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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好,好,你放心,我马上告诉她。”张树根放下电话听筒,站着想了一下。电话内容事关重大,必须马上转告,可是,叫谁去呢?眼下正是夏收时节,能下田劳动的人都下田了,大队部里只留下会计和他两个人。会计正忙着统计各生产队的收割进度,以便及时上报公社,是不能离开的。而他本来晚上要到张金发那里商量些事,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个电话,看来,只好先走了。当然,只要遇上什么人,则把这事交给他转告就行了。
  张树根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壮壮实实。短短的头发下是一双小了点的眼睛,显得厚了点的嘴唇上是一个略扁的鼻子,身上穿一件汗衫,下着短裤,一副地地道道的山区农民模样。他原是第三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同时也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兰忠泽被撤职并送劳改后,由他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走出门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向这里起来。他不由有点纳闷:这大忙时节,什么人还有时间闲溜?不过,只要有人来,他也不用这时亲自去了。这书记的工作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情多着呢。
  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可张树根却觉得那声音刺耳而吵人。也许那个人离他太远了,尽管那个人不停地走来,可张树根还是嫌那个人走得太慢了。他等不及了,便迎着那个人走了过去。他很快就看清楚了,来人是白晓梅。
  “张书记。”白晓梅见是张树根,便打了个招呼。
  “你来得正好。”张树根走近前,“刚才莉莉家打来电话,她母亲死了,叫她马上回去。”
  “啊!”白晓梅一听,不由惊愕地瞪大眼睛,张着的嘴巴僵了似地久久合不上。这怎么可能呢?莉莉的母亲身体那么好,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病,怎么会死呢?而且莉莉的母亲待人也很热情。“五一”节她住在莉莉家,莉莉的母亲老是怕她没吃好,吃饭的时候尽往她的碗里夹菜。这么好的人怎么能死呢?她怔怔地看着张树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你说……说莉莉的母亲……?”她结结巴巴地感到一句话也很难说完整。
  “刚才电话里说,她是因为骑自行车到农场送肥,半路被汽车压死的。”张树根把听到的讲出来。
  自行车、农场、送肥、汽车?这些互不相关的词汇怎么会组成一个死亡的结果?好一会儿,白晓梅才把这些事与物串联起来。她也想起来了,莉莉的母亲曾讲过,为了响应中央关于全党大办农业的号召,城市各个系统都到郊区兴办农场,各单位轮流到田里劳动,而送肥是一项必不可少的事情。所谓送肥,就是把打扫卫生所得的垃圾送到田里,近的地方可用板车拉,稍远的地方骑上自行车,每人载上一小筐。虽说这种做法效率微乎其微,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而且工资照拿并另有劳动补贴,倒也并不使人感到这种劳动很为难,虽然,城市办农场这种形式,投入的人力,物力很多,产出的东西却很少,可那是另一回事,农场依然红红火火地到处办着。看来,王莉莉的母亲就是在送肥的路上被哪个冒失的司机夺去命的。这可真是飞来横祸。莉莉知道了,会怎么样呢?而她又该怎样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莉莉呢?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头脑里不住地翻滚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张树根见白晓梅毫无反应,便催促说。
  白晓梅回过神,看了张树根一眼,转身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把这消息告诉莉莉,莉莉肯定会哭个天昏地暗。失去母亲的滋味,白晓梅可是尝够了。莉莉的母亲对莉莉特别痛爱,也是她们家中的经济支柱。如今,这一切永远地失去了,莉莉将来怎么办呢?她不由为莉莉担心起来。
  斜阳已经快要落到山尖上了,成熟了的稻田在阳光的辉映下一片金黄。远处,收割的人们正在那里忙碌着,莉莉此刻不也是在那其中吗?白晓梅不由停下脚步。回城的汽车每天只有上午一班,现在想要回城是不可能的了。与其让莉莉在悲痛中熬过一夜,不如暂时瞒着。主意一定,她才想起这时候来这里是干什么,便又转回身,向大队部方向走去。
  “你怎么又回来?”张树根见白晓梅没走几步又返回,奇怪地问。
  “我先去买几个煤汽灯的纱罩,晚上要用。”白晓梅回答说。
  原来,收割季节一开始,耕山队除了留几个人照看外,其余的人都回生产队帮助抢收,白晓梅也回来。昨天,队里的煤汽灯纱罩烧坏了,张金发今早忘记叫人去买,刚才突然想起,便叫白晓赶快去供销店里买。不然,今晚加班没灯怎么行?所以,白晓梅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那你买了就快回去。”张树根显得有点急躁。
  “嗯。”白晓梅点点头,便快步向供销店走去。到了供销店,买了纱罩,又急急地往回走。
  白晓梅走得汗水淋漓,不多久,便走到属于第六生产队的田地了。她猛然停住,只觉得心头蹦蹦乱跳。因为她看到,王莉莉正带着一群小孩子在刚割完的稻田里拾遗落在地上的稻穗。她不由感到一阵懊悔,刚才不是想好要沉稳些,冷静些,怎么这么快就走到这里来了?
  稻田里,刚割下的稻束齐刷刷地在地上排列着。两台脚踏打谷机齐头并进,那轰鸣声一阵紧似一阵;前边弯腰割稻的人,正挥舞着镰刀,向前推进,并时不时传来一阵“快点,快点”的呼喊声。这是两个小组暗暗的较力,谁也不服谁。在后面,那些小孩子东奔西跑,把一穗穗稻穗拾起来,并放到另在一处的两个箩筐里。这一切,组成了一幅壮观的劳动景象。
  王莉莉见那两个箩筐里面装的稻穗快满了,而太阳也已经快俟着山顶了。虽然离收工的时间还早着,可她带领孩子们来拾稻穗,只不过算作义务劳动,无须与别人一起收工。况且,孩子们也该放学回家了。她拿出哨子,“滴滴”地吹了几声,孩子们都奔跑着来到她的身边。
  “大家排好队。”王莉莉叫孩子们一个个站好,点了一下人数,见一个不少,才挑起那担稻穗,回头对孩子们说:“一个跟着一个,不能乱跑。”说完,率先朝前走去。她的后面,那些顺从的孩子,像一条长长的尾巴,紧紧地跟着。
  白晓梅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看着王莉莉依然生活在一种平静的状态里,她实在不忍心把那噩耗告诉王莉莉。可是,瞒得此刻,又能瞒到几时?一阵清风吹来,她不由感到心里一阵紧缩,浑身微微颤抖,身上的热汗顿时变成凉津津的一片。她目送着王莉莉渐渐走远,才挪动那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

  侯成宝挑着一担稻谷,走进晒谷场。过了称,便把稻谷倒在那堆得像小丘似的谷堆上。他穿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可脸上脖子上的汗珠依然不停地冒出来。他低下头,掀起背心的下摆,在脸上糊乱地擦了擦。然后挑起空箩筐,走出晒谷场,走上村边的那条路。
  路边的水渠里,清澈的水日夜不停地缓缓流着。侯成宝走到一处豁口,不由一脚迈进渠里。天气实在太热了,被太阳曝晒得发黑的皮肤,用手一抹,一阵生痛,如果用力一搓,竟可以搓下一层薄薄的皮。那些落在头上,粘在脖子、身上的稻屑,更令人感到痒痒的。他把担子搁在一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温温,令他感到一阵清凉。他索性两只手左右开弓,不停地把水往头上泼,本来已经湿透了的背心,短裤,倾刻间更是水淋淋的了。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似乎这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成宝。”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他抹了一下脸,回头一看,白晓梅正站在路边。
  “什么事?”侯成宝一脚跨了上来。他身上的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站着的地面顿时留下一滩水。
  “你过来。”白晓梅依然站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
  侯成宝感到白晓梅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便走过去,又问:“什么事?”
  “莉莉的母亲……死了。你说怎么办?”白晓梅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话说出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侯成宝。
  “死了?真的?”侯成宝听了,不由一阵紧张。尽管表面上看,他与王莉莉老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可实际上,长期的共同生活已经使他们产生了恋情。虽然,目前的环境使他们不好热烈地表露出来,可彼此的心照不宣,又配合默契,也使他们在这艰苦而漫长的日子里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安慰。如今,王莉莉的不幸,不也是他应该共同承担的吗?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白晓梅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下,并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过,对自己的想法,她实在没把握。因为这毕竟不是小事,要是弄不好,王莉莉的心会不会伤得更厉害呢?“你说呀,什么时候告诉她好?”她见侯成宝一声不吭,不由也焦急起来。
  侯成宝的眉头拧成一个结:这么大的事情叫他拿主意,真有点被逼上绝路的感觉。明摆着,回城的汽车这时候是没有了,如果现在把事情告诉王莉莉,那么今晚怎么过?如果瞒到明天,那将来怎么解释?这使他感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左右为难。而且,以他目前与王莉莉的关系,这事情又似乎天经地义地必须由他做出决定。“还是暂时别告诉她……起码,也要等晚上,让她吃饱以后……”他犹豫了一下,“我去给金发讲一下,你稍等等我。”说完,挑起空箩筐,一步跨过水渠,慌不择路地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白晓梅也想跟着去,可又一想,让侯成宝去说就行了,因为她实在不愿把那令人悲伤的事情再讲一遍。她仍然站在那里,看着侯成宝挑着的空箩筐晃晃荡荡的摇摆不定,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无法平静。她看到侯成宝从那正在收割的人群里把张金发叫到一边,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不一会儿,侯成宝又从原先走过的地方连跑带跳地来到她的前面。
  “金发怎么说?”白晓梅未等侯成宝站住,便急急的问。
  “金发说,叫我们两个先回去,先把她稳住再说。”侯成宝气喘唏唏地说。
  “稳住?”白晓梅有点迷惘了。这模棱两可的怎么稳住呢?“那见到她怎么说呢?”她眨了眨眼睛,不大理解地看着侯成宝。
  “见了再说吧。”侯成宝不置可否地回答。此时,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了。
  白晓梅和侯成宝走到晒谷场,一看,王莉莉不在那里,想必是到祠堂或宿舍去了。白晓梅把纱罩交给保管员,和侯成宝又向宿舍去。
  整排的宿舍静悄悄的,一扇扇门都紧关着,看不见一个人影。白晓梅打开她的房门,看了一下,又走了出来。“到祠堂去看看。”她对侯成宝说。
  一路走过去,可以看到星星散散的一些孩子在玩耍,他们都是娃娃班的小朋友。看来,王莉莉已经把他们放学了。白晓梅和候成宝来到祠堂,见大门虚掩,便走了进去。
  “人这时到哪里去了呢?”侯成宝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不由一阵疑惑。
  “会不会与我们走叉了路,她回宿舍去了?”白晓梅想了想说。村子里的路七拐八弯,房前屋后都可走,错开的机会上很多的。
  “那再回去看看。”侯成宝一转身,又急匆匆地往宿舍方向走。白晓梅也紧紧地跟上。
  宿舍依然静悄悄的,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王莉莉回来过。那么,王莉莉究竟上哪儿呢?白晓梅见太阳已经落山了,估计队里统一煮的农忙饭也该熟了,便对侯成宝说:“你先去把饭端回来,我再去找找看。”
  “也好。”侯成宝答应了一声,到厨房拿了一个铝锅,向晒谷场走去。
  白晓梅看着侯成宝走了,心里不由一阵失落,便又在附近找了一阵子,还是没找着。她站着好一全儿,猛然想起一个地方,便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

  “今天大家都很出力,表现都很好。刚才,队长还表扬了,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从小就热爱集体。今天拾稻穗比昨天更多。明天大家要更加积极,争取比今天更多。好不好?”王莉莉对着面前那些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的孩子,一句一句慢慢地说。
  “好。”孩子们齐声回答,有的脸上还露出受到夸奖后的得意微笑。
  “对,明天要拾得比今天多,那么,队长也会再表扬你们的。”王莉莉又一次地鼓励孩子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表扬他们几句,就能让他们高兴好一阵子呢。看着孩子们那天真的笑脸,她的心里也不由荡起一阵轻松的涟漪。
  自从办起娃娃班,王莉莉就被知青们称之为“娃娃头”。尽管这称呼纯属善意的玩笑,但不也包含着对她的羡慕吗?带着孩子唱歌,游戏,无论怎么都比在田里劳动轻松。更主要的是,天天都算出工,月月记满勤。。在以出勤天数作为知青表现好坏为依据的干部们眼里,她的成绩是出色的,让她加入共青团,就是对她的肯定与赞赏。由于她对孩子们的爱护,使得那些孩子们的父母对她另眼看待,常常送点蔬菜给她,而对她的赞誉又使大队干部们对她的印象更好。如此下去,说不定哪天招工或上大学,也有她的份。照这么说来,当个“娃娃头”,还真是一份荣幸呢!一想起这些,她的心情更加明朗了。
  王莉莉看时间差不多了,可以让孩子们回家了,便走到黑板前,面对着孩子,显得有点严肃地喊了声:“起立。”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王莉莉。
  “今天的课到此结束,解散。”王莉莉像是宣布一项重要命令似的,果断而坚定地说。孩子们顿时像一群放飞的小鸟,很快的就无影无踪。
  王莉莉看孩子们都走光了,便到前厢房里拿了脸盆、毛巾、肥皂以及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掩上门,向江边走去。
  傍晚的江边,清风不断,白天的热气在渐渐地散去。河滩上原先被太阳烧烤得滚烫的鹅卵石,此刻踏上去,变得清凉而舒适。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古城,我的家乡……”王莉莉轻轻地唱着歌,踏着轻松的脚步,沿着河滩向前走着。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经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和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尽管歌词是那么的深沉而压抑,曲调也不高昂,可从王莉莉嘴里唱出来仍然不失娓婉。
  这是一首由南京知青任毅于六九年五月作词作曲的歌——

<<知青之歌>>
  。歌中表达了离家的知青对故乡,对亲人,对往昔的深深怀念之情,对艰苦的现实生活的哀怨与无奈,以及对前途的渺茫。这首歌的出现,在整个知青群体里引起强烈的共鸣,并迅速地流传,只要有知青的地方,都能听到这首歌。而作为中国头号敌人的苏联,把这首歌称为

<<中国知青之歌>>
  ,并在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华语节目中播放,更使这首歌染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这首歌很快被批判,并严厉追查作者及传播者。尽管作者任毅于七零年二月十九日被捕,并于七零年八月三日被判刑十年;尽管有关部门一再禁止知青唱这首歌,但是,根本禁止不了。因为这首歌已经在每一个知青的心里扎下了根。
  “寂寞的往情,何处无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离别的情景,历历在目,怎能不伤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王莉莉一边走一边唱。也许这首歌唱得太多遍了,原有的神秘与隐衷早已被活生生的现实冲刷得一览无余,而亲身的遭遇甚至远远地超过了歌中所包容的哀怨,而且曲调柔畅,朗朗上口。因此,只要兴头来了,想唱就唱,唱起来反倒不感到那么的凄凉了。歌唱完了,王莉莉也站住了。
  这里是一条水渠的入河口,流水常累月的冲刷,使得江岸在这里塌进了一个半间屋子大小的缺口。岸上茂密的芦苇和竹丛,又几乎把它遮掩了。这里离村子有百十米远,平常少有人来。如果一个人躲在这里,还真有点不好找,除非你站在对岸,否则根本就看不见。
  王莉莉把脸盆放好,脱下外衣裤,身上只剩下裤衩和内衣。她像一个即将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似的,弯腰,踢腿,摆肩,扭脚,尽管动作不规范,可在这里根本不怕被人瞧见,不会闹笑话。这里是这么的隐蔽,即使在换衣服时脱得光溜溜的也没关系,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真是天大的造化呢。
  自从女知青们勇敢地下江游泳,村里还真沸沸扬扬地说了一阵子。可说归说,女知青们依然素我,不予理睬,照游不误。闲话说久了,反倒没有味,也就不说了。况且,她们一下水里,那些男人们再也不敢光着屁股下江洗澡了,而村里的女人们也渐渐地敢在傍晚时到江边洗衣服什么的,这反倒受到女人们的赞许。这里不再只是男人的世界女人的禁区了。
  劣俗是被冲破了,可村边的河段人多眼杂,换衣服诸多不便;穿着水淋淋的衣服回去,又有几分羞愧难当。后来,偶然发现了这地方,实实的天然更衣所。女知青们换衣服,只要有个人在外面望风,里面的人也就无后顾之忧了。而且,只要女知青们一下水里,男人们反倒不敢到这里来,生怕落个偷看女人换衣服的罪名,万一给定个流氓罪,那可说不清。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男人的领地转瞬成了女人的专用。
  王莉莉活动了一下身体,便一下冲进水里,无忧无虑地游起来。整个的江面只有她一个人,其它的人都还在田里忙着呢。她游一阵,累了,静静地泡一阵,再游,再泡,直到看着天色开始暗下来,才抹上肥皂,洗净身子,走进那天然更衣所。
  一天的暑热被这一阵的浸泡冲刷得无影无踪,王莉莉感到心情舒畅,一身轻松。她脱下裤衩内衣,拿起毛巾细细地擦起身子。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鹅卵石被踢起又落下的碰撞声传来,她不由大吃一惊:自己怎么如此大意,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没注意一下周围的动静,就冒冒失失的把衣服脱光呢?她懊悔万分。那来人转瞬就会到这里,而这里,躲也没处躲,藏也无处藏,要穿上衣服也来不及了。她本能地往下一蹲,头埋得低低的,只用毛巾在前面稍稍的挡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脚步声停往了,近在咫尺。她感到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原来是你在这。”
  王莉莉感到一个声音如雷贯耳,头脑里嗡嗡的回响不断。可细一品味,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只不过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谁在说。她偷偷地抬眼看了看,一看是白晓梅站在面前,浑身的紧张顿时松驰下来。“吓了我一跳。”她心有余悸地说。
  王莉莉站了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你也来游泳?收工了?”
  “嗯……是……不,随便……”白晓梅支吾着。
  王莉莉见白晓梅空着手,以为白晓梅刚收工,便说:“你没带衣服吧,这些你先穿上。”说着,把湿衣服从地上拿起来,递给白晓梅。
  “别……别……我不用。”白晓梅推辞着,“我随便擦一下就行了。”
  王莉莉见白晓梅不接衣服,便把衣服放进脸盆,趟下水里,在一块大石头上洗起衣服。
  白晓梅也趟下水里,拿起毛巾把身子擦了擦。她看着王莉莉认认真真地洗着衣服,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同情与悲哀:已经饱受风霜的人,为什么老是摆脱不掉恶运的纠缠呢?她想帮王莉莉做点什么,哪怕一点点,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我帮你洗吧。”她靠近王莉莉,想把衣服拿过来。
  “不用不用,没两件,我自己就行。”王莉莉一点也没查觉出白晓梅的心思,只是加快了洗衣服的速度。
  白晓梅不再说什么了。她静静地等王莉莉把衣服洗完,一起走回去。

  凉好衣服,走进房间,王莉莉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小碟煎蛋,一小碗咸菜,还有一锅饭。显然,这些都是侯成宝摆弄的。因为,原先合伙吃的四个人,吴莲英去了学校,马聪明农忙未到就回家,到现在还不来。这样,吃饭的时候就只剩下王莉莉和侯成宝两个人了。本来,他们晚饭的时候是很少再烧菜的,凑合着把中午吃剩的菜将就吃完就行了。即使要烧菜,也多是王莉莉掌勺,因为孩子们放学的时间总比收工早。怎么侯成宝今天提前回来煎蛋呢?想归想,可那煎蛋刺激她的食欲,况且,游泳一阵,那胃口更是大开着。她想等侯成宝回来一起吃,可还是抑制不住地端起碗盛起饭来。“你也在这里吃吧。”她对一同进来的白晓梅说。
  “不用,我等会回去吃。”白晓梅回答说。虽说吃的饭是队里煮的,可每人一份,她的份额都是与父亲和弟弟一起拿回家去的,要吃必得回家吃。
  王莉莉也不再相让了,自顾自地吃起来,直到连连打了几个饱嗝才住嘴。这时,侯成宝走了进来。
  “你到哪里?我都吃饱了。你快吃吧。”王莉莉又打了一个饱嗝。
  侯成宝看了看锅里的饭,果然去了一大半。他趁王莉莉不注意,偷偷地向白晓梅丢了个眼色,意思是问白哓梅,有没有把事情告诉王莉莉?他见白晓梅摇了摇头,才稍稍放下心来,便说:“你也去吃吧。这里我就行。”
  白晓梅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肯定很糟,再呆下去,迟早会露馅。既然侯成宝来了,她就可以出去换换气,否则,真会把她憋死了。她会意地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出去。侯成宝突然感到屋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爆炸似的。他小心翼翼地吃着饭,时不时瞟了一下王莉莉,又埋下头糊乱地把饭往嘴里塞,以至饭吃完了,可菜与蛋却不见得少。
  王莉莉分明感到侯成宝在偷偷地看她,虽然侯成宝斜对着她,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她还是从侯成宝那稍转一点又马上低下的头影中感觉到了。她的心里不由升起一股甜甜的蜜意:“你吃饭老是看我干什么?”她故作娇慎地说。
  “没有呀。我吃饭看你干什么?”侯成宝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
  “没有?”王莉莉走过去,把桌上的碟子往侯成宝面前挪了挪,“这是什么?”
  “煎蛋嘛。”侯成宝信口说。
  “那你怎么不吃?”王莉莉又问。
  “留给你吃嘛。”侯成宝眨了眨眼说。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王莉莉噗哧一笑,“我已经吃饱了,你留给谁?你看我就不用吃菜,那以后吃饭我就让你看,省得烧菜。”
  侯成宝愣住了。他咧了咧嘴,以掩饰内心的波动,自我解嘲地说:“古人云,‘秀色可餐’嘛。”
  “那你真的把我当成菜吃了?”王莉莉不由大笑起来。她把那些蛋倒进侯成宝的碗里,痛爱地说:“快吃吧。看你瘦瘦的。”
  “我就是把你吃了也长不胖。你也再吃点。”侯成宝夹起一块蛋,伸到王莉莉的嘴边。王莉莉张开口,把蛋咬进嘴里。她觉得,今晚的蛋特别的香。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没几下就把蛋吃完了。
  王莉莉动手收拾起碗筷。侯成宝抢过来:“你坐着,我来洗。”说着,把碗盆放进铝锅里,拿起抹布把桌子擦了擦。然后,端起铝锅走出去。
  王莉莉肚子饱饱胀胀,既然侯成宝要洗碗,她反落个清闲。她见屋里已经很暗了,便点燃煤油灯,然后,舒舒服服地靠着棉被歇息着。
  突然,张瑞祥走了进来,眼睛看着王莉莉,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没开口。王莉莉觉得有点奇怪,忙起身请张瑞祥坐下。好一会,张瑞祥才开口问:“吃过了?”
  “吃过了。”王莉莉满腹狐疑地说。
  “刚才我和金发商量了一下,娃娃班暂时让晓梅代替。你回去住几天,事情办完了再来。这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张瑞祥终于把话说完了。
  王莉莉只觉得头脑发胀。让白晓梅代替教娃娃班,那不是等于把她撤了吗?难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她茫茫如坠入五里雾中,以至张瑞祥后面的话一句也没听清。她眼睛发直,茫然而绝望地看着张瑞祥。
  张瑞祥避开王莉莉的眼光,劝慰说:“既然事情发生了,你也不用太伤心。人总有一死,只不过早晚罢了。”
  死!谁死了?王莉莉不由感到一阵恐怖:“你说什么?”她走进一步,眼睛直盯着张瑞祥。
  “你还不知道?你母亲……”张瑞祥话刚出口,便猛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王莉莉的身子正慢慢地向一边歪,似乎马上就会倒下。他冲上前,一把拉住王莉莉。正在这时,侯成宝端着洗净的碗盆进来,一见这样,忙把王莉莉摆在竹床上,让她斜靠着。
  侯成宝把张瑞祥拉到一边,小声地问:“你跟她说什么?”
  “我以为你们已经对她说了。想劝劝她,谁知……”张瑞祥懊悔不及地说。
  “唉。”侯成宝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上,“你怎么能现在对她说呢?”他责备地看着张瑞祥。
  白晓梅吃过饭马上又回来。她一看屋里的情况,马上明白了,事情肯定弄糟了。她走到竹床边,在王莉莉身边坐下,拉着王莉莉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王莉莉挣扎着坐起来,伏在白晓梅的肩头,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你们怎么不早说呢?为什么不早说呢?”她泪流满面。听到她的哭声,其它房间的人纷纷走进来,问明情况后,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莉莉突然停止哭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白晓梅急忙赶过去,拉住王莉莉问:“你要去哪?”
  “你别管。我要回去。”王莉莉挣脱白晓梅的手,走到门外,把披在竹杆上的衣服扯下来,走回屋里。
  “现在什么时候?怎么回去?”白晓梅紧紧跟着,她把王莉莉按坐在竹床上,“要回去也得明天。”她的声音哽塞着,泪水直流。
  “我现在就走回去。”王莉莉再次挣脱白晓梅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棉被下摸出手电筒,就要站起来。
  屋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大家一拥而上,拉的拉,按的按,劝的劝,白晓梅更是紧紧抱着王莉莉,一点也不敢松手。
  “你们别挡我,让我回去。我要见妈妈。”王莉莉号啕大哭起来,拼命地挣扎着。
  侯成宝也抽泣着。他站在王莉莉面前,按住她的肩膀,说:“你冷静一点,冷静一些好不好?你也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你这样能回去吗?恐怕没到家你就倒下去了。”
  “就是倒在路上我也要回去。”王莉莉一点也听不直任何人的劝说,执意要起来。屋子里马上又乱成一团。看来,再这样下去,今晚根本不得安宁。
  “这样吧,我送你回去。你别哭了好不好?”侯成宝松开按在王莉莉肩上的手,转过头对张瑞祥说:“你去借辆自行车,我现在载她回去。”
  大家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是天这么黑,路又这么远,实在令人担心。但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也好。”张瑞祥说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张瑞祥推着一辆自行车来了。大家不由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白晓梅也把一个灌满开水的水壶挂在车架上。
  王莉莉已经不再哭了,她接过石兰递过来的一杯开水,喝了几口,又递给侯成宝。侯成宝接过杯子,一仰脖子,一口气喝个精光,然后,推起自行车,和王莉莉一起向路口走去。
  “路上小心。”“别骑得太快。”叮嘱声一直没有停。大家一直跟着,送到路口。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侯成宝在路口当中站稳,握紧车把,让王莉莉坐上后车架。然后他一下骑上车,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天气异乎寻常的闷热,连一丝风也没有。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一张张被炎热折磨得疲惫不堪而且汗淋淋的脸,甚至连那些躲在树下的鸡呀鸭呀也一只只张大着嘴,那些狗儿们更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那红红又长长的舌头吐出来。
  远远的出脊上突然冒出一团云来,缓慢地向周围扩张,并渐渐地浓厚起来。不一会儿,那些尖尖的山峰就被包裹起来,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云层在迅速地堆积,加厚,在天空中翻滚着,并向前推进,很快就占据了近半个天空,连午后的太阳也被遮住了。但是,依然有大半个天空深邃而蔚蓝,阳光从云层上方射向远处的田野,山峰,与另一边被乌云覆盖下的地方相对照,显得格外的明亮与清晰。大地在瞬间被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染上不同颜色。
  乌云很快压到头顶。一阵疾风刮来,卷起地面的尘土、草屑,又直冲天上。树枝在激烈地摇摆,一些盖着稻草的小棚子倾刻间被掀起翻在地,吓得那些鸡鸭猪狗四处逃窜,惊恐万状。紧接着,大滴大滴的雨点从天上落下来,地面顿时溅起一层蒙蒙的雾气。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浓密的云迅速地布满整个天空,大地顿时暗了下来。一道闪电撕裂浓云,扑向大地,一个响雷,震得山川树木一阵颤抖。又是几声雷响,天空像是塌下来似的,暴雨夹着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泄下来,打得屋顶“噼啪”作响,草木凋零,叶落遍地。地面顿时积满了浑浊的水,四处横溢,平时缓缓而流的小渠小溪,此时竟也“哗哗”地奔腾起来了。雷声隆隆,狂风呼啸,雨雹倾盆,大地仿佛就要被淹没了。
  渐渐地,冰雹没有了,雨也小了,大片的浓云随风向前飘去,偶尔从天边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雷声,也因距离太远而显得有气无力。云更薄了,雨也停了,天似乎又高了起来,斜阳也从云隙间露了出来,放射着万道金光。而在东边,一道彩虹凌空出现,横跨南北,映衬着被雨水冲洗得更加苍翠的群山,显得壮丽无比。好一幅天上人间的优美画卷!
  王莉莉终于等得雨停了。刚才的那一阵暴风雨,打得她有点心焦,可现在,雨过天晴,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向她招手。她像一个刚从地窖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贪婪地呼吸着那带有潮湿味道的空气,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王莉莉小心翼翼地把已经盖了章的体检表折好,用手帕包着,装进口袋里。这一刻,她的心顿时感到踏实无比。那表格上一项项检查项目的后面,医生们已经一个个在上面填上正常、正常的字样,令她感到无比欣慰。因为这意味着她已经有资格跨入工人阶级的行列,成为领导一切的先锋队伍中的一员。至于领导什么?怎么领导?她根本连想也没有想。只要能穿上工作服,站在机器旁,那就够了。
  公社卫生院里只有几个前来体检的知青,已经没有一个病人了,也许是刚才的那阵雨使得病人不能前来就诊。这就使得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医生护士早早地做着回家的准备,尽管离下班的时间还早着呢。也亏了那雨,使得王莉莉可以不用等待地走进一个个科室,完成一项项检查。当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从知青到工人的跨越。
  不过,在检查过程中,王莉莉也有过一点小小的伤感。那是在磅体重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已比原来轻了十多斤,这是因为母亲的去世给她留下的悲哀,而她也突然明了,为什么自已最近总是感到身子有点轻飘飘。但是,伤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巨大的喜悦已经充填进了那缺损的心。她怀着一种终于成功了的心情,走出公社卫生院。
  自从王莉莉的母亲去世后,巨大的悲痛几乎把她打垮了。母亲的去世,使她的家庭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而且,她的妹妹初中已经毕业,按政策规定,很快也要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这一来,两个姐妹都将在农村,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小弟弟。一家四口,单靠父亲那点工资,今后日子的艰难,立马可见。作为长女,不但不能为家里分忧,反而是增加家里的负担,这使她终日陷在痛苦的海洋中。
  也是时来运转,正当王莉莉还沉浸在一片悲哀与惶惶之中的时候,一个令她无比激动的喜讯突然从天而降,并将把她从苦海中解脱出来。这喜讯使她感到自己竟是那么的幸运,眼前的世界顿时明亮起来。
  原来,由于“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展多年,这几年中,尽管报纸电台每每谈起社会主义的成就,总是千篇一律地使用“一年更比一年好”的腔调,但实际上,经济的发展几乎停滞,有些方面甚至严重倒退。这就使得就业机会极其稀少,而人口的增长又使得就业难的现象日趋严重。当然,有权力有门路的人还是轻易地取得了子女就业的机会。尽管反对“走后门”的声势造得很大,可大多数平民百姓却依然感到要就业比登天还难,普通百姓对此怨声载道。为了缓解这一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中央决定:近期内职工办理退休手续的、因公因病死亡的,其子女可以顶替岗位,招工进入父母原有单位,名曰“补员”。这一政策的下达实施,使得那些没有权势却有此条件的知青欣喜若狂。王莉莉碰巧也赶上了,真可谓因祸得福。为此,她还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昵。
  王莉莉走到供销社门口,拐了进去。她想买点什么,带回队里,让大家尝尝,分享她内心的喜悦。可柜台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令人感到新奇的东西,能吃的就只有些劣质酱油、劣质烧洒、腌萝卜,以及硬得像石头的饼,还有一些能吃出砂子的糖果。她不由感到有点遗憾,踌躇一阵,还是买下一瓶洒,几个饼和一大包糖。因为,她还想到了娃娃班的那些孩子们,每人给他几个糖果,也算是一点心意了。
  王莉莉把东西装进带来的挎包里,装得满满胀胀的。她总还觉得缺点什么,想了一下,对了,还应再买两包烟。她又掏出钱来,买了两包“红霞”牌香烟。尽管她不会抽烟,但她也知道这种二角二分一包的香烟不好抽,可是侯成宝有时也抽这种烟。男知青都会抽烟,既然没有更好的,只好将就了。她走回卫生院门口,把挎包捆在骑来的自行车上,然后,骑上自行车,一身轻松地向生产队驰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柔和的阳光照在王莉莉那变得尖削而有点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傍晚的风吹在她的身上,浑身爽畅。她看到路边的田野里,刚遭受暴风雨冰雹摧残的庄稼,东倒西歪,叶落枝折,满目疮痍,不由感到深深的痛惜。不过,她聊以自慰的是,这一切终究已成过去,她的明天已经充满希望。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生产队里的人正在忙碌着,把灾害所造成的损失尽量挽回来。又近了,王莉莉看到,宿舍前的一棚瓜架已经塌倒在地,侯成宝与几个人正站在那里,不知在说什么。她不由感到一阵心跳。这瓜架,可是他们作为生活的点缀而搭的,那种下的瓜并不仅仅为了当菜吃。如今,委地成泥,怎不令她感到一股幽幽的哀怨?她用力踏了几下,自行车猛地冲开路上的积水,溅起一片水花,向前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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