管你,都快把你忘了!”
  “你懂什么,”林彪停下喝羹,教训叶群说,“要耐得寂寞。猪死都因身过肥。”
  “可是,你还记得陆游的词吗?”叶群反驳说,“‘野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你看,这花倒是耐得寂寞,但没有主人的保护,还不是受风雨的欺负,被打倒在烂泥里!”
  林彪沉默。
  “今年中央的变动不会小了。又要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又要修改宪法,又要改组政府,还在酝酿党的八大。不知准不准,听说毛主席还有意要退居二线哪。那谁上一线呢,谁到前台出头露面呢?……上一线,到前台,就意味着是主席的接班人。这是天大的事,还不该过问过问吗?”叶群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林彪还是沉默。
  “听说财经会议开得挺激烈,发生了一场严重斗争。毛主席很生气,挺严厉地批评了几个人。不知这和下一步的人事安排有没有关系……”
  “悠悠万事,人事为大。”林彪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呀,悠悠万事,惟此为大。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几个中央局书记都调到北京,封官加爵,走马上任了。就你,没有个正式的说法,也不知中央拿你怎么办,把你往哪里摆。”叶群显得既着急,又有些担心。
  林彪又沉默了。
  “你倒是说呀!”叶群催促道。
  好一阵子,林彪才冒出一句:“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嘛,莫管它!”
  林彪说完,疲倦地闭上眼睛。他同时挥挥手,意思是请叶群出去。
  恰好这时秘书进来报告说,有电话找叶群。叶群趁势出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叶群兴冲冲地走进来,对着林彪叫道:“育容,你猜谁来的电话,高岗!他到杭州休假来了,说要来看你。”
  林彪一挥手,果断地说:“回我的话,不见!”
  叶群一下子愣住了。


  高岗还是看林彪来了。
  两天前林彪将高岗拒之门外,其实并非出于本意。
  他原来听说高岗是要到大连休假的,现突然改为杭州,就断定高岗必有用心,很可能是冲他来的,要找他说什么事。尽管从党内职务来讲,高岗高于林彪。高岗是七届一中全会选出的政治局委员,而林彪不是。但在东北解放战争中,高岗却是林彪的副手。因为战争的需要,中央对林彪采取了极为信任的特殊任命:东北同第一书记由不是政治局委员的林彪担任,而政治局委员彭真、高岗、陈云却只是东北局的常委。建国后,高岗担任了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林彪只是个委员,从国家领导职务上看,高岗就远在林彪之上了。但一向清高的林彪,却从没把高岗当做自己的上级看。他承认高岗有能力和魄力,他和高岗的个人关系也不错,但要说他佩服、敬重高岗,却也不是。在党内,林彪只肯臣服一个人,这就是毛泽东。因此,高岗到了杭州,即使林彪知道了,也不会主动去看高岗,而只能由高岗来看他。况且,只求见一次还不行。这不是林彪摆架子,而是事关四野的威信和传统。四野是谁?四野就是他林彪!
  林彪还断定一点,即使高岗被拒绝一次两次,也还是要来见他的。否则,高岗的杭州一行不是白跑了?既然如此,何不先让他吃碗闭门羹,一来显显自己的威望,二来也煞煞高岗的威风呢。林彪太了解高岗了,高岗属于那种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人,不打打他的骄气,日后怕是连他林彪也不放在眼里了。
  兵家出身的林彪,自然懂得兵不厌诈。
  也赶上叶群头脑灵活,善于周旋。林彪硬邦邦地甩出的“不见”二字,到了叶群口里,却成了温柔的、娇滴滴的好听话:“哎哟,高主席呀!一○一说谢谢你的关心。他让我转告你,你刚到杭州,鞍马劳顿,先好好休息几天吧。至于什么时候来看他,不忙,不着急啊……还是我和一○一去看你吧。”
  叶群嘴里的“一○一”,是林彪在东北时的代号。她和老四野的人谈话,说到林彪,总爱拿当年的代号相称,以示亲切。那意思同时也在提醒对方:别忘了,当年你们可都是林彪的部下。
  当高岗第二次来电话,提出来拜访看望时,林彪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其实,他早就想从高岗那里探听点什么了。叶群那番关于人事安排的话,多多少少打动了他。
  当高岗的小汽车驶到二层小洋楼前,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叶群,早已满面春风地恭候在台阶下了。
  高岗一钻出汽车,叶群就跨前一步,握住高岗的手问候说:“高主席,您好!”
  高岗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群,夸赞说:“叶群啊,你是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漂亮了!”
  叶群一扭身子,似是撒娇:“高主席,瞧您说的!我哪比得上您那口子啊!”
  高岗哈哈一笑:“她呀,连你的一半都不如。”
  叶群一边让着高岗往楼里走,一边讨好地说:“您瘦了,也黑了。高主席呀,是工作累的吧?要当心身体哪!”
  高岗又是哈哈一笑:“没事,没事。”
  叶群和高岗,是老熟人了。他们的关系,要追溯到延安时期。叶群是“七七事变”后到延安的,那时延安女同志少,叶群人长得小巧玲珑,细皮嫩肉,颇有几分姿色,加上她有文化,是高中生,又喜欢出头露面,因此,叶群在延安是很有点知名度的。高岗呢,是西北局书记,主管延安的党政军事务,和社会各界有广泛联系,叶群自然而然地在他头脑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叶群眼高,总想找个高干作丈夫,恰好林彪从苏联养伤后回到延安,又和张梅离了婚。这样,独身的林彪和名花无主的叶群,接触便多了起来。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一来二去,两人结合了。林彪和叶群结婚,高岗还以“主人”、“父母官”的身分送了礼物,请他们吃了饭。但那很大程度上也还是属于礼仪性的。要说真正熟悉,还是在东北解放战争中。林彪和高岗是抗日战争一结束,同时被中央派往东北的。叶群随后也带着孩子去了东北。先是在沈阳居住,后来较长时间住在哈尔滨。高岗的妻子李力群,是叶群在中央党校的同学。由于都在东北局,都齐心协力为了打仗,两家又都住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就日益密切起来。
  叶群有林彪夫人的头衔,说话办事口大气粗,矜持傲慢。高岗想靠拢林彪,自然对叶群不敢怠慢。但有一件事却使叶群对高岗感恩戴德,终生不忘。1948年,有一批干部从苏联回国,途经东北到党中央去,其中有孙维世。孙维世是孙炳文烈士的女儿,周恩来和邓颖超的养女,能歌善舞,极具文艺天赋。东北局宣传部长萧向荣认为孙维世这样的人才东北十分需要,便向罗荣桓建议留下她。罗荣桓同意并以他的名义向中央发了电报。想不到叶群插手了。她听人说林彪在苏联时曾向孙维世求爱,因孙维世拒绝而作罢,怀疑两个人关系不正常,而至今林彪对孙维世仍有好感。嫉妒心特强的叶群醋意大发,惟恐孙维世留下对她不利。于是不经任何领导同意便擅自决定用罗荣桓名义再向中央发报,说孙维世不宜留在东北。中央收到都是由罗荣桓名义签发的内容自相矛盾的两份电报,回电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罗荣桓得知第二封电报乃是叶群的胆大妄为,勃然大怒。东北局委托高岗查办此事。高岗找叶群谈话,叶群得知组织要严肃追究,吓得面如土色,向高岗下跪求饶。高岗为叶群说了好话,打了圆场,这才放过了叶群。
  这件事,叶群和高岗谁都没有忘记。
  “林总还好吧?”登上最后一节台阶,就要进入楼道时,高岗停下脚步问叶群。
  “还好。他午休后一起床,就在房间等你呢。”叶群轻轻推了高岗一把,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这时,房间里传出林彪尖细的呼唤声:“高岗同志,是高岗同志来了吗?”
  高岗闻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林彪的会客室。
  “你好啊,林总!”高岗满脸堆笑,朗声问候。
  “高岗同志好!”林彪也露出笑容。他是见到高岗出现才缓缓从沙发上起身的。他迎客一般并不起立。
  “人还是那么瘦,但气色蛮好嘛。”高岗一边紧紧握着林彪的手,一边打量着林彪。
  “马马虎虎,凑凑合合。”林彪抽出手来,用手一指沙发:“坐嘛,请坐嘛。”
  高岗落座后,一挥手,等在门口的秘书便走上前来,把手中提的礼品交给高岗。
  高岗取出两个包装精致的红盒子,里面盛着四支来自长白山的人参,恭敬地放到林彪面前:“林总,咱东北的土特产,不成敬意嗷!”
  “哦,百年老参。”林彪瞟了一眼,两道浓眉一抖。他懂行。
  高岗又取出两个包装精致的白盒子,里面盛着四支来自大兴安岭的鹿茸,一边请林彪过目,一边大声说:“这是上等鹿茸,生精补髓养血壮阳,请林总好好补补。”
  高岗说完,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并瞟了旁边的叶群一眼。
  “这个,你正用得着哇。”林彪不动声色,回敬高岗一句。他当然知道高岗搞女人的毛病。
  “高主席,净胡思乱想!”叶群红着脸,也回敬高岗一句。
  高岗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高岗的风流粗犷是有名的。他平时爱说脏话,爱开带荤的玩笑,不管守着谁,也不管男男女女多少人在场,他都说得出口,而且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像有一次开大会,他在说到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时,竟打了这样一个比喻: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像个鸡巴,动不动就硬了起来。这一点林彪和他正相反。
  林彪和高岗的关系,说起来也耐人寻味。林彪讨厌那些在男女关系上放荡不羁的人,但对高岗却是个例外。高岗敬畏林彪,林彪也器重高岗。在林彪那里,东北局和四野的领导干部,谁有事要见他,都由秘书进去看看,视情况通报一下。如果林彪正在思考问题,那就得等一等。但惟一可以直接去见林彪的,是罗荣桓。后来,高岗也享受到了这一待遇。
  高岗开怀笑过之后,一本正经地说:“林总,你可得好好调养身体,今后党和国家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做呐!大家都惦记着你的健康,我来,有许多同志要我向你问好呢。”
  林彪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淡淡地说:“谢谢同志们。”
  寒暄完毕,该谈正事了。可是叶群坐在一旁不走,像要等着听什么新闻。她是个多事的女人,总想过问政治,过问党政军大事。高岗当然不便守着叶群谈论党和国家的大事,就掏出香烟,点燃一支,狠狠地吸起来。会客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林彪明白是怎么回事,向叶群使了个眼色。叶群会意,只好快快地起身,说道:“高主席,你和一○一两个老战友好好谈谈。我去安排一下,晚上在我们这里吃顿便饭。我们可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饭啦!”
  叶群说罢,扭着腰肢飘飘地出去了。出门后,还特意轻轻把门给带严实了。
  房间里只剩下林彪和高岗两个人,他们便放开交谈起来。
  林彪先问:“你不是说要到大连休假的吗,怎么跑到杭州来了?”
  高岗回答:“临时改变的主意。你林总在杭州,有些话要跟你林总叨唠叨唠,有些事也要跟你林总通通气,商量商量,请教请教。”
  林彪点点头:“发乱找梳子,心乱找朋友。”
  高岗摇摇头:“找朋友是真,但我的心却不乱。我有一定之规。”
  林彪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道:“高大麻子嘴硬,他定有心事。”
  高岗见林彪不吭声,就接着说下去:“最近这段时间,北京那边很不平静。刚刚结束的全国财经工作会议,就开得狼烟四起,炮声隆隆。会议狠狠整了一下薄一波,薄一波的新税制有利于资本主义,不利于社会主义。虽然毛主席不让说薄一波犯了路线错误,其实不是路线错误是什么!给他留点面子就是了。可是,薄一波的问题却远不是他薄某一个人的问题,牵扯面很广,他有后台……”
  林彪问:“后台是哪个?”
  高岗从牙缝里崩出三个字:“刘少奇!”
  林彪又问:“可有根据?”
  “当然有!”高岗斩钉截铁地说,“薄一波的思想,来自少奇。少奇的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贯如此,屡教不改了。像抗战一结束提出‘和平民主新阶段’呀,像批评东北不该同资产阶级斗争,说有几万‘富农党员’也不怕呀,像批评山西省委不该搞农业生产合作社呀,像跑到天津说资本家‘剥削有功’呀,还有,提出‘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呀,等等,多啦!少奇也有‘左’的时候,像土改提出‘村村点火,处处冒烟’。但他以右为主。总之,他不稳,他是忽‘左’忽右,歪歪扭扭。他在七大上被抬得太高了,几年来的实践证明他并不成熟。他只搞过白区工作,没有军事工作和根据地建设的经验,只依靠华北的经验指导全面工作,而看不起东北的经验。你说,他这么个水平,能领导得好吗?”
  林彪不露声色地听着。
  “我说薄一波的后台是少奇,还有一条根据,”高岗继续说,“他们是一个山头,一个圈圈里的。少奇、彭真、薄一波、林枫、安子文、刘澜涛,他们这些人都是原北方局的,都是搞白区工作的。他们思想上一致,感情上接近,组织上是一条线。所以,我在财经会议上的发言,除批评薄一波外,还有指桑骂槐说少奇的意思。我这个人你了解,就这个脾气,我不讲话则已,要讲就要挖少奇的老底。”
  林彪还是不露声色地听着。
  “林总啊,党内现在有严重的斗争。我看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党史上的路线、是非没弄清。党内对党史有‘二元论’,即所谓毛泽东同志代表红区,刘少奇同志代表白区。天无二日嘛。毛泽东同志就不能代表白区啦?白区就不是执行的毛泽东同志的正确路线啦?这不是公然贬低毛主席,拾高刘少奇吗?编党史,要对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加以修改,决议中关于刘少奇是党的正确路线在白区工作中的代表的提法不对头,需要重下定论。白区算什么?不就是在大城市搞搞工运,撒撒传单,贴贴标语,组织组织上街游行和飞行集会吗?靠这个能打败日本鬼子,打败蒋介石?能取得中国革命的胜利?林总,你我都是搞军队、搞根据地出身。你说,根据地和白区,拿枪杆子冲锋陷阵和搞地下工作,哪个分量重,哪个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大?还不是军队嘛,还不是打仗嘛。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说一千道一万,枪杆子上出党,党是军队创造的,军队的党是党的主体。这个,是事实,不服不行!”
  林彪听得兴奋起来,点着头说:“有道理,有道理。”
  高岗见林彪开始表态同意自己的观点,越发来了精神:
  “我看,我们党是一分为二的,有红区的党,有白区的党。红区的党也就是军队的党。干部也是一分为二的,有红区的干部,有白区的干部。毛主席是代表红区的,刘少奇是代表白区的。现在党和国家领导机关的权力掌握在‘白区的党’的人们手里,白区干部要篡夺党了!……这还了得!所以,党和国家应当彻底改组!”
  高岗情绪激动地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林彪,压低声音说:“林总,你看这个。”
  林彪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他一拍茶几,厉声高叫:“狗胆包天!他们要干什么?!”
  高岗交给林彪看的,不是别的,正是安子文私拟的政治局委员名单。本来,安子文拟了两份名单,其中一份上有林彪,另一份上没有。高岗为了激怒林彪,故意把没有林彪的一份拿给林彪看,又故意添上了薄一波的名字。
  “这份名单,是刘少奇授意安子文搞的。没有你林总,却有薄一波。”高岗火上加油。
  “有没有我林彪无所谓,但谁给他们权力这么瞎搞?看来他们真要篡夺党!”林彪余怒未息。
  高岗看果真激怒了林彪,不由得暗暗高兴。他决定进一步拉林彪:
  “刘少奇长期搞白区,周恩来也在白区搞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个有圈圈,一个有摊摊。孔夫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要讲名分,要讲正统的话,中国革命的大正统是井冈山,小正统是陕北。现在刘少奇、周恩来不是搞圈圈摊摊吗,那好,咱们搞个井冈山的大圈圈。朱老总也有这么个意思。毛主席,你林总,还有彭总,我高岗,都是这个大圈圈里的,都是这个正统里的。那就和他们较量较量,看看谁斗得过谁,看看谁笑到最后!”
  “毛主席的态度呢?”林彪关切地问。
  “毛主席对刘少奇、周恩来很不满意,他们已经失去主席的信任了。年初主席私下找我谈过两次话,我看得出来。不是自吹,毛主席真正器重和信任的,还是我高岗。当然喽,林总也是主席的一员爱将嘛。财经会议后,中央提出党和国家领导体制要改变。具体设想,最高国家行政机关是否采取苏联的部长会议的形式,党中央是否增设副主席或总书记。另外,主席也在酝酿中央分一线、二线,他想退居二线。斯大林逝世对他刺激很大,他看到马林科夫掌权后撑不起来,每次开会就是敬酒。这都是因为斯大林在世时他没有掌权,没有经受锻炼,一下子接班显得吃力。毛主席高明啊。如果按照毛主席的设想,中央的人事变动可就大啦!”
  “毛主席的意思是……”林彪试探着问。
  “毛主席打算让刘少奇搞议会,在外国是议会,在我国准备叫全国人大常委会。让周恩来当部长会议主席,其实也就是现在的政务院总理,政务院有可能改为国务院。而由我来搞政治局。”
  高岗说完,紧盯着林彪观察反应。他见林彪阴沉着脸,面露不快,马上又说:“林总,我主张由你来搞政治局,我的水平比你差远了!”
  林彪轻轻摇头。
  “那,我主张你来搞部长会议。”
  林彪又轻轻摇头。
  “林总究竟有何高见呢?”
  林彪沉思半晌,慢吞吞地说:“我同意你对形势的分析。无论如何,不能让刘少奇他们掌大权。我对谁都不抱成见,但是非、爱憎还是分明的。彭真、林枫、吕正操,桃园三结义,他们在东北是反对我的。他们背后是刘少奇。”
  高岗插话说:“林总看问题深刻,总是一针见血。”
  林彪继续慢吞吞地说:“老高啊,我劝你三点:第一,快刀下面无硬木。既然决定斗,就要下大决心,下狠决心。《红楼梦》上说得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绝对没有调和的余地。第二,好把式难唱独角戏。光你一个人蹦跳不行,要注意团结人,找同盟军。第三,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条,是取得毛主席的支持。常言道,不怕没有理,就怕问官偏哪!要是毛不支持,你还有成功的希望吗?”
  高岗一个劲地直点头:“林总提醒得好,我一定注意。”
  林彪想了想,又说:“一群牛进院子,总有个带头的。老高啊,现在是你带头,我坚决支持你,做你的后盾。财经会议后形势对你有利,得风便扯篷,要抓紧出击。不是要开八大么,八大军队代表团的组成,我会动点脑子的,保证选票攥在咱们自己人手里,这一点请你放心。”
  “军队进中委的人选,请林总也要关注一下。要不,他们又要乱插手了。”
  “你有没有考虑?我看,你先拿个方案,咱们两个再碰一下。”
  “太好了!就照林总说的办。”高岗兴奋无比,“有林总的支持,我心里就有底了。我从杭州还要到广州去,一路上我再吹吹风,造造舆论。”
  林彪进一步提醒说:“枪杆子,嘴巴子,缺一不可。”
  高岗一拍沙发扶手:“对!”
  不知不觉之间,两个人已密谈了整整半天。
  这时,叶群走进来,告诉他们饭菜已经备好,请他们用餐。林彪便起身拉着高岗的手,亲亲热热地一道向餐厅走去。
  晚宴相当丰盛。林彪是把高岗当做贵客来招待的。林彪甚至打破多年的惯例,和高岗干了一杯茅台。
  只为这一杯酒,高岗喝下后心里热乎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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