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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刘子毅



李纳

  我和刘子毅的关系,与其说是师生,还不如说是朋友。想到他的死,悲愤压痛我的心。他是烈士的遗孤,没有死于敌我厮杀的战场,而死于江青等设置的酷刑。其“罪名”,仅为他的继母是贺子珍的妹妹。
  我和刘子毅相识于1943年末,那时。我从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调到延安中学教语文,并兼班主任。说实话,教语文已够我吃力的了,当班主任,更使我如荷重负,终日喘不上气来。孩子们大约在14至16岁之间,其中有几个大的,年龄与我相仿,刘子毅便是一个。
  大部分学生是烈士子女和干部子弟,正是爱吵闹的年龄,他们之间,忽好忽吵,有时我还没起来便打上门来,互诉对方的不是。排解纠纷这类事,弄得我束手无策。刘子毅年长,我从心里依靠他为我分忧解难。当然,也将我的想法告诉过他。
  我们的语文课没有教科书,靠自己选编。教课不久,我便发现学生们不喜欢枯燥的课文,倒喜欢唐诗;每讲唐诗,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奔入教室,有的带上小木凳,没有木凳便用砖头当座,膝上放块木板,木板上铺着马兰纸的小本,准备记录。
  我选的多是唐代诗人忧国忧民、关心民间疾苦之作。孩子们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样的现实,既陌生又愤懑。求知欲鼓舞他们偏要寻根究底。所以当我从那些专注的、打着问号的目光间穿出教室时,身后自然地跟着一群孩子,叽叽呱呱,问长问短。我的窑洞距教室很近,转过山坡便是,孩子们常到我的住处。刘子毅来得较勤,他对课文的理解深于其他同学,同学们的提问,有时他比我解释得更确切。
  刘子毅到我的窑洞来很随便,在无拘无束的闲谈中,我知道他父亲牺牲于上海,他就在流浪汉队伍中长大,当过童工,挨过资本家的鞭子。抗日战争后,周恩来同志在上海寻找到他,将他送来延安。他对继母很尊敬,他告诉我,继母当年在红军中可称得一名美人。母亲死后,父亲已经不年轻了,但因为父亲对党的忠诚和行动的果敢,却打动那位少女的心,坚决与父亲结为伴侣。所以在继母半身瘫痪时,总是他背着上山下山。他讲的许多故事,常常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劝他写成作文,他每次都写,也写得很快,可惜读来索然无味,不但别字连篇,上海土话更使人揣摩半天还摸不着头脑,所以要改,真也无从下笔。想教他怎样写,遗憾的是我也拿不出好办法,只有相视叹息而已。
  万万想不到我们之间也会发生冲突。
  有一天,一个同学来告他的状,我听后特别生气,立时将他找来。他一进门,便感到气氛不对,于是昂起头,有点突出的眼睛,射出倨傲的光芒:“班主任,你找我?”
  我的态度肯定生硬,话说得也不会好听,所以他还没有听完我的“训斥”,便爆发了愤怒的吼声:“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相信‘克里空’①的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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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里空:前苏联作品《前线》中一个说假话的人物。

  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副桀骜不驯的派头,就像当年对待压迫他的“老阔”一样。我顿时全身战慄,伴随屈辱的是眼泪,他见我居然哭了,起初一愣,顷刻之间,惊愕变成嘲笑:
  “班主任,你也太小资产情调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哭!”
  我二话没说,一头冲出窑洞去找校长,我的全部意念都是:“不干了!不干了!”
  校长宽慰我一番,当然,他不会让我走的。
  抗日战争胜利后,师生们各奔东西,我徒步到东北。这时候,蒋介石集团气焰嚣张,发誓要消灭共产党。敌强我弱,敌人步步紧逼,我所在机关被迫撤到佳木斯。国民党委派土匪为“反共救国军”,日夜骚扰,夜不能脱履。一个中午,刘子毅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阳光的威力和劳累深深刻在他脸上,我还来不及问话,只见他性急地从身上掏出一只鈖牌手枪交给我,说:“这次我和林汉南同志执行任务,火车开到牡丹江附近,忽与土匪遭遇,土匪包围了火车,我们猛冲出车厢,消灭了土匪,但不幸汉南牺牲了。这是我从土匪头身上缴来的枪,你留下防身吧。”
  我无言对答,将枪紧紧抓住,抚摸……我不明白,当时我想从枪上寻找什么。
  他告诉我,到东北之后,他便做公安工作,并向我倾诉了一段段神出鬼没的经历,豪情壮志,溢于言表。我庆幸他少年时的苦没有白吃,那些苦头终于变成财富了。
  全国解放,我们没有直接来往,但从他的同事口中,仍然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文革”期间,我和老伴先后身陷囹圄,母亲只得到上海去找妹妹。当时的首都处于空前浩劫之中,抄家、破“四旧”极为时髦。母亲深恐我的一部未完的文稿被毁,便将其随身携往上海。不料被上海的红卫兵搜获,一口咬定是档案,将我母亲扣留。我妹妹和妹夫焦急万分,走投无路,毕竟妹夫蒋祖林有见识,于绝望中豁然开朗,想起同学刘子毅。子毅这时正在上海火车站做保卫工作,日子也很不好过了,但得讯,仍不顾安危,挺身而出,四处奔走斡旋,使母亲得以脱险;我的文稿也避免了“灭顶之灾”。严冬过去,它终于重见天日,与读者见面。
  我对子毅一直怀着感激与思念之情,极想探视在水火煎熬中的他,但终因自己的处境也与他相似,得不到那份自由。
  直到1968年他蒙冤惨逝,仍未谋一面。想起来,不仅遗憾,尤觉凄楚。
                     199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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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 纳
  女,原名李淑源,1920年生于云南路南县。1940年奔赴延安,先后在中国女子大学、鲁艺文学系学习。1943年任延安中学语文教员。后在《东北日报》、《东北画报》任编辑、记者。解放后,1954年调作家协会任驻会作家。1958年,调安徽文联,从事专业创作。落户于安徽宣城,兼任支书。开始写作于1946年,作品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曾出版短篇小说《煤》、《明净的水》、长篇小说《刺绣药的花》、《李纳小说选》。《刺绣药的花》获人民文学首届长篇奖。《煤》被译成苏、英、东欧等文字。中国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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