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二章 城市盲流(4)




           9 成都“叫化子战斗宣传队”

  黑夜再长,也会有几颗星;人生再苦,也会有几滴笑。
  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清楚张醒哥的全名,调侃、诙谐是苦难负荷的反弹,我必须书他一笔。
  任何时代都有乞丐,无论他是真的、半真的、伪装的、半伪装的。
  “文化大革命”不仅触及了正统公民的灵魂,这些盲流、次等公民也跑不掉。
  城里的丐帮越聚越多,他们在这武斗的战场上,有了“革命”的工作——拖尸体。这是不争的约定:造反的两派都不打。于是领赏吃饭,吃肉,甚至喝酒。殡仪馆的革命工人都在抗议:叫化子抢了我们的饭碗。
  我既不能加入帮,亦不能加入派,逞论武斗。
  “走!九哥,我们这些‘逍遥派’也该为革命做点‘逍遥’的贡献。”张醒哥一张方脸,眉毛特浓黑,小眼睛聪明透顶,嘴巴又阔又厚。
  “张醒哥,你又要给我们表演节目了。”我笑道。
  “这盘我不表演了,让革命的叫化子表演!”他对我和其他几个人挤了挤眼睛。
  “走,跟张醒哥走,今天又有好戏看了!”几个人捧场。
  反正枯燥无聊。
  走到英雄口,张醒哥示意大家停步,只要我同行过去。
  “你想不想吃回锅肉?”他俯身在一个蓬头垢面靠在墙边打瞌睡的小乞丐面前,低声问道。
  小乞丐揩了揩眼睛,似信不信地回答:“回锅肉,真的?当然要吃!”
  “那好,你们‘领导’呢?你找他出来一齐去吃馆子。”张醒哥态度诚实得令我不敢吭声。
  “领,领导?啥子鸡巴领……导?”小乞丐睁大眼睛。
  “革命觉悟太不高了,你们头,有没得头儿?”
  “有,有!刘花脸嘛,我们捡的烟锅巴和肉骨头都交给他。”小乞丐听明白了。
  “他在哪儿?”
  “那边,清洁食堂舔盘子!”小乞丐手朝一边一指。
  “来,先给你吃个硬糖,你去叫他到这儿来,说有人招待他吃回锅肉!”小乞丐把糖塞进口中,笑嘻嘻地跑开了。
  “恐怕不得转来!”我对张醒哥说。
  “保险要转来。”张醒哥手一挥对我眨下眼睛,又朝远远站着的那几个人摆了一下手。
  果不其然,那老叫比子跟着小叫化子兴冲冲走到了张醒哥面Bu。
  “回锅肉在哪儿?拿来吃!”老乞丐扫视着我俩,伸出肮脏的手。
  “你是不是头儿?听好!我们是革命的造反派,我们想发展你们成为革命的战友,成了革命的战友,不仅有饭吃,有地方睡,每顿都有回锅肉吃,想不想参加?”张醒哥是不是早有腹稿,我无法考证。
  “想,想,你们要不要我们?”老乞丐举起脏手高声道。
  “凭你两个就想当造反派吃回锅肉?人数太少了!”张醒哥指着他鼻子斥道。
  “有,有!我们有20多个……革命的人!”老叫化子生怕失业。
  “那好,你马上组织他们,先成立一个宣传队,吃饭睡觉我包干,来,先拿一元钱去,再拿杆烟去!”张醒哥递钱的手又缩回来,只把香烟给他,他卡在耳朵上。
  “你识不识字?”
  “认,认识几个。”
  “这本《毛主席语录》你念得来不?这是武器。”
  “我有,我们捡了好多本。”老乞丐从裤裆门前口袋里抓出两本无书壳的书来。
  张醒哥附在老乞丐耳边如此这般地比划起来,把1元钱交给了他。他笑嘻嘻地走了。
  “莫明其妙,这个都算表演!”我把龙门阵讲给他们几个听,都觉没趣。
  “明天中午来看热闹,相信的就来,不相信的就拉倒!”张醒哥一本正经,显得有点神秘。
  如果今天有目睹者,并且有记忆,定会记得“文化大革命”英雄口——乞丐宣传队那精彩的闹剧:
  “一、一、一、二、一,……”十几个男女老小乞丐,披头散发、袒胸赤足,有的手拿小红书,有的头戴废报纸帽,有的手拿破竹竿,又是敲瓷盅又是敲破碗,扯起一幅张醒哥提供的横幅“成都叫化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乱七八糟又跳又唱又念了起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第二个节目,合唱‘天大地大’!”一个小叫化子在报幕。
  我们几个挤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张醒哥在旁对我们说:“如何?叫化子没有饭吃,本来就该造资产阶级的反嘛!”
  边说,他对围观群众吼道:“太可以了,叫化子都这么有革命的觉悟,支持,支持!”他掏出两角钱,故意在手中一扬走进圈子往地上一扔。
  “给钱!给钱!”我带头,几位哥们儿一角两角地往地上扔。
  群众发动起来了,男的,女的,工人,学生七七八八地把钱扔进圈中。
  那乞丐头拼命地捡着那些角票、分币往口袋中塞,不断带头高呼:“向革命群众学习,向革命群众致敬!”
  张醒哥自编自导自演的小品喜剧闹剧还多,这里暂且打住。

            10 四处漂流八方“打野”

  似乎美国的法律有条规定:竞选总统的资格之一,是必须干过三种以上职业。
  我这半生,回忆起来,差不多干过几十种职业,但是至今,我却从未领过一张公民选票。
  尚在读小学五年级,大饥荒、自然灾害便开始威胁着我和我的家庭的生存。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不得不背着书包找点活干。记得1960年,府南河河水清澈,当时有许多鱼虾存活。我、罗鹤、毅头儿、家富等河边居住的朋友,每天天色微明和黄昏降临的时候,便三五一行,四五一堆,立在河岸,踩进水中用纱布、自织的线网网鱼。也许,那是沿河两岸和上游的污染还不显著,甚至没有,我们每天总能少则一斤半斤,多则三斤五斤打捞起寸来长短的麻麻鱼。这鱼,勿须剖腹,煽、炒、炖均可。每次,交一点给母亲煮在稀饭里(据说可以医肿病),余下便卖给开面店的李扯火和蒋大爷,有时8角,有时1元钱1斤,收点钱交给母亲,然后,帮蒋大爷扇炉子洗碗,收堂时,那锅中浓浓的面汤可以任我舀回一大锑锅以作工资结算。有时,蒋大爷生意好,还间或给我喝一碗半碗锅里打捞起的面节节。
  河边有间民康染织厂,每天,一大群孩子拿着戳箕、铁钩、铁锄,等在那厂后面专倒炭灰的斜坡上,我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或许是推车倒炭灰的工人有意整人,或者是他可怜我们而故意把未烧尽的炭块倾倒出来,那些一车复一车的炭灰冒着水蒸气,滚烫,有的还凝结成火红的一砣。
  十几个孩子扑了上去,用手、用铲子或木方、铁钩开抢,好几次,我的手脚都烫起泡。那些红红的炭块,常把我的戳箕烧起窟窿。急时灭火用尿淋。未烧尽的二炭,我卖给蒋大爷,几分钱一斤。
  蒋大爷有好几个儿女,有天晚上,听到他家都在哭,我站在门外,听居民说,他生意做不起来,欲触电自杀……
  南河中的麻麻鱼越来越少了,后来,几乎只能收获几条。蒋大爷关了门,我母亲把炉子搬在街口,开始卖包子、馒头,我供炭,扇炉子。
  后来我与罗鹤开始自做油炸馍馍沿街叫卖;生意垮了,我开始卖煮包谷,用鞋底针尖在玉米芯中乱扎孔,让其进水增加重量,也许,这是最早的“注水”产品吧!后来,我学会跑差价,到火车站收老陕(陕西人)的大蒜头。那时用吊秤收购,买进时,我用脚尘使劲把口袋往上顶,这,一般要少五六斤,卖出时,我在口袋下故意缝露出一截绳头,脚踩着,上面用力抬;这来回得10来斤大蒜,不计价差,赚得确也眉开眼笑,我初次领略到“无商不奸”的含义。
  从小学开始,到中学毕业,然后在社会上待业10年,当知青4年,干过的工种太多,只有记个流水账:我在街道生产组打铁当过锻工,一天赤膊上阵,挥汗如雨,最多产量螺钉螺帽能达到200套,当时估算,价值在30多元,然而,我一月下来,工资只有九元。我曾上房捡瓦补漏开沟,在“大集体”当过车工,在肠衣厂洗过猪肠羊肠,在水泵厂当过房屋维修工,在杀牛巷剐过牛羊肉,在火车东站当过装卸黑包工,沿街叫卖过歌单画片、腊金鱼,与杨表叔一起拉过架架车,蹬过平板货三轮,挖过土方,锤过石头,与谢庄兄一起当过搬运工,做过票证黑市生意……
  现交通厅内那幢灰砖三层楼房,当初在修缮队当临时工的我和另一个小伙子当五个师傅的下手,仅用手抱砖——也有几十万匹!
  在火车东站当装卸工时,有苗娃(已在渡口投金沙江自杀)、有何归(诗友),就连出卖力气,也属非法。我们“钻格子”(进旅店、招待所房间)寻求那些采购员骗生意,我们用干肥皂刻上方章(地址、和胡编乱造的单位)以作发票章。后来达到一部机器、一车货物,几十个人一涌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解绳移物,强迫“工作”,先斩后奏。躲掉车站守门人的抓获算运气,工钱也有限,有时忙下来,中午一餐饭钱都挣不够,最后只有打架斗殴——抢生意散人。
  读中学时,我很爱踢足球,那年成都市中学生足球联赛,成都足球队(专业)的主教练关指导亲临赛场挑选人才。第一场比赛便记下我的名字,后来,又把我送到市业余体校上课;后来代表东城区参加比赛。在东郊体育场,好几家国防信箱厂看上了我,一到办事处招工摸底,反革命家庭出身,拜拜!后来,关指导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务,跑回了澳门。想当运动员的路被切断。
  也是中学时代,四川省曲艺团招生,我自制了金钱板在茶铺偷经学艺,会唱会说嗓门也不错,一摸门牌——反革命现管分子子女,泡汤。
  直到1977年,我做临工在工业学校与许多年轻人一起跟朱任君老师学画竹帘,三月下来能挣点钱,也有了点国画基础。工艺美研所向社会招考,何新成老师手把手教我学山水——上千人的考场关我通过了,可惜,我考起了,父母永远“考”不起。到浆洗街派出所要我户口,值班人摔一摞档案在桌上: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你们都敢要?!
  做正式工,我没资格,当临时工,又无保障,当知青,又活不出来,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11 一次难忘的艳遇

  由于家庭的经济、政治压力,要找一份糊口的临时工作,越来越不容易,靠街道办事处分配,即便当时办事处没有在政治运动中瘫痪,于我,也是痴望。
  我的一个姐夫,在他单位上费尽口舌,给我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为果品公司赴西安押运西瓜回成都。这工作责任大,但较为轻松,在许多临时工作中,这份工作,对当时活得十分沉重的我,至今,还留下一份轻柔的浪漫和遥远的回忆。
  任随雷霆风雨对人间进行涤荡搜索,在大自然中,一些微小的生命,仍然会躲藏栖息在岩缝草丛中,它们心中自有属于它们的月亮,属于它们的太阳。
  成都果品公司已从陕西西安、咸阳和武功县分批订购了几千吨西瓜,可是西瓜是易腐烂的易损物,于是,一些人在当地分批选购好瓜,一些人去把选好的瓜快速分批用火车押运回成都。
  我,当了临时的押车员。我从成都乘火车抵达武功县,虽然,我可以凭车票报销,但我已有经验,买两个短途站的车票混车,到时,在目的地找张全票回来报销。
  夏季乘车,又问又热,我偷偷挤坐到车门踏梯边(那时火车踏梯很长),梯上早已挤了几个人——怕是与我一样“吃混糖锅魁”的吧?我终于,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太阳照天上,田野飞快掠过,人,在这反复重叠的画布前,开始迟钝、麻木、打起瞌睡来……耳中隆隆伴奏的车轮声,编织成一派定音鼓似的催眠曲;脚下飞驰的土地,像一条永远拉卷不起来的绷带,把我的神经越缠越紧;那些眼前的土地、树木、云山……像不动的一块大调色板,愈来愈近地扣进我的视线……风,像混进了迷魂的药粉,我被吹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忽然,我脚下一滑,手一松,眼看一头便要栽在这车速近百公里的火车轮子下。我一惊骇,失去重心掉下去的那一瞬,三四只有力的手把我的后衣领、头发和肩膀抓住!
  “干毬啥呢,玩命呀!”
  “滚到里面去,吓俺一跳!”
  我背心、额头惊出一片冷汗,瑟缩着,不敢吭声“滚”进车厢里。好险!幸好“老陕”他们救了我一命。
  到了武功县,我出了站,仍然斜挂一黄书包,里面一本小说,两个馒头和洗刷用具和几个砣茶。
  我照小杨教我的,把几陀山城砣茶卖给那些守瓜、秤瓜的人,赚了他们几元钱。我把带来的提货单交给他们,他们叫我签了名,安排了我简陋的住宿。
  那些瓜农,用指弹,用手压,用耳听,非常熟练地挑选着我们要求八成熟的瓜。
  我看到他们穿着一律,要么白色要么纯黑色的衣裤,脸被太阳晒得紫铜色,几乎个个光头。一位少妇坐在一块泥地上,卖着竹篮里的杏子。她肥大的臀包在露腰的裤子下,上衣侧边松开几颗排钮,一只硕大丰满的奶子在胸胁边拥挤。
  “兄弟,来吃俺的杏。”她见我好奇地看着她,笑着对我招手。
  我蹲下:“咋卖?”
  “2毛钱10个,吃了算帐。”她把篮子向我移近。我抓起一个开剥。
  这时,侧边在吃杏子的男人抹了下嘴,对那妇人道:“完了,数粒!”
  原来是先吃,吃完数粒结帐。
  “……咋了?你吃了俺一大堆,只有3个粒?你扔到哪去了?”那妇人气恼地掰着那男人蹲下的双腿,撩开他的衣服。
  “……”男人语塞。原来,他吃完杏,连粒都嚼来咽了。
  “操你的,赔俺的钱来!”那女人抓住男人的衣袖。
  “你操俺,你用啥操俺?”那男人跳起来挣脱。
  “你娘俺用啥?用屎蛋!”说着,那妇人抓起一把旁边的马粪,抽掉男人的布裤带,飞快地把手伸进他裤裆中折腾。那男人光着大白腚直跳。
  旁边选瓜的一群人笑得前俯后仰。
  我也笑了起来。那妇人走过来,提起篮子撅着屁股迈着大步开走。我说我要付他两个杏子钱,她一捞手,头也不回道:“兄弟,俺不收你钱!”她一摇一摆的身影消失在漫无边际的西瓜地里。
  我转身用眼扫视着那几个吃西瓜的人,他们齐齐蹲下,吃着切开的瓜,把那瓜瓤吃了籽不扔,复吐在一只手中,瓜吃完,又开始磕瓜子,最后,连白瓜皮瓤都不放过——原来如此!
  火车皮装好,我收下发货单,再签个名,登车上路。
  三节车厢,挂上了货车专列。车厢两门左右对开,门,用竹笆和木条横拦着,这样,是为了透风透气保护西瓜不变质。
  我坐在半车厢西瓜上,或躺,或依。叭!一掌,我打烂一个,掰开,红色瓜汁糊得一脸一嘴——好不痛快!
  我吃在瓜上,睡在瓜上——饿了,啃西瓜,再饿了,再啃西瓜,天知道,这车到成都要行多少天。
  好不容易到一个小站,我跳下来,买了几个大饼,又爬上车,这货车不比客车有时』点,它时走时停。
  躺在这安全的车中,观车外的风景,心中无比的惬意。不知几时,车到秦岭,那雄伟的山势,险峻的峭岩,蜿蜒的流水,深隘的沟溪,使我的心胸荡然开放。奔驰在这自由的航程上,感到快乐,感到轻松,我想得很远很远……梦得很甜很甜……
  突然,列车嘎然而止,我想这许是例行错车吧,于是索性闭上眼不动。
  “兄弟,兄弟!”一个声音把我叫醒。我木然,毫无反应。
  “西瓜,买个西瓜。”那人手指着。
  “不敢,不敢卖,公家的东西。”我说。
  “你不想回成都?”另一个人,头戴一顶油腻的单帽子。我有点明白了。
  “你们是驾驶员?”我挤着眼。
  “你真聪明,口渴难受,5元,买2个,行吧?”我看清他俩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这荒凉空旷的山腰上,谁能看见呢?我扔了两个瓜给他们:“我,我不敢收钱,人都是公家的,公家吃公家,等于吃自家!”
  他俩伸出大指头,嘿嘿一笑:“走,想不想坐车头?”我这一生火车周身都坐过了,只差这车头尚未光顾过。
  我坐在驾驶室,那时,还是蒸气机,我饶有兴致地铲煤,拉笛,放汽——真好玩!
  我返回车厢,枕瓜而眠。
  宝鸡车站,是个大转运货站,到达时天已黑尽。我肚饿难忍,趁换车头跳下车,寻找车站食堂。正当我吃完汤面,慢悠悠走向我那几节载西瓜的货车厢,不足100米,突然发觉我的三节货厢已在缓缓启动,越跑越快。我一怔,神经突然短路,一双穿着凉草鞋的脚,飞快地跳过脚下纵横交错的铁轨,冲向挂有载瓜车厢的货车,一个飞身,欲扑向快速掠过的车把手。那一瞬,一双有力的大手闪电般地把我抱住:“你找死啊!”“我的西瓜,我的货厢开跑了……”我惊惶失措地朝那辆隆隆开跑的列车大叫大喊。
  “那是在调车,半小时内本站不会发出任何车子!”我调过头,在昏暗中才辨认出他是一位手执小旗的调度工。
  我嘘了口气,浑身乏力。尴尬之余,我说了声:“我以为车开跑了……”
  “小心点,莫明其妙!”他转身消失在暮雾中。
  我发怵,环视这些进进退退的货车,车厢之间的挂勾在探照灯的死角中撞击着。
  一会儿,我的西瓜车厢终于真的由远而近地进站了。我有了点经验,当车刹住,我找到那调度,他说,不会动了,1小时后发车,并叮咛我不要离开。
  我走回车厢,突然,一条黑影从木条门边闪过来。这车站本已是一片怪异的沉寂,除了无数条长龙的化石般车辆森森横立,几乎没有人影。
  “谁?”我走了过去。那影不动,走近一看,那人十分魁伟,手中捉着把明晃晃的刀子对我怒目而视。
  我惊呆了,直往后退,直到我瞥见他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块西瓜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偷瓜贼!
  我佯装无事,吹着口哨绕道隐去。心想:任他吃饱吃够,白挨一刀犯不着!
  好一会儿,我见那人走远了,急凑近木条门检查:因孔太小,他无法将瓜整个偷走,四五个瓜,都伤痕累累,瓤被掏空。
  我从另一铁门入内,把那几只破瓜聚在一起,在途中当垃圾扔了(这些伤瓜,回去当然说不清)。
  成都东站也是货运大站。我的终点站到了,货运到此,我便可以等负责收货、装卸的单位来人,交人验货——完事。
  可惜车晚点,抵达时,已是傍晚。车站的人早已下班失去了踪影。看来,我还免不了一夜的冷坐清守!
  我非常饥饿,跳下车,寻找这混乱的货站中的食堂。终于,找到了:“师傅,买点饭吃!”我对着小窗口。
  “早下班了,卖完了!”一个瘦瘦的老头露一下脸,哗地把那小窗门关上。
  我懵了,现在已是晚上,我吃饭的时间,完全被火车驾驶员随意支配,我已饿大半天了。车站冷冷清清,鬼影都见不到,出站,既不知道方向,更放心不下货物。
  正踌躇着,里面一个女孩的清脆声音在叫我:“小伙子,是不是押车的?进来,还有饭。”
  侧边一道门打开,我喜出望外快步走了进去:“饿惨了,饿惨了!多谢!”我的眼睛在厨房长桌上梭巡。
  “来,只有豆腐和素菜了!”另一个女孩手提一只大汤瓢伸进盆中狠狠地舀满碗中。两大砣饭倒进一个大碗中,菜几乎外溢出来。
  “来,筷子一双,够不够?不够,讲,随便吃!”又一个女孩子热情招呼我。
  那老师傅看着这一切,嘴里嘟噜着,走开了。
  “坐下吃,坐下吃!”
  “要不要开水?可惜没汤了。”
  “有,我专门给你打一个蛋花汤!”
  我大口扒着,眼睛不住地审视三位漂亮的姑娘,高兴地点头:“够了,够了,酒醉英雄汉,饭胀傻老三,你们想把我催肥拉去杀肉?”我的阵阵幽默,引得她们几个春风似地笑个不停。
  “你们在伙食团工作?”
  “不,我们是来帮忙的。”
  蛋花汤端来了,三个人争着往我碗里舀。
  “小伙子,你押的啥货物?”其中一个问。
  “西瓜,对,我请你们吃西安瓜,又香又甜!”我放下碗,问她们饭菜收多少钱。
  “你请我们吃瓜,不收你的钱。”她们笑嘻嘻地几乎异口同声。
  “要得,西瓜换干饭,两抹账不算!”我一句顺口溜,又引起她们的笑声。
  “你还会写诗?”几双大眼睛望着我,惊讶却又很单纯。
  “会,当然会,西方的,东方的,现代的,古典的我都会!”
  也许,太难遇到这么多妙龄姑娘的火热围攻,我有点自以为是,得意忘形了。
  “走,取西瓜!”人说男人在刺刀和枪口下可以不弯腰曲膝,最怕的是香花美女——我代表公家开始主动施舍起来。
  “接住,一人一个!”我站在车门口,借半明暗的车站大探照灯光,扔给她们选好的西瓜。
  “不要扔,好沉,我接不住。”一位辫子挽在头上,穿着浅色衣裙的姑娘靠近我:“你抱过来,我接住。”
  我双手捧起一个大西瓜,递进她张开的怀中。
  “慢点松手,好重。”她向内弯曲起双肘,我的手,被她紧压在胸上——一束灼热的电流,从她坚挺温馨的双峰处漫出,我像烫了手背,赶紧抽出手来。这一瞬,我猛然瞥见她如帘的眼睫下闪出一片湛蓝剔透的波光。她垂下头。
  “走,我们去分西瓜!”另两位姑娘兴高采烈各抱一个瓜嚷着。
  夏季夜风飘来,四周一片静谧,天上几颗星星。我们四人围坐在一块干净的草坪上,你一牙我一块,用小刀嘻嘻哈哈地分食着一大堆西瓜。
  “喂,小伙子,你姓啥?我们饭也请你吃了,你的瓜也请我们吃了,还不知道怎样称呼你呢!”一位梭形短发,十分丰满大方的姑娘递给我一张手绢问道。
  “我姓杜,你们就叫我杜哥好了。”我用她递来的手绢,不客气地抹着嘴。
  “杜哥,我看你也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不如叫你标小伙好听些!”这句话,说得我心比瓜甜,脸皮比瓜皮厚。我趁势递给她一牙瓜,不小心脱手,掉在她的腿上——她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那双腿反衬出来,白皙,充满热力,十分耀眼。我急忙用手绢去揩擦她大腿上的瓜汁。
  “喂,少揩油唷,杜小伙!”那短发姑娘笑着把胸部外挺,那大大的双乳简直要把衬衣胀破。
  “不要吵了,你不是会写诗吗?能否即兴给我们表演一首?”长辫盘在头上的姑娘盘腿坐在那里,殷切地说。
  “对对,即兴一首,大家欢迎!”两位姑娘响应着,鼓起掌来。
  历来面对艰难生活仍乐观、洒脱的我,第一次在这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的异性的簇拥中,竟然倒不出一点一滴心中正经的墨水。也许,我绕道靠边走路太多,也许,反常的独立思维养就我一贯的歪打正着。
  “不要见笑,我开始了!”我站起,故作陶醉状,开口一串:

    啊,这夜晚多静谧,
    这月光真如洗,
    你们三人围着我,
    活像温柔的母鸡在啄米。
    我的心儿在颤抖,
    我的血液在拥挤,
    感谢你们有如
    你们感谢我——
    啊,这红得伤人的西瓜
    那白得梆硬的大米
    ……

  这脱口而出的打油诗,有如木偶艺人的手在拉线,我在摇晃,她们笑得在地上打滚。
  好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肚子笑痛了,眼泪也笑了出来,好久,大家才平静下来。
  “不要我一人唱独角戏,你们也要表演节目唷!”我大声道。
  “这样,我们3个来一个合唱,她来一个独舞。”短裤姑娘指着头上盘辫子姑娘说。
  “好,大家欢迎!”
  “唱什么歌,最好是抒情歌曲。”我说。
  “那不如干脆唱爱情歌曲!”那丰满短发姑娘道。
  “苏联歌曲,《深深的海洋》,好不好?”我建议道。
  夜的角落,隐秘地荡出美妙的心潮: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摇的心
    ……

  那头辫盘结在头上的姑娘,解开了发辫,起身随着旋律,轻柔地,轻柔地飘了起来。啊,多美妙的身材,白嫩的手臂,柔软的手指,长发飘动,时而遮盖着如柳的纤腰;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紧里着火一样激越的青春;那双修长的腿,划出白色圣洁的孤光,笼罩着我,迷乱着我。时而旋转如莲荷,时而弯腰现山峰……
  歌声,像漫漫荡漾的碧水,舞蹈如天鹅嬉戏于水中。
  午夜,我们仍不知疲倦,踩着星光,不断漫游。但是,夜露凝下——凉意重了。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时节真美好!
  我们一齐进入那简陋的宿舍(可以叫工棚)。简单梳洗完毕入睡。我躺在外面,她们睡里面,中间,只一竹帘之隔。
  “没有宿舍,你委屈一下。”那短发姑娘递给我一床毛巾被,轻声说道。
  我点了下头,缩进被中——心中,即兴奋,又莫名地温暖,有如回到了家。
  这房子遮掩并不严实,那不知名的夜虫,鸣声漏进。我有点辗转失眠,隔席,已闻到细微的鼾声。我翻了几下身,那歌声,笑语,温柔的腰肢和舞姿……
  忽地,我伸露出的手掌,被一股温热浸抚而来,先是指尖,后是手心,如此地慢,如此地柔——是一只白嫩的女人的手!我的心一下紧缩,勇气一上,张开的手捏着她。慢慢地合拢,合拢。如火,我被点燃。一缩手,一用力,我使劲地把她往我的方向拉近。竹帘终于掀开,轻轻地,她从卷起的帘下翻滚过来,一股沁心入脾的体香,一团似朝阳的热力,拥入我怀中。她——原来是长发独舞姑娘!她一根指头在她朱唇竖起,“嘘——”我咬自己的嘴唇,透不过气。
  她侧身轻抚着我裸露的肩,滚烫的面颊,我们面对面侧身躺着;好美!她方圆近样形的面庞,玲珑剔透的鼻子,如雾如烟般扇动的睫毛,那多情的眼眸,又黑又亮。
  人生,我应是第一次这样偎依一位天仙般的女郎,我握住她柔和纤细的指头,吮含在口中。她微微地叹息似地滚进我怀,贴住我狂跳的心房。我的双手,透过那薄纱胸衣,轻抚着她滑腻、坚挺的双乳,那乳头开始变硬。
  “啊……”她翻在我身上,我们吻在一起。
  我感到,这世界多空灵,人间多美好,如圣洁的光,沐浴着我不负重荷的肉体,如纯净的水,洗涤着我枯焦的灵魂——爱,没有名字的爱,爬上了我这堵青春的墙,有如浪漫的蔷薇紫藤,缠住我,遮掩包里着我,直到淹没……
  她在急剧地喘息,手,在我双腿上滑动:“你,你……”如梦呓,我似乎明白她在要什么。
  “我们可以做,做爱吗?”我憋了好久,冒出一句聪明男子的傻话。我在等待她的许可。
  “……随便你!”她把头深埋进我的怀中。18岁,从未入道的我,对这句含蓄又简单,明白却又糊涂的回答,下不了判断。这句话,这一声回答,有如纯洁的唇印,不!有如情海的潮汐,在我的心坎上,记忆的岸边,荡涤下了永远难忘的痕记。我们,留下了有如千万对男女留下的遗憾,也许正因为如此,从此我们却拥抱着永恒,遗憾留下的永恒——甜美的遗憾。
  这一次,似乎使我的另一面开始长大:异性、情爱、恋欲——原来是可以慰藉、滋润、化解苦难的呀!
  我愿死在战场上——或者女人的怀中!
  没有前途,没有光明,没有父爱,母爱不够,没有温馨。也许,仅这两个字:女人——便可以使我活下去!
  我想起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那句名言:“没有爱情的世界,于我有何用?”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