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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仕女图


  挂好了自画像,方雪柔提起裙摆,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然后赤着双足,仰起头来,重新仔细打量着她的自画像;厚重的木质画框嵌在乳白色的壁上,衬得分外显目,可是画面上所传达的气息却是一片幽冷;她披泻着黑雾似的直直的长发,一身黑衣,倚壁而立,目光清明明的,停在那里。
  她看了看,又朝四周环顾了一遍,默默的把椅子搬回餐桌边,再走回来,在画像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毛绒绒的地毯触得脚心微有些儿痒,她习惯性的把两脚缩了上来,蜷坐着,目光停留在自画像上。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过着几乎完全封闭的生活,完成了这幅自画像,画出了她希望中的自己,清明明的,独立而自主,完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
  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昏乱,她实在需要清明──从丈夫被补到被判处五年的有期徒刑,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不由自主的陷入了精神半疯狂的状态中……几个月的时间,她忽然增加了许多新的朋友,也忽然失去了许多旧朋友;每天忙着四处奔走,聘请律师,商议案情,然后,她以家属的身分出庭。然后,一声雷鸣,震得她粉身碎骨:五年有期徒刑……支撑了她好几个月的奇异的力量消失了,她回到了往日的纤弱;而更甚于往日的,不只是纤弱,而是在身心交瘁中所兴起的旁徨感……
  过去,现在,未来,搅乱的丝;天地日月,昏转成一团……新认识的朋友来看她,热心的代她筹画着:
  “干脆,你就出来竞选民意代表吧,大家都会支持你的!”
  这是玩笑话。她不能想像自己站在台上哭哭啼啼的样子;“我的丈夫坐牢了,所以请你们投我一票。”这是她唯一的“政见”,要求大家使她成为民意代表的唯一的理由──某某某之妻;她摇摇头,丈夫也不会希望她这么做的。
  “要不,你可以出国──”
  出国?做一名流浪者?那该叫做自我放逐,还是投奔异域?去成为国外的中文报纸上的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
  她不愿意。
  丈夫从来就没有出国的打算,被捕前也不曾东藏西躲过;现在,她更无须如此了。
  丈夫被捕的时候,她正在作画,是一幅题名“不寐之夜”的油画;她全神贯注在绘画中,没有注意到门铃声响,可是丈夫走进她的画室里来了,握着她沾满油彩的双手,对她说:
  “雪柔,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目光也异常的镇定。她中止了作画,陪他走出来;客厅里有许多人在等他,一个个谦和有礼,面带微笑,可是她却几乎晕厥。
  丈夫在他们的簇拥中登车而去,那态度的安详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所带给她的感觉,就是狂热的激情,而不是祥静与平和。
  那还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那年,她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的美术系,什么都还没有开始;而他,在她的班上讲授“中国现代史”,站在讲台上,他高瘦的身子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热量来;他侃侃而谈,激昂愤慨,内忧外患,流离颠沛,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上的种种苦难,都成了他的声音与粉笔的呐喊……
  他成了她私心崇拜的偶像。在她玫瑰色的幻梦中,他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在他炽热得几乎要喷出火焰来的眸光中,他仿佛看到了中国的新希望;瘦削的面孔,说话时飞扬的头发,握着粉笔微颤的手指,那是她心目中中国知识份子的典型。
  她开始期待每周两堂课的“中国现代史”,上课的时候,两眼眨也不眨一下,痴痴迷迷的仰望着。下了课,她偷偷的以他为绘画的主题,一幅一幅的,靠着回想画出了他上课的神情,那几近燃烧的眼啊唇啊,在她的画笔下题着良心、正义、理想、人道。
  偶然中得知他常为一家杂志社写稿,她更是迫不及待的到旧书摊收购了一套过期杂志,引颈企盼着每月初出版的新书……生吞活剥,一知半解的,她读着杂志上的每一篇文章,“自由”、“民主”、“法制”、“人权”……一串串的字眼跳动着;杂志上的文章大半是深奥的政治学理论,她素所熟悉的梵谷或石涛的名字却从未出现过,但是,她有着超人的耐心,细细的咀嚼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只为了他的名字在里头。
  慢慢的,她对他的了解增多了;他的史观,他对政治、社会改革的意见,他理想中的未来的世界,这更令她对他产生了疯狂的崇拜。
  〈从历史的角度看台湾的前途〉,他一篇长达四万言的论文在杂志上发表了。她吃力的读着,有一些小地方却也引起了她微弱的共鸣;她出生于民国三十九年,自己虽未受过兵燹,但也曾听父母说起过昔年渡海来台的一页痛史,回想起来,不无沧桑之感;虽然这份沉重是隔了一层,时代的创伤没有延续到在锦衣玉食中成长的新生代,但是问题却仍然存在。他的文章着重于比较,而不下结论,令她深深感动的是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伟大的悲悯的胸怀。“这块我们所安身立命的土地──”引言中如是说,她读了好几遍,忍不住的想冲到他面前,跪伏在他的脚下,向着他顶礼膜拜;但她毕竟忍住了这份冲动,而把一切的热情都隐藏在暗中,只是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的阅读着他的著作。
  默默的忍受着自我克制的痛苦,所有的崇拜与仰慕都在暗地里进行;然而,大一的课程马上就要全部结束了,“中国现代史”的课程只讲授到民国三十八年就面临期末考了;她慌乱的在考卷上答题,一宗宗的战争,事变,纷扰的年代,动乱的史事,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上面四亿人口的苦难……心灵在忍受着煎熬,眼前忽然浮满了他写过的文章:中国的前途,中国的命运,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中国的历史……中国……中国……在错乱中,她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头。
  漫长的暑假,她除了读他的文章就是画他的像,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伟大的救世主。
  假期刚过了一半,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出版广告:他与朋友合办了一份新的杂志。
  杂志网罗了许多知名之士撰稿,编辑委员也都是一时俊彦;她看着,兴奋的淌下了眼泪,偷偷的为他喝彩、欢呼,然后,她忽然涌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来,好几天不眠不休,完成了一幅题名“不朽的冠冕”的抽象画,画着宇宙间的星星月亮太阳永恒的运转,画好了以后,她将它高高的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凝片刻。
  终于,在开学前,他所合办的新杂志问世了;十六开,一百页,素净典雅的封面上题着一位学界大师的亲笔,发刊词却是他撰的稿,“承先启后──我们的方向”,端端正正的宋体字,带着一股新书特有的油墨味道,把一篇慷慨激昂的发刊词衬得分外有力,“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文章结尾,他引用了司马迁的话──他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她捧着书,喃喃自语着。
  升上了大二,课程中没有“中国现代史”的必修学分了,她偷偷的鼓起勇气,跑到大一的课堂上,做一名更专心的旁听生。
  “老师”终于发现了她。“你是方──雪柔──”下课的时候,他站在走廊里同她说话:“对这门课,很有兴趣?”
  崇拜了许久的偶像居然站在面前同她说话──她的羞怯与兴奋一下子全都搀在一起,倒进了调色盘,画笔在她心里眼中颊上涂满了光艳流丽的彩霞,生命中一切的美好都到来了。
  她背得出他写过的文章,了解他的思想……不久,她在求学之馀,兼任了杂志社的美术编辑;他们的杂志一本一本的如期出版,广受观迎与重视,逐渐成为知识份子必读的期刊之一,影响力的广大深远证实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也更证实了杂志本身所秉持的立场与见解得到了无可限制的共鸣。
  杂志社里还有其他三位主要的负责人:来自台南农家的张先生,留学归来的丁先生,他的同学韩先生,他们都在大学里任教,他们自称为“士”──一群有理想的知识份子。
  杂志的发行遍及海内外,来稿与书信的往返同时在世界各地进行着,他们的杂志成为天下的“士”共同关注的中心,也成为各种意见公开发表、讨论的园地,短短的一段日子里,他们的杂志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了。
  她也逐渐的了解了他的生活环境:他的父亲原是一位医生,抗战期间成为一名贡献良多的优秀军医,却不幸在渡海来台途中得病死去;那年,他十岁,随着母亲到台湾定居,长大后,他研读历史,完成硕士学位后,他教授历史,并且计划将来撰写历史。
  “医生,有时候会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他额上的皱纹与双眉深深的叠在一起,眼睛在青烟中发出坚定的光。“就像我父亲──医治战后的伤患,还不如去设法避免战争──所以,我研究历史……”
  “中国,需要史学家,研究过去的经验来改革现在,规划未来!”
  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额角冒着汗珠,眼睛散着火花,瘦直的两肩仿佛正担负着救亡图存,复兴中华的千钧重任,压得他发着微颤。她仰望着,从仰慕与崇拜中滋生出来的一股爱意,使她情不自禁的伸出纤细的手指,为他抹去汗珠,抚揉皱纹,终生依附着他。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她慌慌张张的跟着他冲进法院,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杂志社,向同仁们宣布他们的婚姻。
  匀出了一周的假期,做为他们的蜜月旅行;是金黄的灿烂的秋,大地展现着丰收后的成熟美,东西横贯公路的伟壮秀丽正是天地人三者的交融,令人身不由己的流连忘返。可是,他在夜里接到了长途电话。
  “雪柔,真对不起,我们得提前──明天一早,我们就赶回台北去!”他沉重的声音中透着无比剧烈的悲愤:“日本人撕除了我们插在钓鱼台的国旗!”
  她依在他身边像一只纤柔的小猫。白天开会,讨论,座谈,晚上他熬夜写作;他们的杂志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最大的力量,从学术出发,来贡献出全部的力量,青年学生们更以实际的行动来响应他们……支持着他们的,是爱国的情操;而她对她新婚的丈夫,也更加的崇拜、敬仰和热爱了。
  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球中刻划出了中国知识份子的形象,她为他感到骄傲。然而,经过了几个月的过度辛劳,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病倒了,无可奈何的住进了医院。
  沸腾的人声,激昂的群情,都离开他了。医生检查出来他身上的其他疾病,诸如心脏、血管等等,都必须长期安静的在雪洞似的白色的病房中接受治疗。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他瘦得不成人形,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太久没有晒太阳了。
  丁先生到他们家来辞行。
  “也许,有一天──这里需要我的时候──我还会再回来的!”他讷讷的说着,双手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气焰与光芒没有了,他应聘回到他远在美国的母校,去做一名研究员。
  她看到丈夫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她静静的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下一个前来告别的是韩先生,时间上隔了半年,他的健康状况已经有了显著的改进,可以放量说话了,可是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韩先生决定到南部乡下的一所国中去教书。“教育……”他握紧了拳头,在空中用力挥舞。“教育才是百年大计……救国之根本……下一代,我们的下一代要争气,要强大……自立自强,退出联合国又算什么!”
  韩先生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剩下嗡嗡的声音在空中回旋着:“教育……救国……”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哆嗦着嘴唇唤她:
  “雪柔──陪我到杂志社看看!”
  杂志社还在勉强维持着杂志的出版,可是读者少了,杂志也常常脱期,变成一朵枯萎的琼花了。
  张先生孤独的主持着社务,在艰苦的环境里他发挥了中国农夫的本色,坚忍的站立着。他的身材略有些矮胖,面色红润,国语却很不标准,夹带着浓浓的闽南腔调;他在台南的乡下有一大片果园,定居台北以后,他保持着每半年回乡巡视一次的习惯,而每当他意兴遄飞之际,便计划着要卖掉那片果园,来办一份报纸。
  “杂志绝不能停刊……绝不能……”他喃喃的说着,“这是希望……我们可以等待……”
  等待的本身就是希望。她感到欣慰,毕竟,自己的丈夫没有向现实妥协;大病一场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他仍然是当初她心目中那个满怀理想、热情与良知的中国知识份子的典型。只是,她对他的感情变得更真实了,从心目中偶像式的崇拜里多出了一份血肉相连的感情,融合了两人的思想;了解了他为这片大地所付出的一切,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对它付出了更多的关爱。
  他微有些改变,变得比较深沉寡言了。从他病后就没有再接到学校的聘书,与张先生合力支撑着赔亏的杂志社,种种经济上的负担逼使他出外谋职,终于,他很勉强的成为一所私人机构的研究员。
  他还是经常熬夜写作,血管里奔腾着永无止尽的热与爱,厚厚的完成了的文稿堆满了抽屉。
  这一年,她大学毕业,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留在他身边;她专业作画,可是她的画在画廊出售的情况并不理想,“别着急,总有一天,你的画会受到重视的──”画廊的梁经理是她母校的学长,在画坛上不得意,便索性出资开设画廊,却不料画廊居然鸿图大展。
  她微笑着接受了梁经理善意的安慰,每个人的等待中都是充满希望的。可是他们的杂志社却日复一日的在走下坡,内部一次又一次的改组,仍然无法改善问题,现实的压力越来越大,要把人的背脊都压驼了。
  既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攻击,无声的孤寂像一阵大雪飘落下来,覆盖了一切,他们的杂志成了被遗忘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个体。
  他的两位热心的同事,得知了他们的困境,自动加入杂志社……由于徐先生和唐先生的加入,杂志社又做了一次改组;杂志干脆改成了季刊,采轮编制,每期由一个人主编,每期定一个主题推出专号……
  徐先生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常不自觉的握紧双拳来加重语气;他曾经是多愁善感的诗人,出版过两本以情诗为主的诗集,前几年他出国留学,回国以后,他的热情转变了方向。而唐先生则比徐先生多了几分老成持重的感觉,他是个用功的学者,终日以读书思考为主要活动,长期的缺乏运动使他有点未老先衰,还不满四十岁,就已经两鬓斑白了。
  杂志开始以新的面貌呈现出来,也陆续有新的伙伴加入,慢慢的稳定了下来;唐先生主编的一期特辑里,刊载了一篇引起争议的文章,他们的杂志又慢慢的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唐先生便费心的安排了一场笔战,把一个平淡无奇的古代历史上的一个毫无重要性与影响力可言的小问题,以他诉诸情绪的文字,吸引了许多专家学者参加笔战,唐先生的世界也登时热闹了起来,杂志也开始复活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开了一次成绩中上的画展,忙了一阵子;画展结束后,她才注意到,许久没有看到张先生了。
  “他最近有点……他跟唐先生,有点儿意见不一样!”丈夫深锁着眉头回答她的问题。
  “哦。”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在她的看法上,张先生是个朴实正直的人;几年的相处,她了解张先生的为人,原因不会是因为一点儿的意见不合;可是唐先生已经隐隐的成为杂志的主人了,她用沉默的眼光来注视自己的丈夫。
  “我想,我应该找他谈谈──”
  张先生来了。
  “当初,我们抱定的信念是‘学术救国’;这样子,涉及人身攻击,蓄意安排笔战,我是不赞成的!”
  寂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的声音:
  “我生平最服膺伏尔泰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的意见,可是我拚死要维护你发表意见的自由!”
  她沏了一壶好茶,茶香四溢,于是,大家不再说话了。
  张先生走了,唐先生邀请了他的朋友黄先生参加杂志社。不久,唐先生在杂志上推出了一期纪念他一位已故去的老师的专号,在久为人景仰的学界大师的盛名下,唐先生以衣钵弟子的身分出现,因此也赢来了不少青眼,唐先生便开始为大众认知了。
  杂志一期一期的出版,唐先生开始计划在一年以后恢复月刊的形式。他仍负责撰写社论,常要为杂志本身所推出的专号,和所制造的笔战辩护,他常在夜里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午夜梦醒的时候,她总是听到丈夫在书房里来回踱方步的脚步声。
  徐先生打电话来,约他们在咖啡厅见面,他刚刚离了婚。
  “所谓的爱情──都是经不起考验的玩意儿!”他咆哮着,眼睛红红的,牙齿黄黄的,烟抽得太多了。
  安慰徐先生的话,莫过于往昔已矣,今后还有新的开始等等;可是,天底下所有安慰别人的话都是在隔靴搔痒,徐先生在情绪极不稳定的状况下,发愤著述,一篇篇充满火药味的文章陆续出现,同时,他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看到别人不同的意见,便发狂似的痛予驳斥。
  丈夫对徐先生充满了同情与容忍。“徐,原来是个很可爱的人──”他说:“很有才气,很用功,本性很纯真……也许,是因为他怀才不遇……”
  “这样,总比他变得颓废、沮丧要好吧!”
  于是,杂志社的同仁从一群有理想的人逐渐换成了一群不得意的人。
  她第二次开画展的时候,张先生前来道贺,与丈夫寒暄、握手,一如往昔的,亲切如兄弟。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知识份子的良心,不是野心。”临走的时候,张先生用他那不标准的国语慢吞吞的说了一句话。他现在又发挥了农夫的本色,带着学生作田野调查,研究台湾的山地与农村问题,并且与他的学生办了一份小型的社区报纸。
  丈夫没有答话,她明白他处境的槛尬。
  唐先生把杂志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我们要尽快实现我们的理想……为了这个目标……在这个过渡时期……极需要使用手段!”他正在筹办座谈会,预备在会上攻击一位“躲在象牙塔的人”。
  徐先生、黄先生都热烈响应着,杂志社里一片密锣紧鼓。
  “雪柔──”丈夫回到家里,人在摇椅里晃着,闭着双眼,悠悠的说话:“我们去开一家店,中间是咖啡座,左边摆书,右边挂你的画──”
  这是他的“归去来辞”。可是她明白,他根本不可能离开杂志社,在那里,他有一份割舍不掉的感情。
  近来,他对著述也开始意兴阑珊了;所写的,只是杂志所需要的文章,而不再是他素所投注心血的史论。
  她不免有点儿担忧。幸好,几个月之后,他的精神又振奋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们的杂志终于恢复了月刊的形式。
  杂志社为了庆祝这桩盛事,特意的举行了一个小型茶会,会中他以硕果仅存的创办人的身分说话,向与会的新朋友讲述几年来这份杂志所经历的兴衰与沧桑,以及今后将要担负的使命。“我们相信,将来要撰写中国历史的人,都必须详细阅读我们这份杂志……”他两眼发光,滔滔不绝的说着,意气飞扬得与当年一模一样,她看着,不自觉的流下感动的热泪。
  她的感动中带着几许激动,她想起多年前自己画的那幅“不朽的冠冕”;几年的时间,她从崇拜偶像变成了崇拜真人──那天夜里,她激动得握着画笔,为他画像,完成之后,她将它题名为“不朽者”。
  他撰写社论,又恢复了往日的使命感。杂志的内容已经从学理逐步走向实际,外来的稿件很少了,在意见的表达上,杂志成了“同仁刊物”,由唐先生与黄先生负责策划,他和徐先生负责撰稿,然后用不同的笔名出现,好在读者并没有减少。
  徐先生颇具文学素养,因此把杂志带进了一场文学论战里。原本是享有绝对自由的文学家创作的方式,在众人的笔下成了争论的焦点,有几份报纸副刊与杂志纷纷成为论战的据点;徐先一的才华一下子得着了发挥的机会,兴高采烈的试图把文学艺术上多元的形式定于一,一篇又一篇的文字陆续发表;唐先生和黄先生对徐先生十分支持,尽全力的指挥着杂志在纷争中的攻击与防守。
  “从‘写实’出发”、“文学的触角”、“论‘新写实主义’”……丈夫的社论也在尽量的配合徐先生,甚至在社论中引用徐先生所提出的口号和文字,来做为整个杂志的立场与文学观;不久,他又撰写了一篇长达三万字的〈中国古代文学思潮的流变〉,阐述了历代的文学思潮,而特别着董于政治清明与否对文学思潮的影响;徐先生紧接着提出了一篇〈中国近代文学思潮的流变〉,越发引得众人侧目了。
  像一场玻璃珠游戏,五彩缤纷的弹珠在沙盘中滚来滚去,交错撞击着,发出令人炫目的火花;然后,冲撞中的玻璃珠滚得更快了,一下子全撞在一起,撞得彼此都破碎了,缤纷和绮丽都消失了。
  盛宴之后的冷清更令人难耐,无声的世界容易令人窒息。黄先生一边背剪着双手踱方步,一边向杂志社的同仁提出他的意见:“我们要改革……改革一切……除了文学,还有很多,别的方法!”两天后,深思熟虑的结果产生了。
  大家开始筹措经费,支持唐先生竞选中央民意代表;杂志社显得更热闹了,开始进入另外一种天地,新奇,而且充满了兴奋与紧张所带来的刺激。
  唐先生马上辞去了研究工作,专心准备竞选活动;杂志也一连串的刊登为唐先生竞选铺路的文章;“在我们的时代里”,丈夫在社论中如是说:“实行民主政治,必须有反对党的参政……”唐先生以组织反对党为政见,发表演说的时候,慷慨激昂得每至于声泪俱下,站在高高的台上,他的身影宛如一支燃烧中的白蜡烛,常令在台下听他发表政见的选民们担心他的健康状况。
  丈夫的助选工作还是撰稿,杂志是唐先生竞选的后盾,可以用文字的传播力量来吸引群众,对唐先生的竞选是大为有利的一点;于是,杂志成了一团火烫的熔浆,在众人的手中掷来掷去,作火球戏,被兴奋震麻了手心,并不曾感到它的灼热。
  然而,唐先生毕竟是“壮志未酬”了。正逢中美断交,选举延期了。
  唐先生回到杂志社来“坐困愁城”;丈夫却又夜以继日的埋头写作了。“中美关系的历史回顾”,在杂志上发表的时候,可以说是掷地有金石声──她感到欣慰了,毕竟,他在本质上终究是历史学者,不是巧言令色的官僚,也非野心勃勃的政客,他是真正的知识份子的典型。
  她深深的感动着。丈夫也厌倦了复杂的活动,回到自己的书房,致力于历史的研究,开始着手撰写计划已久的〈中国近代思想史〉,预备分期在杂志上连戴。
  徐先生认识了新的女朋友,忙于新的恋爱;百般无聊的唐先生只得计划携眷出国谋职……杂志社的一般事务落到了黄先生肩上,由他全权处理着。
  她举行了第三次画展,终于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好评,也受到了一两家国外画廊的注意,前来与她接洽,希望邀请她到外国开画展,她婉拒了。就在这时,唐先生实现了出国的计划,变卖了房屋,举家远赴异域。
  “过段日子,欢迎你们到美国来找我──”饯行宴上,唐先生志得意满的说着。
  送行本来是件伤感的事,但这次却是宾主尽欢颜。
  几个月后,徐先生与黄先生结伴前往香港,在香港,徐先生转到美国旅行;黄先生却去了日本,游玩了两周后返回国内,回到杂志社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些极为罕见的书籍作为礼物,其中不少是史学上的重要资料,丈夫忙不迭的道谢着,带回家中,在扉页里盖上了他的藏书印。
  “中国近代思想史”第一卷完稿后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时间始自晚清,人物始自康梁,终于民国缔建;第二卷以后便自民国元年始而详述细论各种思想与思想家。
  她常常陪着他彻夜写作。静坐一旁,随笔画着素描,他伏案的肩与背,凌乱的头发,支着额头的左手,执笔的右手,凹凸的指节,手背上的青筋,枱灯的光掩映着清楚的影子……一张张,画满了一本素描簿了。她仔细的看他,脸上深深刻着好几道的皱纹,两鬓已经微泛起灰白,可是眸中却仍然发着炙热的光。她莫名其妙的崇拜偶像的热情已经逐渐转化成永恒的信念,屈指算来,这其中竟然经过了十年的时间!
  她不觉的要流下泪来。也真是一段历史啊!后世的人会用什么样的文字来品评这一段历史呢?她想着,心里有一股冲动,想要跪下来嚎啕痛哭,可是,她忍住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黄先生以“涉嫌叛乱”的罪名被捕,杂志社也被查封了。
  在料峭的春寒里,他握着电话筒咆哮:
  “什么?这怎么会……我不相信……”消息来得突然,他发疯似的狂吼:“究竟为什么?”
  他倾听了大半个小时,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着轻微的战栗。
  “不,我不走。”
  电话的谈话结束了,他跳起来,冲进书房里。
  “雪柔,我要把书写完──到最后一秒钟──我蕴积的研究心得,必须要让它流泻出来!”
  〈中国近代思想史〉才写到第四卷,距离全书完稿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瘦削的背在书桌前显得更加弯驼,仿佛正在接受风吹雨打似的;她在他身边静坐,四周的空气显得万分肃穆,一个小时后,她离开书房,走进画室,钉上空白的画布,动手画下“不寐之夜”的第一笔。
  两天后,黄先生的罪证在家里被搜查齐全了,所有的文件、书籍、报刊、照片都一一列出;报纸的社会版用了不少的篇幅来报导黄先生其人和所犯的罪行,最后结论,近日内将移送军事法庭审判。
  移送军事法庭审判的有两个人──她的“不寐之夜”还没有画好,丈夫就被捕了;那天,他的〈中国近代思想史〉刚写到第五卷第一章。
  他触犯的是知匪不报与为匪作宣传的罪名。
  她的时间停留在民国六十八年二月十八日,此后就是一片空白。“雪柔,我要走了。”──他在家里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天,这一刻,一切都顿住了,僵冷了;她再也没有机会与他单独交谈了。
  天昏地暗了。
  再听到他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有着平静清晰的声音。站在军事法庭前,他侃侃而谈,解释自己的思想和著作,律师为他辩护:他是一名单纯的史学研究者,终日埋首书堆,对于黄先生的身分与作为所知不多……然而,黄先生所赠送的书籍对他造成了极为不利的证据;他在杂志上发表的每一篇文字,组合起来,也造成了另一项罪证。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说完了自己想要说出的话,同时也承认了他与黄先生的朋友关系,杂志社的发行人身分,和他所发表的每一篇文字均出自亲笔和自由意愿。
  “您多保重──”退庭的时候,律师合上了手提箱,走过来同她握手。
  “谢谢。”她强自支撑着:“谢谢大家──”
  回到家里,她独自在黑暗中等待着;一天,两天……等到宣判的时刻……五年有期徒刑……从法庭出来,她茫然的在马路上走着,空白与混乱互相交错,脑中纠缠着一千根针尖,刺得她麻木得失去知觉。
  春临大地,空中洒着阳光的闪金;可是世上只有她一个人孤独的在大地上行走。
  虚弱而疲倦,精神也几乎崩溃;她照了照镜子,镜中也是一片茫然。
  她的“不寐之夜”还没有完成,可是她把它从画架上取了下来,放到角落上去了。
  信件、电话,家里不断的有人来拜访……两天后,她通知电信局,停止电话的通话,也不再去打开信箱取件……她要自己与世隔绝,一周后,她走进画室里,画自己的第一张自画像……
  天色黑了起来,自画像挂在那里已经看不清楚了;方雪柔慢慢的直起腰来,自沙发上站了起来,默默的在屋里踱了一圈。
  她走到窗前,不自觉的伸出手去,触到了厚软的窗帘才猛然惊觉;记不清有多少天了,仿佛是从那天开始,窗帘就没有再拉开过;就这么的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她迟疑着,捏了捏那软绵绵的布,慢慢的把身躯移近了一些;终于,她掀开了一角窗帘,把头伸过去,靠在那冰冷的窗玻璃上。
  隔着玻璃窗仰望,云天浩渺,灰黯而终于沈黑的天登时漆然一片,却慢慢的升起一轮明月来了,永恒的光烘衬着万家灯火,台北的夜是闪亮的。
  她兴起了一种欲泫的感觉。星星、月亮、太阳,都曾是她作画的素材……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了自己尚未完成的“不寐之夜”,想起了这十年来的岁月……幸好,她的神智是清明的;她想着,对自己说,回到画室去吧!你执画笔的手不能停顿下来,你心中蕴积的,必须让它流泻出来……她想着,转身离开了窗口,在黑暗中摸索着拧亮了壁上的灯,然后一步步的走回画室去,在经过她的自画像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静静看了一会,然后把脸偎在画像上。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中国时报副刊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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