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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旅居香港(2)




                5 过海关

  经武汉转车到广州。
  深圳到了。
  这地方,真出我意料,又脏又乱,最高的房子也不过两三间两三层。除了一条小街,火车站附近四处是刚搭建的塑料木棚,地面挖得凹一块凸一块狼藉不堪。当然,这是一块刚在开放搞活中起步的样版,难免丑陋、混乱。
  当地人给我的感觉是很土气的,然而,在他们审视我们这些四面八方来深圳的外地人的眼光中,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微妙的自豪感和优越——或许,他们接近香港?了解香港?懂得香港?
  罗湖海关,不过数间平房情一条小河。严格说,河应该叫沟,宽不过一两丈,两岸铁丝网又高又长,绵延数十公里。
  河水暗绿,流动缓慢。两岸杂草蓬生,太阳特毒。呵,这就是深圳海关——犹如冷漠顽固的阴阳界碑,睥睨着生命,冰冻着时间,它,横立了100年!
  我住进了深圳旅馆,硬板床,上下铺。放妥行李后,我赶到海关探询过关事项。一路上,我好生奇怪,有时5人一串,有时10人一车,不是用手铐,便是用绳绑,被捉者,穿着乱七八糟。——不像是本地人。
  “这是偷渡客喽!”一个本地小伙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告诉我。
  “日日都有喀,好平常喀。”说着,他递给我一支外烟:“到香港?”我点下头。“你有没港纸换我?”我迟疑一下算弄清楚,是他要换我的港币。
  “我一共才只有20多元港币,还是凭通行证特许在广州的银行换的,实在没有,对不起!”我忙说。
  他转身走了,趿了一双很脏的拖鞋。
  我尚未走到入关口,一路上便见到遍地挤满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单身,有家庭,他(她)们拖拉着大包小包行李,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躺在报纸上。一地纸屑垃圾。黑压压一大遍,至少,也有几百人!
  我俯身问一位妇女,她告诉我,她和老母亲已在这里等了两个星期了,尚未轮到过关,无吃喝供应,当然露天当床,许多人都病了,齐齐挤在这里。我不以为然:“通行证上不是明明写好过关的日期吗?咋会这么混乱拥挤?”
  “哎,各省都来人,香港那边一天只收几个,咋不会挤在这里唷!”
  我挤近入口处,更是人声嘈杂,水泄不通,好一片狼狈景象!
  我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上前,终于等到一位海关人员露面,赶紧递上我的通行证,询问何时可以过关。这是一位年轻女海关,我见她汗涔涔,一脸疲倦,又在忙于对其他人解答,又在拨开肩头伸手接我的通行证。
  她进去了,约20分钟,她出来叫了我的名字。
  “你想什么时候过关?”她盯着我问。
  我一兴奋:“当,当然想,想现在就过关!”
  她淡然一笑:“你看这情形,当然不可能。这样吧,我给你提前几天,23号,怎么样?”
  “可以!可以!感谢!感谢!”真出我意料,满以为要等至少半个月。
  我收下她签了字、定了过关日子的通行证,满心欢喜地往回走。又到了那位妇女面前,她认出了我,问道:“怎样,要等一月半月吧?”
  “不,我后天过关。”我坦白诚实,并把通行证递给她看:“唷,四川的,怎么这么快就可以过关?”她把通行证还给我,蓬乱着头发,疾步冲向海关去了。
  我赶紧走。事后我才知道,四川到香港的人数本来就少,当然,也许出自于上面打招呼的“特殊”关系照顾了,我也未知。总之,我的心落实了。
  夜幕快降临,我没有去旅馆睡觉。心情不平静的我,无数次地眺望那插着英国旗帜的香港方向。
  “你看得见没?香港就在那里!”一个小伙子指着模糊又遥远的群山那端对我说。
  “在哪里?我咋看不见?”黄昏中我伸长着脖子,踮着脚,踩在一个堤坎上——“就在个度(那边),最亮个度!”他说。
  “喔,是不是天空一片亮光那个地方?”我说。
  “哽系啦,香港电灯多,不夜城喽!”
  彩电!我掉头在一家低矮窗口看见彩色电视屏幕在闪光。我踩上一块石头,仍看不清,索性,爬上一截断墙:彩色的电视!这是我有生第一次见到的物质文明的高新产品。我眼睛一眨不眨,屏幕上正在演武打片——我第一次饱眼福,那种饥渴馋劲,多年后,自己都好笑——我从墙上摔了下来,还好,没伤着。那农民小伙子笑起来。我拍了下屁股上的灰,迈进旅馆,心满意足睡觉去了。
  我真可怜!?
  “请你把证件给我,行李打开。”23日,我终于排队进了海关,一位中年妇女对我讲标准的普通话。
  那时,深圳海关还尚未安装有电脑检测设备,非常简陋,人工操作占多。
  我立在木柜台后,打开我的大提包:
  “这是什么?”
  “成都花茶。”
  “这个呢?”
  “卑县豆瓣。”
  “什么?”她提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用塑料袋包得严实却又湿漉漉的东西。
  “你把它解开。”她盯着我的眼睛道。
  “打,打不开,打开会漏出来。”我说。她提起:“你等一下。”
  我站得笔直,眼睛直对,不敢东张西望。
  等一会,她从一个隔断里出来了,态度缓和了些,把那豆瓣放在一边。我想可能是照光透视吧?
  “这包又是什么?打开打开!”她有点不耐烦。
  我生怕惹麻烦过不了关,赶忙拿起那塑料袋包的东西使劲一扯。这下闯祸了,原来是一大包辣椒面,这一抖一扯,散开来,在头顶上的风的吹拂下,椒粉飞扬起来。
  “啊嚏!你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毒品?”她捂着鼻子,泪水直涌,打着喷嚏直朝后退。
  “报,报告,这,这是四川出产的海椒面……”
  我有点手足无措,生怕得罪了她,把我退回海关那边去。
  “这个呢?”她掏出手帕捂着鼻子,远远地指着挎包里的另一个小塑料袋问道。
  “这,这是花椒面,就是吃了嘴巴嘴皮发麻的类似海椒面的……”我尽量仔细解释。
  “算了,算了!收起来!你们这些四川人!”她手一抬,把证件退给我。我如同捡便宜一样把摊放在柜台上的东西胡乱塞进挎包,提起另外的几件行李,像被赶下水的鸭子,头也不敢回三脚两步赶快穿过通道奔上罗湖桥,直闯香港罗湖海关。
  “站住!跑什么跑?”一个头戴宽边大檐帽的警察,对我挥着手。我一抬眼,好吓人,他腰拍短火,目光冷峻,粗声粗气命令我挤进拉有铁链的窄道。
  “紧跟后面排好!”
  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早有一串长长的队伍,正在转角上卡起,男女老少,面带倦色,神魂颠倒,疲惫不堪地望的望,站的站,倚的倚,靠的靠,有点像自然灾害年凭票排通夜割猪肉——眼巴巴地引颈望着那个迷人方向。
  你敢抱怨吗?不敢。这一长串人,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候到下午,等候香港海关验明正身和缓慢的询问、记录。幸好,队伍终于前移,见一士多店,我急忙买了一个三文治外加一听可乐,狼吞虎咽起来,眼睛仍然咕碌转。
  至少,排了3小时,终于轮到了我。
  进了一间塞满了人的空棚屋,连凳子都无。墙上开孔,递上证件复候轮等喊号。
  终于叫到我,一位海关小姐面无表情领我拐进一间小房间,一位又像中国人又像英国人的人坐在一张小桌后,他一伸手(手上长满了毛),要我坐在桌前的凳子上。
  他注视了我三五秒钟,用英语味普通话问起我来。
  我一看他,便知是一个官,见官便操神说话,这是我历来改不掉的毛病。何况是英国官,未必还有中国官水平高?
  “什么文化程度?”
  “报告,凉拌中学毕业。”我顺口溜出。
  “什么中学?”他盯进一步。
  “凉拌,就是民办中学。”我改口。
  “什么叫民办?”他手指中夹着一支笔在转。
  “就是……人民办的中学。”我想说出来他恐怕也不懂。
  “嗯……你有何特长,学过什么技术?”他进一步问,眼睛始终看着我。
  “报告……”
  “用不着客气。”他说。
  “我会煮饭洗衣裳……会弹吉它。”我回答。
  “你到香港干什么?”他的笔在记录,眼睛却不眨。
  “探亲,我父亲在香港……”我说。
  “你是成都人?”
  “是土生土长的四川成都人。”
  “这张地图你认识吗?”说着,他移过来一张地图。我伸颈细看:“是,这是成都地图。”
  “成都是不是有个东郊郊区?”
  “有,九眼桥那头。”
  “东郊是不是有许多国防信箱厂?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再傻,我也意识到这个问话有问题,况且,我虽是成都人,东郊究竟有啥子信箱信号的厂,我还真弄不清楚。
  “报告长官,我搞不清楚。”
  “你不是成都人吗?怎么会不清楚?”他手指夹笔,笔在不停旋转。我想,算了,少惹事。
  “报告,本人成都人,但是是知青——就是下乡当农民的那种知青,所以从来没有过正式工作上过班,所以对一切厂矿都不晓得。”我心想,几下脱手赶快走人。
  “腥,知一青……你可以走了!”他那毛茸茸的手一摆,很有点鄙夷不屑的味道,又仿佛是在表示他赠给我了一个不甘愿的施舍。
  我站起身,转身挤出小门,心头想,你龟儿子,哄老子不懂!
  从上午10点进入罗湖海关,一直拖到下午近6点钟才出得海关!搭上到九龙的火车,天已昏暗,硬折腾够了,但是,我终于到了香港。香港,这块东方明珠,弹丸之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资本主义黑暗社会,抑或腐朽没落的剥削世界?或者,是自由光明的天堂呢?可惜,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是一个真正的“白痴”,如果说了解,不外乎读书时,尚挖得到的那点书本上的东西:1841年7月20日,清廷政府价善擅自订立了穿鼻条约,允割香港;1842年8月29日,钦差大臣耆英同英国全权代表璞鼎查在停泊于南京海面上的英舰“康华立司”号上签订了中英《南京条约》;紧接着1858年6月26日,签定《天津条约》,同意“南九龙”租借给英国。南九龙割让后,1898年6月9日,李鸿章在北京与英国签订《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将深圳河以南、尖沙咀界限街以北的整个九龙半岛以及大鹏湾至深圳湾,南厂岛和大屿山等大小200个岛屿租借99年——这一系列条约,当然只能证明满清政府的腐败无能、软弱落后,距今快100年了;新中国政府成立仍未收回她,是无力?不想?不愿?当然,这是政治家们的事情。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我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像难民样往外涌?难道他(她)们宁肯舍弃光明,提着脑袋拼命地堕入那水深火热地带——任其资本主义吞噬?
  坐在罗湖——九龙的火车上,我被窗外挤进的景物冲击,无法不胡思乱想,未必我也是在“自投虎口”?
  唉,梦幻般的香港——你在我搞不懂的心中起伏!

             6 在九龙车站上的笑话

  坐了约两小时火车,九龙车站到了。
  我进入车站大厅。早已被眼前的一切搅得眼花缭乱:装修堂皇的四壁,净洁如洗的地面,琳琅满目的商店……我坐在一圈圆盘坐位上,死死地守着脚下那两大包装满辣椒豆瓣、茶叶和衣服的行李,活像怕被人抢去。我不愿傻呼呼地,双目长久好奇地四扫,干脆低垂着头,观赏那些不停走来动去的旅客双足——天呐,鞋子双双款式不同!
  “请问先生,你在等人吗?”一双高跟鞋走近我的面前,我一抬头,见一中年妇女,穿着雍容华贵,戴一副金丝眼镜,普通话十分标准。
  她,手持一束鲜花,和蔼地注视着我。“先生,你是在等人吗?”她再次重复那句话。
  我一怔,心想,并没有安排约定一位摩登女士来接我嘛,何况……她不是找错了人,多半是骗子!都说资本主义社会坏人多,要吃人,警惕点好!
  “不,不!我不等人。”我忙用四川普通话回答。顺手,把行李拉近自己。
  “喔……”她缓步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围着我坐着的大圆凳兜了一圈,眼神显得疑惑又有点遗憾。她消失了,我松了口气,抽起我的“中华”烟来。
  时间在向前滑过,我抬头看钟,已近晚上9时,车站里从内地来的人都走光了,我有点心慌。厅内透亮,大窗外却夜幕降临,我坐不住了,起身找电话。一位车站服务员虽听不懂我的普通话,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热情地拿着我递给她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的纸开拨,通了。
  “刘先生吗?我是成都刚到的九九、小杜,我,在九龙车站大厅。”
  “喂,不是说林老板的太太开车来接你吗?”
  “林老板的太太……喔,她来过,刚才我不敢认,她已走了……”我耳朵发热,且有点语塞。
  “哎呀!九九,你把香港想得太可怕了。等着,一步都不要离开,我马上来接你!”电话放下。我拖着行李,复又坐下,环视周遭,仿佛所有的眼光都在笑我——傻!
  刘先生终于来到了车站大厅。这时大厅坐位上只孤零零地坐着我一个人,不用我寻,他径直走来一边伸手给我,一边用成都话道:“你肯定是九九吧?久等了,上车走!”
  我住进了刘家。刘伯母的丈夫刘跃和先生在台湾,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也是1949年离开成都的。他们一家8口,也刚从成都到港不久,一套二居室的租房,挤得满满的。当然,夫妻儿女分离几十年,其遭遇经历与我家大同小异,因而他们待我,视同家人。暂住他家,是我父亲的安排。
  进门洗涮一番,唏哩胡噜吃了东西。刘大哥问我:“累没有?累了就睡觉,不累我带你去楼下金芪坪戏院看电影。”
  “看电影?当然要!”我激动地说。
  “你喜欢看啥片子?今天只有鬼片。”他叼着烟问我。
  “管它啥片于,只要是香港的,统看!”我忙不跌起立马上想走。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们下楼,看到半夜关门。住下刘家后,我首要的兴趣是狼吞虎咽地看书、阅报、翻杂志。刘大哥把一堆又一堆的书报推放在我面前:“你慢慢啃,慢慢看,看了你才晓得啥子叫资本主义。我上班去了。”
  “我昨晚给我父亲写了封信,没有地址,怎样交到台湾?”一天我拿出未封口的信。
  “九九,你父亲哪会留地址?我们到这里与我父亲通信都是等机会托人捎带的,咋敢直接寄唷!”
  “那我怎样和我父亲见面呢?”我睁大眼睛。
  “还早,还早,我们来了大半年,才与我爸通了几次电话呢。耐心点,先适应,后学习!”他转身出门去电子厂上班了。
  我吞噬起脚下这几大堆“资产思想”来,越看越想看,越看越有滋味,好像饥饿了100年的肠胃,充填进万吨的食粮。我胀得恼火,撑得可怜,《明报》、《东方日报》、《早报》、《星岛日报》、《香港时报》、《中央日报》、《文汇报》、《大公报》、色情小报……《八十年代》、《读者文摘》、《明报月刊》……真是林林总总,无所不包——世界,竟有这么大?!
  一天晚上,我实在按捺不住,独自悄悄第一次下楼上街——从居住地官塘秀茂坪公然步行几小时到弥敦道……
  我像一条小河沟长大的游鱼坠入湛蓝深广的大海;我如山顶洞中的土人,迈入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我像一朵浮云完全失去了重心。
  严格地说,70年代末期的九龙,新起的高层大楼建筑还不算太多。然而,各式霓虹灯、吊牌、广告、招牌加上大瓦数的店铺灯光,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在头上、半空中篷起一片通明,架起半空彩虹,让你感到被繁华所绑架,被喧嚣所支配。川流如泻的小车串穿着七彩街景,似乎要在庞杂拥挤的热闹中划出齐整的秩序。那些银行、金铺、手表商店、电器铺头、超级市场、百货大楼、统统向你伸颈扬手;一幅又一幅不同面孔的装修、装饰,勾引你、诱惑你投怀送抱,倾尽皮囊。人,满街都是人,穿戴着“奇装异服”,鱼贯穿梭,进进出出,缓缓慢慢,匆匆忙忙,沉沉浮浮……这是物质发达的世界,可没有人,又哪有这种昌盛的组人
  我鼓足勇气,走进一家国货公司超级市场。我自认为勇敢,竟然挤进去游览参观,看到这些堆积如山的食品,品种繁杂齐全,水果、冻品、罐头,……眼花缭乱的我好生感慨。感慨之余,好生纳闷,纳闷之中好生气恼:六二年“自然灾害”,我肚皮饿得曾用竹杆搅蛛网用口水做成粘胶,然后粘树上的蝉、蜻蜓用火烧来吃;曾把喂牲口的油枯饲料空口吞咽,吃后气胀、脸肿。尤其是烧蝉和蜻蜓,吃后心中发慌,恶心呕吐,甚至腹泻……哦,这些山珍海味,鲜馐,双拳大的苹果,鲜嫩的鸡鸭,喷香的罐头——统统被运来养活资本主义去了,难怪,人民这么受穷,我这么瘦!——为什么我无理由仇恨它!
  经过一家电影院,刺激、香艳和醒目的片名把我铐住:《强奸》。我在街对面偶然看见影院的这块显赫的广告,复又过街,在影院门口徘徊,始终有如做贼心虚,不敢跨进去看个究竟。终于,过门几次,犹豫良久后,掏出10元买票冲进去——我的肠胃,难道连肉欲都如此饥饿?沉沦吧,只此一次!
  这是一部取材美军在越南战场上烧杀的纪实片,写的是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残酷厮杀和报复,现代战争中人性的毁灭。妇女被剥光衣服强奸;一位杀伤美军的女人被捉回轮奸后,在河中被一次又一次按入水中,直至最后溺毙、僵硬,赤身裸体地弃入河流…
  一只长期困囚笼中的小鸟放生后未必会高飞;一颗隐在死角的阴暗潮湿中长出的野草或霉菌,未必能经得住闪电和雷鸣……
  我承认我懦弱,苍白,贫血,胆怯,空虚和渺小——这部电影中那令人惊骇的奸杀镜头,砍入我的脑际,使我几乎一星期失眠,恶心和呕吐……
  “九九,你去了哪儿?电话没来一个,你太胆大了!”刘大哥披衣开门。此时,已经后半夜,我困乏、难堪和紧张,拖着脚步回到他家。
  “我没有带电话号码,巴士路线太多,东拐西弯,硬找不着……我只有步行回来……”
  “语言不通,道路不熟,不带电话号码,你太胆大了,大胆大了……”大哥摇着头缩进地铺。
  这一夜,我睁大着眼睛躺着,想着,直到天亮。
  我被过去严重扭曲过的神经,今天又被再次严重地扭曲。

            7 一个女人的“气功”表演

  我进了一家手套厂打工。
  这家工厂位于九龙新浦岗,在10楼,总面积2000平方米左右。
  这是一家小型的皮手套加工厂,进口巴基斯坦或意大利羊皮,加工成手套后成批转口欧洲。全厂不足100人。我充当工人兼看更(守厂)。白天,我守在一架半手工的压花机旁(把那些有伤痕的皮子压上花纹以遮其质量之丑),晚上,独自一人守厂。
  令我惊异的是,厂里的工人那种劳动纪律和工作精神。他们上班相当准时,打卡机上的记录,一月下来几乎没有一人迟到、早退过。这些男女青年(只有几位中老年人)坐在缝纫机旁,站在切裁机边,人仿如机器的一大配件,伴随在隆隆哗哗的机器声中共同旋转,聚精会神,工作十分自觉认真。他们每天工作最少10小时,有许多时候晚上还加班至凌晨。
  我见他们上厕所,加餐吃饭都如在打仗。我不解,这些在资本家老板手中的“奴隶”和“牛马”工作何以这般亡命?内地许多厂矿单位的“主人翁”、领导阶级,干部老爷们“上班先看报,紧接把茶泡;茶水未喝白,厕所又报到。”这种做也三十六(工资),不做也三十六,差异实在太大了。
  这些年轻人(不过十几甘岁)许多时候,白天在工厂干,晚上加班不归家,困了、累了,随便拉几口袋货,倒上去,抓张报纸搭在身上——呼呼而眠。第二天一大早,揉揉眼,浇水冲下脸,胡乱吃点东西——又开干。一连几天,甚至几周都是如此。偶尔晚间,他(她)们聚集在一起打牌,赢家买回几箱啤酒请客,开怀大醉,嘻哈打闹一番后倒在货物中便睡。
  这种日子,我很纳闷。
  但我也不自觉地改变了自己:三餐在厂里自煮,除了买菜买米采购,四五天不沾地气不下楼,晚上展开折叠式尼龙床,趿一双塑料拖鞋,着一条短裤,在闷热拥挤的库房兼车间随便选一角倒下。可多半睡不着:难道我不远千里,还是逃不出当打工仔临时工的苦命?
  “你们为啥不去做生意当老板?”有几次,我参加他们喝啤酒,忍不住问道。
  “你话(你说得)更么易咩(这么容易)。”一个小伙子不停抽烟。
  “为啥下班不回家住,要睡在厂里,这么辛苦呢?”我呷酒抽烟。
  “杜生,你有所不知喽,我的屋好晒(家很小),一家6口人,才住200尺度(约30平方)。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重有(还有)阿姐,上下铺都没得住,便系(当然)只有在依度(这里)睡觉喽!杜生,吾该你(请你)莫赶我地(我们)走喔!”他递一支“万宝路”烟给我。
  “他们也同你一样?”我扫视一下那几位男女。
  “差不多啦,好穷嗜!读书不得力,哽系只有打工喽!”他(她)们又狂欢乱醉起来。有时,男女拥吻,选择一个角落,搂抱入眠……这就是香港?由此看来,还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优越,又分房子又报药费,还可以吃补助要病假。
  ”一次,工友阿明带我去“娱乐”,真使我“开了眼界”,却更开了“心戒”。
  “杜生,哽辛苦作么野,去玩吓啦!”他拍着我的肩头。见我迟疑不决,便说:“我请客,唔晒(不用)你出钱!”他拉我的手。
  不出钱找快乐?反正闷得慌,憋得恼火,去又何妨。
  他带我“打的”从九龙过海到了香港湾仔红灯区。
  “是去夜总会跳舞?”我这是第一次到湾仔,很好奇。
  “唔晒问啦,到了就知啦,叫你地大陆仔开吓眼界!”他快步走着,一边又在看表。
  来到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前,他推门叫我进去。好黑好暗,一阵隐约的音乐声传递入耳。
  “两位,呐,20元!”看来,阿明是常客,他递上钱。
  “唔该(请)把身份证我睇下(看下)。”一位职员向我俩伸出手。我看了阿明一眼,他掏出身份证:“两位。”
  “OK!”那男职员收下钱退还身份证,并一人给了一张卡。
  “这是啥,门票?”在往里走时,我翻弄着手中这张卡,小声问阿明。
  “这是会员证,防差人(警察)抄牌嗜!”“喔,……”我想,最好少问为妙。
  选了张靠近舞台的小桌子,我和阿明坐下。环顾四周,瞳孔逐渐放大,在一桃形舞池周遭,有几圈桌椅,上面早已坐满客,也许有四五十人吧。朦胧中,我扫视了一下。
  阿明要了两大杯啤酒和一碟美国开心果。在粉红色的笼罩中,我静候着。“阿明,这么小池子咋跳舞呢?”我挨近他耳朵问道。
  “跳洋也鬼舞吗,睇表演,咸湿(黄色)表演!”他得意神秘地对我挤了下眉眼。
  “……”我的心一下紧抽,兴奋加亢奋,端起啤酒,大啖一口——不再说话了。
  灯转暗,只见一电子琴手、一吉它手亮相,开始演奏了一曲音乐;紧接着,一位女士手拿麦克风出来报幕———节目正式开始了。
  在一阵飘荡的乐声中,在粉红、玫瑰加暗黄的光环中,浅色的幕帷后,缓缓伸出一双脚登高跟鞋的粉腿,一个裸背闪出,猛一转身,是位金发外国女郎。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毛茸茸的雪绒花围带,身上披穿着一件华丽的长披,珠光宝气,皮肤嫩白,眼波荡漾。她开始了表演。
  似脱非穿,半遮半掩。在音乐中,她忽旋转,忽抬腿;时而下腰,时而张臂。像一只鹅,她张开羽翅,昂起颈脖——“嘿!还好看!”我对阿明流露出高兴。
  “好睇的在后头啦!”他聚精会神有点得意。真还有好看的吗?但见她舞了一会儿后,在舞蹈中开始除衣,先是长披,后是长围,原来,是露三点式!我眼睛睁大了:一个后旋,见她背过双手,开始解乳扣;忽转身扣落,她双手捂罩面对观众;一笑中,她甩掉胸罩双手又捂住双乳。突然观众中有嘘声响起,此时见她忽张开双手,一双乳房袒露无遗。她又跳一圈,忽地,除下三角裤;掌声响起,原来,里面还有一层。“脱、脱呀!”有人吼叫。她脱光了,一个女人,近在咫尺,赤身裸体,一团洁白的肉在闪白光……她故意煽动着双乳,对观众做飞吻。音乐止,她转身跑入幕后。
  我张着嘴,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吓人得很的脱衣舞?当然,我并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这是习以为常,见惯不惊的“娱乐”。
  可是,令人骇愕震动的还在后面。
  一个女人,最多不过20来岁,她出场,跳完脱衣舞后,开始了“气功”表演。这是什么“气功”?我一生从未见,简至未有听说过——不是亲眼所见,决不敢相信!
  她用女人的阴部,当众表演从地上吸纸,燃吸完5支香烟还吐烟圈,开汽水瓶,挤破鸡蛋,塞活金鱼和香蕉……
  这是一个像泰国人又像台湾人的漂亮女子,白皙的皮肤,浓黑的秀发,丰腴的体态,清纯的眼睛——我不明白,她不像一个欢场女子;我惊愕、叹息,她唇红齿白,还透出一股慧气,为什么,她要干这种工作?不可思议!
  难道她是我们中国人吗?但愿不是。这也是“气功特技”?这也算“艺术”?我唇焦口燥之余,平息战兢之后,硬想不通。我们的道德、文化、传统、人类的价值……回到工厂,我哪能入睡!
  仅到港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只在这家工厂——还未正式进入社会之大门的我,观念和思想却尽然先翻了个转,这搅得我失眠失魂失魄,搅得我不安。我确实有点“心肌梗塞”。这是一种观念的俨然解体的痛苦!

  然而,这家厂中接踵又发生的怪事使我更是惊魂不定。
  由于王太(厂长兼经理)的表哥在台湾,与我父亲认识,故此我才很快打上工,进了该厂。出于信任,我也才当上“看更”。虽月工资港币八百,加看更费二百,但是日子却并不好过。
  白天,我要如大家一样工作,晚上还要守厂,防火、防盗、防台风……
  王太知道我允许那些年轻人在厂里过夜,批评了我,迫不得已,我赶走了他们。这下,我更加孤独了。夜来,无电视,无收音机(广东话,听不懂),又不敢下楼;等人走完,抬过尼龙床,疲惫不堪,倒头便睡;一早醒来,昏昏沉沉,开门烧水,上班。
  这厂(严格说叫车间)堆满了货物,那些陈年的碎皮张、线头、灰尘一经顶上风扇吹下,四处飞扬;不开风扇又闷热难熬,于是眼耳鼻喉,痛痒难忍。
  哪能不想问题!来港近一年,不能见到父亲,且蜷缩在这工厂之中,窝囊之至。大陆、香港、台湾,过去、现在、明天——我不可能平静,心安理得。
  许多时,我半夜被阵阵响声惊醒,持电筒巡视,原来是重叠如山装满皮件的塑膜口袋在风扇的长时间震动中培塌。这世界,我本已惶恐不安,睡中惊醒,更是肉跳。
  一夜,我睡梦中听见说话声,似人哭泣,又似长吁短叹。我翻身而起,忙打电筒:“哪个还不回家?”无应声。我倒下来,不久,此声又起。我心想:妈哟,龟儿给老子开玩笑,于是,端起一满血水——老子泼你个落汤鸡!
  轧机房没有人,缝纫机下,也没有,办公室、厕所、厨房、过道、桌椅下……我找遍了,并无一人。我开骂了:“再不出来,明天给王大讲,炒你龟儿鱿鱼!”
  还是无人应。我有点毛骨悚然,是否贼?我蹑手蹑脚走近那内挂大锁的铁闸门,一看,锁上好好的,并未有撬砸之痕;闸门,关得紧紧的,不可能有贼!
  我退回来,把尼龙床移近靠窗的地方——自己吓自己!
  殊不知,后半夜,一阵女人哭泣声和恐怖的叹息声又起。我不敢动,竖耳再听,确实存在。是否窗外隔壁发出?不可能!这层10楼,上有楼层下有楼层,四壁皆是钢筋混凝土,哪会透漏声音!
  是厕所方向发来的,太清晰了。我扯一把头发,发现并非做梦,我拿起枕边一把剪刀,坐起来,眼睛直盯那边……
  这后半夜,我不敢入睡,直坐到天明。
  后来几次,又有发生。我虚了,心中害怕起来。要知道,从小,我便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不信神的人,难道神经出了毛病?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悄悄向管工林先生谈起声响怪事。他一听完,脸色立变,眼睛鼓起不动,直愣愣的。好久,他才顾左右而言它。我发现有点不对,再想问,他一言不发走开了。中午,他说他请我“饮茶”,叫我不必煮午饭。这餐饭吃完,我才真的后怕。
  “这家厂几年前被大火烧过,烧死几个人,有女的……”他挨近我的耳朵,轻声说。
  “真的?”我头发差点竖起来。
  “在你之前也有发生过,你千万不要传出去。香港人都信鬼信神,工人都跑了,工厂哪里去雇人?”林先生是中老年人,在厂里工作了几十年,是一个老实的老打工仔,我相信他不会说谎。
  “那我不想守厂看更了,你给王太讲,请另外找人。”我下定了决心。
  “我给王大汇报一下,另外找人。你坚持几天,好吗?”他给我斟了满满一杯香片茶水。
  “算了,今天我就不想守了。”我说。
  “这样吧,我叫阿明陪你两天,好吗?”看来林管工也是个信鬼信神的人。
  我点了下头。后来阿明陪我守了十来天。不久成都来了朋友江先生,他很乐意进厂打工和看更。殊不知,才干了不久,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九九,我不想干守更了。”仔细问他,他语焉不详,接连几次,他才如此这般地道出原委——他比我更“走运”,真闯见了“鬼”。看来并非我一人“神经短路”。
  我不守厂看更了,白天上班,晚上与广东来的农民李叔打挤——住进离新蒲岗工厂不远的大窝坑村木屋,睡上下铺。
  我不远万里来到香港,满怀着希望,满怀着梦想,怎么也未料到,来港大半年,不仅见不到父亲,甚至连一个满意合适的工作都没有找到。
  老香港人总是认为,大陆新移民,懒惰无能,好逸恶劳,穷凶极恶,无一技之长。难道我们这些曾被过去历史扭曲和鞭挞过的人,就没有自己的抱负,没有自己的理想?我们千里迢迢离乡背井进入这个世界,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自己的位置?这民主,繁荣,可自由选择的空间。于我为啥这么狭窄?过去,我被封闭在内,而今,我却被封闭在外,俨然一个命运的弃儿。
  我原本奢望,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我个人首先的要求便是:读大学,去美国或英国留学,我的理想是学艺术——读导演系……
  看来,我的美梦在横跨过深圳河后,已从香港最高建筑跌落进社会最底层——贫民窟,木屋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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