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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骑瞎马的赌博──魍魉问影


  魍魉对影子抱怨道:“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为什么一点点品行操守也没有?害我跟着你疲于奔命,晕头转向。”影子对魍魉解释道:“你以为我是能自己作主的自由人吗?我只是略具人形的似是而非的人罢了,就像蝉换下的蝉翼看上去像蝉,实际上徒有蝉形,而非真的蝉;就像蛇换下的蛇蜕看上去像蛇,实际上徒有蛇形,而非真的蛇。我怎么知道我跟着的人为什么突然要走,突然又不走;时而停,时而不停;忽儿要坐,忽儿又不坐;刚刚还站着,现在又不站了呢?你抱怨我作不了主,难道你要我也像你一样不懂事,心怀不满地整天抱怨我的主人作不了主吗?实际上,只有当太阳和火出来的时候,我才能幸运地跟着主人;如果是阴天或夜晚,我想跟着主人还不能够呢!所以我的行动与否、存在与否,不仅仰赖于主人,还仰赖于其他种种条件。因此我虽然被主人弄得六神无主,但我对主人却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他来我也来,他往我也往。因为我猜想,我的主人行动与否、存在与否,也要仰赖于他的主人。我想他的日子也已经够难的了,我还是不要再给他添什么乱了。所以呀,你也该学学我,别一点长进也没有!”
  中国古人认为,人死变鬼,鬼死变为鬼之鬼,鬼之鬼叫×(上渐下耳)。而人活着就有影子,影子跟着人;影子也有自己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叫魍魉。就像影子跟着人一样,影子的影子也死死地跟着影子。闲话休题,且说影子跟着人,是因为影子对任何事情都不敢作主,也不愿作主。因为世上有太多的岔路,要不是人替他的影子决定该往哪条道上走,影子就会绝望地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等死。所以影子不像魍魉那样不明事理,不知感激,而是对人的任何决定和选择都无条件服从,哪怕人赐影子以死,影子也会山呼万岁,领旨谢恩。
  《列子》有一个寓言叫歧路亡羊,就是说可供选择的岔路太多,迷途的羔羊不知往哪里走。羊们渴望有个牧羊人来指点迷津。如果没有牧羊人,哪怕有一头牧羊犬狂吠着驱赶自己往悬崖峭壁上走,也比让他自己决定走哪条路好。事实上,羊们自信是世上最擅长于在悬崖峭壁上履险如夷的动物,所以宁愿有一头凶恶的牧羊犬,也比让他四顾彷徨强。墨子曾经在十字路口独自恸哭,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伤心,他说大道多歧,叫无知的人们如何选择该走哪条道?阮籍常常沿着一条路走到尽头,然后大哭一场回来。穷途末路,对中国人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梦醒了无路可走,还不如永在梦乡。他们从来不敢像汉尼拔那样说:“没有路,就铺一条。”他们也从来不敢像鲁迅那样想:“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魍魉有待于影子,影子有待于人,人有待于父母尊长,父母尊长有待于牧民的父母官,父母官有待于帝王。自帝王以下,都有可待的退路,于是都成了有待者。逃避自由、逃避选择的传送带,就这样一直传递到帝王的脚跟,连绵无尽的一大串影子、影子的影子,奴隶、奴隶的奴隶,紧紧盯着帝王的脚跟转,把不可转让的天赋主权,自愿转让给了帝王。中国乃至整个亚细亚所有古老的农业民族,因此永远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然而帝王同样是有待者,他同样有所有影子和奴隶的苦恼:面对两难无法选择,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然而帝王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主人,他已经无可待,至高无上的权力把他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但是要六神无主的帝王为民作主,真是强人所难。帝王剩下的最后法宝,就是扔硬币。中国人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深明此理的中国人的扔硬币戏法,无疑是所有民族中最巧妙的。所以中国人的扔硬币游戏最能糊弄人:卜卦──听听乌龟有何高见!因此,中国人扔硬币的最高宝典《易经》,就成了“五经之首”乃至“百经之首”,它至今还是中国人舍不得丢掉的祖传宝贝。
  《易经》正是由一位扔硬币专家、帝位觊觎者姬昌,在被时任帝王商纣关进牢房时发明的。商纣王在王宫里扔硬币:杀姬昌还是不杀?听说姬昌是圣人,圣人肯定不会吃人,更不会吃自己的儿子。如果是硬币这一面:他吃人!那么他就不是圣人,就夺不了我的天下,那就不杀;如果是硬币的另一面:他不吃人!那么他就是圣人,就会夺了我的天下,那就杀了。于是纣王就把姬昌的长子煮了送进牢房。姬昌在牢房里也扔起了硬币:吃儿子还是不吃?硬币的这一面:不吃就要死!那就会一直由纣王扔硬币,我的扔硬币天才就被埋没了。硬币的另一面:吃了就不是圣人!但不是圣人就不死,以后就由我来扔硬币。只要由我扔硬币,哪怕我吃人也会被认为是圣人。于是决定,把儿子吃了。纣王不是扔硬币专家,死后成了独夫民贼;姬昌是扔硬币的最高权威,死后成了影子魍魉和奴隶奴才们万代敬仰的周文王。他的《易经》,成了所有帝王的“最高指示”。
  事实上,帝王并非上帝,他的智力很可能不及中人,但却要扮演上帝的角色。上帝是无待者,所以上帝不掷骰子;然而扮演上帝而并非上帝的帝王却是有待者:打仗还是不打,这么干还是那么干,诸如此类;可惜对此他没有丝毫把握,只好听天由命地掷骰子──这是可能有的最大赌博,所有影子和奴隶的生死苦乐,就这样被闭着眼睛孤注一掷。如此危险的孤注一掷,当然要尽可能让全体下注者误以为十分安全,至少要让全体下注者认为保险系数很大,安全概率很高,让所有的影子和奴隶都觉得骰子掷得伟大、光荣、正确,而并非儿戏,否则他们就有可能撤注,甚至选择别人来做庄家──这样的事虽然不是天天发生,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免不了要发生的。成者坐庄,败者下注;此之谓也。“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正是轮流坐庄的意思。因此所有侥幸轮到坐庄的帝王,掷骰子都掷得像煞有介事,要有一整套故弄玄虚的庄严仪式和庄重程序,以便一直连庄下去。
  由此可见,庄子虽然姓庄,却反对由任何人坐庄;庄子虽然名周,却反对由周文王之流来掷骰子。庄子不反对自己有时在梦境里自愿变成蝴蝶,却反对任何人做自愿下生死注的影子和魍魉。因为庄子认为,这种生死赌博的危险性,丝毫不亚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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