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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和吉田茂——东西方的会合


  1951年春一个天气和煦的下午,一位七十岁的日本绅士正在主持春季的第一次赏花会。就在这时,他得到了来自美国的消息:杜鲁门总统已经解除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一切职务,包括他的朝鲜战场司令官和驻日盟军总司令的职务。这位主人看来颇为震惊,他向来宾们表示歉意,告辞了。他感到心烦意乱,半个小时以后才算平静下来。
  这位绅士就是吉田茂——日本冷酷无情的首相。他知道此刻不是伤感的时候。这位惯于用锤子狠狠敲打对手的人,知道政治是一种残酷的职业。麦克阿瑟和杜鲁门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曾经打得难分难解,现在,麦克阿瑟终于败北了。杜鲁门是对是错姑且不论,但是,即使这位受人爱戴的将军今后不在其位,日美关系还是应该继续发展下去。因此,吉田必须谨慎行事,以免冒犯美国总统,不致使他从1946年起就力求生效的日美和平条约笼罩上阴云。
  吉田向他的国家发表了一篇广播讲话,不拘外交辞令地赞扬他行将离任的这位朋友。其实,这也是在他感情上的共鸣。
  然而,这种感情与吉田似乎是极其不相称的。他说:“麦克阿瑟将军为我国的利益而作出的成就,是历史上最光辉的业绩之一。
  毋庸置疑,他受到了我国全体人民最深切的景仰和爱戴。在他离开我们国家之际,没有任何言辞足以表达我们国家对他的敬意。”
  美国报刊报道了吉田的讲话。但时过不久,这些讲话就被麦克阿瑟去职一事所引起的喧闹声所淹没,并随着他的余生烟消云散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大多数美国人提起麦克阿瑟时,只是想到了朝鲜,或者想起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辉煌的军事指挥才能。其实,他最伟大的建树,还是在他的事业行将终结时吉田所准确地指出的那样:“正是他,把我们国家从投降后的混乱和疲惫中拯救了出来;正是他,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撒下了民主的种子。”在吉田发表这些议论时,麦克阿瑟正被指滴他鲁莽好战的各种批评所困扰。
  在日本的复兴上,吉田自己所起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然而,这位首相却非常谦虚。事实上,是麦克阿瑟和吉田一胜利者和被征服者,西方人和东方人,将军和政治家——一起使日本迅速地、戏剧住地转变成为当代世界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
  麦克阿瑟是一位美国巨人,一位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自相矛盾的传奇式人物。他既是一位审慎的、有头脑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位好摆架子和自负的战士;既是一位权力主义者,又是一位民主主义者。他还是一位天赋的有鼓动力的演说家,象邱吉尔那样工于辞令,使成千上万听众备受激励,并使大多数自由主义者为之折服。
  吉田是日本最黑暗时期的感情冲动的、暴燥的领导人。这位爱恶作剧的、喜欢雪茄的著名外交家,使他的国家从军事上被打败的困境中取得了经济上的胜利。他由于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言辞犀利,身体结实,而且是在对大部分人来说早已退休的高龄时期登台掌权的,因此经常被称作日本的邱吉尔。
  1945年,麦克阿瑟控制了从实体上到精神上都被打败了的日本。在这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国家死了二百万人,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平民。工厂被夷为平地。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奠定了日本势力基础的对外贸易业已不复存在。食品奇缺。更糟的是,日本人民把他们的全部信仰和能力投入到一场他们认为上苍不会让他们失败的战争中去。结果,他们的天皇却让他们放下武器。在日本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蒙受投降的耻辱。不久,裕仁天皇又公开地宣布他放弃历代天皇的神威,这是日本人民宗教信仰的基础。军事上的失败,只留下了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真空。然而,九年后,当吉田首相下台时,日本已是一个兴旺的、活跃的民主国家,正在建设成为自由世界的第二经济大国。
  人们普遍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麦克阿瑟干的。因为使日本改观的大部分社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改革,正是在1945年至1951年他在日本的任期中进行的。我对麦克阿瑟和吉田都很熟悉,对他们的生活也很了解,因此可以说,日本是在这两个人的特殊的合作下重建的。麦克阿瑟是法典制定者,吉田则是执行者。麦克阿瑟抛出提纲挟领式的法令,吉田再把它们塑造成为适合日本需要的东西。结果,在短短的几年中,日本就从一个极权主义的国家变成一个民主的国家,其业已崩溃的经济也一跃而跻身于世界最强大的经济之列。
  这一切都出乎意料。麦克阿瑟的批评者们把他斥之为一个自负的、严峻的军纪官员。其实,在整个历史上,他是最进步的军事占领司令官之一,也是在军事占领方面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之一。吉田作为一名看守官员,缺乏当官的经验和管理政府的经验。但他成了战后最好的首相之一,并且创造了一个温和的、保守型的、重视发展商业的政府,使日本离开了它原来的轨道。
  麦克阿瑟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在许多有关占领时期的报道中,吉田似乎均被这个影子遮住了。原因之一是,这两个人在个性方面存在差别。这在他们各自的文章里是显而易见的。麦克阿瑟的《往事的回忆》是一部戏剧性的书,有时还有些自我欣赏;书中所述的被占领时期的日本,似乎只是麦克阿瑟一个人在操纵。此书除了引用吉田给他的信中对他的赞美外,唯一涉及到吉田的,是提了一下日本的“有能力”的首相。相比之下,吉田的《回忆录》无疑是谦逊的。书中提到他完成的许多工作时,他只是勉强地表示肯定。
  从这两本书中,可以看到日本被占领时期的真相。当时,日本在美、日两国政府时而密切合作、时而互相摩擦的情况下度过了七年。麦克阿瑟用声明来进行工作,吉田则用有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小规模行动来进行工作。然而,他们每一个人都象对方一样重要,只不过是在麦克阿瑟巨大的权力和咄咄逼人的个性面前,吉田并不惹人注目罢了。
  使情况更糟的是,吉田在职七年间,被许多学者用惯用的手法作了否定的描写。有人把他刻画成一个总是迫不及待地、怒气冲冲地否定麦克阿瑟关于劳动、教育和警察方面的改革的人,一个使人不愉快的老式保守分子。另一些人则说,吉田对这些改革的修正,实际上是美国突然意识到在远东的联盟中需要一支强大的反共力量的产物。
  吉田实际上是一位小心谨慎的政治家,基本上具有开明的素质。他担心美国刮起的改革之风来得大快、太猛的想法,是无可非议的。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少憎恨外国人的人民,有着“借缺别国文化的悠久传统。但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新的影响,以便使日本社会富裕起来,而不是使之瓦解。这和麦克阿瑟向日本输入的概念并没有什么矛盾。他创造了一个民主的制度,并且期望日本人民变成民主的人民。吉田懂得,要让他的人民接受伴随新的自由而来的利益和责任,这都需要时间。他也知道,在美国行得通的东西,对日本不会都是必要的。
  麦克阿瑟和吉田两人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因此要求这两个人具有明显不同的气质。我与他们的初次际遇,就反映出他们两者之间的差异。
  我第一次见到麦克阿瑟是在1951年。当时,我是美国的一名参议员,在议会联席会议上听他发表“老战士决不会死亡”的演说。这位致身于现代政治史上最大的戏剧冲突之一的人,看来派头十足。他的谈吐十分有力,简直令人陶醉。他的演讲一次又一次地被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打断。当他饱含感情地用“老战士决不会死亡,他们只不过是渐渐地消失”的话语向大家道别时,许多众议员和参议员眼里噙着泪水,如醉如狂地欢呼着、跳跃着。这次演说所得到的掌声可能是空前热烈的,超过总统们从前在参众两院联席会议上的讲话所得到的掌声。当麦克阿瑟庄严地走下廊道步出会议大厅时,掌声还经久不息。
  有人说,我们刚刚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后来,另一位亲麦克阿瑟的参议员还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这次讲话使共和党人激动得落泪,使民主党人伤心得哭泣。
  两年后,我在东京第一次见到了吉田。我们第一次会谈时,他晚到了一会儿,用手绢捂着他的嘴和鼻子。他一再地道歉说,他是防止鼻出血——他又发出令人难堪的咯咯声,并且补充道,这是因为头天晚上鱼子酱吃得太多了。我不记得有哪位领导人能够如实供认这类事情,特别是当它对重要的政府工作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话。
  我与他们初次见面得到的印象,又为后来的事情所证实了。麦克阿瑟是一位英雄,一位仪表堂堂、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退休住在纽约时,每一个象我一样应邀前往他的寓所会见他的人,都恭顺地看着他在屋子里踱着步,静静地聆听着他描述他正在思考的问题。与麦克阿瑟不同,吉田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他低低地坐在一张椅子里,那恶作剧似地呲牙咧嘴的脸,有时为他的雪茄的烟雾所遮盖。他喜欢用幽默的谈话表现他的见多识广。
  他们也有类似之处。两人都是博览群书的知识分子;这两位大权在握的人,也都已年届七旬;他们都出生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在公开场台下,每人都摆出一种老式的尊严和庄重的姿态。但是,麦克阿瑟从不使自己的举止显得软弱。一位一度当过他的助手的人说:“即使受到挫折和谴责时,他也保持着一个绅士的傲慢。”相比之下,在需要这一套的时候,吉田则会表现出使人喜欢的粗鲁。在日本议会中,他曾把社会主义者称之为“笨蛋”。他甚至拿起水壶,往令人厌烦的摄影记者头上浇水。
  如果我第一次和麦克阿瑟及吉田相遇时,就猜测他们一位是傲慢的空想家,一位是顽固的现实主义看,那么我是猜对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战后的日本需要他们两人。没有麦克阿瑟的幻想,必要的改革就不可能进行,没有吉田事必躬亲的精心安排,这些改革则会使日本更趋于混乱。
  就本质而言,麦克阿瑟是西方人,他的生活却倾向于东方;而吉田是东方人,他的生活却倾向于西方。他们开创了一种使他们的文化都能适用于拥挤的日本列岛的局面,创造出一个新的、强大的自由国家。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将军之一,也是最炫人眼目的人物之一。他的个性有时比他的成就更引人注目。由于他的贵族出身和夸大其词的演说,使他成了哗众取宠的人和爱说挖苦话的人唾手可得的攻击目标。他们把他描写成为一个极度爱虚荣的、不合潮流的人,一个晚生了五十年的、傲慢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人。他夸耀美国制度的伟大的讲话,总是那样激烈和鼓动人心,以至于被许多人嘲笑为沙文主义。
  但是,他的批评者们发现很难对他产生偏见。他的个性是极其复杂的,以致于一位伟大的演员,甚至象格雷戈里·佩克这样的演员,也未能在银幕上抓住他的特点,不能象乔治·斯科特一样,抓住另一位伟大而并不太复杂的将军乔治·巴顿的特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我作为一名海军指挥官被分配到南太平洋的海军陆战队空中战斗运输队时,我第一次对麦克阿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听到的是对他的一致的否定。因为这既受到那些对麦克阿瑟通常心怀偏见的记者们的渲染,也受到常见的陆、海军之间互相竞争的情绪的影响。
  例如,我们使用的C—47型运输机有两种座位:不舒服的翻板座是供机务人员用的;一对舒服一点的、航班型的座位是供高级官员乘坐的。后一种座位就被讥嘲为“麦克阿瑟座位”。
  总而言之,这位将军的名声和事实完全不符。在占领巴丹半岛和柯里矶多岛期间,麦克阿瑟坚持住在地面上的房子里,而不是住在地堡里。这样,他自己和他的家庭就暴露在日本人的炮火之下了。我们听到他在巴丹半岛上的属下称他为“堑壕里的士兵”。当形势变得无望的时候,他除了留在岛上用他的手枪尽可能多地打死日本人,直至以身殉国以外,别无其他想法。最后,是罗斯福总统下令撤离,他才离开该岛。后来我们听到的情况却是:当战事转趋激烈时,麦克阿瑟带着他的妻子、三岁的儿子及中国保姆仓猝地撤出该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麦克阿瑟的绰号是“堑壕里的士兵”,这是具有讽刺意味的。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确实和美国步兵一起在法国的地下掩体和壕沟里呆过。他作为“彩虹”师的参谋长和后来的司令官,由于战术娴熟、临危不惧而备受他的部队的赞赏,甚至是尊敬。在大队美军冲锋时,他不只一次冲在最前面。一年里,他两次负伤,因为勇敢而获得了七枚银星奖章。
  他的一生中面临的死亡多得就象例行公事一般。1914年,他在委拉克路斯执行侦察任务时,墨西哥人的子弹戏剧性地穿透了他的军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中过毒气,他的汗衫曾被机枪火力撕成了碎片,他在麦茨的指挥所,就在他撤离的当天被炸毁了。在麦茨的一次早期炮击中,他镇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对了解他、也关心他的幕僚们说:“所有的德国人都制造不出一颗能杀死麦克阿瑟的炮弹。”
  战后有一天,他的车子在纽约被一个抢劫者拦在路边。麦克阿瑟要那人放下手中的枪,用搏斗来抢他的钱。此人曾经在“彩虹”师服过役。当他得知他企图抢劫的人是麦克阿瑟将军时,连连向他道歉,让他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当日本人猛烈地射击时,其他人会寻思:如果炮弹袭来,应该跳往何处躲避。但人们经常发现麦克阿瑟还是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他对军官们和士兵们恳求他不要冒险的劝告无动于衷。他会说,这些子弹并不是对着他的。
  他经常把炫耀勇敢和冒失地走到危险地段的举止结合在一起。1945年,他在菲律宾群岛登陆,去看望他那些被收容在日本战俘营里的、营养不良、备受虐待的巴丹半岛和柯里矶多岛部队余部的士兵。他转向他的医生说:“大夫,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一直向前定会,直到我们遇见火力。我不只是说狙击手的火力。”他大步向前走去,越过了日本军队的尸体,一直走到能够听到敌人的机枪声在头顶呼啸的地方,然后才转过身来,缓缓地往回走,不怕日本人在背后向他射击。
  麦克阿瑟的一生,包括他所表现出来的有时近于鲁莽的无畏行为,是出于缅怀他的父亲——阿瑟·麦克阿瑟将军的公正的战斗意识。
  无论是出于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他们父子的生涯是极其相似的。1863年,年仅十八岁的阿瑟是盟军中的一名副官。他由于第一个将他们师的旗帜插上田纳西州的教区高地而获得了国会最高荣誉勋章。这为舒曼向佐治亚的进军揭开了序幕。由于在柯里矶多岛的英雄行为,道格拉斯也获得了国会最高荣誉勋章。阿瑟将他大半生时间花在驻守美国边境上——最初在西南方,尔后在菲律宾群岛。道格拉斯从1935年直到1951年被召回为止,也只回过美国一次。
  老麦克阿瑟和小麦克阿瑟——菲律宾人这样区分他们一都被远东和菲律宾对西方的前途的重要性所困扰。这两个人的一生,也都被打上了与行政当局发生戏剧性冲突的烙印—道格拉斯对杜鲁门总统;阿瑟对菲律宾行政委员会主席威廉·霍华德·塔夫脱。阿瑟当时是驻菲军事首脑。
  麦克阿瑟的母亲平姬经常激励他要以阿瑟为榜样,毕生奋勇向前,甚至超过阿瑟。当他去西点军校学习时,她随他前往,以便保证他能够专心致志学习,不至于使这位漂亮的候补生陷于罗曼蒂克的泥淖而断送前程。他毕业的成绩是他班上的第一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三十八岁的麦克阿瑟上校在法国战壕里作战时,他的母亲还给他的上司写了许多讨好奉承的信,其中包括给曾在他父亲部下服务过的泊欣将军写信。最后,在1930年他被任命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陆军参谋长时,她伸手抚摸他肩上的四星肩章,说:“如果你父亲还在世的话,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感到一切都如愿已偿了,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总是感到他被周围的人搞得与众不同,这使他颇为恼火,也导致他产生了某种实为无害的怪癖。在军队里,穿军服旨在显示指挥员的官阶。麦克阿瑟却坚决抵制,不服从这一套。另一名军官问到他的不寻常的装束时,他说:“你不服从命令,就会出名。”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经常戴一顶弄皱了的军帽,而不是戴正规的钢盔,穿一件高领汗衫,打一条上好的缎领带,穿一条马裤。有一次,他被误认为是德国人,暂时地被俘了。
  从1919年至1922年,当他任西点军校的校长时,人们经常看见他拿着一支短柄马鞭步行穿过校园。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太平洋地区经常穿着简朴而又非正统的制服,很象画报上登的那些在南太平洋一系列岛屿涉水登岸的美国大兵的样子——戴着墨镜,穿着褪了色的黄卡叽军装,戴着旧帽子,拿着玉米轴做成的烟斗。他没有佩带他获得的二十二枚勋章,只是在衬衣领子上别着五颗小星。
  有人认为,麦克阿瑟不用金色穗带、臂章和勋章打扮起来,这只会惹人喜爱,而不会引起反感。特别是本世纪中期以来,一般人都变得相当随便了。但是,麦克阿瑟的装束却使杜鲁门很恼火。这两人1950年在韦克岛讨论朝鲜战场时的情景就是一例。多年后,杜鲁门无意中说出,这位将军当时“戴着该死的墨镜,穿着一件没有系扣子的衬衣,戴着一顶有许多金属装饰的帽子。真是莫名其妙,……一个这样的老头怎么会被提升为五星上将?为什么他喜欢乔装打扮成十九岁的少尉呢”?
  麦克阿瑟没有必要穿戴得稀奇古怪而与众不同,因为他是他那个时代公认的、最英俊的人物之一。他还具有极大的个人吸引力——他的机敏和智慧,他的使听众着迷的口才,以及鼓舞军队和使下属绝对忠诚的能力。他在西点军校时的副官说:“顺从是一个领导可以掌握到手的东西:忠诚却是另一回事,是一种难以说得清,但又是领导人必须得到的东西。麦克阿瑟本能地知道怎样去得到它。”
  麦克阿瑟有吸引周围的人并使他们保持忠诚的诀窍。亚历山大。黑格和卡斯珀·温伯格两人,在我的政府和里根总统的政府里都是显要人物,他们就都在麦克阿瑟手下干过,至今把他奉为楷模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时,温伯格是麦克阿瑟太平洋部队属下的一名上尉,黑格是麦克阿瑟指挥的驻日美军参谋部的一名中尉。共产主义者侵入南朝鲜时,他是第一个向麦克阿瑟报告的值日军官。
  麦克阿瑟几乎从来没生过病。他唯一的正规锻炼只是健身操。但他持之以恒,有时一天走几英里,在办公室和起居室,在飞机上,或是进攻时在甲板上都如此。麦克阿瑟把他良好的体质和体力归因于有午休、几乎不饮酒、饮食适度的习惯和躺下就能睡得着的本事。他是一位笃信教义的人,但不经常作礼拜。
  在思想上、讲演上和行动上,麦克阿瑟都是一位受过训练的人。如果说,他给人留下最好的记忆的是他的“老战士决不会死亡”的讲演和他在西点军校的告别讲话,那么,他最生动的表现则是他在参议院朝鲜问题听证会上的答辩。当时我没有参加提问,因为我不是听证委员会成员。就在第一天,我看到了麦克阿瑟在尖锐的问题面前和只能等待几分钟的情况下是如何驾驭自己的,这使我折服。他显得那样才华横溢和迷人,使得我整整三天都去听他的证词。民主党参议员威廉·富布赖特和其他人准备得很充分,提了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难题,旨在证实麦克阿瑟违反了总统指示的精神和拒绝接受文明控制军队的原则。
  在这样的攻击下,一个比较渺小的人会被化成盲粉。但是在这次听证会的全部过程中,麦克阿瑟始终保持镇定。他从未陷入要他认输的、害人的圈套。在答辩中,他利用每一个问题进行应付裕如的交锋和反诘。在结束漫长的、使人疲劳不堪的一天的辩论时,他仍和开始时一样,才思敏捷、言辞犀利。
  他如何阐述问题这一点,比他表述的内容给人留下的印象更为强烈。当时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无论讨论的问题多么复杂,他都能用完美无缺的英语表达得有条不紊、准确无误。
  就象戴高乐那样,没有卡壳,没有不完整的思想,没有说了半句就停顿下来再从头说起的情况,而是一气呵成,好象他事先已经写好答案并把它们背诵下来似的。时过不久,我亲自了解到的情况表明,他在私人交谈中也是如此。
  1953年,在罗伯特·塔夫脱的葬礼上,我第一次与麦克阿瑟交谈。我提到塔夫脱是他的最忠实的朋友之一,麦克阿瑟立即爽朗地回答:“我是他的最伟大的朋友!”
  在那以后不久,我接到了他的助手——考特尼·惠特尼将军的口信,说下次我去纽约时,麦克阿瑟愿意见到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天,我首先与胡佛总统在沃尔多夫大厦31号A他的套间里吃早饭。在与这位被我们亲切地称为“领袖”的人的会见中,我总是能够受到教益。胡佛按惯例问了我的观点,在我回答他的有关政府预算和维持朝鲜停战状态的想法时,他注意地听着。
  胡佛是一位心地乎和的人。他是塔夫脱的支持者。但是,他当时唯一的兴趣是促使艾森豪威尔政府获得成功。早饭后,唯一使我感到不自在的时刻来到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吸一根他的名牌古巴雪茄,而我在早晨是从不吸雪茄的。不过,在二十五年前我试过。这次我又试了试。
  我们谈过话后,我坐电梯上楼,到37号A麦克阿瑟的套间去。惠特尼将军在门口迎接我,陪同我走进了客厅。胡佛的套间以其简朴、整洁和高雅给人留下了印象。麦克阿瑟的房间虽然同胡佛的大小相同,但显得颇为壮观。墙上贴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太平洋工作时搜集的大事记,给我的印象是:在美国最高位置上服务过的不是胡佛,而是他。他也收藏了一些精美的日本工艺品。
  当我走进房间时,麦克阿瑟向我迎来,握住我的双手。他说:“您能光临,太好了。”接着把我介绍给了麦克阿瑟夫人。她是我有幸见到的最有风度和迷人的妇女之一。她问候了我的夫人和孩子们之后,说声“请原谅”,就走开了。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谈。此后的八年间,我和他之间又有了一系列的交谈。所有这些都是令人难忘的。我们通常讨论美国的政治情况和当前的外交事态——更准确地说,毋宁说是他在谈论,我在听。而在我和胡佛的讨论中,他总是询问我对所议各种问题的看法;麦克阿瑟却几乎从不这样做。在和他的会见中,无论讨论什么问题,都象是个毕业讨论会,每一个来访者的最好的办法是:或者静静地听着,或者作笔记。在占领日本期间,麦克阿瑟与一位上校有一次十五分钟的约会。这位将军令人生畏的、滔滔不绝的话语,把上枝弄得目瞪口呆,以致于忘记了他来访的目的。后来,这位上校得知,麦克阿瑟还把他看成是一个“非常迷人的交谈者”。
  事实证明,我与麦克阿瑟的谈话就是他与艾森豪威尔政府之间十分有限的高层接触之一。我没有把谈话内容向总统报告。实际上,我记不得麦克阿瑟和艾森豪威尔之间曾经进行过讨论。我总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只要提起麦克阿瑟,好象别人对他都不大欢迎。
  从三十年代起,这两位美国伟大的将军曾经长期共事。那时,艾森豪威尔是麦克阿瑟的助手。我知道,在五十年代,麦克阿瑟曾不顾一切地想到华盛顿供职。他详细地向我描绘了一幅图画:如果任命他为国防部长或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话,他会如何削减军费预算,或者“在一个月内整顿好五角大楼”。但他终未如愿。
  艾森豪威尔或许有足够的理由不任命这位容易引起争议的五星上将在他的政府中任职——如果要五角大楼里的人听他发号施令,许多人准会发怒——但采用那样的方式对待麦克阿瑟,他的感情无疑也受到了挫伤。他从未直接贬低过艾森豪威尔,但有时也间接地嘲笑他。有一次,他和我谈到艾森豪威尔当他助手的岁月时,曾经说:“他可以写出一篇出色的文章,谈谈如何坚守或攻占某一阵地,只要你告诉他什么是阵地。”
  1955年,艾森豪威尔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引起了他是否可能、或者应该再次竞选总统的一些猜测。这时,我收到了麦克阿瑟通过考特尼·惠特尼捎来的口信:“麦克阿瑟将军将始终如一地站在副总统一边,”惠特尼对我说:“他还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别的人应该马上离开白宫。”在当时的情况下,麦克阿瑟的口信是很不适当的,因为如果艾森豪威尔得知此事,我将十分尴尬。记得我当时曾经认为,麦克阿瑟想看到艾森豪威尔离开白宫的心情,可能比看到我进入白宫的心情更为迫切。
  麦克阿瑟对艾森豪威尔拥有的声望感到不满。他也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人们对于艾森豪威尔和欧洲过分的关注,促使华盛顿忽视了美国在远东的地位。反过来,艾森豪威尔认为麦克阿瑟尽管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但是过于自负和富于戏剧性。他经常持有这样的看法。1942年。当他收到麦克阿瑟关于战略问题的一些建议时,他曾在日记中写道:“奇怪的是,他认为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还在学习。他的这一课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倒是不无益处的。”
  在六十年代的总统竞选中,麦克阿瑟并没有扮演突出的角色。但他煞费苦心地让我知道他是站在我一边的。六月份,我打电报就他由于促进了美日友谊而受到日本政府嘉奖一事表示祝贺。我热烈地颂扬了他对历史所作出的“英雄式的”贡献,并表示相信,这些贡献将会在“各地自由人民的遗产中留下它们的印记”。他在回信中写道:“您给了我一个不同凡响的祝贺。我已经把您的电报交给报社,以表明我完全支持您作为总统候选人。”也许只有象麦克阿瑟这样喜欢自夸的人,才会假定发表我赞扬他的电文是表明他支持我。不过,他对于作出这样的假设似乎毫不害臊。
  他经常在我面前评论肯尼迪,对他甚不以为然。我对此表示欣赏,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这些评论在大选前鼓励了我,在大选后又帮助我解除落选的痛苦。那次大选前,麦克阿瑟对我讲起肯尼迪的鱼雷快艇的功绩时,曾轻蔑地说,肯尼迪是“勇敢的,但非常莽撞”。他还说,“肯尼迪或许会在某一战役中由于缺乏判断力而受到军事审判。”1961年6月,即猪湾惨败后两个月,他又蛮横地批评了肯尼迪。他提到,他最近曾与吉姆·法利这位传奇式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前主席和罗斯福的知己谈过话。法利指出,肯尼迪的头脑非常敏捷、灵活。麦克阿瑟的反应则是:他不认为肯尼迪具有判断能力——在作出决定之前统观全局的判断能力。麦克阿瑟继续对我说,“一个指挥员至关重要的作用,就是从他收到的情报中,把占百分之五的重要情报和其他占百分之九十五的不重要情报分开。”他说,他认为肯尼迪关于猪湾事件的决策显然已经失败,由于这一惨败,肯尼迪还不幸地失去了军方和中央情报局的信任。诚然,他认为肯尼迪在政治上是“聪明的”,但又归因于肯尼迪为他提供了一架飞机,让他到菲律宾随心所欲地旅行。不过,他又说,肯尼迪“一到要作出决定时,就傻眼了”。在说了这些之后,他接着强调——他说话时总喜欢强调——“肯尼迪将会占领古巴。
  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将来他必定这样干,而且将要这样干。”
  麦克阿瑟不管谈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差不多总是要把话题扯到亚洲事务上。他曾经对我说,回头看一看,当初如果拨五十万国民党军队在鸭绿江一带归他指挥,他就能把中国分裂成为两半,一举改变世界力量的均势,可惜时机已经错过了。
  由于共产主义的蚕食,他对于亚洲的前途逐渐悲观起来。但是,他又认为,卷入亚洲大陆的地面战争将是美国的一大错误,他最后一次对一位美国总统提出的忠告,就是坚决主张林登·约翰逊不要向越南投入更多的军队。他觉得,我们可取的作法是:继续吓唬苏联或中国支持的造反者,并支持亚洲各国政府反对他们。
  他对政治问题的态度也是含糊不清的。他说,住在纽约并担任兰德公司董事会主席,这使他有更好的机会研究华尔街的商业;他还说,他发现他们“毫无特色可言”,“他们从不坚持原则”。他说,“他们遵循的唯一准则,就是拥护胜利者,并且不顾一切地支持他,无论他站在什么立场上。”六十年代早期,他对我说:高征税是美国的主要问题:我们这个国家变得更保守了。在1964年共和党全国会议前夕,他又强调了他的这种看法,认为戈德华特不应该被提名,因为他太保守。
  1961年,麦克阿瑟还对我说过:1951年,肯尼迪的父亲带肯尼迪本人去沃尔多夫看望他时,肯尼迪似乎已经是一名“社会主义者”了。他称赞肯尼迪确实具有“非凡的记忆力”,并说,当肯尼迪成为总统之后,对十年前他们在沃尔多夫的第一次会见还记忆犹新,而且异常的准确。使我尤为难忘的是,这也说明麦克阿瑟的记忆力非常之强。
  麦克阿瑟也给过我个人一点许多人认为应该照此而行的劝告。1962年,当我问他我是否应该回到加利福尼亚去竞选州长时,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说:“别去。加利福尼亚虽然是一个大州,但是那地方还是太窄小了。你应该呆在华盛顿,而不是在萨克拉门托。你应该参加国会竞选”就在两小时前,赫伯特·胡佛在六层楼之下的套间里,也给了我同样的劝告。
  在我的头脑里,我与麦克阿瑟的谈话总是与我和胡佛的谈话联系在一起的。这两人都上了岁数,都很聪明,都住在沃尔多夫大厦,而且我经常是在同一天拜访他们。
  我与胡佛的最后一次晤谈,是在1063年8月10日他八十九岁生日那一天。我顺便去走访他。他的护士告诉我,他病得很厉害,简直是不可能康复了。但他的神志一直很清醒。她告诉我,他经常在半夜里起身,倚在他的黄色靠垫上写东西。多年来,胡佛对成百封祝贺他生日的明信片,都亲自一一作答。
  护士说,他现在仍旧阅读这些明信片,但不能亲自作答了。
  当那位护士用轮椅把他推进房间时,我看到他被病痛折磨得十分消瘦,心里很难过。然而,他的握手还是很有力,声音令人吃惊的宏亮,对事物的评论也简明扼要,且击中要害。尽管他持强硬的反共路线,但他还是支持那个月美国与苏联签定的禁止核试验条约。他的观点是,“这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当前的紧张局势”。正如他指出的,“由于中国的缘故,赫鲁晓夫需要朋友”。他不同意阿登纳关于我们可以打中国牌以反对苏联的观点。他指出,她们都处于共产主义的早期阶段,因此是特别爱寻衅的。他也告诉我,中国人民是极富感情的人民,但他们不论对外国人还是对自己的同胞,也可能是“血腥的”。
  在1900年义和团造反的年月里,胡佛曾经作为一名采矿工程师在中国工作过。这段经历使他的上述态度显得更富于色彩了。在排外的义和团攻打天津的外国祖界时,他和他的妻子参加了保卫祖界的战斗。当时,义和团和政府军之间也互相残杀。胡佛说,他看见从他的驻地旁边流过的河里,漂浮着成千上万具尸体。照他看来,中国革命的大屠杀恰似同一个故事的另一章。他预言,在二十五年内,毛主义还不能使中国人民改变,因为“要改变一个民族的传统,是一件缓慢的事”。他说,美国应该尽可能少地和他们打交道。
  他对肯尼迪比对麦克阿瑟要更宽宏大量一些。他评论道:“肯尼迪比我所期望的要好得多。”
  对于戈德华特,胡佛与麦克阿瑟的看法也有所不同。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也许是赋予他以极大的权力,使之有机会自己试一试,而且“不要拘泥于我们的制度”。
  虽然麦克阿瑟和胡佛在相当广泛的领域里有着类似的见解,但是,我记得他们一次也没有互相提到过对方。起初,我以为他们彼此难得见面。但是,后来我从麦克阿瑟夫人那里得知,胡佛总统每年有五、六次邀请麦克阿瑟夫妇到他的套房共进私人晚餐。在那些时刻,我们时代两位最卓越的领导人得以坐下来进行令人神往的交谈。
  麦克阿瑟之无视军队中的方针政策,并不限于对军官们的服装条例置若罔闻。军人以服从上司的训示为己职。但麦克阿瑟并不经常这样作,哪怕这位上司是美国的总统。
  麦克阿瑟正确而他的上司错误的情况屡见不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自1942年到1945年期间,他带着他的军队熟练地横越南太平洋时所受到的兵员损失,远远小于美国军队在布尔格的一次战斗中所受到的损失。他的成功使他对来自华盛顿的命令颇不以为然。
  有一次,五角大楼对他说,重新占领民多罗这个菲律宾岛屿的计划太冒险。但麦克阿瑟还是干了,并且获得成功。攻占了吕宋这个大岛以后,他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又攻取了群岛的其他岛屿,在这些行动中仅损失了820人。在日本,他突然插手于社会和经济方面的改革,这超越了最高司令官的权限。
  但是,他的成就却是如此辉煌,以致于后来他虽然因为犯上而被解职,杜鲁门总统对他还是无可奈何,而且还嘉奖了他。
  除了他父亲有例在先外,还有两个因素对麦克阿瑟在蔑视更高的权威方面起了特别的作用。首先,从他的事业一开始,他就猜疑别的军官想攻击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对盟军在法国的肖蒙司令部里珀欣将军周围的人就不信任。后来,他的主要对手则是象乔治·马歇尔这样的军官,他在肖蒙时就和珀欣在一起。
  小赫伯特·胡佛这位麦克阿瑟的崇拜者在一次与我的谈话中,称这些官员们为“五角大楼小集团”,说他们只有在欧洲的作战经验,视野只局限在欧洲。麦克阿瑟认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特别是马歇尔,出于政治方面和私人关系方面的原因,总想在太平洋地区寻隙阻挠他的每一行动。他也认为,杜鲁门和他的军事顾问们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共产主义在中国的胜利;政府暖昧的亚洲政策,也使南朝鲜在共产主义的侵略面前敞开了大门。
  麦克阿瑟还蔑视坐办公室的人员。他本质上是一位战地指挥官,感到他与坐办公室的人比较起来,更了解战场上需要怎么干才对头。美国的历届总统们便是最高级的办公室人员。与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顶头上司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相比,这些总统并没有使麦克阿瑟感到更加可从三十年代起,麦克阿瑟与他为之效力的总统们的关系都不理想,虽然在每一种情况下引起不愉快的原因各不相同。
  在大萧条时期,他与胡佛发生了闻名的“退役补贴大进军”的龃龉。当时,25,000名老兵和他们的家属来到华盛顿,要求给予现金补贴。陆军参谋长麦克阿瑟质问游行者动机何在,还亲自跑到现场,和他们对抗。胡佛命令麦克阿瑟不要把军队派往游行者们的临时营地,但麦克阿瑟不顾胡佛的命令,驱散了示威者。
  他与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关系,尽管表面上看来很恳挚,但在三十年代削减陆军和空军预算的问题上,麦克阿瑟与罗斯福意见相反,这位将军对罗斯福决定不派兵增援巴丹半岛上的美军也深为不满。在麦克阿瑟得知罗斯福1945年去世时,他对一名下属说:“罗斯福终于死了:一个人要是从来没有讲过真话,谎言对他也就十分顺耳了。”
  在美国,没有哪两位领导人比麦克阿瑟和杜鲁门更加互相嫌恶了。早在1945年6月,杜鲁门就记下了给他自己用的一个备忘录:美国战后的一大难题,是“如何对付普赖马·唐纳先生、布拉斯·哈特和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他接着写道,“我们不得不让这些蹩脚货呆在关键性的岗位上,这实在是太可悲了。我不明白,罗斯福在九泉之下,为什么没有命令(巴丹半岛司令官)乔纳森·温莱特回家去和让麦克阿瑟(在柯里矶多岛上)当烈士呢!”反之,麦克阿瑟认为杜鲁门忽视亚洲,“屈从于难以控制的狂潮,”而且(就象一位批评家打算让他女儿唱歌时,突然要揍人家一样,)在关键时刻容易丧失理智。
  这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朝鲜战争期间终于达到了高潮。
  麦克阿瑟在朝鲜、甚至是在他的整个事业中的最卓越的杰作,就是在仁川的两栖登陆。这是他关于“在敌人没有想到的地方打击他们”的战略的最佳典范。
  1950年秋,联合国军队被阻遏在朝鲜半岛东南角的釜山。
  如果对集结在釜山前线的北朝鲜共产党人发动一次突然袭击,将必须冒兵员大量损失之险。于是,麦克阿瑟决定在朝鲜西海岸的仁川——汉城的外港登陆。登陆后,他计划从共产党人手中夺回南朝鲜的首都,用他过去在太平洋战争中把日本人孤立在岛上的办法,把敌人在南方的军队围困起来。
  仁川是一个不可靠的、危险的登陆点。起初,麦克阿瑟的上司对此是犹豫的。八月份,杜鲁门派他的顾问艾夫里尔·哈里曼到东京与麦克阿瑟将军会晤,研究朝鲜形势。哈里曼的军事助手弗农·沃尔特斯后来是我的一位密友,曾被我任命为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
  一天早饭后,在美国驻日本大使馆的餐厅里,麦克阿瑟将在仁川登陆时需要的补给品的清单交给了哈里曼。在盟军占领日本期间,麦克阿瑟和他的家人就住在使馆里。
  “我不相信象美国这样一个大国,竟不能满足我微不足道的军需补给的要求。”麦克阿瑟说着,沃尔特斯默默地听着。
  “告诉总统,要是他满足我的要求,我就在九月十五日涨潮时在仁川登陆,以这次登陆为铁锤,以第八军为铁砧,把北朝鲜军队砸得粉碎!”后来,沃尔特斯告诉我:“当时,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哈里曼对此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麦克阿瑟终于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增援。参谋长联席会议也批准了他的计划。1950年9月15日,这位七十岁的司令官站在麦金莱峰号旗舰上,注视着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为前锋的部队登上仁川,打败了北朝鲜三万多人的军队,我方仅损失536人。到了月底,他把共产党人赶回到三八线以北,将汉城还给感恩戴德的李承晚。
  仁川登陆后,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就麦克阿瑟的军队的目的是要统一朝鲜一事进行投票。这是响应杜鲁门政府单方面决定的政策的一个行动。但在十一月底,当麦克阿瑟的军队逼近鸭绿江时,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在林彪指挥下,竞排山倒海而来,迫使这位将军忍辱撤退。但这是典型的、熟练的和有秩序的撤退。对中国军队的这一行动,中央情报局和麦克阿瑟的情报处都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第二年春天,麦克阿瑟在得悉杜鲁门决定寻找一个停战的办法以后,发表了一篇关于朝鲜军事形势的辩护词,其中包括指出中国军队质量低劣,并暗示共产党人最终将被迫妥协。后来,麦克阿瑟还争辩说,任何一个司令官在战场上都有权向敌人发出这样的信息。他发表这个辩护词时,口气咄咄逼人,这也许是不明智的。因为它招来了北京和莫斯科的猛烈批评,也使杜鲁门丧失了他的外交主动权。
  更糟的是,在他呼吁中国人举行谈判一事公开化以前几天,麦克阿瑟给国会共和党领袖乔·马丁写了一封信。此前,马丁曾就蒋介石的军队是否可以用于这场战争一事征询这位将军的意见。麦克阿瑟在信中复告,应该使用蒋介石的军队。他又补充说,外交家们正在试图用言词来对付这场反对共产主义的战争,而共产主义在亚洲的胜利则必然导致欧洲的陷落。他说:“应该赢得这场战争。这样,欧洲庶几方能免于战乱,也能维护自由。”他又说,“胜利是没有代用品的。”
  当马丁在议院读完这封信时,引起一场狂潮烈焰,横扫国会,而且席卷白宫。甚至连平时比较冷静的参议员——那时我已是参议员——也吵闹起来了。虽然马丁是在没有得到麦克阿瑟的允许或认可的情况下公布这一信件的,但杜鲁门立即宣布了解除这位将军的职务的决定。麦克阿瑟是从新闻节目里首次得知他已被撤去所有职务的,这使他蒙受了额外的耻辱。前总统胡佛直接打电话给他,敦促他立刻回国,并告诉他国内情况的另一面:根据民意测验,百分之六十的美国人支持麦克阿瑟,反对杜鲁门。
  麦克阿瑟被撤职以后,我向美国参议院提交了一个吁请恢复他的职务的决议案。“我应该说,我并不是那些认为麦克阿瑟将军是一贯正确的人中的一员,”这是我在参议院里的第一次重要讲话。“我也不是那些认为他没有作过受到批评的错误决定的人中的一员。但是我应该说,在目前这种特定的情况下,他提出了一项可供选择的政策,它可能、而且将会得到美国人民的支持。他也为我们提供了政策上的转机——过去那些政策,几乎使我们在亚洲、甚至在全世界陷于灾难的边缘。”
  回顾以往的经历,我相信,上述的概括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虽然它受到了两党的指责。麦克阿瑟无视文明控制军队的原则;实际上也干涉了总统外交政策的实施。但杜鲁门政府的政策是缺乏自信和模棱两可的。这就是多年来,使麦克阿瑟备受挫折的根源。而他正是为数极少的、对亚洲有足够了解的美国领导人之一。他们看到不祥的力量正在亚洲发挥作用,我国则由于未能坚决反对这些势力而招来了祸殃。
  麦克阿瑟致马了的信和他的军事辩护词,并不是他对华盛顿的决策的首次评论。后来杜鲁门说,他在八月初就已经考虑过撤掉麦克阿瑟朝鲜战场司令宫的职务的问题了。当时,这位将军曾经致函“赴外参战退伍军人委员会”,谈论关于保卫福摩萨的问题。然而,杜鲁门当时并未这样做,因为他不想“伤害麦克阿瑟将军本人”。
  在整个战争过程中,麦克阿瑟和杜鲁门政府的摩擦随着政府的政治需要而时起时落。给“赴外参战退伍军人委员会”的信发出后,他差点儿被撤职。仁川登陆胜利后,杜鲁门却又飞到沃克岛参加一次会议,其唯一的、明显的目的,就是搞出一张这位被围攻的总统和那位受人欢迎的将军站在一起的照片。联合国军第二次攻占汉城后,麦克阿瑟深信我方即将获得全胜,这成为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障碍。戴高乐在麦克阿瑟去职后的第四天的一次讲话中说过:麦克阿瑟是一位战士,“他英勇无畏的优点在被充分利用以后,剩下的又使人感到可怕了”。
  最后,曾经宣称对麦克阿瑟个人的感情关照备至的总统,居然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下就撤了他的职。麦克阿瑟就此写道:“哪怕是一位勤杂人员、打杂女工或仆人,也不会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解雇。简直连起码的礼仪都不顾!”
  麦克阿瑟和杜鲁门个人之间的纠纷,是朝鲜问题上的争论的最富于戏剧性的集中表现。但是,这一争吵也可以解释为持有优先注意亚洲问题的观点的麦克阿瑟与美国过分注重欧洲的外交政策之间的斗争。
  杜鲁门对欧洲的政策——即杜鲁门主义、马歇尔计划和柏林空中补给线——是强有力和直截了当的。麦克阿瑟的亚洲政策却相当杂乱。共产主义在中国的胜利或朝鲜半岛僵持局面的存在预示着亚洲或东南亚其他国家将会落入共产主义之手的想法,对许多政府的决策人来说,似乎是太陌生了。不过,现在人们对它已经不再感到陌生。
  大多数美国人对远东问题也是缺乏远见的,这也许因为他们的根是扎在欧洲的缘故吧。麦克阿瑟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则是在亚洲度过的。许多人认为,他与亚洲人相处,比与他的西方伙伴相处更为自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他在菲律宾服役时,经常无视那种把菲律宾人和西方人隔离开来的、传统的“种族隔离”政策。三十年代,在他于马尼拉举行的宴会上,也难得看到几张白色的面孔。
  现在,中国再次登上了世界舞台;日本的经济奇迹对美国经济的霸主地位所造成的威胁也变得日益明显。美国人开始认识到,下几代人的世界历史,可能将是由东方的男女们来支配的。这一教训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记起1953年,我在担任副总统的头一年,就应艾森豪威尔总统的要求,用两个月时间访问了十九个亚洲及太平洋地区的国家。总统感到前任政府忽视了亚洲,并希望在作出可能会对亚洲有所影响的重大决定之前,能够得到有关该地区情况的第一手报告。一路上,我的夫人和我会见了几百位不同背景的领导人和凡千位不同背景的人士。我们看到了该地区的巨大的潜力;同时也清楚地看到来自北京和莫斯科的、直接的或间接的共产主义的侵略的威胁。该地区的一些国家,特别是法属印度支那国家,缺乏有能力的领导来对付这些威胁,我们对此尤感关切。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访问和讨论使我确信,在今后的年代里,亚洲将会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部分,美国的政策应该尽量考虑到这一点。这就是我在访问结束之时向艾森豪威尔总统和我们国家所作的汇报的核心。
  但是,一位副总统的一次访问不可能蓦然改变一个国家的态度。美国继续面向西方。我在1967年写的一篇文章中说过:“许多人坚持认为建立一个大西洋轴心是自然的和必要的。但实际上基普林还是正确的:亚洲人民又是如此之不同,以至于美国只是表面上关心亚洲。”
  半个世纪之前,麦克阿瑟就已亲自对远东作了一次调查研究,而且完全被它迷住了。他在1903年离开西点军校后,随他父亲视察了日本在亚洲的阵地和欧洲在远东的所有殖民地。
  全部旅行花了九个月的时间,这是麦克阿瑟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这里住了将近世界人口的一半,可能还把一半以上的初级产品用于养活后代,”他后来写道。“照我看来,这是再清楚不过了:亚洲和它的前沿岛屿与美国的未来,事实上,还有与美国的继续存在,都是息息相关的。”具有革新思想的麦克阿瑟在西点军校当了三年校长(在那里,他命令挂出亚洲地图,使士官生们可以研究它们)。在他个人的历史中,有二十年是与美国在太平洋的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1930年起,麦克阿瑟本人对美国在东方的地位开始发挥影响。当时他是美国的陆军参谋长,负责使陆军和空军保持可随时投入战斗的状态。在和平时期,要得到足够的军事预算是一件相当棘手和困难的工作,在萧条时期就更难了。
  1934年,在白宫发生了爆炸性争论的情况下,麦克阿瑟成功地劝阻了富兰克林·罗斯福,使他不再大幅度地削减防务经费。“当时我竭尽我的全部情感,置一切后果于不顾地劝说他。”麦克阿瑟后来这样写道,“我还向他描述了我们如果失去下次战争将会造成的后果:一个美国男孩躺在地上,敌人的刺刀戳进他的腹部,敌人的皮靴踩在他的喉咙上。他嘴里在咒骂着。我知道,他骂的这个人不是麦克阿瑟,而是罗斯福。”当他离开总统办公室时,军事秘书对他说,他“拯救了军队”;麦克阿瑟也被自己的大胆惊呆了,呕吐在白宫的台阶上。
  1935年,麦克阿瑟返回菲律宾,掌管军队。当时,菲律宾是美国的一个联邦。象他的父亲一样,他认为这些岛屿对于美国太平洋地区的任何防务计划都是至关重要的。但是,他在军事方面耗资甚巨的各种需求,却远远得不到满足。这是麦克阿瑟与他称之为“北大西洋孤立主义”——即华盛顿忽视美国在远东的利益、沉迷于西欧的发展的做法——的第一次龃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直至结束之后,这类摩擦发生过多次。
  虽然华盛顿终于在1941年给了麦克阿瑟较多的钱,但是菲律宾第二年还是落入日本人之手了。麦克阿瑟带领部队令人赞佩地撤退到巴丹半岛后,从柯里矶多岛的要塞向他的在奋战的部队许诺说,罗斯福正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但是,这些援助却被送到了欧洲。这使他怨恨罗斯福,并增加了他对“五角大楼小集团”的猜疑。
  他在日本担任最高司令官时,曾对来访者悲叹道,美国尚未开始认识到日本对亚洲的重要性和亚洲对世界的重要性—或是尚未了解到亚洲的巨大潜力。1950年1月,艾奇逊发表声明称,台湾和南朝鲜不在美国的防务圈之内。麦克阿瑟就此得出了如下结论:这位国务卿“关于远东的意见很糟糕”。他邀请艾奇逊访问东京。但是艾奇逊说,他的职责使他不能离开华盛顿——尽管他在任期中七次访问了欧洲。1950年,共产党人侵略南朝鲜,麦克阿瑟最后一次被召回军队服役。
  麦克阿瑟与华盛顿在朝鲜问题上的争吵,必须从其前因后果上来全面地认识。麦克阿瑟认为,中国人介入朝鲜战争一事证明,“从开头起,扩张权力的共同欲望就激励着每一个可能成为征服看的人”,与中国人的妥协,必将进一步鼓励共产主义在亚洲、甚至在欧洲的冒险。麦克阿瑟认为,倘能获得华盛顿足够的支持,他将能击败共产党人,使他们没有勇气再作这样的冒险。那时,中国人和苏联人之间还没有不和。我们国会中的许多人同意麦克阿瑟的看法,认为打败在朝鲜的中国共产党“志愿军”,是遏制威胁所有亚洲自由国家的侵略力量的有效办法。
  麦克阿瑟向杜鲁门挑战,并不是因为他渴望把战火扩大到中国,事实上,他从未打算用美国地面部队对抗中国的干涉和竞争。直到生命终止时,他依然认为把美国士兵送到亚洲大陆去作战是一件蠢事。他向杜鲁门挑战,是因为他长期以来怀疑华盛顿的决策人不了解亚洲,不了解共产主义在亚洲扩张所形成的威胁。他还坚信,如果让那种认为侵略者与美国发生小规模战争以后依然会安然无恙的想法蔓延,那也是很危险的。
  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懂得了威特克·钱伯斯的直觉。
  “对于共产主义来说,”钱伯斯在敦促我坚决支持杜鲁门的把美国军队投入朝鲜战场的决定时说。“这场战争不仅关系到朝鲜、而且也关系到日本。在日本还是非常不稳定、并力图从战争的破坏中复苏之际,如果朝鲜被共产党人接管,共产主义运动在日本就将得到巨大的推动力。”
  麦克阿瑟认为,在亚洲问题上,杜鲁门对他已经有过两次打击:杜鲁门未能保住中国,他模棱两可的朝鲜政策可能又鼓励共产党人去攻击南朝鲜。现在,中国军队参战了。麦克阿瑟认为,杜鲁门和艾奇逊又再次失去了理智。他担心的是,政府的胆怯最终会危及整个远东,包括日本。这促使他被解除了职务。
  在麦克阿瑟被免职的那一天,威廉·西博尔德这位驻日盟军外交部门的负责人和美国最为能干的一位外交官收到了华盛顿的指令,要他去会见吉田首相,让他相信美国对日政策不变。
  西博尔德被领进吉田楼上的书房。正穿着西服在花园里主持那天下午的赏花会的首相,换了和服接见他。他的客人后来写道:当时他“显然十分震惊”。
  西博尔德自己也被这则消息搞得心烦意乱。他担心吉田由于要作出对此也负有责任的日本式的姿态和因为他是麦克阿瑟的密友而想辞职。他告诉吉田,在往后的时日里,日本人民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以便带领他们从麦克阿瑟去职一事所产生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在会晤结束时,吉田答应西搏尔德:他将不会辞职。
  尽管吉田又在任上继续干了三年多,但是战后历史上这极其伟大的伙伴关系结束了。吉田除了一段短时间不在任上之外,从1946年起,他和麦克阿瑟一直在一起工作,以便在旧日的废墟中重建日本。
  麦克阿瑟在这方面作出的努力,相对而言是人所共知的。
  吉田却是战后世界上的一位无名英雄。他精力充沛,富于同情心,口齿清晰,政治上老练,怠我无私,而且深深地忠于他的国家,诚为战后各国领导人中的一位巨人。他也是少数几位退休和去世后仍然卓有影响的人物之一。甚至到了1982年的现在,日本仍旧按照吉田在三十年前确立的稳健的、有节制的原则进行治理。
  世界上每一个学龄儿童都知道邱吉尔和戴高乐。虽然吉田在许多方面和他们并驾齐驱,但是,除了日本人和象我这样有幸和他个人结识者之外,绝大多数人对他几乎毫无所知。
  就象东方迷住了麦克阿瑟一样,吉田对西方也着了迷。
  他与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其他许多受过教育的日本人一道,急于通过发展与外国的关系,为增进他自己国家的利益找到一条捷径。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生活就是许多世纪以来鼓励接受外国影响,但不允许它们瓦解日本立国之本这两方面互相结合的产物。
  从七世纪起,中国就对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日本的政体、军事组织、土地改革、宗教信仰、伦理道德和文学艺术的模式。从十九世纪起,日本又与美国有密切的关系。这在许多方面与日本和中国已有的关系类似。这种新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贸易的繁荣,珍珠港事件和巴丹半岛上令人痛苦的岁月,广岛和长崎的创伤,以及战后年代在商业方面和确保安全方面错综复杂的合作关系等方面。
  用吉田的话来说,“日本的决定性世纪”始于1854年。当时,日本人看到了美国海军准将伯里的船队的甲板上矗立着加农炮,深信他们不应该再顶住要求他们加入现代世界的行列的压力了。不久,一群维新派人物废除了幕府时代将军的统治——它代表软弱的天皇,统治日本达二百七十年之久。维新派使明治夭皇复位,让他到东京古老的宫殿里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宫闱原来一直被限制在政治上如一潭死水的京都。
  明治天皇和他的顾问们认识到,现代化是使日本免于象中国的一部分初印度支那那样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的唯一道路。他们也认识到,现代化管理有利于带来经济上的繁荣。这样,在十九世纪后期,日本开始用很长时间认真地观察美国和西方,很快就借鉴了教育、法律、农业和管理等方面的经验。
  明治维新派创造了一个尚有许多明显局限的民主制度。它更接近于德国的俾斯麦的民主,与美国或英国的民主不同。西方的这一套移植到了东方,但还不完善。西方的民主虽然被介绍过去了,但是东方的极权主义还阴魂不散,日本还存在着形式上的天皇。本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出现了经济危机,国际上对日本的敌意也增加了,这使人数极少的一群军国主义者得以利用由此而引起的民族主义浪潮,夺取了政府的权力。
  军国主义者——吉田称之为“穿制服的政客们”——获得控制权以后,命令人们服从他们,就象一个世纪以前的幕府时代一样。他们控制了皇位,并利用它的权威发号施令。
  吉田生于1878年明治维新的激烈变动之中。虽然他出生在东京附近,但是他的原籍是日本最小的岛屿上的土佐县。
  上佐的男人们以伐木和航海为业,在那个崇尚齐心协力和礼仪的社会里,他们是狙鲁的,具有粗旷的性格。上佐人被称为“日本的巴斯科人”;吉田象来自土佐的其他子弟一样,也具有粗鲁的性格。后来,他因为在政府工作方面作风蛮横,被称作“独断专行的吉田”。
  吉田是一位与明治维新密切相关的上佐人的第五个儿子。
  日本被占领期间,长子继承权被废除了。在此之前,长子以下的儿子们经常被别的家庭收养。吉田的养父是一位叫吉田谦三的人。他是吉田生父一家的朋友,在吉田茂七岁时便去世了,留下了殷实的家产。
  1906年,吉田从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职业外交官。或许是由于他的乡土背景,起初他被滴往中国供职,那里是外交官们升迁的一条慢行道。他只好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从家里继承过来的高标准的生活上。但是,吉田的婚姻是精明的。他的妻子雪子是牧野伯爵之女。这位伯爵是天皇信任的一位顾问。
  牧野作为日本代表团的一员,出席了1919年的巴黎和会。他让四十岁的吉田同他一起参加活动,这大大地提高了这位年轻外交官的地位。
  日本人怀着对威尔逊的门户开放政策充满乐观的态度去凡尔赛。根据威尔逊精神,牧野建议在条约中加进明确规定所有民族享有平等权利的条款。但是,对日本和它日益增长的海军势力深感疑虑的英国在美国的支持下,否决了这一条款。吉田发现,明治维新的理想主义和门户开放政策,都敌不过战后国际关系中的严酷现实。他悲伤失望地回国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吉田,是在1964年。当时,他邀请我到他在大矶的庄园吃晚饭。时已八十六岁的这位退休首相长时间地回忆了他在凡尔赛的经历。他说,他经常揣度,如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列强能够更多地接受日本的观点,那么,历史的进程就会不一样了。我发现,吉田从未因有这些经历而使自己对英国和美国耿耿于怀,这给予我的印象尤为深刻。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吉田在年青之时,就已具有伟大的个性和强烈的信念。
  然而,巴黎和会对他还是发生了影响。国际上对日本的敌意增加了。美国1924年的禁止一切日本移民入境的排外法案就是一例。他和许多其他日本人一样,对保证日本产品在亚洲有畅销的市场和为日本工厂提供足够的原材料等问题,日益感到关切了。1925年到1926年,他在担任日本驻沈阳总领事时,为他的国家在三十年代征服满洲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然而,吉田也绝不是一位在政治上追求时髦的人。就在日本屈服于军国主义之时,他开始和军国主义分道扬镳了。1932年和1933年,他在日本驻外大使们的一次旅行中,遇到了也在凡尔赛呆过的爱德华·豪斯上校——大战期间,他是威尔逊的亲密助手和顾问。豪斯向吉田提出了一个忠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他也给德国人提出过同样的忠告——豪斯说:在解决对外纠纷中,如果日本采用暴力手段而不是和平方式的话,明治时代以后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必将化为灰烬。
  受到明治以后亲西方传统的儒染的吉田,此时已成为一位国际主义的积极倡导者。他回到日本后,把豪斯的口信传达给那些愿意听的人。这些做法使那些“穿制服的政客们”对他的嫌恶增加了。
  1936年,一群叛变的军官在东京发动了一场预谋的政变——政变中,牧野伯爵险些遇难——军国主义分子控制了日本。不久,新首相提名吉田担任外相,希望筑起一道反对军国主义者的防线。但这个提案被军方否决了,吉田被任命为驻英国大使。
  他的这一任命是幸运的,原因有两个:首先,这使吉田离开了日本。当时,日本由于“秘密侦探”的滋扰,军方的对手们处于危险之中,备受磨难、监禁,有的甚至被暗杀:其次,三年的时间里,他对英国政治的进一步了解,使他温和的亲西方的政治哲学牢固地树立起来了。如果明治维新派们的梦想后来得以实现的话,那么,日本在许多方面就可以变成英国式的了:日本可以成为一个具有君主立宪政体、议会制和坚强有力的文官政府的、强大而卓有影响的岛国。
  吉田确信,日本毋需屈从于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即能保护其在亚洲的经济利益。他主张开展进攻性的外交活动,而不是进行军事侵略。尽管他持有反军国主义的观点,但在1939年返回日本后,他终于设法使自己免于入狱,吉田和日本政府中有影响的成员有联系。他徒劳地奋斗着,试图找到一条防止日本与美国和英国交战的道路。很久以后他提到,当时他曾经对东条内阁的外相说,如果不能“阻止日本对美国宣战,我将会辞职,以此来阻止内阁对美宣战,甚至让军方也考虑考虑。如果这种做法的结果是使我被暗杀,那么,这样的死也是幸福的”。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他转给美国大使约瑟夫·格鲁一张道歉的便条,并保证格鲁被困在美国大使馆时有足够的食品。这两件事情虽小,却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在战争期间,吉田是非正式的反军国主义的政治家集团的成员之一。他们被称为“主和派”。不过,他就象纳粹德国的康拉德·阿登纳一样,避免采用硬抗的做法,以免使自己被投进监狱,或处境变得更糟。但在战争期间,他与其他的反军国主义者一起,也多次讨论过伸出和平触角的可能性。最后,他还是在1945年被军事警察逮捕了。他们审问他给格鲁递条子一事和他在起草给天皇的和平呼吁书中所起的作用——政府的密探从他的家人那里发现了这份奏书的副本。他终于被投进监狱。
  他以其特有的幽默的性格,忍受了四十天的监狱生活。东条下台后,他确信自己不会再被陷害了。当他的儿子出世时,他的生父正好也是一名政治犯,羁留狱中。吉田认为,“尝尝监狱的滋味,对我来说也并不坏。这或者还是一个转机哩。”
  他受到了其他犯人的尊敬,并将家里送来的大量食物分赠给看守们。在轰作东京时,这所军事监狱遭到了直接破坏。于是,他被转移到郊区的牢房里。(他后来写道:“我想,我要是被活活地烧死了,那将是多么不幸。”此后不久,他就获释了,回到了位于东京南面四十英里的大矶的庄园,在那里休养。他错误地认为,他将会作为一位小有名气的退休外交官在那里度过他的余生。
  在日本被占领期间的一天凌晨,吉田驱车在大矶和东京之间一条被废弃的公路上行驶。“两个美国大兵突然出现在面前,向我的司机打手势,要他停车。”他后来写道,“我猜想他们是要拦路抢劫。但是,他们原来是想返口东京而迷了路的士兵。”吉田于是让他们搭上车。“我们没走多远,他们递过来了巧克力,然后嚼着口香糖,最后又递给我雪茄。”
  这是吉田特别喜欢的故事之一。“我记得我曾经这样想过,”他写道,“他们当时的这种做法,就他们而言,是很自然的。普通美国人这种内在的优良本性,使日本被占领期间完全没有发生冲突。”我在1953年遇见一群自由主义的日本知识分子,他们似乎也同意这种看法。他们告诉我,日本虽然存在相当程度的反美情绪,但这并不是由于美国军队的行为引起的。
  美国的友好,肯定是对日的占领获得成功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日本人用淡泊的态度接受了被打败的现实,并坦荡地接受了伴随失败而来的变化。麦克阿瑟立刻意识到,日本人民这些素质,将使日本在进入被占领状态后,能够有一个成功和令人鼓舞的开端。
  1945年8月30日,麦克阿瑟飞抵横滨,在那里设立了临时司令部。附近有一些拒绝投降的神风飞行队员和25万武装的日本士兵。虽然世界大战在两星期前结束了,双方仍以高度不信任的态度互相注视着。
  许多日本人预料,获胜的美国人占领他们的国家后,会象他们自己从前所干的一样:奸淫掳掠。反过来,许多美国人则担心天皇会带着他的残余部队逃进山里,进行旷日持久的游击战。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在菲律宾进行过“死亡进军”和在硫球岛及其他太平洋岛屿上敢于奋战到最后一个人的这支军队会很快投降。
  除了麦克阿瑟自己之外,别无他人。他还不顾助手们的劝告,坚持独自在完全没有携带武器的情况下在横滨着陆。他甚至不许他的助手们带随身武器。他确信,显示出绝对无所畏惧,比炫耀武力更能使不顺从的日本人驯服。这是一场特殊的赌博。但麦克阿瑟做对了,他在横滨安全着陆。邱吉尔把它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成中最勇敢的一次单独行动。
  正是用了如上所述的这种方法,麦克阿瑟实际上也已成了菲律宾人民崇拜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并与日本人民建立了类似的关系——基于绝对相互信任的关系。他总是用这种令人鼓舞的信念来巩固这种关系。当时许多人——英国人、俄国人,甚至华盛顿的一些人还坚持要把裕仁作为战犯处理。这位天皇也破例地到美国使馆去,向麦克阿瑟表示,日本发动战争的责任应该由他一个人承担。
  但是,这位将军看到了日本民族对天皇的敬畏。即使在投降后,他仍然是把日本人民团结起来的精神支柱。裕仁在1945年8月发表广播讲话,要求他的人民“忍受不能忍受的东西”和投降,这是麦克阿瑟能够在横滨安全着陆的一个原因。麦克阿瑟很快又喜欢上了读书,对当时门庭冷落的这位高贵的君主也不摆架子。最后,这位司令宫决定保持天皇的地位,在整个占领期间,与他和睦相处。按照麦克阿瑟1947年颁布的宪法,裕仁成为宪法上的君主。宪法对他的礼节性的作用有许多具体的限制。当时,麦克阿瑟还收到许多反对这一决定的劝告。他能作出这一决定,除了他的洞察力之外,还出自于他对他所管辖的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和人民的深切了解。
  后来,麦克阿瑟并没有完全废除天皇从前的那种绝对权威和把它转为己有。他把他的常驻日本司令部设在皇宫护城河的对岸。他在五年的统治中,就象裕仁以前一样深居简出和神秘。每天,人们只能在他的办公室、他在美国使馆内的家或在往返这两处的途中见到他。1945年到1951年间,他只离开东京两次,到日本以外的地方去。
  在此期间,裕仁则到工厂和农场巡视,有时在棒球场上出现,还到他的人民中间去,这在从前是没有的。虽然权力已经从他那里转到了麦克阿瑟手中,—1952年,又转到了人民手里—但仍然给人以一种感觉:麦克阿瑟将军就象以前的幕府将军或明治维新派一样,依然是奉天皇的旨意来治理国家的。
  一位日本人在谈到麦克阿瑟时说,“天皇再也找不到一位比他更好一点的人了。”
  虽然吉田是一位议会民主的拥护者,但是,他赤诚地效忠于天皇。他认为,麦克阿瑟对天皇的上述做法,是对日本的占领获得成功的原因,它比别的因素更为重要。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吉田对麦克阿瑟十分爱戴的原因。
  1946年,当六十六岁的吉田成为日本战后的第三位首相时,他感到相当出乎意料和勉强。由于麦克阿瑟清除了与军国主义有联系的人,保守的自由党实际上找不出首相候选人了。
  当时,吉田已经离开大矶,出任外相。自由党领导人转而想把最高领导职务交给他承担。他感到很勉强,最后还是同意了,但预先警告该党:他将要避免党内争吵和通货膨胀。当时,他只是被当作一位看守首相,后来却当了七年首相,五次组阁。
  他是一位果断的、有时甚至直率得使人不易忍受的领导人。例如,他对于那些能应用于社会的学问虽然怀有戒心,但还是真诚尊重的;而他对学者们却没有特殊的兴趣,除非他们和他意见一致。他公开号召人们不要成为一个“堕落的学者”。他在1947年的新年贺词中,说工人运动中出现了“叛徒”。这助长了全国性的罢工,使麦克阿瑟不得不亲自下令取谛,也使吉田的第一个政府倒台。1953年,他将日本被占领期间一些难以推行的改革作了修改,使之更为稳妥,但遭到一位社会党国会议员的阻拦。盛怒之下,他骂这位议员是“八格牙路”(混蛋)。他的对手为此发起攻击,对他的政府投不信任票。然而,他仍在嗣后的竞选中获得胜利,照样干下去。
  吉田这位日本的邱吉尔,是按照英国的邱吉尔最为现实主义的一个信条来管理国家的。邱吉尔曾经这样写道:“在危难之时不准备作不迎合潮流之事、在喧闹面前又不能处之泰然的人,不适合当部长。”战后的日本处于混乱之中,人无定见,事无定评,公众舆论混杂。吉田却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按照他自己的直觉办事,就象他的岳父牧野伯爵所称赞的:“茂可能缺乏吸引人的个性,但他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就这一点来说,他是可信赖的。”
  他没有象康拉德·阿登纳不信任德国人那样猜疑日本人。
  他仅就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灾难谴责了本国的帝国主义小集团。首相的一位亲戚告诉我:事实上,吉田对他的国家的人民是绝对信赖的,而且坚信只要他们的领导是坦诚的,他们就能够重建家园。
  他经常戴一顶贝雷帽,穿一件长披风,在东京的街上散步,听听人们说他些什么。他很少被人认出来,而且不只一次地听到人家说他是“光杆”首相。他没有把这种说法看成是侮辱。对他的战略进行批评的,大多是少数党人,因为他们首当其冲;其次就是来自反吉田的新闻界。人们发现他是意气风发的,甚至是有趣的。另一些政治家则纷纷指责他辱骂国会中的一位反对派是“混蛋”。但是,一位美国记者写道,一个人如果称一位出租汽车司机是“八格牙路”,得到的可能是“咧嘴一笑,而不是皱眉头”,因为人们有时不外是把它当作口头禅而已。
  吉田对他的下级,有时也象对待政治上的对手一样强硬。
  有一次,他为威廉·西博尔德举行宴会,也邀请了一位即将到美国任职的日本外交官员参加。这位官员和他的妻子提早离开了宴会厅,以便赶上回郊区家的末班火车。几天后,西博尔德获悉,因为这个人先于贵宾离开宴会厅,吉田已经取消了对他赴美工作的任命。吉田认为,这位外交官的做法,对于日本绅土和即将担任日本驻外代表的人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
  尽管他有时是专横的,但他还是具有在做出决定之前倾听专家和顾问意见的好名声。他不是那种面对新的情况或有益的争执却傲慢固执、不肯改变自己想法的人。他尊重在某一领域经验比他丰富的人。例如,吉田知道他自己在经济政策方面不大内行。于是,他象艾森豪威尔一样,在经济方面更多地求教于商业家,而不是官僚。实际上,他是少数几位任命商业家参加内阁的日本首相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象戴高乐和阿登纳一样,善于选择能干的财政部长——池田勇人即为其中之一。
  他是受吉田保护的人,后来也当上了首相。
  吉田虽然缺少经济方面的知识,但他具有抓住基本经济问题的某些直觉。例如,他确信日本必须使其工业基础现代化,才能在战后的国际市场上取得成功。这是对的,“值得庆幸的是,由于空袭,日本被夷为灰烬,”他曾经恶作剧他说,“如果日本现在引进新的机器和设备,它会变成一个生产能力远远超过战胜国的、光彩夺目的国家。为了拆除机器,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这个破坏是敌人给我们造成的。”吉田虽然爱开玩笑,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完全正确的。
  从1953年我与吉田在东京的第一次谈话,到1964年他在大矶请我吃饭这段时间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在私人场合的表现与他在公开场合中的暴躁的样子截然不同。在私下的谈话中,他才智敏锐,善于使人消除疑虑。他的话语对于不习惯枯燥乏味的、日本式的幽默的西方人来说,有时是很难立即领悟的。
  1953年,在招待我们的宴会上,吉田冲着坐在他身边的尼克松夫人说:一艘美国驱逐舰已经停靠在东京湾,“请告诉我,他们是来保护你们,以免使你们受到我们伤害的吗?”
  这位首相由于板着脸,又蓄着朴素的平头,起初看来似乎很严肃。当我们发现他的眼睛闪着光和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时,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在外交场合中,吉田经常说实话。战后,许多亚洲国家吵吵嚷嚷要求赔偿战争损失。印尼总统苏加诺在对日本进行国事访问时,可能心里确实也有这种打算。首相对此采取了攻势。
  “我期待着您的到来,”吉田和颜悦色地说。“从你们国家经常刮来的台风,已经给日本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我正等待着您的到来,以便就你们的台风对我国造成的破坏要求赔偿。”
  说完,吉田开心地笑了。苏加诺一生中很少象这次一样,完全怔住了,决定不再提战争赔偿的问题。
  吉田以其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来的自信和某种近乎天生的优越感,饶有兴味地管理着国家,过着日子。每天早晨刚到六点钟,他就在首相官邸散步,用镰刀割去他心爱的盆景周围的杂草。娱乐是一种很好的社交活动。他是一个天生善于讲故事的人,又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还是一名骑手。吉田小时候,是他家周围为数不多的、能骑马上学的孩子之一。他成了首相以后,就在皇家马场里骑马。
  除了中国食品以外,其他各种食物他都喜欢。他嗜爱特殊风味的日本米酒,并以每天三支的频率吸雪茄。他喜欢阅读日本最杰出的外交家们的传记,也读法文和英文书籍,熟悉这两种文字的文学作品。他失眠时,就靠读书以入睡,而不是吃安眠药。
  象正统的明治维新派的日本人一样,吉田每天读《纽约时报》和伦敦的《泰晤士报》,把他认为助手们应该阅读的文章和段落作上标记,送到各部门去。他很少有时间接触日本众多的新闻界,认为他们是难以驾驭和过分固执己见的。有时,他单独会见他欣赏的记者。但是,他也经常用准确无误的方式,向广大新闻界表达他的态度。他曾经叫警察把记者们从一次菊花观赏会上撵走,并且经常挥舞手杖轰走摄影记者。
  吉田深深地爱他的妻子雪子。她是一位业余的诗歌作者,其作品曾受到日本评论家们的赞赏。她把日本的主题和外国的风貌结合在一起。毫无疑问,这些诗是根据她对吉田出使外国时他们住过的地方的回忆而写的。战争爆发前两个月,她去世了。在她病倒住院的三个月里,吉田每天都在她的身边。美国大使约瑟夫·格鲁的妻子每天也去探望她,并给她带去家里烧的汤。
  吉日以后没有再结婚。有一次,当有人问他对续弦有何打算时,他简捷他说,“自从我的妻子去世后,我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吉田夫人去世后,他家正式的女主人就是他的懂多种语言的女儿阿曾和子夫人了。有时,她被称作“宝座后面的掌权者”,尽管她蔑视这种提法。1953年我们访问日本前夕,曾经担任过罗斯福政府驻俄国和法国大使的威廉·布利特对我说,在他看来,阿曾和子夫人和蒋介石夫人一样,都居于国际舞台上的第一夫人们的前列,从各方面来衡量,她都是符合这个标准的。她极其聪慧、优雅,是她杰出的父亲的可贵的同伴。有一次,她对我说:许多领导人是伟大的男子,但不是好的丈夫,“我宁愿要后者”。不过,很清楚,她认为她父亲两者都是。
  人们普遍认为,虽然要麦克阿瑟报答吉田对他的溢于言表的公开赞扬这并不符合这位将军的天性,但他们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很牢固的私人友谊。
  每天早晨,麦克阿瑟和他的儿子阿瑟在分别去司令部和上学之前,都要牵着他们心爱的小狗,在大使馆附近高高兴兴地走着。吉田的一位亲戚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吉田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去,发现这位将军情绪很低落。麦克阿瑟说,他们的一只狗突然意想不到地死了。
  从那以后,吉田喜欢上了阿瑟,好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位首相没有对麦克阿瑟说什么,而是不声不响地找到了一张这只宠物的照片,交给他的农林相,要他找到另一只和这只狗一模一样的狗,在国立畜牧业研究所找到了一只以后,吉田亲自把它放进私人小汽车里,带到美国大使馆,送给了阿瑟。麦克阿瑟在一旁高兴地看着。
  另一次,他送给麦克阿瑟一匹精制的玩具马,那是他在东京街头微服出巡时为阿瑟买的。几天后,当吉田再次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去拜会他时,看见玩具马还在这位将军的办公桌上,就在他喜欢的玉米轴烟斗旁边。吉田问麦克阿瑟,为什么他还没有把它交给他的儿子。这位最高司令宫有点局促不安,说,他自己也玩得很有趣。后来,他勉强地把这个玩具给了阿瑟。
  麦克阿瑟尊重吉田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也许是他允许吉田继续当首相。由于盟军占领日本,二十多万日本人——包括被吉田取而代之的自由党原总裁在内——被清洗掉了。如果这位首相在这个或那个问题上违抗麦克阿瑟的旨意,这位将军还可以象他干过的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吉田也清洗掉。相反,他还应这位首相的要求,清除掉吉田政治上的对手,这是尽人皆知的。
  吉田正如没有用谦恭或不搞摩擦来赢得日本人民的好感一样,也没有通过屈从来博取麦克阿瑟的尊重。1946年,当他正在遴选他的第一个内阁的成员时,东京的街上挤满了游行示威的人群,抗议食品短缺。他马上放出风声说,除非麦克阿瑟答应从美国运来大量食品,否则他就不再任命内阁成员。他私下还说,“美国人一旦看到整整一个月里全国人们的手里挥动着红旗的话,一定会给日本运来食物。”
  麦克阿瑟听到这些话后,派了一辆有篷吉普车把这位新首相接到他的办公室。二十分钟后,吉田回来了,看起来非常镇静。麦克阿瑟已经答应在他主管日本期间,决不让一个日本人饿死。吉田马上应允当晚完成组阁。
  麦克阿瑟不得不向华盛顿兜售他的上述意见。当时,华盛顿一些自以为正直善良的人们反对用库存的军事物资喂养美国从前的敌人。因此,他写道:“要么给我面包,要么给我子弹。”结果,华盛顿还是送去了食物,使麦克阿瑟得以履行诺作为一位首相,吉田的处境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他在发挥个人的首创精神方面受到严格的限制。他的政府用大部分时间对来自麦克阿瑟和他的下属的指示作出反应。对一些改革,他诚心诚意地接受了,另一些他进行了抵制,但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又有一些他是反对的,并且最后撤消了。
  吉田受着夹板气。他的对手们把他称作美国的替罪羊。
  1953年我们访问日本时,约翰·艾利森大使告诉我,在日本的某些反美情绪,实际上就是反吉田的情绪,因为他采取亲美的姿态;与此同时,美军占领机构里的一些工作人员则认为他是一位令人厌烦的人,并且在1948年他第二次组阁时,试图使他下野。
  吉田支持麦克阿瑟对日本的广泛目标:非军事化、民主化和恢复经济。这位将军制定的土地重新分配计划和新宪法,是他首先取得的、影响范围最大的成就之一。这些决定性的打击迅猛地粉碎了造成日本军国主义的两大基础:在日本军队中弥漫的农民的不满;很容易使军国主义分子在以天皇为中心的政体中掌权。
  截至1945年,大部分农民耕种的土地还都属于地主所有。
  麦克阿瑟认为,这种情形“实质上相当于奴隶制”。吉田也认为,农村的不满很可能象三十年代为军国主义火上加油一样,轻而易举地在日本点燃起共产主义革命之火。按照麦克阿瑟制定的路线,吉田政府设想出了一套彻底进行土地改革的方案。
  到1950年为止,百分之九十的日本耕地已归农民所有。
  麦克阿瑟的土地改革给农民带来了两种意识:个人可以发家致富;通过刺激可以促进生产。这次土地改革完成后,共产主义在日本几乎完全成为局限在都市里的一种现象,因为麦克阿瑟已经悄悄夺走了共产党人的大片农村。正如传记作家威廉·曼彻斯特所指出的,“麦克阿瑟将作为一位想在战场上解决共产主义问题的人而为千百万人所怀念,这真是一个讽刺。”
  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台湾的“经济奇迹”——它可以在特点上、而不是在规模上与日本“奇迹”相比拟——在很大程度上,也可能是由于蒋介石从大陆来到台湾后不久实行了开明的土地改革计划的结果。蒋介石从前要是能够在大陆上实施这一计划,毛泽东就不可能利用农村的不满使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获得成功了。
  如果说麦克阿瑟最显而易见的目标是农业制度的改革,那么,他最感棘手的问题之一是日本上层机构臃肿的政治制度。
  日本人民没有明确的政治权利和公民权。麦克阿瑟以令人惊叹的速度,给予他们这些权利。他颁发了人身保护法,取消了对公民自由的所有限制,解除了五千名秘密警察官员的职务。
  他也给了妇女投票权,正如他向一位助手吐露过的,他相信“妇女们不喜欢战争”。1946年4月,一千四百万妇女第一次参加了投票——许多人显然认为,如果她们不参加,麦克阿瑟会惩罚她们。还有三十九名妇女,包括一位闻名的妓女,当选为国会议员。
  一些渴望民主制度在日本能够一蹴而就的日本政治家认为,妓女参加选举是不祥之兆:一位神经质的、老资格的议员还跑到占领军司令部去,当着麦克阿瑟的面,撕碎了有关的报纸。最高司令官问他:这位女人得到了多少票?这位议员叹口气说:二十五万六千张。麦克阿瑟后来写道:“当时,我尽可能庄重地答复他说:那么,我应该说,一定还有更多职业比她的更为暖味的人参加了选举。”最后,他还是向所有的新议员、包括那位妓女发了贺信。
  在麦克阿瑟的“学校”里,关于民主的教科书就是麦克阿瑟的宪法。当吉田前任的日本政府在重新草拟普鲁士式的明治宪法而遇到挫折时,这位将军手里拿着黄色的拍纸簿,亲自绘制新宪法的轮廓。由他的下属用不很熟练的日文写成的最后一稿,是美国最高行政议会制度和英国议会制度相结合的产物。
  它废除了贵族爵位,规定在解决与外国的争端时不使用武力,还开列出了各种权利的清单。最重要的是,它使日本人民当权,并把天皇只当作“国家的象征”。这部宪法被议会通过后,天皇宣布它为国法。
  麦克阿瑟宪法经常受到批评,许多人说它是不合法的,因为它是外国人写的,而且是外力强加给这个衰弱的、无决断权的国家的。然而,到目前为止,日本仍未放弃一切试图修改这部宪法的企图。大部分日本人显然也赞成把天皇作为宪法上的君主。
  麦克阿瑟巧妙地回击了苏联想对占领日本公开施加影响的企图。在占领日本的问题上,他们是美国名义上的伙伴。当斯大林在东京的人士说,俄国人可能占领北海道最北部的岛屿时,麦克阿瑟断言,只要有一个俄国士兵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就要把他投入监狱。就这样,麦克阿瑟把日本从被分裂成共产党的北部和非共产主义的南部的苦恼中拯救了出来。
  但是,日本内部的共产主义者更为狡诈有害。1949年,斯大林最后释放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日本战俘时,他们已经被进行了灌输,并被安排为骨干。在苏联命令日本共产党强调非法的恐怖战术并放弃寻求“和平革命”的政策后的年月里,共产党人煽动的暴力活动还在升级。
  我于1953年去日本时,我强烈地感觉到,共产党煽动的暴力行动,已经为取谛该党提供了法律根据。麦克阿瑟在1951年被召回以前,已经和吉田一起,从政府中和事业部门中清洗了共产党员。然而,使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吉田这位我所见过的最坚决的反共人物,竟然反对毫无保留地剥夺共产党的权利——除非它对日本的威胁继续加剧。
  他对于我们在1945年到1950年间对共产主义的摇摆不定的态度尤其感到难以捉摸。“美国人真有意思,”他曾经说过,“你们1945年来到这里时,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共产党员关进监狱,你们要求我们把他们统统放了。现在,你们又要我们把他们关到监狱里去。你知道,那得费多大劲埃”到了1953年,吉田大概就不太愿意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来反对共产党人了,因为那时的日本经济正在全速复苏,土地再分配已经完成。我当时和一些农民谈话,就已发觉他们充满了积极性和活力。由于上述结果,共产党在选举中惨败了。
  不过,吉田仍旧担心共产党人。在我和他1953年的一次会谈中,他还反复琢磨着“我们自然地倾向于同情共产主义”的问题,对年青知识分子支持左翼激进派的倾向感到关切。阿曾夫人当时还补充说,知识分子支持共产党人,是因为这是时髦的做法。“只有当保守派才不是时髦的。”她说。由于共产党关于自由、平等和工人应该享有权利之类的口号听起来比麦克阿瑟的改革稍为响亮一些,问题就更复杂化了。吉田认为,许多日本人缺少对于什么是民主的直观的感觉,把民主与放纵和无政府状态混淆了。麦克阿瑟在民主的实验上迈开了大步;吉田不得不稳住它,不能让它沸腾得溢出来。
  例如,麦克阿瑟亟想鼓励自由劳工运动。但是,他的下属们——包括许多理想主义的、年轻的、喜欢交际的工程师们——却吸收日共党员帮助他们建立新的工会。毫不奇怪,这些共产党人是易于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进行罢工和暴力活动的。在社会主义反对党声嘶力竭的喧嚣中,吉田抓住时机,对新劳工法进行了修改。大多数工会终于脱离了共产党。
  美国人不仅热衷于推行反托拉斯法——不只是削弱大的联合企业或三菱之类的财团——而且也盯着一千多个较小的公司。占领军中的许多工作人员错误地认为,日本和美国三十年代的万恶之源都是大企业。吉田则正确地认为,如果没有健康的工商部门和不抵制反对垄断的运动,日本将难以生存下去。
  许多拆散垄断组织的计划终于放弃了。1953年,吉田政府又成宽了苛严的反垄断法。
  吉田由于抵制了麦克阿瑟的僚属们坚持要实行的某些改革,遭到了日、美两国自由主义者的严厉批评。但回顾过去,证明他还是正确的,因为在从劳工、商业、教育的改革到加强法制等一系列的措施中,有许多是不适用于战后日本的情况的。在一段时间里,吉田固执地反对那些日本难以接受的、激进的改革,以便保护他的国家利益。这是麦克阿瑟对日本的占领获得成功的一个关键因素。
  虽然吉田在缓和占领军某些走极端的国内措施方面起了主要的作用,但是,他留给后人的最大遗产,还是其明智的外交政策。这包括两个部分:反对大规模地重整军备。这是一个与错综复杂的国际情况联系在一起的国内问题;决心寻求与美国订立和平条约,并缔结安全联盟。这些政策加在一起,意味着日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可以保证国家的安全,并且可以把它的全部注意力和资源用于建设世界上最大的一个经济大国。
  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并不支持吉田外交政策的全部内容。
  但是,作为一个领导人和领导能力方面的观察员,我从他的见地和他大幅度地推动了经济的恢复方面,欣赏他的外交政策的稳键。在冷战的现实向日本和美国压来之前,麦克阿瑟就认识到,日本应该成为一个新型的国家,一个永远放弃通过战争解决与别国争端的企图的经济大国。他使用了“东方的瑞士”这个词,并将这种想法写进了麦克阿瑟宪法第九条关于“不要战争”的条款中。
  弗农·沃尔特斯曾经告诉我,“大部分将军们只注意到了结束战争。麦克阿瑟的视野却超越了战争的界限。”日本宪法的第九条就是最具体的证明。麦克阿瑟耳闻目睹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恐怖,梦想着出现一个不再需要战争的世界。不幸的是,他的这种乐观态度为时过早。在四十年代未,许多美国人认为第九条的规定是一个错误。由于苏联和1949年出现的共产党中国就在日本西边的侧翼,日本需要具备某种自卫的手段。朝鲜战争爆发后,麦克阿瑟带领他的大部分军队去朝鲜,并在日本组成了一支七万五千人的保安部队——后来称作自卫队。吉田认为,日本虽然已经放弃了进攻性的战争,但在受到别国侵略时,不应该放弃正当的自卫权利。他不顾社会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的反对,立即着手建立一支尽可能有效的武装力量。
  显然,不管七万五千人的军队如何有战斗力,也不可能保卫一个面积相当于一个半英国的岛国。但是,在1951年独立之前和之后,吉田都顶住了要他进一步扩军的压力,其原因大部分是经济方面的。他说:“在目前的经济条件下,那怕建造一艘战列舰,也会打乱政府的财政。”
  杜鲁门指定约翰·福斯特·杜勒斯详细拟订日本和盟国之间的和平条约。杜勒斯利用他的地位,试图对吉田施加影响,要他重新武装日本。但是,当他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这位首相就回答:“别说废话。”不过,这个问题到了艾森豪威尔任内还是继续存在。杜勒斯当了国务卿之后,仍然关心这件事。
  1953年,在我出访日本前夕,杜勒斯建议我在东京公开谈论一下这个敏感的问题。以试探美国和日本双方的反应。我在11月19日的日美协会午餐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自从美国把这部宪法的第九条加在日本头上以来,形势变得严峻和危险起来了。我们希望有一个和平的、不受武装征服的威胁的世界,但这种希望已经被苏联的侵略行径粉碎了。
  我说,因此,第九条是好心办了错事。“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错误地判断了苏联领导人的意图……我们现在才认识到,在当前的世界形势下,自由国家的裁军将会导致战争;原因之二,是因为我们想要和平,也相信我们已处于和平之中。从1946年起,我们已经加强了军备,相信日本和其他自由国家也一定会分担重整军备方面的责任。”日本新闻界以通栏大标题报道了这个讲话。毫不奇怪,他们强调的主要之点,不是放在我呼吁重整军备上面,而是强调我承认一美国犯了错误。
  吉田的反应是有礼貌的,但又是不明朗的。他直到1954年退休以前,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常从那时起,日本的国防支出缓慢地增长了。但比较起来,仍不到日本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二。美国则占百分之六。苏联的国防开支却高达百分之十八。虽然自卫队已经逐渐成熟起来,在规模上也增加了三倍,但它仍旧弱小得近乎荒谬。举例说,日本穿军服的人比北朝鲜、我相信,日本为自身的防务付出更多的力量是绝对必要的。不过,我不能因为在这方面和吉田意见不一而对他吹毛求疵。一位优秀的外交政策制定人的标志之一,是他能以尽可能少的代价,为他的国家获得尽可能多的好处。根据这一标准来判断,吉田制定的政策是很出色的。
  象他的许多其他政策一样,从政治上来看,上述政策对他也是危险的。他既要反对大规模地加强军备,又要支持和鼓励自卫队,这在政治上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当和平主义在日本蔓延开来时,随时都会把绥靖政策塞给他。由于把日本的安全置于美国的羽翼之下,他又会同时招致主张重整军备的右翼分子和反美的左翼分子的愤怒。
  公开接受某种形式的泛亚中立主义,这在政治上对吉田会更好办一些。然而,他知道,对于一个弱小的国家来说,中立是毫无意义的。他提醒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回想一下日本古老的格言:“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吉田是现实主义的,完全知道日本必须防御来自外敌的侵略。事实上他也很清楚,日本人民缺乏足够的力量承担抗击外敌的所有代价。但他很聪明,知道美国会付出这些代价。
  吉田的与美国结成安全联盟的政策,是日本意见最不一致的一项外交政策。批评者们说,它会把日本变成一个事实上的美国的殖民地。在1960年重新修订这项政策时爆发的骚乱,使艾森豪威尔总统取消了对日本的访问。它还成为二十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根源。这一条约尽管受到批评,但对日本发展成一个经济上的超级大国还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
  如果他简单地屈服于他的对手要“美国佬滚回去”的沙文主义的压力,接受被委婉地称为“全面的和平”的方案,即一个包括中国、苏联和被剥夺了必要的自卫权利的日本在内的协议,那么麦克阿瑟所说的“东方的瑞士”就可能变成东方的芬兰,即一个事实上的共产主义卫星国——可能名字不是这样。
  相反,日本能够一心一意地进行经济建设,并创造出世界各国所羡慕的生活水准。
  1954年吉田下野后,又活了十三年。看到自己的政策结出了果实,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他的对手曾经说过,他会使日本成为“亚洲的孤儿。”相反,他帮助日本成为一位巨人。
  吉田的政策能够结出果实的另一个原因是,从1957年到1972年,他的继承者岸信介和后来的池田勇人及佐藤荣作——他们都是“吉田学校”毕业的——继续执行了他的政策。我有幸认识这三位人物,发现他们都是世界第一流的政治家。很多伟大的领导人难得推荐年青人继位,因为他们被自己的成就迷住了,以致于认为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们。这是人之常情,但吉田是一个难得的例外。
  我经常被吉田和西德的康拉德·阿登纳之间的极其相似之处所打动。他们都是在七十高龄还继续当政的。三十年代,两人都勇敢地反对极权主义者控制他们的国家。战后,他们又都主持了战败国的恢复工作,并使它们成为经济上的超级大国。
  在1954年吉田的世界性访问中,他们在波恩相会了。吉田对阿登纳说,由于他们的环境和背景是如此地相似,他总觉得自己是在与德国进行一场友好的竞争。
  然而,他们两人也有着显著的差别。吉田精心地为他的大藏相池田准备了接班的台阶。阿登纳对待他那位能力与池田相当的财政部长路德维希·艾哈德的做法却是十分蹩脚,以致于艾哈德1959年与我议论到这个问题时,竟控制不住他的悲伤的感情。
  比起阿登纳来,吉田没有必要那么自傲。一个领导人在离开政治舞台以后,看到自己的政策还在长期起作用,事实上就是最大的自我满足。他的诀窍是,不要认为自己是能够扮演某一角色的唯一演员。阿登纳落人了陷井,吉田却从容地避开了它。
  我在担任总统之前就已经认识佐藤。我在总统任期内,又和他进行了内容广泛的会谈。我们的会谈最有意义的成果,是冲绳岛的控制权于1972年归还日本。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吉田似乎还是我们会谈中的一员。佐藤经常提起他的这位良师。这次会谈之前,佐藤派一位密使来华盛顿与亨利·基辛格进行预备性的会谈。为了安全起见,他用了一个假姓名,这就是“吉田先生”。
  吉田和麦克阿瑟一直保持联系,直到这位将军1964年去世为止。1951年9月,当麦克阿瑟尽力促成的美日和平条约签字时,吉田很想见到这位将军。但是,杜鲁门和艾奇逊由于怀恨而拒绝邀请麦克阿瑟参加在旧金山举行的签字仪式。国务院还告诉吉田:他返回日本之前,在纽约拜访麦克阿瑟将是“不合适的”。吉田很失望。
  1954年,吉田对华盛顿进行国事访问,成为大战以来第一个访问美国参议院的日本领导人。作为副总统,我有幸主持了参议院对他的欢迎。我能够把他作为“美国和自由事业的一位伟大朋友”介绍给大家,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他和麦克阿瑟取得了多么巨大的成就。参议员们起立欢呼,向他表示敬意。
  一个月以后,日本议会对他的第五届政府投了不信任票,他下野了。由于种种原因,包括许多他已无法控制的因素,他的声望低落了。他的政府里的某些成员与一起造船业丑闻有牵连。很典型的是,有些人批评他已经成为一个美国人,另一些人又批评他在访问华盛顿时未能得到美国更多的援助。后来,许多被麦克阿瑟清洗掉的保守主义者卷土重来,进行各种活动,力图攫取权力。在结束占领状况之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仍然担任首相职务,并完成了尽可能多的业绩。政治上的清洗,也检验了他的工作水平和适应能力。
  吉田快然下野了。他离去时的局势也是混乱的。对于那些反对他或不喜欢他的人,他总是不讲外交礼节和不客气的。甚至当他还是一位外交家时,也是如此。三十年代,他曾经劝告一位可厌的上司说,你要么老实点儿,要么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去。他作为首相参观日本动物园时,会用著名的政界人士的名字来叫猴子和企鹅。他不拘小节的做法,有助于减轻日本人民被打败和占领的痛苦,但也触到了他的敌人的痛处。
  最后,他们终于为自己报了仇。1954年末,日本议会对不信任案的辩论是蛮横的。吉田有时停止作笔记,慌乱地“碍…碍…”着:他的对手们也祖鲁地大声叫嚷:“碍…碍…”。
  十二月中旬,吉田政府的左派和保守派的对手们联合起来反对他,通过了不信任案。原来以为他会在投票中再次获胜,结果却是相反,已七十六岁高龄的吉田终于被打败了。
  除了佐藤以外,其他日本首相没有一位任期象吉田在任的七年零两个月那么长,也没有一位能够象他那样经受住任期内那种经常发生遽变、政治上动荡不安的境遇。吉田掌权的岁月,恰逢日本被军事占领时期;后来接踵而来的,又是短暂的民族主义浪潮、朝鲜战争、四十年代后期使人茫然的通货膨胀、五十年代初期同样令人茫然的经济复苏,以及动摇了日本根基的社会和政体方面的改革。
  吉田下野后不久,就象失势的政治家通常所做的一样,隐居起来了。但他的门徒佐藤和池田还定期地到大矶去向他求教。他写回忆录和文章,偶而也接受他的继承者请他办的外交任务。凡年后,他对日本的稳定和经济上的活跃所作出的贡献,又开始得到广泛的赞扬。他去世时,依然是一位受到尊敬的老政治家。
  吉田结束政治生涯大约三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受到了新一代的尊敬。日本的政治家每当来拜访我时,经常对我说他们是如何钦佩他。不仅羡慕他的业绩,而且敬佩他的人品-他的勇气,他绝对的坦率,他在巨大的政治压力面前维护自己的信念和日本利益的智慧。正如戴高乐和邱吉尔仍然活在他们的人民的记忆里、特别是成为世世代代的青年人的榜样一样,吉田在日本又呈现出新的生命力。
  1960年,在我竞选总统处于高潮之际,退休在大矶的八十二岁的吉田再次被请出来为他的国家效劳。日本政府请他率领代表团到华盛顿参加庆祝日本第一个外交使团到美国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我们邀请他和阿曾夫人到我家作客。饭后,吉田送给我一件雕塑品。他说,这是请一位日本艺术家专为我制作的。由于当时我的头脑里净是自己竞选的事,当吉田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说明这件作品的标题是“胜利”时,我竞未曾报以表示赞赏的微笑。
  在那年十一月的大选以后,他又给我写来了一封非常有礼貌的短信,说大选的结果是“令人悲伤的”。他还说,希望我会再度返回“国内和国外的”领导岗位。那时我特别感谢他的短信,因为他这种友好的表示是在我被击败时发来的,这比我获胜时来得更有意义;况且此后他也没有必要再作出这种表示了。吉田执政之时,就已经成为一名顽强的、老练的政治家。
  他的敌人把他斥为冷酷无情和自私的人。但我对他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在我处于逆境之时,事实向我表明,他是一位忠实的朋友。我对此是十分珍视的。
  1964年的一次会议以后,我在大矶最后一次见到吉田。原定那年春天召开的这次会议,由于命运的两次不幸的捉弄而被推迟了。那年春天,我准备出访远东;吉田也邀请我到他家共进午餐。但在四月五日,即我将到达东京的前四天,麦克阿瑟去世了。吉田和阿曾夫人立即到美国参加他的葬礼。当我再次访问亚洲时,宴会重新安排在那年的十一月。
  我们乘车行驶四十英里去大矶,交通比洛杉矶的高速公路还拥挤,使人神经极度紧张。这次旅行虽然有许多麻烦,不过述是很值得的。吉田穿着和服在门口迎接我。在我们以前的会见中,他总是穿着西服,还特别喜欢露出维多利亚式的高领。
  第一次看到他穿着传统的日本服装,使我再次觉得明治维新的这种产物在很大程度上是东西方影响的混合体。我认识的所有日本领导人中,吉田似乎是最西方化、又最日本化的。后来我得悉,三十年代,麦克阿瑟在担任陆军参谋长时,有时在华盛顿的办公室里也穿着和服。
  吉田的家宽敞舒适,但并不豪华,从那里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壮丽景致。阿曾夫人再次担当我们的女主人,举止优雅。房间的装饰和陈设,反映了日本人通常有的、对协调和均衡的审美观。但就吉田家的情况而言,这又是东方事物与西方事物之间的均衡。西方的著作和日本的工艺品井排放在一起。吉田睡的是榻榻米而不是床,但在我们吃饭的平台上,用的却是西式的桌椅,而不是矮腿的日本式桌子。就连他招待我们的饭菜,也是日本菜和西式菜兼而有之。
  在涉及到世界性的、内容广泛的交谈中,吉田追述起他与牧野伯爵的凡尔赛之行。在议论到我在1953年关于重整军备的讲话时,另一位客人弄错了日子。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吉田很快就纠正了他。我想,这个讲话给他的印象,一定比他当时流露出来的反应深刻得多。
  他对戴高乐以及我对这位法国领导人的评价表示出特殊的兴趣。我告诉他,我不完全支持戴高乐的国际政策,特别是他在如何对待北约上的矛盾心理。我建议说,用特殊的、日本式的术语说,戴高乐在国际问题上“采取高姿态”的做法是可行的,因为他在国内获得了成功,很有声望。我接着说,就日本的经济力量而论,象戴高乐一样,日本政府在国际事务中也处于可以采取高姿态的地位,这为日本发展成为一个具有较强大的军事力量的国家提供了可能性。我明确地表示:我确信,“日本不会成为一个经济上的巨人和军事上、政治上的侏儒”。就象他在1953年所作出的反应那样,他有礼貌而坚定地避开了我的建议。
  回顾1964年我们内容广泛的谈话,其中最重要的话题还是中国。这是十一年前的1953年我在东京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谈过的话题。在那一次,由于当外交官而成为“中国通”的吉田告诉我,他毕生研究中国文化,对它一直深为尊重。他相信,正如没有哪个侵略看曾经永久地征服过中国一样,共产主义侵入中国以后企图消除孔夫子多少世纪以来的影响的做法,最终也是注定要失败的。吉田说,虽然中国的知识分子在1953年暂时的黯然失色了,但是,他们终究会胜过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
  然而,吉田不同意当时流行的蒋介石仍然可能在中国大陆发挥作用的观点。吉田争辩道,虽然蒋介石本人是一位儒家学者,但他疏远了知识分子,这在政治上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之处。
  在这一点上,吉田与裕仁天皇的观点不一致。我这次访问见到裕仁时,他依然坚决支持蒋介石。
  吉田与中国在哲学方面几乎具有天生的亲缘关系。这使他相信,增加中国与亚洲非共产党国家之间的贸易,最终会使中国抛弃共产主义,支持自由事业。象艾森豪威尔一样,他热忱地相信,潜在的敌人之间的贸易会导致和平。他还认为,中国介入朝鲜,这是一种脱离常规的行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担心其边界可能受到威胁。他相信,中国人民本质上是爱好和平的,他们只会反抗侵略,不会发动侵略。
  在美日和平条约提交美国参议院审议之前,吉田由于对北京持有上述的态度,使他向北京暗示,他想打开与大陆的关系。参加条约谈判的约翰·福斯特·杜勒斯告诉吉田说,如果他承认中国,参议院就可能拒绝这个条约--因为当时中国正在朝鲜和美国人作战--首相于是放弃了这一想法。我1953年访问日本的任务之一,就是重申杜勒斯的警告。我当时预言,对于他任何可能作出的、与中国共产党人接近的行动,美国都会作出强烈的否定的反应。吉田对我的预言没有表示不同意;但很明显,我没有动摇他对与北京重修旧好的意见的支持。如果他不是在1954年退休的话,日本很可能在五十年代就与中国重新建立关系了,而不必等到七十年代才这样做。
  因此,在吉田1964年与我会见的议程中,中国问题仍占很重要的位置,这就不足为怪了。吉田和他的日本客人们对那年一月份法国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一事表示担忧,因为事前戴高乐并没有通知日本。吉田问我,美国是否也会这样做。当我说我不能替约翰逊政府回答这个问题时,前日本驻美国大使朝下幸一郎说,他在华盛顿有点令人伤心的经验:当美国官方宣布与日本有关的政策决定时,事先也不通知他。他预言,在将来某个时候,美国会不通知日本就直接与中国谈判。我有点未卜先知地回答--就象后来事实证明了的--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们在进行导致了1971年出人意料地宣布我将于翌年访问中国的消息的谈判时,讨论的情况不得不对日本及我们在全世界的其他朋友保密,因为任何泄露都会破坏这种刚刚开始的行动。当我宣布这一决定时,它在日本马上被称为“尼克松冲击波”。尽管人们常常认为,美国此次向中国打开大门是触发中日于1972年9月恢复邦交的火花,但实际上中国和日本多年以来就在进行贸易和非正式接触了。成群结队的日本人--包括政治家们--时常访问中国。因此,这两个国家建立官方的关系,与其说是尼克松冲击波造成的,毋宁说主要是吉田二十年之前就预见到的两国逐渐和解的必然结果。
  吉田全神贯注地关心着政府的连续住等问题--有的工作可以由一位领导人着手进行,由另一位领导人完成它。我的拜会结束后,吉田陪我走向门口。在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吉田上述的想法显得更加清晰了。当时我对他说,我期望再见到他的那一天的到来。他笑着回答,“不,我想不会了。恐怕我太老了。但是你还很年轻(那时我五十一岁),你将来会走上领导岗位的。”
  我见过的所有领导人中,吉田和赫伯特·胡佛一样,都是虽然年事日高、却越来越优雅大度的人。之所以这样,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虽然下野了,但由他选定的、现在仍然尊重他的意见的领导人继续推行着他的政策。因此,他的内心是安宁的。
  他确信,自己去世以后,他的优良政绩仍然会传于后世。
  吉田1967年死于大矶,时年八十九岁。正在印度尼西亚进行国事访问的池田首相听到这个消息后,即刻飞回日本,来到大矶,当着众人在他的导师的遗体前痛哭。几天后,日本为吉田举行了战后的第一次国葬。
  从政治意义上来说,麦克阿瑟生命的最后十一年却是白白地度过了。他的智力没有衰退。但是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按理应该得到应用的智力并没有得到应用。
  其原因之一是,派系斗争使他的名誉被玷污了。他1948年在日本工作期间,在共和党竟选总统候选人时插了进去,参加提名。但在第一次全国性无记名投票中,他仅得到了丢脸的十一票。他1951年从朝鲜回来后,又向议会发表演说,并在国内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开展反对杜鲁门的亚洲政策的活动。
  在1952年的提名中,麦克阿瑟公开偏袒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不拥护艾森豪威尔。在六月的芝加哥大会上,他被选出来为大会的讲话定调子;我们这些站在艾森豪威尔一边的人,当时对他的讲话可能会在代表大会上为塔夫脱拉选票这一点甚为关切。这位将军本人甚至认为,代表们可能会转而投他的票,把他看作“黑马”候选人。
  但是,这次讲话是令人诅丧的。讲话稿虽然已经写好并已发出,但由于某种原因,它就象林肯所说的,“完全没有成功”。
  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晚上九点半才开始讲话,代表们已极度疲劳。他慢慢吞吞地讲着,代表们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很焦灼,不象1951年他在联席会议上讲话时那样凝神静听。有的代表在打呵欠,有的在池座溜达和进行政治活动,还有一些人离开座位去上厕所。他想使他们振作起来。但是,他发表“老战士决不会死亡”的讲话时那种神秘的魅力和手法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他的嗓门又提高到戏剧性的程度。此刻,光辉的记忆虽然依然存在,但当初的戏剧性场面却无法重现。他已无法重新抓住听众的心了。其必然的结果,只是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和失望。麦克阿瑟这位第一流的演员犯了一个非同小可的错误:他企图作一次最高水平的表演,但是失败了。这次讲话断送了他作一名政治上的候选人的机会。
  罗斯福曾对麦克阿瑟说过:“道格拉斯,我认为你是我们最好的将军:但是,我相信你可能是我们最差的政治家。”他说对了。麦克阿瑟并不是一名好的政治家,他自己最后也认识到这一点,在回忆录里引述了罗斯福对他的上述评论。事实上,他政治上最大的失算,就是表现出他对政治完全有兴趣,企图人为地把他的巨大的声望转变成政治资本。其实,他应该把这些政治活动留给那些愿意支持他的人去做。
  我相信,艾森豪威尔和麦克阿瑟一样想当总统。但他非常聪明,自己并没有承认这一点。虽然艾森豪威尔经常坚持说他只是一名业余政治家,但他事实上是一名高明的政治老手。他本能地懂得,想要得到奖赏的最好方法,是显出并不追求它的样子。当我1950年7月在加利福尼亚的波希米亚树林里首次见到他时,在场的显赫的商业家和政治家们,都在谈论着他成为1952年共和党候选人的可能性。除了艾森豪威尔以外,所有的人都在这样谈论着。当问题提出来后,他却巧妙地把话题转到欧洲和大西洋的前途上。
  1951年5月,他的伙伴、来自堪萨斯州的参议员弗兰克·卡尔森坚持要我在访问欧洲之行中去拜访艾森豪威尔。他确信这位将军打算参加竞选如果这样,他将要求我支持他。在巴黎的盟军司令部里,我看望了艾森豪威尔,谈了一个小时。他热情地向我表示欢迎,但没有谈论他自己,而是夸奖我在阿尔杰·希斯事件的调查中的公正态度,并请我就美国对北约的观点作出估计。他具有罕见的能力,能够使他的来宾们感到没有拘束,认为是他们自己做的好,而不是他本人。结果,大多数人象我一样,在离开艾森豪威尔以后,变成他的热心支持者。
  让官职找上门来、而不是用其他方法去谋取职位的做法,增加了他竟选总统获胜的机会。相反,麦克阿瑟1948年在日本任上时,尽管公务繁忙,还处处表现出在谋求官职的姿态。在杜鲁门解除他的职务以后,他的行动又给人以更加强烈的、他亟想成为政界人物的印象。
  这不等于说麦克阿瑟不会成为一位好总统。他对外交政策问题有很深刻的理解。在日本期间,他表明自己能够处理好国内问题,能够用一种明智的、公正的方式,全面地处理好从劳工关系到教育问题等方面的事务。但是,他也为通货的稳定、稳健派的压力和财政政策的连贯性等问题所困扰。事实上,他年龄越大,在经济上就越趋保守。我在艾森豪威尔和戴高乐的生涯中,发现也有类似的问题。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麦克阿瑟虽然再也不会担任公职了,但他还经常就预算的平衡、减税、恢复金本位制等问题教训我。
  麦克阿瑟如果要当总统,主要问题可能是会出现如下的情况:他在行使政府权力方面所受到的各种约束,比他在部队当将军时或在日本担任占领军最高司令官时所受到的约束还要多,届时他将会发现,这是很难忍受的。另外,他一旦担任总统以后,又得处理伴随整个职务而来的、没完没了的日常琐事。
  因此,麦克阿瑟在美国也象他在日本时一样。还需要有一位吉田式的人物,来把他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政策付诸实施。
  麦克阿瑟忙于在一大堆政治问题上追赶形势。然而,他又是时势和军事形势变迁的牺牲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由于在法国战壕里的英雄业绩而成为美国步兵们心目中的英雄。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则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尽管有着同样的英勇的记录,却已经是一名“重新服役的超龄军官”了。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麦克阿瑟所代表的那些价值--勇敢、爱国主义、热爱自由--已经开始不合时宜了。它们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复苏,但在朝鲜战争和在越南遭到近乎致命的打击之后,又再次褪色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象艾森豪威尔和布雷德利这样慈祥、谦逊和平易近人的将军们,就已显得更加符合于知识界、甚至美国大兵们的口味。总之,他们被当作本世纪的老百姓中的大人物。麦克阿瑟尽管有许多成就,包括在太平洋战争中运用他的战略拯救了数万名美国士兵的生命,但这些成就不可能掩盖他在人们心目中作为一个装腔作势的寡头政治家的形象。
  他还想拨动美国公众的心弦,就象他从朝鲜回来时受到举国上下的热烈欢迎一样。然而,公众很快就对他产生了恶感,选举了他的对手艾森豪威尔当总统--他们两人都凯觎这个职位。这是公众作出的一种选择一他们选择了一位代表团结和稳健路线的人,而没有选择一位曾经是吵吵嚷嚷的党徒和经常引起争议的人。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解放了菲津宾,重建了日本,又在仁川登陆和后来的日子里阻止共产党人控制南朝鲜。他作为一位引起激烈争议的人物回国,不久就从他的国家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究其原因,是几乎没人了解亚洲和麦克阿瑟本人,或是不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少有人懂得麦克阿瑟的命运就是保护美国在远东的利益。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地为此奋斗了二十年。
  作为麦克阿瑟的钦佩者,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象他这样一位具有如此巨大和不言而喻的成就的人,为何在美国知识界中却是如此不受欢迎。在麦克阿瑟的大部分生涯中,困扰着他的那些恶毒的攻击,可以部分地用布莱克勋爵为迪斯雷利撰写的古典传记的跋中的话语来解释。
  布莱克勋爵指出:虽然迪斯雷利和格拉德斯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却同样受到同代人激烈而不公正的批评。他写道,“事实确实是,他们两人虽然风格大不相同,但都是不平常的人,都是天才;同时,象大多数在议会民主制度下管理国家的、有才华的人一样,他们激起了很多人的嫌恶,为构成人类的大多数的庸碌之辈所不信任。”
  如果麦克阿瑟隐退以后,到他从1935年起就一直居住的菲律宾或日本去,他的晚年可能就不会那么空虚了。日本人崇敬他。那些仍然记住他担任最高司令官的岁月的人们,也一直景仰他。1961年,他在菲律宾进行激动人心的旅行时获悉,菲律宾军队在每次集合检阅时,都要呼唤他的名字,并由一位军上接答:“精神永存!”许多美国人赞扬麦克阿瑟对日本人袭击珍珠港进行复仇的行动。然而,不论是日本人、菲律宾人和南朝鲜人,都没有把他看作一位复仇者,而是把他看作解放者。他使日本人民从极权主义和对天皇的崇拜中获得自由:使菲律宾人民从日本人手中获得自由;使南朝鲜人民从共产党人手中获得自由。
  在许多美国政治评论家看来,麦克阿瑟的存在似乎是时代的错误。但是,纵观他在亚洲的整个生涯,可以看到,他是具有远见卓识的,在本世纪初期,他随他父亲去远东旅行后,就推测日本可能打算统治它的邻国。三十年代,他就日本对太平洋地区的和平日益增长的威胁提出了警告。他在日本的进步的改革,无论从广度或深度上,都超过了华盛顿坐办公室的官员们为美国占领日本所描绘的蓝图。在朝鲜,他知道共产党人不仅是为南朝鲜而战,而且是为了控制整个亚洲而战。
  他关注的问题的分母,常常是日本。他既全神贯注于日本对远东的威胁,在战后又全神贯注于别国对日本的威胁。在他管辖日本的五年中,出现了两种表面上看来都自相矛盾的议论:第一,麦克阿瑟虽然精通于战争,但事实证明,他是一位献身于和平的人,第二,他使用了极端专制的手段,以完成把日本从极权主义的统治下永远解放出来的任务。
  当然,第一种说法确实不是荒唐的。那种认为士兵们和将军们由于本性难移,使世界处于持久的交战状态的想法,从六十年代起,就只是哲学上的一点残片了。正如麦克阿瑟1962年在西点军校的极其动人的告别演讲中所说,“军人比其他一切人更期望和平,因为他们必须经历和忍受战争所造成的深重灾难和创伤。”
  在美国历史上的和平时期里,没有人被授予绝对的权力。
  为了防止滥用职权,民主国家里的政权被分散到社会的不同部门中去。然而,麦克阿瑟在日本时却拥有绝对的权力。自相矛盾的是,不可能用别的方法在日本建立起真正的民主。
  一位时事评论员就占领日本问题写道,“麦克阿瑟是在控制。如果在日本采取暴力、专制和经济混乱的方式,一定会把它建设成为一个热爱和平的、民主的、繁荣昌盛的工业化国家。”这政治家是在有意识地开玩笑,但是他基本上还是说对了。日本人学得很快,不久就学会死记硬背地谈论民主的抽象原理。当然,要他们从心眼里相信民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二百五十年前,让·雅克·卢梭面对着如何建立公正的政治制度的棘手问题,写道:人们……是不会用抽象的观,点来管束自己的。除非迫使他们快乐,否则他们不会快乐;为了使他们热爱幸福,必须使他们感到幸福。这就是英雄施展才干的一种职责。……卢梭的观点是在一个新社会诞生的早期提出来的。它的价值必须由某些聪明的、具有远见的英雄自上而下地灌输下去。
  就日本而言,麦克阿瑟就是使日本人感受到了自由、因之热爱自由的英雄。他和吉田一起,使日本人民珍视自由,并且因此而愿意维护自由。事实上,在现代政治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象麦克阿瑟一样更近似于半神式的、被称为法典制定人的人了--即一个具有如此之高的政治远见和能够按照理想的模式独自重新创造社会的人。
  象日本自己的明治维新派人士一样,麦克阿瑟运用他的特权地位,把彻底的政治改革引进到日本社会中。他废除了天皇那易被滥用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是明治制度赖以生存的基础。首先,他把裕仁巨大的、实际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权威全部转到自己肩上,然后,他又亲自把它最坚硬的核心砸碎,制定了新的宪法,进行了土地改革。接着。又逐步把权力移交给吉田这位日本人民选举出来的代表人物。十分重要的是,在日本被占领之前和之后,吉田能够缓和麦克阿瑟已经决定了的政策。他们这种独一无二的伙伴关系,产生了现代日本这个伟大的、自由的、象征着最美好的希望的国家。亚洲的其他国家,总有一天也会和日本一样,共同享受到民主、公正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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