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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过去了的,终将变成亲切的回忆



——桥儿沟的欢乐
易达美
到润之先生那里去

  1946年2月10日,在重庆校场口发生了一次震惊国内外的事件——国民党特务、打手冲击了广场上的一个群众集会。他们大打出手,郭沫若、李公朴等好几位知名人士被打伤,而这个集会只不过是为了庆祝国共联合的政协会议的召开,是很正当的。小哥和我随妈妈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当时我14岁,对有些事还不很懂。不久,妈妈兴奋而神秘地问我:“我要到延安去,你去不去?去找润之先生。”我高兴得跳起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去!”——有什么好想的呢?既然延安是共产党的地方,毛润之先生在那里,那当然是好地方。
  1946年早春一个晴朗的早上,我随妈妈搭乘一架军用飞机,离开了“蒋管区”的重庆,飞向延安。我哪坐过飞机呀,还是军用的。它颠簸得好厉害!不多久,我的新鲜、好奇劲就被不断地呕吐冲没了,我难受极了!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位面目慈祥,说话和气,略有点上年纪的人,递给了我几块水果糖,他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吃点糖吧!”我正为自己的窘相不好意思,旁边一个妇女对我妈妈说:“他是周恩来同志。”就在这一瞬间,我完全忘掉了难受,眼睛睁得老大,使劲地看着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妈妈欣喜地只是连声:“哦!哦!……”——
  谁不知道周恩来呀,何况妈妈多年来在家中订有《新华日报》,她常引导哥哥们讨论时局,我经常旁听,对这个名字早已熟悉了。我加入革命队伍,竟然是和这位世人敬仰的人物如此富有戏剧性的相遇为开端,多么意想不到和令人庆幸!
  两个多小时的航行,使我得以第一次俯视祖国的壮丽山河。飞机降落在春光明媚的延安机场。在前来机场迎接的人群中,我一下就看到了身材高大的“润之先生”——毛主席。抵达延安的第一天所经历的这一切,令我终生难忘。不久,我被安排到桥儿沟的延安中学学习。在这里,给我留下了一生中珍贵的一页。

一缸咸死人的挂面糊糊

  我被编入最低年级的十三班。这个班在沟里头的山腰上,一排好几个窑洞。我的个子小,又来自重庆那样一个城市,使人对我产生“没吃过苦”的印象,所以老师和同学都很照顾我,特别是班上几位年龄稍长、比较老成的女同学。当时,小米是我们的主要口粮。初次吃这种东西,一口下去,感到它粗糙、发干,难以下咽。开始,我用一个儿童漱口杯当饭碗,就这样还吃不完,到晚上,能不饿吗?可是我不敢说,忍着。一天晚自习过后,下着雨,我肚子又饿了,便早早上炕,缩在被窝里静听同窑洞几位女同学说笑。忽然,班上的两位大姐姐从外面进来,来到我的面前,有一位手里捧着一个中号的搪瓷缸,她把缸子递给我说:“吃吧,这是煮挂面。”我又高兴又难为情,爬起来,接过缸子把这珍贵的细粮往嘴里送。可是妈吔,咸死了!又因为缸子小,挂面已成了一碗齁咸的面坨坨。我老老实实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因为这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真诚关怀啊。45年来,每当谈到小米,我就想起当时的这件事,两位大姐姐的身影,更是历历在目。一年后,由于胡宗南的进攻,我们分散撤退,我再也没能和她们聚会,我甚至都想不起她们的名字来,这使我心里很不好受,深感对不起她们。今天,让我从心底呼唤一声:“大姐姐们,你们现在在哪里?请回答我!”
  我在十三班处处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怀和照顾,与这个集体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不久之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突然通知我说,我被调到高一个年级的九班了。我很不愿意,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十三班。可老师说必须服从决定。晚上,我便睡在九班窑洞里了。虽然九班的同学多数都是哥哥姐姐,他们对我也都很热情,但是我刚入学时得到的关怀、友爱来自十三班,我已经习惯了十三班,我眷恋十三班的老师和同学。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边哭边琢磨。最后,我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才渐渐睡去。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我悄悄爬起来,抱着铺盖,回到了十三班。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钢笔尖留下的纪念

  窑洞生活是别有滋味的,给我留下的情思和感受也是独特的。我们住在窑洞,上课在窑洞,革命长辈工作也在窑洞。多少个扭转乾坤的决策,多少篇经典著作产生在窑洞;多少震撼中外的消息在窑洞里编辑成文,又从窑洞印发出去,用电波传播出去。在桥儿沟东山、西山、前沟、后沟这一排排窑洞里,培养着革命的接班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才,往往不是在宽敞明亮、设备完善的大厦里培育出来的。在我们上课的窑洞里,老师面向洞口而立,课桌是长方的,靠洞墙两侧排列两行,中间是走道。每桌坐4人,两人一边,共一条双人木凳,所以4人是相对而坐,两人面向老师和黑板,两人背向老师,需要看黑板的时候,便转过身去。学校发的是很粗糙的马兰纸、蘸水笔和自配的墨水。因为窑洞墙是土的,不写字的时候,我们常常把笔尖朝上、笔杆插进墙里,把墙当成了笔架。4人一桌,又是一个学习小组,男女混合编,自习的时候,有时探讨,也有时说笑,求学的气氛欢快而又凝重,至今令我神往。有一天自习,不记得又是什么滑稽的话题逗得大家直乐。我边笑边抬起右手去取插在土墙上的笔,没留神,墨水还没干的蘸水笔尖,戳进我的食指第二节,好疼哇!笔尖上的墨水渗进皮下,还留下了一个小蓝点。到今天,这蓝点仍然依稀可见。每当我瞥见它,脑海中就闪现出45年前的那个情景,教室里当时洋溢着的盎然生气,就像气功场上的“气”,任凭风吹雨打,似乎仍在我周围弥漫不散。小小蓝点,我珍爱你!

把酱油和醋都吃光

  初到班上的时候,我是班上第一阔佬。临来延安之前,爸爸给妈妈一块像小骨牌那么大小的金子,以备不时之需。为了购置生活用品和改善一下生活,妈妈就到新市场的银行,请他们从那小块金子上削下一丁点儿,换成边区纸币。我来学校的时候,妈妈给了我一些钱。可是我用它做什么好呢?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可花钱的事情。时至1946年,在经过大生产运动之后,基本用品如牙膏、毛巾……都有了,衣服虽然一年四季只有夏冬各一套,但大家对物质生活是那样知足,那么不在意,每当领到任何一种补充用品、衣物,都总是那样满意。
  我的这笔钱财对身边的同学是公开的。我们为怎样使用它而动脑筋。终于,不记得是哪个聪明丫头想出一个好主意:
  大家到沟口外大路边那个小饭铺去吃白面馍。多好的主意!多么诱人的白面馍!下课后,我们便下山直奔那家饭铺。它和古装电影里穷乡僻壤的那种饭铺一样,一间简陋的小堂屋,三四张板缝裂开了的旧方桌,晃悠悠的木条凳,桌上摆着酱油、醋各一小壶。老掌柜过来招呼我们,我们异口同声、神气地喊道:
  “馍,就要馍!”“好咧,馍!”白格生生、热气腾腾一大盘馍放在了桌子中央。好心肠的掌柜给我们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粗碗,一双筷子,还给每人碗里倒了白开水。每人拿起一个暄腾腾的大馍,香喷喷地吃起来。又有人建议:把酱油倒在馒头上,开水里也倒上酱油,再加点醋,就成了高汤。于是,不一会儿,盘子空了,酱油和醋也倒光了。大家吃得心满意足。谢了老掌柜,我们欢笑着回到了后沟。就这样,总算把我那笔财产花光了。

骁勇的滑泥健将

  我们的“食堂”在沟底。没有“堂”,只是在伙房旁边开出了百十来米的一片土平地。从我们住的窑洞到伙房,是一条沿山腰蜿蜒而下的窄路。性急的人又从山上直对着下面饭场踩出了一条陡坡道。陕北的黄土地,一到下雨就泥泞不堪,尘土飞扬的道路这时变得又粘又滑。女生多半胆小,一般都老老实实沿着那条曲里拐弯的“正道”去伙房。我最怕下雨,一走一滑,越怕越滑,好像每一步都可能滚下山去。那是我到沟里以后第一次下雨,我穿一双布鞋,颤颤巍巍地沿“正道”往伙房蹭。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使我呆立在那儿。我看见,就在直通下面伙房的那个陡坡道上面,好多男生一手高举陶泥烧的大饭钵,一手举着边区自制的铝饭勺,欢叫着,直着身子顺陡坡道像滑雪那样呼啸而下,直达伙房。那虽然滑溜但毕竟发粘的、既不很直又不很平而且很窄的陡坡,那脚蹬布鞋直冲而下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多么壮观、精彩而又令人咋舌的景象!到现在为止,吉尼斯世界纪录也好,体坛奇观也好,我认为,我们桥儿沟骁勇的滑泥健将都是无与伦比的。他们创造的也是一种世界纪录,透出一股英姿勃发的朝气。

假小子现象

  小时候有次在画报上看到,外国一个电影女明星为了哗众取宠,吸引人们的注意,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一个闪着蓝色亮光的秃头。在我的观念里,除这位标新立异的明星外,只有男人和尼姑的光头是合乎情理的。可是,我却在桥儿沟的延安中学看到了好几个既非外国明星,又非中国尼姑的光头女孩!无论她们走在哪里,既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诧异,人们都认可了这个现象,给她们冠以“假小子”的爱称。是因为长得“男味”?不,她们漂亮:白皙的皮肤,大眼睛,红嘴唇,青春健美的体型。只是不要头发,一推到底!有一次,我憋不住,怯生生地问其中一位:“你干嘛要推光头?”她不以为然地回答:“省事,凉快。”“噢!……”我恍然大悟。她言之有理。——解放区的女孩子不爱美吗?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那时候更尚实际,因为摆在人们面前的课题,是用血和火去开创明天。于是,假小子现象便成为延安独特风气中的又一种独特现象。
  45年过去了,从桥儿沟延安中学窑洞走出来的少男少女们,沿着各自的人生轨道,经历了酸甜苦辣不尽相同的命运。
  去了的,把不屈的灵魂留在了人间;尚存的,继续着未了的神圣职责。我,也由一名延中的女娃学生,变成了一个“六十老太”。可是,请不要把我想象得老态龙钟的,因为我童心犹在,透过时间留下的光华,昔日桥儿沟的幕幕情景,欢乐也好,苦难也好,今天,都变成了亲切的回忆,牵动着我们美好的情思,把未来衬托得更加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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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达美
  女,延中十三班学生,北京市三十五中外语教师兼教研组组长,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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