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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三改革推迟了三年


  晚上八点钟,荣德生的包车在西门内横街薛明剑的新居门前停下,他匆匆步入第三进,发现薛明剑正专心地在灯下装裱字画。
  荣德生说:“薛先生,火烧眉毛的事情正多,你还有闲心思装裱书翰?”
  薛明剑笑笑:“心有所寄,可以消除恐惧。”
  “上海总工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无锡来调查哩!”
  “这由我来应付。工会不是工头之会,德先生不必担心。”薛明剑很有信心地说。
  “唉!方才我到几个老工人家里坐坐,都说我待他们不错。就是对工头,荣某也没有亏待呀,离职后工钱不是照样拿吧?这些人没有良心,开出来几项条件,头一条就要厂主将工程师和新职员一律罢斥。岂有此理!”荣德生气愤地坐到椅子上,又立即像被针刺似地站了起来,屁股下湿漉漉痛得钻心,痔疮又犯了。“我已明确表示:雇用职员是厂主的职权,绝不容他人干涉。”
  薛明剑点了点头,对荣老板的态度表示欣赏。
  “可是,职员遭到殴辱,厂中器物捣毁无数,我想了又想,为图早日复工,只能恢复工头班底了。”
  又要复辟工头制,德先生太软弱了!薛明剑大失所望,他感慨地说:“一场改革就这样被棍棒打垮了!可是德先生,退让是没有出路的,这会毁了你们兄弟的事业呵!”
  荣德生摇了摇头,叹息道:“幼年时谈《论语》,对‘中庸之为德也,其圣矣乎’似懂非懂,眼下顿感意味深长。中者,无过无不及之谓也。用新职员的好处我晓得,但有些新职员也过于激烈,管理工人也有不妥处,打骂的事时有发生,以至授人以柄,也是酿成事件的一个原因。”
  薛明剑知道已无法挽回,但他必须坚持部分阵地:“我们任何都可以牺牲,唯独技术非改良不可。否则将无力竞争,难以立足。”
  “我正是这个意思。”荣德生点头称是。
  由上海总工会委员长、中共上海区委工委书记李立三(化名李成)率领的“申三工潮调查团”,第二天就到了无锡。二十三日上午,薛明剑代表厂主去旬调查团陈述事件经过。
  薛明剑对这次传询并不特别恐惧,主要是受他弟弟薛萼果的影响,“工会不是工头之会”这句话,就是萼果对他说的。薛明剑有兄弟四人,父亲以“栽、培、林、果”取名,明剑以次子名萼培、四弟萼果也就是未来的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几年前,薛明剑把萼果送进荣德生创办的公益工商中学读书,原是希望他将来同自己一起从事实业的,此时薛萼果已经是中国共产党无锡支部的负责人,他并不知情。五个月后,四弟在赴苏联中山大学途中曾给他寄来一封信,说“恐禀明双亲,阻其出国,望善为解说”,信末署名是“孙冶方”。那时,改良主义者的哥哥才知道弟弟已经信仰共产主义了。
  李立三是瘦高个,身材与薛明剑颇为相似。会见时,薛萼果也就是日后的孙冶方没有在场,是由另一中共党员、工人夜校教师杨锡类陪同的。李立三主动向薛明剑伸出手来,并说:“你是薛明剑先生?我读过你关于蚕桑改良的文章,可算是神交啦。”
  薛明剑从包皮里取出两份准备好的稿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对方。
  “是申三事件的报告?”
  “不是。”薛明剑回答道。
  “我要提几个问题,希望薛先生能如实回答。”李立三严肃地说。
  “李先生先看看这两份计划书,对前天发生的事情就会清楚了。”
  那是申新三厂的两份计划书:“废除封建工头制实行科学管理计划”和“建立工人自治区计划”。李立三很迅速地翻阅了一遍,抬起头问道:“工人自治区,在国内是首创。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薛明剑诚恳地说:“荣先生对工人自治计划倒是很积极的,而对废除工头制却顾虑重重,犹豫再三,下不了决心。鄙人认为,第一步必须废除封建工头制,否则工人自治区计划就根本无法实行。此次殴打职员事件,使改革受阻,倒证明荣氏兄弟的顾虑确有根据,是鄙人年轻,做事孟浪了。”
  薛明剑很聪明,他把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工人自治区计划”抬出来,轻轻几句话为老板开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就把申三事件归结在改革和反改革的轨道上了。
  李立三说:“经过调查,我们确认申三事件不属于工人运动,而是工头闹事。上海总工会不予支持。我们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希望薛先生的工人自治计划能贯彻下去,计划书尚有不完善处,但大体上可为工人谋福利,这就很好。”
  薛明剑如释重负,“将来一定请李先生来指教。”
  三天后,荣德生在申三职员饭厅召集了一次调解会。到会的有工头代表王阿宝、杜阿常,职员代表汪孚礼、余钟祥,还有奉军三十二旅谍报科主任周寄楣,无锡警察局第三分所所长胡左泉。薛明剑不愿充当复辟工头制的悲剧角色,借故缺席,一张八仙桌上只坐了七位神仙。
  先由周寄楣报告调解经过,并提交了由工头们提出得到军警方面认可的三项解决办法:(一)恢复旧时工头制度,各部酌设领工,以后添雇机工,由(武场)领班介绍,经(文场)职员之审查后,取决于总管;(二)风潮解决后,工人到厂上工,由警察第三分所会同厂中职员按名发给铜牌,以资识别,俾免闲人混杂;(三)各部工人由领班开具姓名,送交警所存查,以后发生事故,由各领工负责处理。
  荣德生看到“罢斥全体新职员”这一他最不能接受的要求没有写进条文,心中已稍安,他清了清嗓子说:“第一款中,‘恢复旧时工头制度’不必明白开列,实际施行便是了。新职员班底,仍请汪先生领导,其余由总公司安置。余先生,你就去上海申六吧。”
  此话一出,汪孚礼大惊。著名的纺织专家应荣氏高薪聘来无锡,原是指望有所作为的,这时只能把一腔热血化作几句牢骚了:“鄙人有幸未吃上拳头,蒙荣先生留用,感激涕零!今后尚盼警方维持,不至再衅事端。但改革势所难能,怕是做不出什么成绩来了。我羡慕余先生,不如一走了之呢。”
  最后一句话触到了余钟祥的痛处,这位副总工程师是个激进派,是志愿来申三搞改革的,如今脸上身上还带着青紫伤痕,他本想慷慨陈词反对恢复工头制,但老板已经一锤定音,说什么也是白搭了。热忱而来,狼狈而去,此时他才真正感到是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了,于是失声痛哭。他满脸泪痕悲愤地喊道:“中庸也毁,改革也毁,中国人只有像猪猡那般过非人日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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