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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飞来横祸


  侯成宝今天的心情实在好极了。前天,他刚从家里来。在城里的那几天,还真让他实实在在地领略到了爱的温馨。那是在月圆星朗的中秋之夜,已经在工厂当工人的王莉莉送给他的一个热吻。一个多月没见面,王莉莉依然初衷不改,没有因为当了工人而看不起他这个农民兄,并且主动吻了他,以表明爱心不移。这着实令他感动得不知所以,此刻回想起来,还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有点烫手呢。
  夕阳融融,秋风习习,稻叶在轻轻地摇曳。偶尔一阵稍大一点的风吹过,叶片翻转,泛出叶子底面淡淡的白光,像一条波纹似的,在一片翠绿的稻田里缓缓向前荡去。
  侯成宝背着喷雾器,一只手一上一下地不停压着手柄,一只手拿着喷管,一左一右地作着扇形摆动,把变成雾状的药液均匀地喷在水稻上,使得那些躲在稻丛里的蛾子惊恐地扑打着翅膀,四下里逃窜。他把喷嘴一转,追踪着哦子,同时加快压手柄的速度,使得罐里的压力突然增大,喷出来的雾汽“吱吱”地响着。看着蛾子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他的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快意。
  喷农药的活儿,算不得很艰苦。但如果不停地压着手柄,那一天下来,也就由不得你的感到手酸背痛;而那二十来斤重的喷雾器整天背在背后,如果不卸下来,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轻松。不过,侯成宝此时一点也不觉得累,相反,那机械的压手柄的动作,时缓时急,竟让他品味出那么一点音乐的节奏;而那为使喷管作扇形摆动而不停扭转的腰身,以及为追踪蛾子而上下翻飞的手,简直像是舞台上的婆娑曼舞,如果不是此刻脸上戴着口罩,他真想放开喉咙,高歌一曲,以抒发内心的欢畅。因为,他的招工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
  那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张金以亲口对侯成宝说的:上级分配给青龙潭大队几个招工指标。早上,各生产队政治队长都到大队去开会,研究让谁先走,基本定下侯成宝为其中之一。如果没有什么变化,那么,再过几天,招工的人一到公社,马上就可填表、体检,如果能通过,也马上就走。
  这消息对于侯成宝来说,不啻是天降福音。他的心上人王莉莉刚刚回城,紧接着给他来个爱的表示;现在轮到他也要进工厂,那爱的道路将更畅通无阻,美妙无比。这简直是好戏连台,风波劫后皆坦途。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不由甜滋滋的一片。
  一块地喷完了,侯成宝走上田埂。他似乎意犹未尽,举着喷管上下飞舞,如同一个指挥家,在指挥着一曲热烈奔放的乐章。他感到背后的负重减轻了,而且从喷嘴喷出的雾汽时断时续,显然喷雾器里的药液快完了,便拉下口罩,沿着田埂,向前边的水渠走去。因为,农药需要用水稀释,而药瓶就放在水渠边。另外,一同来喷药的游清池此刻正在那里,正可与之说说话。此刻不论什么人,只要能够讲上几句话,他都会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游清池正在往喷雾器里灌水。他见侯成宝走过来,便又舀了几下水,看看差不多快满了,便将盖子拧紧,然后,在一边的草地上坐下来。“完了?”他等侯成宝走近了,才问。
  “差不多了。”侯成宝喜气洋洋,“还有一块,用不了多久。”他指的是一块还没喷药的稻田,那是他们今天定下的任务里最后的一块,再把那块田喷完药,也就可以收工了。“你呢?”他看着游清池问。
  “我也差不多了,还剩半块。”游清池看了看天色,照这样喷下去,用不着等太阳下山,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了。照理任务完成就能收工,只是他觉得,太早回去,也许会被别人说什么,不若歇会儿,反正就剩那么一点的活儿了。
  侯成宝也一点不急着回去。因为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总要给人留下一点积极肯干的印象,而且这几天绝对不能出差错,否则,招工名额被取消,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事。他解下喷雾器,也往草地上坐下。他掏出烟,递给游清池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怡然自得地吞云吐雾起来。
  这里是一片山坳地,两边都是隆起的小山梁,长着密密的灌木和茅草。稻田的一边是一条小水渠,另一边则连田埂也没有,是直接将山坡挖削得陡直的土壁,高高低低,有的地方一步就能跨上去,而有的地方却有一人多高,直壁上爬满了从上面倒挂下来的各种藤蔓植物。这里离村子较远,平常是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的,显得格外的幽静。
  游清池神情淡漠地吸着烟,一言不语。侯成宝耐不住这份寂寞,猛吸了一口烟后,说:“喂,你说,这次招工到兵工厂,你说好不好?”
  “那还用说?”游清池的目光看着远远的村子,显得冷冷地说。虽然,他心里也在默默地羡慕着甚至可以说是妒嫉着侯成宝,可嘴上却不愿说。毕竟,人与人之间,总有那么的一点东西隔着。招工毕竟不是出工,不可能人人有份,能走的人,总是格外地引人注目。特别是当处于同一起跑线上的时候,领先一步的人与动作稍缓的人之间,那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太远了,听说离我们这里还有几百公里,而且工厂都在深山里。要是近一点就好了。”侯成宝显然有点美中不足的感觉。
  “你还嫌远?再远也没有工人与农民之间的距离远。你路远可以坐汽车,就算坐上一天,也可以到家。可这里呢?却是什么车也没有,连路也没有。”游清池依然幽幽地看着远方,意味深长地说。
  游清池的这些话,把侯成宝心中燃烧着的热情给掩盖下去了。试想对着一个饥饿的人,对他大讲肉太油了,鱼又有剌,会是什么结果呢?
  “其实,路还是有的,就看你怎么走?”侯成玉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波动,“不是我今天这样了才对你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有空到干部家里坐坐,弄点什么小玩意给他们,比你埋头苦干要好得多。你说是不是?”
  “我可没有你那张嘴。唉,听天由命吧。”游清池狠命地抽了一口烟,那红红的火头几乎燃到了手指头。然后,把烟头扔进水渠里,只听得“吱”的一声,便沉了下去,慢慢地随着水漂走了。
  “你也不要太灰心,机会还是有的。等一等,说不定以后招工,比这次会更好也说不定。”侯成宝把前景说得尽量乐观些,以此来安慰游清池。
  “唉。”游清池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落到今天的处境,究竟要怨谁呢?当然,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就如侯成宝说的——等一等。只是,这等一等的时间是无法界定的,也许是几个月,或许是几年,甚至是一辈子?!谁也无法把握。他无精打彩地站起来,背起喷雾器,默默地向那块喷了一半药的稻田走去。
  侯成宝也站起来,给喷雾器倒进农药,灌满水,拧紧盖,背起来走向那块最后的稻田。

  夕阳终于落下了,晚霞把半个天空染得一片通红,那红光映照在人身上,显得有点燥热。归窠的鸟儿一阵又一阵地掠过天空,越过山梁,投入到大山中那密密的树林里。山梁上的灌木丛中,鹧鸪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声乐比赛,同时也预示着,白天已经过去,黑夜就要来临了。
  侯成宝从稻田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向左拐一点,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迂回着把药喷到每一丛稻子上。只剩下最后的一趟了,只要从这头走到那头,就万事大吉,可以收工回家了。
  鹧鸪的鸣叫声搅得侯成宝的心里痒痒的。那灌木丛就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如果有支枪,把鹧鸪轰出来,扣上扳机,准又是一顿美餐。可惜这时没有枪,只能干瞪眼。田角处有几块石头,说不定用它也能把鹧鸪打中?他解下喷雾器,挑了两块大小适中的石头,一手一个握着,悄悄地向灌木丛逼进。
  鹧鸪依然叫得正欢,全然不知道有人在打它的主意。侯成宝走近灌木丛,猛地大喝一声。鹧鸪受到这突然的惊吓,停止鸣叫,扑打着翅膀从侯成宝身边飞过。侯成宝急转身,把手中的石头投出去,可惜都偏了点,没打中鹧鸪,眼看着它飞向另一边山梁的草丛中。
  侯成宝不无遗憾地走回来,背起喷雾器,又一脚踏进田里。猛地,一只青蛙从脚边蹦跳起来,显然,侯成宝差点把它踏上了。青蛙蹦跳着,向前逃窜,很快就到了田那边。侯成宝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虎斑蛙,不由大喜。虎斑蛙俗称“田鸡”,味道鲜美无比,打不中鹧鸪,却撞上了“田鸡”,也是他的口福了。
  侯成宝忙又解下喷雾器,向虎斑蛙追去。虎斑蛙见有人追来,又蹦跳起来,可直壁太陡,跳上去又掉下来。它一转身,向田角处跳去。
  侯成宝追到那里一看,不由乐了:这田角是个死角,“田鸡”在这里无路可逃了,只是这里的草太密,那些垂下来的藤蔓把“田鸡”掩盖了。他小心地拨开草叶,想找出“田鸡”。突然,他感到手指像被针剌了一样,手一缩,一条二尺多长的眼镜蛇竟咬着他的中指,被一起拖了出来。
  侯成宝感到浑身的血管都裂开了。他狠命一抖,蛇松开口掉到田里,转眼无影无踪。“我被蛇咬了,我被蛇咬了。”他狂叫着,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受伤的指头,慌不择路地向前奔跑。
  游清池正在离小路稍远的另一块稻田里。他听见侯成宝的叫喊,不由大吃一惊,忙解下喷雾器,向水渠边的小路冲去,想把侯迈宝拦住,可侯成宝已先他几步冲过去了。
  小路弯弯曲曲,缓缓而下。侯成宝依然在前面狂奔,一路狂叫着,游清池在后面拼命追赶。
  “停下来,别跑。停下来,别跑。”游清池边喊边追,终于在拐上大路的时候追上了侯成宝。
  “你怎么啦?”游清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被蛇咬了。”侯成宝脸色铁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都快喘不过来。
  “什么蛇?”游清池急切地问。
  “眼镜蛇。”侯成宝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眼镜蛇是剧毒蛇,被它咬了,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游清池感到心头一缩:“咬在哪里?”他一把抓住侯成宝的手,想看看伤在那里。
  “这里。”侯成宝把握着的指头转到上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游清池看到,在侯成宝的右手中指指甲后边有两个小小的口子,口子边上有一点点血迹。他掰直侯成宝的指头,用自己的指头用力地挤着伤口,鲜血很快从伤口冒出来,可只有一点点。必须尽量把毒液挤出来。可是,没有刀子,无法把伤口切大,而时间又不容耽搁。“到水里去挤。”他果断地跳下路边的水渠。已经快瘫软了的侯成宝也紧跟着要往下跳,可刚一迈脚,便跌了下去,坐在水渠中。
  游清池不停地挤着侯成宝手指上的伤口,伤口在水里似乎血流得快了点。挤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便对侯成宝说:“赶快回去。”说着,拉住侯成宝的手站起来。侯成宝也想站起来,可却浑身无力。游清池赶忙拦腰抱起侯成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就把侯成宝掀到路上。然后,他也跨上路,把侯成宝背起,一路小跑起来。
  湿漉漉的侯成宝紧贴在背后,使得游清池感到格外的沉重。他想把脚步迈大些,可脚却不听使唤,只好加快频率,以增加速度。侯成宝的双手从他肩上伸到前面,又紧紧地握在一起,以防止毒液流向体内,这就箍得他脖子透不过气来。但是,他依然坚持着,一步也不敢停下,他必须与死神争夺时间。
  跑了一阵,游清池感到快支持不住了,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而侯成宝箍住的手却渐渐地松开,使他的呼吸稍畅了些。可同时,他却发现,侯成宝的双手无力地下垂,已经没有握在一起了。他稍稍转过头,只见侯成宝眼睛紧闭着,整个头搁在他的肩上,显然已经昏迷过去了。他不由大惊,又加快速度,一边跑一边喊:“成宝,成宝,挺住,要挺住。”脚步迈得更快了。
  游清池感到几乎跑不动了,双脚似乎是靠机械的推动而前进着似的,虽然没有停下来,但却几乎没有知觉了。他看到前面的稻田里有一些人还在忙碌着,像是见到救星似地,扯开喉咙高声大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听到游清池的喊声,田里的人纷纷跑过来,张瑞祥跑在最前面,一把扶住游清池,惊诧地问:“什么事?”
  游清池只觉得双脚一软,如果不是张瑞祥几乎是把他连同侯成宝抱住,肯定会摔倒在地。“成宝……被蛇咬……眼镜蛇……蛟在手指上。”他断断续续地说。
  张瑞祥一听,二话没说,在其它跑来的人的帮助下,背起候成宝就跑,并冲着他们喊:“你们跑快点,去找富贵。”几个较年轻的听了,便抢先向前冲去。其它的人簇拥着张瑞祥,很快也来到养猪场。
  张富贵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棵草,正在吩咐先来的人去采。他把张瑞祥引到门边的一块草地上,让侯成宝躺着。然后,看了看那受伤的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往伤口上切下。受伤的指头已经肿起,发硬,切了好几下,才划开一道口子,而血却几乎凝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挤出一点血来。
  这时,那些分头采草药的人回来了,张富贵忙叫他们把草药捣烂,绞出一些汁来,灌进候成宝的嘴里,又弄一些敷在受伤的手指和手背上。
  忙过一阵子,大家才把侯成宝抬进屋里,给他脱去湿衣服,擦净身子,让他躺在床上。而他却全然不觉,听任人们的摆布。
  “会死吗?”游清池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问。
  “死?可能是不会死,不过很严重。他被咬后猛跑,毒会攻心,所以很严重。”张富贵忧虑地说。
  “那怎么办呢?”游清池担扰地问。同时,他的心里后悔不已——如果当时早点把侯成宝拦住,也许不会这么严重。但此时,一切都晚了。
  “也只能这样了。”张富贵摇了摇头,表示能做的都做了。
  屋里顿时一片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讲话,没有人走动,偶尔的一声咳嗽也因用手捂着嘴而显得无比沉闷,似乎稍有什么动静,就会把侯成宝那状若游丝的命根给扯断了似的。
  天完全黑了,一些人也回去了,张富贵也到外间去张罗晚饭。屋子里,昏暗的油灯映照着游清池那张木然的脸,以及躺在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侯成宝,悄无声息。
  突然,侯成宝的脸显出一种痛苦的样子,手和脚稍微一动,呼吸也加快了。“啊。”一声低沉而凄凉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似乎那游离于天国的魂魄终于回来了。
  “成宝,成宝,你醒醒,你醒醒。”一直守在床前的游清池见状,用手轻轻地摇着侯成宝的肩头。
  过了一会儿,侯成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睛微微地睁开,终于醒来了。他茫然地看着,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身处何方。好一会,才问:“这是哪?”
  “猪场。”游清池欣喜地回答。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痛,浑身都痛。”侯成宝完全清醒了。他的脸上现出被痛疼严重扭曲了的样子,声音微弱而且有点颤动。
  张富贵走进来,见侯成宝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他走近床边,摸了摸侯成宝的额头以及身子,说:“总算熬过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白晓梅、白小松和其它几个人也来了,见侯成宝生命已经没有危险了,便决定把他抬回宿舍。于是,又回宿舍抬来一张竹床做担架,让侯成宝躺在上面。然后,抬着侯成宝,顶着黑沉沉的夜空,向村里走去。

  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太阳依然被云层挡着,天空阴阴沉沉。屋子里,由于没有阳光的照射,显得有点阴冷。
  侯成宝仰面朝天地躺在竹床上,眼睛紧闭,双腿平伸,那只受伤的手搁在身边用破衣服折起的垫子上,上面敷满了捣烂的草药。伤口依然肿胀着,从指尖到手腕,像是吹足气的汽球似的,手指头叉开着,圆圆鼓鼓,连个关节都看不见;皮肤看上去显紫酱色,并且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肿胀向上扩展,手臂竟有小腿般粗细,而且硬梆梆的用指头按也按不下去,更动弹不得。
  痛疼一阵接一阵从伤口处发出,有如剜肉剔骨,并传遍全身,除了头发没知觉以外,浑身无一处不油煎火烤般的无法忍受。侯成宝眉头紧皱,不时倒吸一口气,吹出来后马上咬紧牙关,在这极度的痛苦中把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每当一阵剧痛袭过之后,他的头脑里总是有一段时间思路保持着清晰。但这清晰的时刻却使他感到,那心灵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甚,把整个心都撕碎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那么,在清醒与昏迷两者之间,他是宁愿选择后者的。因为,这可以使他免去无穷的苦恼。
  又一阵痛疼袭来,侯成宝又是一阵吸气,吐气,又是一阵牙根紧咬。已经躺在这里一天两夜了,他粒米未进,除了喝点稀饭汤,再来就是一碗又一碗的草药汤汁了。虽然现在还活着,可他却觉得比死还要难受。而且,死神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时刻不离左右。更让他感到肝肠寸断的,是从人们那隐隐约约的眼神中和那闪闪烁烁的谈话里,归拢起来的一个讯号:由于他被蛇咬伤,短期内是无法恢复健康的,大队已经考虑把原先给他的招工名额转给别人先走。尽管没有人当面对他讲这些,可他却分明感觉到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呢?生命已危在旦夕,再好的机会也是没有用了,只能徒增悲哀。
  门外传来游清池在石臼里捣草药的“咂巴”声,那是游清池一大早就去采来的。那一锤一锤的声音,仿佛砸在侯成宝的心口上,使他的心不由地颤抖着。尽管他知道那是在捣着他的救命药,可他还是希望锤声快快地停下,而他的伤也奇迹般的好起来。这样,他也许还赶得上这次的招工,过上美好的生活。
  锤声终于停下来了,游清池走了进来,把一大盆捣烂的草药放在桌子上。然后,将侯成宝手上敷着的草药小心地揭下来,把新的草药敷上去。
  “清池,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侯成宝尽量张大眼睛,痛苦的眼光里饱含着渴望与企求。
  “也许过几天吧。”游清池安慰着侯成宝。其实,他的心里面根本没有底。而且,以他的看法,这么长的时间了,伤口依然肿胀,说不定凶多吉少。他作出轻松的样子,一点也不让心中的疑虑流露出来,“你肚子饿不饿?吃点稀饭汤,好吗?”他问。
  “我吃不下。”侯成宝的眼睛慢慢地合上,显得无比的疲惫。
  “还是吃一点吧,不然等一下还要吃药,空着肚子是不行的。我多放点糖,好吗?”游清池像哄小孩子似的劝说着。
  “好吧。”侯成宝无力地张了张嘴,闭着眼睛说。
  游清池便走到厨房去,不一会了,端了一碗稀饭汤回来。“还温着,正好吃。”他对侯成宝说,并把侯成宝的枕头用衣服稍稍垫高。
  侯成宝张开眼睛,又顺从地张开嘴,把游清池伸到他嘴边的汤匙里的饭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进去。吃了大半碗后,他感到肚子里充实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清池,你说我这伤再过一星期能好吗?”他眼巴巴地望着游清池说。
  “嗯……可能……差不多吧。”游清池尽量顺着侯成宝的愿望,说。
  侯成宝把眼光从游清池脸上移开,看着屋顶,喃喃地说:“如果一星期能好,我就能招工,别人也不能把我的名额抢走了。你说是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晶晶的光茫。
  “没人会把你抢走的。”游清池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已经朝不保夕的侯成宝,念念不忘的只是招工的事?他感到眼眶一热,鼻孔顿时一阵酸凉。他急促地吸了一下鼻孔里的气:“你安心休息吧,早日恢复。哪天走了,再好好地庆祝一下。”
  “到时我会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的。买点好酒好烟,杀几只鸡,把钱花完再走。”侯成宝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想象里,忘记了痛疼,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游清池见侯成宝的精神状态似乎不错,也就稍稍的放心了:“你睡吧,我去给你煎药。”说完,便走了出去。
  游清池煎好药,回到屋里。只见侯成宝眼睛紧闭,眉心皱成一个结,头部在枕头上不住地左右转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成拳,两只脚在用力地互相搓着,现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样子。
  游清池见状大吃一惊,忙把端着的那碗药放在桌上,一步跨到竹床前:“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慌乱地问,并用手不停地在侯成宝头上、身上、腿上按摩着,以减轻侯成宝的痛苦。但是,他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效果,侯成宝依然痛苦万状。看来,得赶快去叫张富贵来,看看还有没有其它办法。可是,整排的宿舍,此时只有他和侯成宝,其它人或者去出工或者回城过中秋节到现在还没来,而他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让侯成宝一个人呆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猛然,他从窗口看到,李卫东正在路上向这里走来,便冲到门外,朝着李卫东大喊:“卫东,快过来,快过来。
  李卫东是刚刚从水电站工地回来的,因为天气开始转凉,需要回来拿几件较厚的衣服。他听到喊声,忙快步跑过去。
  “你来得正好,快去叫富贵。”游清池不等李卫东站住,便急切地说。
  李卫东见游清池神色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游清池这才想起,李卫东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便领先朝屋里走,边走边说:“成宝被毒蛇咬伤,已经快两天了。我看他现在还很危险,必须赶快想办法。”
  李卫东紧跟在游清池后面,几步就走到屋里,一看侯成宝的样子,觉得伤势确实严重。“都吃了什么药?”他一边查看一边问。
  “红根癀,土田七,半边莲,水金凤……”游清池一连串念出许多草药名,“有的吃,有的敷。可我总觉得,效果好像并不是很明显。这里只有富贵懂得蛇药,可他毕竟只是个土医生,普通的伤病他可以,像这样严重,把握并不大。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后果很难预料。”游清池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忧患。
  李卫东听了,觉得情况确也如此,便果断地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富贵来。如果确实不行,马上送回城,不能再拖延。我先去叫晓梅,让她来这里,你们做好准备,中午的汽车还来得及。”说完,快步向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里,白晓梅正教着孩子们唱儿歌。自从王莉莉母亲死后,白晓梅就代替王莉莉教这些孩子们,后来王莉莉补员回城当工人,白晓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娃娃头”。因为教娃娃班的人必须长年在队里,可如今知青们扎根农村的信念早已动摇,根本安不下心来,三天两头的就跑回城里住一段时间。如果让她们教娃娃班,那她们回城住的时候,这些孩子就没人管。所以,队长们不敢贸然把这个工作给随便哪一个知青的。反过来,教娃娃班虽然较轻松,可长期呆在这里,对大多数的知青来说,决非易事。最后,权衡再三,唯有白晓梅最合适。于是张金发便把白晓梅从耕山队要回来,让她担起这份事,倒也两全其美。
  “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白晓梅的双手合着歌曲的节奏,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身子也随着一倾一倾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
  也许这一段时间阳光晒得少了点,也许是这一段时间心情开朗了点,白晓梅前些日子那因缺少血色而显得有点枯黄而暗淡的脸,此时略略红润而带有光泽。她一边拍着手一边领着孩子们唱,孩子们细嫩的嗓音使她感受到了一片纯真,稚气的脸蛋更使她觉得自己整个的身心正在融汇入那童心的世界里,把门外的一切暂时都忘了。
  突然,白晓梅看到李卫东一头撞进来,三步两步来到她的跟前。
  “你……刚回来?”白晓梅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自从经历了耕山队那次身心交融的亲吻之后,李卫东回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而每次回来,都会给她留下难以忘怀的眷恋之情,这使她感到自己的生命被重新注入活力。今天,李卫东一回来就到这里找她,使她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回荡着。
  “你这里先放着,去帮清池一下。”李卫东没有顾得上回答白晓梅的问话,而是神情严肃地直接指派白晓梅,并且,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白晓梅从李卫东的话里感受到一种迫切与沉重,难道侯成宝的伤势恶化了?刚才她离开宿舍的时候,有去看望侯成宝,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怎么一会儿就变了?“是不是成宝……?”她担心地问。
  “你马上去。”李卫东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只是深深地看了白晓梅一眼,转身就走出去。
  白晓梅有点慌了。她想追过去,问李卫东究竟怎么啦?可是,她从李卫东的眼里,分明看到,李卫东是把一种信任与责任托付与她,而她唯有照办,别无选择。她简单地向孩子们交代了一下,告诉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掩上大门,一溜小跑地向宿舍跑去。
  宿舍里,侯成宝的那阵剧痛刚刚过去,脸色苍白,游清池则焦急地等待着,不时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一见白晓梅跑来,便急忙迎上了上前。
  “成宝怎么样?”白晓梅气喘吁吁,一见面就问。
  “这时好了点。”游清池低沉着脸,把情况及打算告诉了白晓梅,末了,说:“具体等卫东和富贵来再做决定。”
  两人走进屋里,游清池稍稍抬起侯成宝的身子,白晓梅端着碗,让侯成宝把药吃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李卫东和张富贵也匆匆地走进来。张富贵查看了一下侯成宝的伤口,虽然觉得以目前的状况,侯成宝并不会那么快就死去,但是真正要治好,却也并非易事,万一有什么差错,那可不得了,因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所以,在来的路上,李卫东对他所说的把侯成宝送回城治疗的打算,他觉得最为保险。
  “看这种情况,还是回城里去好。城里医院的条件好,而且家里人也照顾得上。现在药已经吃了,再把那些要敷的草药带上,这样,路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要注意点,别碰了伤口。”张富贵说。
  “好,就这样决定。”李卫东果断地说。他看着白晓梅与游清池:“你们准备一下,我去把牛车拉来,马上就走。”
  一直静静躺在竹床上的侯成宝,突然挣扎了一下,想要起来似的,可只是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停止了。他侧过脸,面对着李卫东,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哀,问:“在这里治不行吗?”
  “这里肯定不行。富贵不是说了,你的伤特别严重,一定要回城里医院治。”李卫东回答说。
  “可刚才清池还说,一个星期就能好。”侯成宝显得有点固执,像个痴迷的孩子,只认准前边的允诺,却不乐意后边的改变。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没看你自己现在怎么样?”李卫东不清楚侯成宝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而且,竟然不愿回城治疗。但是,他仍然耐着性子向侯成宝解释说:“以你现在的情况,一个星期是根本好不了的。而且这里的条件就这样,万一弄不好,跑都来不及,哭都没眼泪。”
  侯成宝虽然听得明白,可这时送他回去,他心里似乎有所不愿:“能不能过几天看看?实在不行再回去。”他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看着李卫东说。
  李卫东完全被搞糊涂了。现在的时间对于侯成宝来说,分分秒秒都是极其宝贵的,可侯成宝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起来,这简直是在浪费生命。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侯成宝为何不把生命当回事,还要冒险试一试?“为什么还要等几天?”他满腹疑惑地问。
  侯成宝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一股对未来的神往,略显激动地说:“这次招工有我的名。我想……”
  李卫东听了,不由浑身一震,像一股电流击在心上似的,胸口上一阵沉闷。原来是这样,侯成宝把生命当赌注,押在招工的牌份上。可是,生命是最宝贵的,侯成宝这样做,岂不是头脑发昏?他打断侯成宝的话,动容地说:“你以为这样子做值得吗?招工的机会确实难得,可生命更重要。没有生命,那就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所以,现在最先要做的事是马上回城治疗,其它的任何一切全部丢弃,懂吗?而且,我也不会看着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马上回去。没有时间再说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可到最后,却突然哽哑着,说不下去了。
  侯成宝静静地听着,又似乎想说什么,可只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成宝,你要听我们的,别再想不开了。”白晓梅噙着眼泪,劝说着侯成宝。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们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去拉牛车,马上就走。”李卫东坚决地说。然后,一转身,向门外走去。
  白晓梅与游清池马上忙碌起来,把需要带回去的东西整理在一起。张富贵则忙着把那些还没捣烂的草药放进石臼里,急急地捣起来,很快就捣烂了一大把,放进牙杯里,以便路上用。
  门外传来车轮碾压过地面石块时所发出的“吱喳”声,那是李卫东已经把牛车拉来了。
  侯成宝只感到眼前闪动着无数面各种颜色的旗帜,那些旗帜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会儿黄一会儿白,不断地变换着,令他眼花嘹乱,无所适从。他想抓住那面鲜红的旗帜,可那面旗帜转瞬变成一滩淋漓的鲜血,劈头盖脑地向他泼来。他惊得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把眼睛紧紧地闭上。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醒悟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原来是一种幻觉,自己仍直挺挺地躺在竹床上。也许自己刚才的惨叫惊动了白晓梅与游清池,只见他们都用惊恐的眼光盯着他。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掌握了,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毫无任何抵抗力量的肉体,哪怕是一只苍蝇向他进攻,他也无法抗拒。他感到万分的疲惫,眼皮慢慢地合上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得到的事。而那些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被挤压出来,凝成两滴大大的泪珠,绝望地从眼角处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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