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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市盲流(2)




             4 不敢立在坟头的墓碑

  我寄居的东门街凄冷的院子老屋(现已拆迁),开始热闹起来。
  1973年底,我的农村户口还在迁回城市的途中。一天,乐加找到我说:“现在,你一人独居这么大间空屋,不如借出来供我们习画当画室,你也学两笔。”
  乐加的家只有二十多平方,几口人,连睡觉都成问题,反正我也无工作可干,我点了头。
  后面那间又潮又破的小房间,竟然挤了七八个人,一尊乐加自己雕塑的石膏人头像美第奇,端放在铺了一层被单的八仙桌上,因上面无亮瓦,没法采日光,一盏瓦数不大的电灯直射在静物上。
  七八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手握画版和铅笔,在那膝上、砖头上的画框里窸窸窣窣发出声响,有如小声织布。
  “……素描是油画的基础,必须扎实,要注意黑、白、灰、深灰、浅灰的处理,要画出质感、量感、空间感;切记,画到一定程度要退出来重新找感觉,找差距……”乐加穿件破背心,手捏一支铅笔不停地挤来挤去逐一指导着。
  我在蜂窝煤炉子上烧开水泡茶,一个杯子,大家凑合喝。这群“画家”几乎全部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有赤膊露胸的,有穿短裤衩的,脚气臭、汗渍臭加上不通空气和光线的房子的霉臭,几小时地被铅笔流动在纸上的声音覆盖着——这原本就是一幅灿烂的写实油画嘛!我眼珠转动,内心万分感叹着。
  中午,该吃饭了,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人有经济供应得起集体一顿饭。你一毛我半块,他半斤你二两,凑着粮钱——又快又省又能胀饱的办法是吃汤面条,当然,我心甘情愿煮面洗碗服务。
  几个月,从早到晚,每天亦是,这批青年人悄悄进来,分散地出去(那年月,年轻人天天聚在一起,不打成“反党集团”也要让人怀疑没于好事);没有去抢,没有去偷,没有荒废时日,虚度光阴。这批乳臭未干、穷得连鞋子都买不起的年青人,在乐加长期免费指导帮助下,竟然多年后成了才(有的考上省美院,有的当了教授,有的考上中央美院,有的还到了香港、美国)。
  我耳濡目染,除了为他们现场弹琴唱歌兼当后勤,也公然学画了几张素描。
  “……毕加索,是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大师,在精深方面,有人可以和他分庭抗礼,若论博大,除中国的张大千外,恐不作第二人想。从早期的自然主义、表现主义、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写实派到抽象、复归主义,在多产、多变和多才上,马奈、莫奈、凡高、古典大师安格尔……都不能和他同日而语。从铅笔画、钢笔画、水彩水墨画,炭笔雕塑和剪贴甚至陶器,他都涉猎并有好作品。他千变万化,层出不穷,近百年的西方艺术,受他的影响颇大的平面艺术,二度空间乃至古典派的三度立体感……而毕加索要表现的是四度空间,他的特点特征之一是,敢于变形……”乐加许多时候,只要一触及绘画艺术,便滔滔不绝,如痴如醉。
  我惊讶他腹中有如此多的知识。
  “有的同学在素描中把所画的对像画得大实了。这不是摄像制板,要怎样正确理解和掌握,我谈它的基础很简单并且只有一个:超越对象又忠实于对象,性灵,智慧和感觉;一句话,似与不似之间。”乐加一反日常生活中对琐事处理反应迟缓和语言短拙,仿佛在背诵早已在腹中打印成章的论文。
  “我采取的基本上是苏联‘契斯恰科夫’教学模式,一般不允许轮铅笔作画。素描起码要掌握光、影、结构和‘五感觉。’”他对我和大家说。
  “能不能详尽点,我也学点绘画知识?”我说。
  “所谓五感觉即是体感、质感、量感、空间感和色感;‘三大面’即左、右和正面;‘五调于’即黑、白、灰、深灰、浅灰;‘六大块’即上、下、左、右、正面和背面。画人体一定要研究骨骼,寻找骨点,从明暗分界入手,要强调口腔圆、眼腔圆……”
  但是,乐加的教学并不死板僵硬。
  “我与大家的年纪悬殊很大,我们都生长在这同一的时代和土地上,怎样在艺术上才会有作为?只有生活,愈是苦难愈是磨出天才,历史上的艺术家,几乎都离不开苦难。大家不要自弃,自悲,要相信,不久的未来,你们将收获成功,但是有成绩也不要自高自大。西班牙大画家梵高一生画了800幅油画,900幅素描,37岁死前才售出一幅。那为什么要追求一生?因为艺术即生命,为艺术之付出,即生命之价值……”我当时吃惊之余产生感动,感动之余不禁自问:为什么我没有他这些见解?
  我只有不断地为他渗茶以表示我对他的钦佩。
  “乐加兄,你比我大四五岁,同样没有进过大学,这些营养,你从哪里获取的?”
  “生活。”
  “我不也是在生活嘛。”
  他红着脸憋住气,高高的鼻子一抬,丢出一句:“劳改农场监狱!”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后来的几次谈话中,我才真正懂得1961年至1964年近四年,在布满铁网,每天背诵监规的劳改农场里,15岁的他在“右派”、“反革命”和“坏分子”群中所汲取的养料的内容和价值。
  当时,关在农场劳改的“右派”分子,中国美术家协会四川分会副主席、画家汪子美,四川分会秘书长、理事、画家邱成久,都是他在素描和色彩美学、文艺理论上的指导教师。蒋介石的私人文书陈世辉先生一手好书法,无论正、草、隶、篆、行,都很有水平,他非常同情15岁的“小反革命”,手把手教乐加学习书法,亦是他在狱中的书法导师。文工团专业舞台美术师唐阳春教他学习舞美……
  原本,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校,而监狱——更是校中之校。对于15岁求知欲正浓的乐加来说,这三年多的痛苦感受和经历,当然,便成了他有价值的人生的重要“基础课”。
  人的基本权利,道德价值和自由的追求,乃至于法律的阴影,通通过早地灌进了他瘦小的肠胃,强迫他消化吸收——是倒下还是直立,只有靠天老爷了。
  1974年初的某一天,我去百花村他家找他。他把我堵在靠门边的小房;司门口,我见他双手沾满黄泥,一身水泥灰,我开口便道:“又在塑啥像了吧?我看看!”边说边往里挤,他面呈尬尴状,嘿嘿一笑,进屋在乱糟糟的几堆东西中,伸手一拉,用一条布遮住一长方形的东西。我向来不拘小节,也礼貌不来,都老朋友了,不必。
  “这是啥雕塑?”我在阴暗的屋内蹲下,端详着一条四周用木条镶紧的石板。
  “来,这边坐,喝杯茶。”乐加支吾,叫我坐在凳子上。
  “等一下,我要参观你的杰作。”我蹲得更近,揭开布,在浇铸的水泥板块上阅读出一行隶书:

  父亲苟怀谦之墓(1903年—1973年)。一生坎坷,为国共两党坐牢,70年人生大部分为铁窗悲剧。教训:人生不可介入党派之争,宁可庸碌以求平安。

  此碑已浇铸成中英文,一部分文字已涂上金粉。
  我心中一怔,猛抬头,见乐加垂头不语。相对沉默好一阵,我挑破沉默:“乐加,这是否是令尊大人的碑?”他点了下头,站起来给我倒开水。我发现,他双眼发红,嘴唇紧咬。我听友人徐坯兄介绍过,乐加父亲同我父亲一样,都是国民党官员,然具体情形一直不清楚,也从来不好深问。
  “走!九九,我们到河边走走。”乐加拿起一包香烟,提只水瓶和茶盅,站起身对我道。
  一本积满忧伤和不幸的书翻开,乐加向我抖落出一段血泪浸透的家庭故事。
  四顾无人,他从内衣口袋中摸出一份折叠又折叠的电报:“你先看看这封电报再说。”
  我双手展开,电文如下:

  苟怀谦于1973年7月因脑机能不全,患冠心病等医治无效病亡。是否前来探望,请速回电。

  落款为抚顺市507所。
  “我父亲刚刚去世了,这是辽宁省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电报,唉……”乐加边说边折好电报,塞进内衣口袋中。
  “你们去探望没有呢?”我问。
  “辽宁那么远,哪来路费,况且天气炎热,活着时不许见,死了才通知,去了有什么用!”乐加很悲伤,一脸茫然。
  我垂下头,拼命吸烟。
  “说老实话,你父亲四九年跑了台湾是幸运,我父亲没有跑,结果关了24年,死在监狱中。这24年,他在狱中反省改造,我们在社会上被歧视、受磨难,如今,灰飞烟灭人亡,一切都完了。”
  “令尊为啥当时不跑?咋会送进战犯管理所?”
  “听我母亲讲,四九年临近解放,重庆方面送来了飞机票,可是全家兄弟姊妹八口人,咋走?加之奶奶去世正逢丧事,父亲意识到非走不可时,已经走不脱了。为不牵连家庭,他在眉山向当局自首,立即被送往成都转重庆急送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当时清朝未代皇帝博仪也关在里面。”乐加手中的烟头已烧到手,两眼望着河面,若有所思。
  “未必你们连信都没有通过?”
  “收到过几封,父亲每次写信都一纸悔过,他几乎封封信都在说‘每看到祖国产生一项新的成就,我就感到自己又多一项罪恶’
  这一切,与我的家庭经历太相似,我有点同命相怜起来。我到他家中去过多次,我知道他母亲与我母亲一样,是受管制的反革命“四类”分子,他母亲给人拉车、锤石头、捡破烂养着他们。最小的两个妹妹送人抚养,两个姐姐六一年饿死,五弟也因抚养不起送人,乐加,被送进了孤儿院……
  “没有办法,只有请求管理所火化,我们收到父亲的骨灰和照片,一件汗衫,一件旧睡衣,一双胶鞋和一套中山服。我们这些子女背了半辈子黑锅,却不清楚父亲的经历,他究竟犯了何罪,连父亲的简历我们都写不出来,直到几次要求才收到管理所一个简单介绍。”乐加像是自言自语,只注视河对岸。
  “我记得简历上这样写着:‘你父亲早年加入共产党,以后又加入国民党。曾任国民党中央统计局调查长等等职务,……”
  “唉,你我这些‘黑五类’、‘狗崽子’,受了父辈政治影响牵连,遭了罪,还不许清楚‘罪状’。许多年来,我连我父亲在不在人世,啥样子都不晓得!”他双手抄在蜷曲的双膝上。夜暮,把我俩的身影隐进竹林丛中。
  眼前这条河(府南河),在缓缓流动着,一架索桥系着两岸,在风中荡来荡去,头上的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两片飞满一地。坐在草地岸边的我们,沉寂在夜的深处。历史,难道会永远从这里剪断而再也无法焊接?
  河水,开始泛红。对岸景象模糊起来,像在远飘……
  半个月后,我又到乐加家,我说我想再看看你刻的那块令尊的墓碑。
  他说:“扔了。”
  我十分吃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原来,准备把碑送回老家眉山立在父亲的坟上,可是,全家商量后不敢,为国民党反动派立碑,岂不成了现成的反革命?所以只有扔了。”
  “你咋能扔掉呢?太软弱了!”我激动起来。
  “……我扔进了这条府南河里,你不要再说了!”乐加几乎硬出声来。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在深沉的夜半,他捧着墓碑,跪在岸边,偷偷地磕头,悄悄地哭泣;趁四面无人,他抱着父亲的墓碑,趴在跌荡的索桥上,轻轻地、偷偷地把那块沉重的孝心和怀念送入湍流的水中……他独坐了一夜……
  直到提笔的今天,他父亲的坟头,仍然无碑无文……
  他父亲是四川眉山人,毕业于北师大,黄埔军校二期。因为职务关系,手中掌握有大量共产党叛徒名单,文革中几次要被江青枪毙,是周总理设法保全下来。——但是,有如这碑的隐没,从此历史的真实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5 自然灾害·生死线上的挣扎

    时钟正打十二点
    拿起我心爱的土巴碗
    走进我心爱的伙食团
    干饭稀饭整一碗
    ……

  1958年5月5日,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被确立,提出“15年内超英赶美”的狂热口号。
  于是纯朴的人民群众动员起来,从街道到工厂、机关学校,遍及各单位的土高炉垒了起来,家家户户都必须完成上交废铜烂铁的任务,只要溶化后流出一股冒着金星白光红色的液体,大家便欢呼雀跃庆贺胜利。仿佛木头可以变钢的日子也不远了。
  农村,刮起了高产风,把若于亩田的稻谷移在一亩地里,用愚昧、妄想和热情培植出亩产万斤、10万斤的样板。
  亿万人把希望、企盼化合成愚昧无知的狂热。
  在中国几千年的土地上亩产几百斤粮食,一下提升陡变为十几万斤,这当然是对科学,更是对自己的嘲弄导致出的最后失败的闹剧。
  而大、中、小型用手推风、电鼓风、把废铁和石块倒进去就企望出钢的人工操作,无异于喂母鸡吃泥沙却等待她下金蛋。
  1961年,城市居民也学农村人民公社开始公共食堂化,我在读小学,深受其苦,记忆犹深。
  在我就读的大学路小学附近,有一个伙食团叫第七食堂,实际上,是一居民小院改装。为了上学读书方便,我用粮钱买菜饭票在那里搭伙食。
  前面那首记不全的民摇,便是当年流行,自己也经常处于饥饱之口的真实记录。
  同食堂一个绰号叫猴子的大个子,是一个中学生,他与我同在一个伙食团搭伙。
  那时,政府配给城市居民每月23斤粮票(搭伙证),3两菜油(后来减至卫两)、3两肉(后来减至2两),经食堂一克扣,份量就更加可怜了。
  猴子哼着那首“等饭歌”敲着碗走进食堂,三口两吞,把自己碗中的(火巴)(火巴)饭吃完舔尽,来到我面前,嘻皮笑脸挪揄着我桌上尚未开始吃的2两锅巴稀饭:“老九,你吃不完倒点给我嘛!”他比我大,也比我瘦,他想以强凌弱。都在“吃长饭”的年龄,要吃我的饭等于收我的小命。我当然不肯。
  猴子见我不搭理他,在众人嘲笑的眼光下下不了台。
  “相不相信,老子把稀饭给你倒在炭灰中?”虽然他的家庭出身是军属,但我这“反动”家庭出身的孩子也并非无胆。
  “你敢倒,我不信!”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是敢打架的强者。
  哗地一声,他抢起饭碗刷地泼在侧边的炭灰中:“看老子不敢,龟儿管制分子的娃娃还嘴硬!”
  一碗热腾腾的我舍不得吃的稀饭,竟然被他泼进不可能捡拾起来的炭灰中!腹中饥渴的我,胃气上升为愤怒,不甘受辱的个性,开始拼命。
  “赔我的饭!”我扑了上去,抓住他的衣领。他一拳打在我左眼上,又是踢又是抓。个子矮他一个头的我,由于长期缺乏营养手脚开始浮肿的我,已不是他的对手。
  周围的人团团围住我们,像观赏两个脱毛的斗鸡。
  我愈是占下风,愈是不退却,这是娘胎带来的本性。
  鼻青脸肿,一身泥灰的我掏出一把刀叶有一寸多长的水果刀,用不着警告,用不着比划,左手箍着他的后颈,右手的刀尖朝着他背心上扑扑扑就是五六刀!
  如果猴子当时在冬天里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穿得特多,如果他那件大棉衣并没有塞进足够抵挡我刀的长度的棉花——我不说杀死他,即便是杀伤他,12岁的我不在劳改队至少也要在“少管所”度上几年。
  猴子的新棉衣的背上绽出了乱七八糟的白棉花团,有如几堆小雪。众人惊愕了,他顺势跑回家,抓出一把凉衣的铁叉向我乱刺来。我口中咆哮着:“你还要杀嗦!”一扭头,我冲进伙食团厨房,两手托起两把雪亮的大菜刀向他冲去。
  这场仅为2两锅巴稀饭的斗殴眼看要上演成血案,食堂里的男女炊事员一拥而上,有的扭猴子的胳膊,有的抢我手中的菜刀,我与他各被四五个成年人拖开。
  “老九,老九,我们伙食团赔你一碗稀饭,打不得了!”一个长得很胖的中年女人朱姆姆,捡起地上的碗一阵风似地给我舀了一满碗锅巴稀饭出来,递在我手中。
  一场饥饿引发的血与火的大战,终于平息了。我立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守着稀饭发呆。泪涔涔的我喝了几口,盖上书,慢慢走回家,端给了我在咯血中踩缝纫机的母亲……

  1960年至1963年这一千多天,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铺满了饥馑。一个公社,一个村的大人小孩倒在路边,死在饥荒中。
  在高刮共产冒进风可笑复可悲的阴霸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都在浮夸、虚报,谎报粮食大丰收,人们,在数据里陶醉。上交公粮的数目,在成倍或成几何数地上涨,预支三年的收成一年交光还要倒欠,连种子都吃光了。广大的农民连树皮草根都吃尽啃光,赤地炎凉,饿殍遍野,像疯狂的蝗虫。人民煎熬在死亡的边缘。
  惨境如滚烫的铅水,开始渗透侵袭着城镇。城里的工人、学生、居民、教师、甚至于部,均开始在定量供应中难以支持。
  我们全家,由于吃不饱,开始吃糠咽菜,那些传统上不能吃的,甚至鸡猪狗食的树叶、野菜、草根,统统塞进肚中。
  特别是糠,任我们搀合进米粉麦面,一进口,如同针刺满口乱钻;即便鼓起勇气吞咽下去,三天解不出便——次次只有用指头抠出……人,不能长时间不沾蛋白质,不补充脂肪而只嚼纤维,只吸收炭水化合物——长纤维的艾蒿菜(又名棉花草),喂猪的厚皮菜(吃前须煮熟过滤去汁,否则中毒),芹菜根……以至后来发展成吃“小球藻”(即小便积聚久后浮面的一层蒙)、“树蛋白”(各种树叶捣碎混和杂粮沫捏成)。从农村到城市,大面积缺乏营养症(肿病)在全国开始蔓延起来。
  我的家庭的死亡悲剧,开始上演。
  1961年,四川境内资阳县的贫农,我母亲的哥哥谢治皲,拄着一根树枝,一路乞讨,跄跄踉踉走到我家门口。母亲放下手中的活,一看,吓了一跳:大舅舅周身浮肿,双眼眯成一条线,褴褛的衣服中露出的手肘和双腿双脚,已肿得发亮,局部已开始溃烂,流出黄水。他那凄凉微弱的哀求声音,我一生难忘:“……大姐,我们队上已饿死一半了,救我一条命啊,我还有两个孩子……”灰泪长淌的他,跪了几次,却跪不下去……两只腿,活像两截光滑的圆木头,僵硬巨在瑟瑟发抖。
  我母亲终于辨认出他,她强忍着伤心,我放下作业与母亲把大舅舅悄悄搀扶进屋。
  母亲掩上门,找出一件旧衣服,要替大舅扒下身上千疤万疤,早已不遮体的破衣服。
  谈何容易,大舅的一身衣裤部分已沾连在浮肿的皮肤上,一阵恶臭。没法,母亲端一盆热水,用剪刀,一条条、一块块剥离着那些破布,用盐水洗着溃烂的伤口。
  “……不用脱了,不用换了,我饿,我饿!”大舅眼睛扫视着我家厨房,不断地,用一种难以辨别的声调吼着。
  母亲进厨房,端出一碗稀饭给他,转身筷子还没有递到他手中,他已倒进肚里,双手捧碗,开舔起来。母亲的眼睛红了……
  “哥,你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治治病。”母亲一边给大舅拢衣服,一边说。
  “……好,好,你带我去,你带我去!”大舅双眼盯着那碗,还在幻想之中。
  “饿得太厉害,一下不能多吃,等会再吃。”
  母亲用湿毛巾在替大舅揩伤口。
  “噢,噢,要得,要得。”大舅其实已病得不轻,喉咙舌头仿佛已纠缠不清,好像只剩一口气在搅拌发声。
  下午,外婆捡野菜回来了,一见大舅这模样,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有啥办法呢。母亲晚上到派出所去作了汇报,也登记了临时户口。回家,叫了辆架架车把大舅送进离家不远的工人医院,大舅住了进去。
  第二天,母亲把外婆的羊皮毛衣和自己的一件冬天衣服卖给收荒匠,拿着几元钱到了医院。
  “医生,请问他患的是啥病,该吃什么药?”母亲紧随值班医生小声追问道。
  那值班女医生取下口罩盯着我母亲:“你要我讲真话还是假话?”
  我母亲讷然道:“当,当然请讲真话……”
  “唉。”那女医生叹了口气,小声道:“说这是病,也不是病,吃啥药都救不了……”
  “你的意思……”我母亲焦急地问。
  “一句话,开剂药给你:只要吃饱了饭,加快抓紧进行营养,人就有救!”说完,把值班室一关,再也不肯开门了。
  第三天中午,我妈端着饭盒盛的蛋炒饭,匆匆赶到医院病室:“哥,好点没有?我给你送营养来了!”一声,两声,病床上无人应答。我妈走近床边伸手把被盖一揭,大吃一惊:人呢?这时,那值班女医生出现在门口:“你来晚了,人昨天半夜就断了气,在停厂房,看完回来办手续交钱。”
  我妈懵了,双手端着饭盒,返身寻到医院停尸房,她哭成了泪人。
  她走出医院大门口,脸上没有了泪迹。那女医生赶上道:“天气热,尸体不能久放,你交住院费赶快处理后事吧。”
  我妈愣了下,点了厂头:“我这就去凑钱。”
  哪来钱交住院费和处理后事?一家八口人每月仅靠母亲不分白天黑夜做工那40多元钱收入。借?找谁,一个“四类分子”哪来那么多“人缘”。再说,这年头都在为生存挣扎,哪来多余钱借出。
  一天,两天过去了,母亲没有对外婆和我们讲大舅的死讯,她埋着头,一句话、一丝笑都没有,十几小时都坐在缝纫机旁拼命踩。
  她那苍白的面颊,枯瘦的身体,挤在乱七八糟的劳保品中,像一幅变形木雕。
  她反复想来想去,鼓起勇气走进了街道办事处的门。
  “你这种人也想领社会主义的补助?民政局是为劳动人民工人阶级办的,反革命分子倒吃起人民政府来了,简直是笑话!”办事处领导把我母亲臭骂一顿。
  “我哥是贫下中农出身,可不可以借一副棺木钱嘛?”我妈不死心,还在相求。
  “贫下中农‘!他户口在资阳,我们这里是成都,管不了!”办事处领导把我妈一推,呼地一声关上办公室的门。
  出门过街不过一百公尺就是医院。我母亲在医院门口走过来走过去,一脸凄楚茫然:活人苦,死人,未必不苦?人生,连收尸的能力部丧失,活着,有啥意思?
  “哦,你来啦,来值班室。”又撞见那女医生,像招魂,我母亲跟随她走。
  也许,那女医生看出了贫困和无奈的悲哀,也许,她出自同情或恻隐之心。
  “……实在没有钱,只有一个办法,只要你同意,医药住院费缴清还有剩……”站在医生的立场,一点也不过分:为了医学研究,你只签个字,尸体便“献”给四川医学院作科学解剖……”她顿了顿,见我母亲瞪着惶遽的眼睛,没有说话。
  “是有代价的,除此之外,我也帮不了你的忙了……”她埋着头整理着桌上的东西。
  天空一串闪雷,炎热的天气泼下一阵大雨。我妈微微颤抖的手,伸向桌子,拿起了那只钢笔……
  也许过了一周,也许是10天。一个傍晚,我母亲到派出所请了假(派出所规定,超过街口或过南河大桥,必须先请假),她回家拉起我的手,要我跟她走。
  去哪里?她咬着牙,不要我讲话,自己也不说话。
  走了不久,她带了我拐进了四川医学院的大门(现华西医科大学)。暮色苍茫,医学院内的小路,又长又细,两旁的万年青树影在风中沙沙作响,几乎看不见有人。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得很慢,很慢。地上,头上,树影摇曳,一排排一幢幢美国人修建的古典教学楼,立在低云下,夜风中。一盏电灯暗黄,一道小门在灯光的斜照下。母亲敲门,出来一位干瘦、胡髯蓬乱的老大爷,他嗯了一声:“是你,进来嘛!”我随母亲进了漆黑的小院。那大爷的面孔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如欲垮塌的老墙,没有任何表情,他,恐怕根本没有看见尚是小孩子的我。
  一道更小的门,嘎地一声推开。母亲松开抓紧我的手,示意我站在门口,她随那大爷朝里面走去。
  一幅令人毛发直立、恐惧可怕的景象横呈在我的视线内:不大的房间,左右一排床板,白布单下无数的尸首有的垂露出一双双腊黄的手,有的裸露出一双双僵硬的赤足,一股股刺鼻恶心的药味,充满着小屋。我的心跳在加剧,我的瞳孔在放大,僵立在这间停尸房中动弹不得的我,像一条凝结的冰棍。
  前面20米左右,左边一排,一具尸首的白布单被大爷揭开。他打燃手电筒晃了几下,我母亲像一株枯树立在那里,许久,许久,直到那大爷盖上白布单,关掉手电筒,几次催促着我母亲出来。母亲,走过我呆立的身边,没有理我,径直朝门外走着,我三脚两步赶了上去。她伸手抓住我的小手,几乎是我在承受她的重量。她走得好慢,好沉重,拐上有灯的路面,突然,她越走越快,像拖着我逃跑。
  华西坝古老的钟楼敲响了,我听得十分明白,是九下,是晚上9点钟。这钟声敲进了我的心中,从此,每当我打那儿经过,像蔓藤、像荆棘,这冰凉透骨的景象,永远爬在我的滴血的心口上。
  半夜,我发现母亲哭了,她拼命地捂住嘴,头发蓬乱,浑身颤栗,我披着被角,呆坐了大半夜……
  不到一个月,外婆因患肿病,也去世了。临死前,她要求尝一口点心,可是,当我姐姐终于买到赶回家时,她坐在水缸边,咽了气……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她连骨灰都没有留下,遗体同样“献”给了川医……
  更令人迷茫的是,当我们全家在生死线上挣扎,在饥寒中乞求一口饭、一两米活命的时候——也正是这人生艰难之时,我父亲正在台湾任“财政部政务次长”、“亚洲开发银行理事”、“国家建设计划委员”及“中国银行监察人”等职务,掌握着台湾上千亿美元的财经大权……那时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了解,他的儿子为了果腹充饥,经常和十几个孩子结伴,半夜“奇袭”农民的菜地,当贼,偷那些半生不熟的瓜果,被农民抓住打得半死,我家饿死了人的悲惨情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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