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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对公孙龙的“支持”──失弓得弓


  楚王在云梦泽打猎,不小心把自己心爱的弓丢失了。左右的侍从立刻要去寻找。楚王制止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不必找了。”孔子听说此事后评论说:“为什么要把‘楚人’与‘人’区别开来呢?不妨说:‘人失之,人得之。’这样就符合仁义了!”老子听说了孔子的评论后说道:“为什么要把‘人’与‘天地’区别开来呢?不妨说:‘失之,得之。’这样就符合天道了!”
  寓言中的这个楚王非常了不起,他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君王。在他的心目中,他自己与他的臣民一样,都是平等的“楚人”。如果给这个楚王戴一顶现代化的高帽子:楚王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达到了伦理的道德境界。
  寓言中的孔子比楚王更了不起,他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在他的心目中,每个人与天下的任何人一样,都是平等的“人”。如果也给孔子戴一顶现代化的高帽子:孔子是一个世界主义者,达到了哲学的自由境界。
  寓言中的老子比孔子又更了不起,他超越了古今一切人,在他的心目中,人与天地万物也是一样的,都是造化和自然的平等产物。如果也给老子戴一顶现代化的高帽子:老子是一个宇宙主义者,达到了宗教的天地境界。
  这个寓言出自《吕氏春秋》第一卷,是该书的第一个寓言。它有贬低孔子、尊崇老子或曰扬道抑儒的倾向,在儒学成为官方学说之前,似乎也不足为怪。虽有褒贬,但这个寓言确实抓住了儒、道两家学说的要旨,寓言中孔子和老子的话,也都符合各自的口吻,称得上是一个极富中国特色的上乘寓言。但《吕氏春秋》是杂家之作,书中的大部分材料都是摭拾先秦诸子成说,而非师心独创。秦火之后,先秦子书亡佚甚多,因此《吕氏春秋》中的许多思想资料都成了海内孤本。这个寓言的原作者是谁,也就难以考定。现在能够看到的先秦子书中,惟有《公孙龙子·迹府》中涉及过这个寓言。
  公孙龙作为邓析、惠施之后的名家集大成者,以他的“白马非马”论名重当时,也受到几乎所有其他思想家的一致反对。但是所有的反对者都无法正面击败他的学说,除了谩骂和诽谤别无良策。于是孔子的后裔孔穿出马,假意请求公孙龙收他为弟子,但拜师的条件是,要公孙龙放弃“白马非马”的学说。于是公孙龙有一段精彩绝伦的言说:
  “我之所以为世所重,正是因为白马非马的学说,你要我放弃这个学说然后收你为弟子,那么我就没什么东西可教你了。况且你想拜我为师,说明你承认智慧和学问都不及我;现在却要求我放弃自己的学说,说明你又认定智慧和学问都超过我,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再说我的白马非马论,是你的祖先孔子也赞成的。楚王有一次打猎,丢了一把宝弓,他的随从要去找。楚王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去找?’孔子知道后说:‘只须说“人失之,人得之”就可以了,何必要说“楚人”?’由此可见,令祖孔子认为‘楚人’和‘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就是说,孔子认为‘楚人非人’。我的‘白马非马’,正是要论证‘白马’与‘马’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与你的祖先孔子的‘楚人非人’说的是同样的道理──虽说他并没有论证。你不反对令祖孔子的‘楚人非人’,却反对我的‘白马非马’,不是太荒谬了吗?总结一下,先生要维护儒学,却又反对孔子的‘楚人非人’;先生要拜我为师,却又反对我的‘白马非马’。这是双重的荒谬!”
  孔穿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此后再也没有人敢与公孙龙正面交锋。
  公孙龙的这段话,有两个要点,第一个要点是揭穿孔穿“先教后师”的可笑伎俩,用严密的逻辑证明了其中的荒谬。第二个要点是用孔穿的本门学说、他的祖先孔子的一个故事,引出与“白马非马”同构的“楚人非人”。虽然《公孙龙子·迹府》的原文并没有明确地归纳出“楚人非人”这一说法,而是我根据文意特别予以点出的,但那是因为文言尚简,公孙龙的本意无疑就是如此。不愿读原文的读者可以看我的转述是否逻辑圆满,愿意对照原文(见附录一)的读者可以判断我是否歪曲了原意。
  我并不因为赞成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就贸然假设这个失弓得弓的故事是史实──那样公孙龙就真的得到了孔子的有力援助,但恐怕公孙龙并不希罕;相反,我认为这是公孙龙创作的一个寓言。但正如我在本篇开头所说,这一寓言是符合孔学宗旨的,《吕氏春秋》的作者只是根据这个绝妙的寓言再加以发挥,踵事增华地添加了老子的评说而已。如果读者同意篇首的那个寓言是有说服力的,那么就无法站在孔穿们的一边来反对公孙龙。即便“楚人非人”之说并非史实,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也不会因为没有圣人的支持就失去其真理性。真理永远不需要圣人和任何权威的支持,真理只需要事实和逻辑的支持。
  至于“白马非马”学说以及公孙龙全部思想体系的重大意义,当然不是本文所能详论的。我只希望通过这篇小文,廓清两千年来中国学人对公孙龙的历史偏见──“白马非马”决非望文生义者所误以为的谬论──并盼望有更多的热爱真理者投身于对公孙龙的绝学的研究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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