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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老天荒的等待──抱柱之信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为了适合缺乏文言基础的读者阅读,本书引述的古代寓言,大部分都作了有分寸的转述或意译,这是我完全保留原文的唯一一例。因为时隔两千多年,这个惊心动魂的故事对于现代读者来说,依然没有丝毫的阅读障碍。庄子作为横空出世、傲视古今的思想巨匠和语言大师,其思想的清澈纯净,其语言的极致性表现力,在这段文字中可谓淋漓尽致。庄子那朴素庄重而又简洁有力的行文,足以令所有操持汉语的不肖子孙惭惶无地。庄子曾自述他创作大量寓言的原因:“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语”之“庄”,本为庄重严肃之意,“庄语”与“戏言”相对。通观“寓言十九”的《庄子》,庄子完全称得上是中国的阿里斯托芬(但这种说法只会辱没了他和中国文化),他的幽默机智两千年来没有敌手。《老子》的老奸巨滑,可谓名副其实;而《庄子》的亦庄亦谑,又可谓翻云覆雨。庄子一旦作起庄语来,决不亚于希腊最伟大的悲剧家。
  本篇寓言仅寥寥二十二字,字数之少与古典文体中最短的二十字五绝和十六字小令相当,然而汗牛充栋的唐诗宋词,无一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短短四句家常话,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幕悲剧。它包含了全部的戏剧要素,有人物,有场景,有情节,有发展,有突降性的意外事变,最后当然还有悲剧高潮。由于有民歌式的复沓,才起即止,却不觉其短;由于有散文化的韵致,曲终奏雅,故回味无穷。而其脉胳之清晰、蕴涵之弘富、包孕之深广、慨寄之绵长,简直达到了增一字太多、减一字太少的程度。当代作家拾取洋人结构主义牙慧,号称零度写作,标榜零度情感,实际上却多为艳俗滥情的东施效颦之作。而庄子在这里没有用一个形容词,堪称零度写作不可企及的真正典范。
  我愿意不避画蛇添足之嫌,把它改写成一出独幕荒诞剧。

  时间:春日黄昏,冥色四合。
  场景:小城外,青石桥边,一溪碧水。
  人物:尾生,翩翩少年,一介书生。
  〔幕启,尾生上,步至桥洞之下。〕
  举目星空,
  月已东升。
  伊人忍心不来,
  我心怎不伤悲?
  谁知我忧,
  往来蹀躞。
  万籁俱寂,
  皓月中天。
  忽闻隐约有声,
  喜极飞步拾阶。
  延颈四顾,
  天旷树低。
  野望无人,
  月将偏西。
  忽悟失态,
  折回桥洞之下。
  其声渐近渐大,
  惊惶抬头,
  春洪已骤至。
  急欲逃离,
  才举足,
  复迟疑。
  望月掩面,
  回身舒臂,
  环抱桥柱,
  而洪峰呼啸而下。
  〔歌声渐起,词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幕徐徐落下。〕

  无须我说,读者大概都已看出,这个寓言是一个最早版本的《等待戈多》。在这桥洞之下,尾生和他的子孙们,地老天荒地等待着,等待希望,等待友谊,等待爱情,等待幸福,等待自由,等待一切。要等的一切都没等到,不等的一切却都不期而至。人与等待同在,而等待与绝望同在。时间之水不舍昼夜,已经流过了千万年,而等待永恒,绝望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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