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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七星高



安琪

  1946年,我和大后方一批知识青年刚到延安不久,蒋介石就发动了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边区自卫战争也就开始了。
  1947年的春天,胡宗南向边区大举进攻之时,延安各机关学校早已先后撤出。我们延安中学的师生也转移到延安北面的山沟里,继续学习。不久,我们这个学校就改编为第一野战军的第四野战医院,参加了保卫延安、保卫边区的战斗。
  医院那时的医药条件要多困难有多困难,连消炎用的磺胺、止痛用的鸦片酊,也是希罕的东西;给伤员截肢,用的竟是老百姓的菜刀和木匠的锯子。但是全院上下的工作人员对伤病员可是尽心竭力。特别是护士们就是延安中学的学生,他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给伤病员喂水喂饭,倒屎倒尿,洗脓洗血……对伤病员比对待自己亲人还亲。伤病员也把咱工作人员当成兄弟姊妹,伤口疼得汗把衣服都湿透了,还给咱讲他们活捉敌人旅长的故事呢!那时候,生活虽然很艰苦,精神上却很愉快,全军上下一条心,一股劲,就是有信心打胜仗。但大家都有一件大事压在心头,这就是:毛主席和党中央在哪里?因为,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冷风,说是毛主席和党中央已离开边区,过了黄河。人们虽半信半疑,并且自己安慰自己:毛主席和党中央走了也好,只要他们安全,咱边区就有希望,全中国也有希望,但心里毕竟不踏实。
  1947年5月,我们医院住在延安以北大约100里地的一条山沟里,接收的青化砭、羊马河、蟠龙三次战役的伤病员,大部分已陆续归队,工作也就不那么忙了。一天,我们院部的女同志正在对越来越多的头虱进行一次歼灭战——推光头,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野战军当天要在真武洞开祝捷大会。我们便邀约了几个同志,经领导批准,前去参加。
  为了避免空袭,祝捷大会将在夜里举行。但我们不等太阳偏西就出发了。一来是心里急。自从撤出延安,好久没开过大会了;二来从我们医院驻地到真武洞还有30里地要走呢!出了山沟,就是平川,真武洞就在这条川里,从真武洞离延安骑毛驴恰好是一天路程,骑马半天可到。川里大路上,转运伤员的担架队刚过去,输送军粮的毛驴队又络绎而来。毛驴还没过完,又出现了一批国民党俘虏,由我们战士押着向北转移。最后是三个俘虏军官骑着马,为首一人,年约五十上下,面色灰黄,精神沮丧。他就是胡宗南的“四大金刚”之一,国民党一三五旅旅长李昆冈。其余二人,一是他的副旅长,一是他的参谋长。那参谋长骑在马上正读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
  我们站在大路上正看得高兴,突然窜来一架敌机。边区军民对敌机早已见惯不惊。“倒运孙子!又来胡骚情!喔——
  喔!吁——吁!得儿——求!”老乡边骂边招呼着毛驴。说时迟,那时快,敌机已到了头顶上,人们已迅速散开,钻进了路旁的树林。“嘎嘎嘎——”美国机枪在半空中扫射,但川里已寂无一人。我们恰好和三个俘虏军官隐蔽在同一个小树林里,只听见他们也正在骂国民党的飞机。李昆冈以四川口音说:“你这个时候跑来捞屁!”参谋长的湖北口音:“可恶!可恶!”副旅长没吭气,但精神紧张。30年后,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赦名单上,看到李昆冈的名字。
  敌机一过,我们又马上赶路,在暮色苍茫中,到达真武洞。这里本来是一个大集镇,现在却是关门闭户,一无所有。
  只有前来参加祝捷大会的队伍。从延安北九沟十八岔里一下涌现出来成千上万的野战军,秩序井然地进入会场。一面面战旗像落日的余辉。这些三战三捷的英雄好汉们,个个全似铜雕铁铸。
  真武洞外的河滩是一个天然的大会场。河滩上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台上拉起了一幅“西北野战军祝捷大会”的大横标。台下满满地坐了一河滩队伍,当真武洞完全沉浸在黑夜里时,台上便升起了一盏盏明晃晃的汽灯。一位野战军首长来到台前宣布开会了。他的话不多,却传递出一个令人喜出望外的消息:周副主席来了!周恩来同志代表党中央亲自来参加这个祝捷大会啦!台下的掌声简直要把整个主席台抬起来。我们这些“散兵游勇”,站在队伍最后面,生怕看不见,听不清,直想往前钻。但一看纪律严明的野战部队,一行行,一排排,怀抱枪支,端坐不动,我们也就不敢乱跑,只有拚命伸长脖子,踮起足跟。唉,人为什么要眨眼?这会儿要能不眨眼该多好啊!
  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汽灯下一站,成千上万的指战员掌声雷动,兴高采烈,就像久别的儿女见了亲人一般。一个洪亮亲切的声音开了腔,周副主席简明扼要地讲了近几个月来全国的大好形势,表扬了西北野战军的辉煌战绩,然后就特别提高声音,并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前后挥动说: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最重要的——消息。毛主席和党中央——都还在——陕甘宁!咱们的三战三捷——
  就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毛主席和党中央——都很安全。大家都放心吧!毛主席和党中央——还要指挥我们——继续打胜仗,还要——指挥我们——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平静的延河好像涌起了千丈波涛,那是整个会场的沸腾的情绪;晴朗的夜空突然大雨滂沱,那是指战员们激动的眼泪;真武洞河滩刮起了一场飓风,那是整个西北野战军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誓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这个闹得天翻地覆的真武洞,离延安还不到40公里,但是龟缩在延安城里的敌人竟然毫不知晓!
  时过夜半,月出东山,祝捷大会胜利结束。当我们踏着月色和露水走在返回驻地的路上,新华社的电波正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全中国,传遍全世界。蒋介石、胡宗南听到这一消息时,该作何感想呢?不是说毛泽东早已被赶过了黄河,陕北已经没有共军了么?原来他们就在延安附近呀!——我们一路谈着,一路笑着,迎着壮丽的北斗星向驻地走去。
  祝捷大会以后,恼羞成怒的胡宗南便出动了大批部队两路包抄真武洞。这时,中央机关早已安全转移,只剩下少数后勤单位未来得及撤出,落在了敌人包围圈里,我们医院就在其中。医院本是学校改编的,干部多是“墨水瓶”(贺龙同志对我们教师的戏称),护士多是十四五岁的娃娃,伤病员缺胳膊短腿,还有就是拖儿带女的家属。但在野战军掩护之下,我们冒着大雨,日夜兼程,终于在两路敌人合围以前,从相距不到10里的空隙中突出重围,到了安全地带。一清点人数,伤病员一个不少,医护人员也一个不少,婆姨娃娃也一个不少,但却少了一个饲养员老惠。老惠不但年过半百,还赶着医院30头猪呢!3天过去了,5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惠还没有消息,大家以为老汉和猪都落在敌人手中了。正在难过之际,突然,老惠回来了!而且,猪也赶来了!30头猪,一头不少,只是一个个瘦得像猎狗似的,跑起来风快。大家眼泪都笑出来了。胡宗南呀,胡宗南,你的机械化部队连咱的猪也赶不上呀!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已如烟似雾,但这段往事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它永远给我以力量,给我以信心,给我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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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琪
  女,曾用名傅英。满族。延中教员。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主要从事唐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主持编纂《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并著有《书法奇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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